第二章
總之待他傷好,哼哼哼,待他傷好啊,該換他發威!
大口吞食掉最後大半張的芝麻餅后,他目光仍像盯緊獵物的獵鷹般鎖住小姑娘。「你姓什麼?叫什麼?」問得粗聲粗氣。
垂頸,慢吞吞咬著餅皮的她忽而一頓,徐慢地揚睫。
搞什麼……他臉皮驀地竄出一陣熱,心音略重,竟想避開她的凝注?!
莫名其妙!奇也怪哉!他有病啊他?不就是一雙靈俊過頭的招子,躲啥躲?有本事……有本事就往他臉上瞪出兩窟窿啊!
「愛說就說,不說……老子就阿珠阿花、阿貓阿狗地叫你!」語氣更粗魯了。
「霽華。」她突然答道,嗓音細細。「我姓君,君霽華。君子的君,霽華……就是月光之意,是月之精華,那是……是我爹給我起的名兒。」抿抿唇,再抿抿唇,她輕聲問:「你呢?」
他肚裡還燒著火,一時間卻發不出,也不知被哪道雷劈中?
深吸口氣,他撇撇嘴,臉上的戾色猶在,卻道:「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今晚我寒春緒吃你君霽華一袋芝麻餅和炸米香,往後倘若我沒死,混得風生水起,你也活得好好的,寒春緒定然回報你。」
聽到他的姓名,君霽華嚅動唇瓣默念了兩次,又聽到他的回報之說,她神情不由得一怔。「方才要不是你出手,那些大狗……它們……我、我……」略頓,她搖搖頭,眉眸間仍有驚惶神色,咽了咽唾沫后又說:「那些芝麻餅和炸米香是音翠姐幫我備上的,她說帶些乾糧在身邊,妥當些。」
「原來有人幫著你逃?」他淡淡哼了聲。
「音翠姐是『天香院』的頭牌姑娘,我八歲被賣進『天香院』,就跟在她身邊服侍,也、也跟著學才藝……『天香院』的嬤嬤後來還幫我找來一位教授音律的師傅,還有一位教舞的女師傅、音翠姐說,我仍有選擇的機會,她勸我逃,幫我備吃食,還給了我一包小碎銀子當盤纏。她說我得逃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去,回去只有死路一條,一輩子全毀了……」
「死路一條……是嗎?如此聽來,你那位頭牌姐姐還真夠仁義呢!」他話中似乎有話,暗諷著。
君霽華不禁問:「……你什麼意思?」
寒春緒嘴角一扯。「我要是你那位音翠姐姐,一見跟在身旁的小丫頭片子越長越水靈,越生越可人意兒,心裡不起疙瘩那才有鬼。」
她呼吸略促,微瞠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他,喃喃又問:「你、你什麼意思?」
寒春緒在笑,白牙森森,略透惡意。
「不就那個意思嗎?不能留你啊!再讓你留下,不出五年,『天香院』的頭牌肯定換人當。既然你想逃,那好啊,何不順水推舟?殷勤地幫你備食,給你上路的盤纏,就求你永遠別回頭。你瞧瞧,兩下不就輕易把你給打發了?不僅保住自個兒的頭牌地位,還能被你感念一輩子,多好的買賣?」
小小燈火下,一片靜。
她唇瓣微張,說不出話,似是著惱了,眸光仍直勾勾的,瞳心卻隱隱發顫。
生氣了嗎?寒春緒狀若無意地抓抓挺鼻,兩肩一聳。「當然啦,也有可能是我多想。我這人心胸狹窄,自私自利,那是天性使然,無可救藥。嘿嘿,你聽了要不暢快,就把我的話當成屁,噗地一聲全過去,千萬別上心。」
小姑娘的臉依舊雪白雪白,白得都要透了。
好半晌,君霽華才艱難地嚅出話,話中有股倔氣。「音翠姐……不像你說的……她、她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寒春緒真不知自己著了哪門子魔?他竟「欺負」起人家小姑娘!
他說那樣的話,是很真,他確實如此疑著,但有些真話不能說、不好說,說出來僅是傷情、傷人,他再明白不過,卻噁心作祟,硬要耍弄一回。
這又何必?
這是何必?
見女孩兒家那張小臉幾無血色,他心中升起詭異且難得的罪惡感,簡直……混帳!
他本就不是吃齋念佛的主兒,有什麼好罪惡的?
磨磨牙,他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不去看她。
「不是就不是,我又沒說她一定是。」
他把攤開在桌上的小包袱推向她,驀地站起。
「睡覺睡覺!老子肚子飽了就想睡,沒空理誰,咱們各安天命!」裝腔作勢地嚷嚷,下一刻,他直接往榻上躺落,連靴子也懶得脫,臉朝內榻,背對著她。
小姑娘呆坐不出聲,他閉目,一顆心卻莫名懸著,根本難以成眠。
過了好久,他背後才傳出聲響。
她動了,窸窸窣窣的,該是抱著她的包袱整理著。
寒春緒下意識去聽,思緒漸沉,意識漸昏,模糊想著這小三合院尚有其它兩間房,他霸住最乾淨的一間,不知她等會兒選哪裡睡下?而離開此房,其他地方全烏漆抹黑的,小姑娘怕黑不怕?
他亂七八糟胡想著,強大倦意猛地襲來,一波接連一波。
於是,他神魂被卷進了無底深淵,毫無預警,墜得非常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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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霽華哪兒也沒去,就抱著包袱窩在角落。
角落那兒擱著幾張破椅和一團敗了絮的棉被,她蜷身窩著,心頭塞滿一堆事,何時睡去的,她也不記得。
不知何時睡,不知因何醒,她醒來時,房外隱約透光,天尚未大亮。
桌上小油燈早已燃盡,她忍著哆嗦,輕輕摩挲細臂,以為自個兒是被冷醒的,卻聽到榻上那邊傳來古怪聲音,像夢囈,又像呻-吟,低低唔唔不成句。
她起身走近,腳步遲疑,拖了會兒才挨到榻旁。
「寒……寒春緒?」
榻上那人不僅沒睜眼,兩眉還緊蹙,昏幽中,五官顯得有些扭曲。
她留意到他腰腹上的纏布了,雖厚厚一層,血仍大片滲出,瞧來傷得頗深。
她想到昨晚還曾往他傷處招呼!
儘管她那是花拳繡腿,也是傷上加傷,更何況,他後來還忙著對付那幾隻猛犬……都傷成這模樣,還大量失血,他昨晚挖她包袱搶食,與她胡聊,卻是一臉嬉笑嘲弄,任誰也看不出他身帶重傷。
很要強的一個人呢……
她咬咬唇,不禁伸手探向他的寬額。
果然發燒了,他額溫燙得驚人啊!
她眸光往下挪,瞥見他松敞的衣襟內亦縛著布條,心頭一凜,沒多想即大著膽子挑開他前襟看個明白,竟也是厚厚的染血纏布。
他……他到底遇上什麼事?
江湖追殺嗎?殺得他不得不躲來此處?
忽然間,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分在她心田裡滋長。
她看得出,他不是什麼好人,卻也算不上壞,至少待相對而言十分弱小的她,他不會進一步欺凌侮虐,連肚餓了搶食,也不忘留她一份。真要說……就是嘴巴刻薄了些……她記起他對音翠姐所下的評語,一想,心就郁著,忙深吸口氣,暗自打住思緒。
「寒春緒……」她試著又喚,但喚不醒。
正當她攏好他前襟,欲要站起時,一隻熱呼呼的大手猛地扣住她的腕,那抓握力道之大,痛得她忍不住擰起秀眉,抿緊嫩唇。
他醒了!
……不,他不是真醒,而是僅僅張開雙目,瞳心凌厲卻是無神。
他揪緊她,兇惡地將她扯近。
她身子往前撲跌,險些壓中他胸前和腰腹的傷。
「你……你……」他眯起眼,兩眉壓得極低,很奮力地辨識,灼燙氣息一陣陣全噴在她臉膚上,五指將她抓得死緊。
君霽華先是驚惶地掙扎幾下,發現掙不開后,她很乾脆地放棄了,心緒反倒漸漸持穩。她直直望住他的眼,沉靜出聲。「我是君霽華。」
報出姓名,她不再言語,僅是與他對視。
兩張臉離得好近,近到他的挺鼻都快碰到她巧翹的鼻尖。
「君……霽華……」
他順她話尾啞聲喃著,到底有沒有認出她,那也不得而知。
一會兒,他竟壞壞地勾唇,連意識不清也要嘲諷人——
「你的頭牌姐姐存心的……她存心趕你走,你好傻,什麼都不知……嘿嘿……有你這麼傻的嗎……」邊喃,他五指陡松,臂膀垂了下來。
君霽華連忙收回小手,輕輕揉著腕處。
許多人與事物似剔透分明,又詭譎莫辨,她懵懵懂懂,欲信不敢信。
坐在榻邊,她沉默地望著那張再次掩下雙睫的虛紅面龐,小小的心壓著一塊無形石。
有個小身影在屋中晃。
那影兒一會兒在角落,一會兒在桌邊,一會兒還繞到他榻前。
那人步伐極輕盈,不是刻意放輕,倒像習慣這麼行走動作。
那人的手好小,帶著幽微香氣,她靠過來時會俯下身,仔細地探他額溫。
可惡的是,那隻小手還拍他面頰!
啪啪啪!啪啪啪!左右開弓,手勁不算輕,簡直跟掌摑差不多了……找死!打哪兒不成,竟敢趁他病,呼他巴掌,看他折不折斷對方爪子!
怒火中燒啊怒火中燒,他咬牙切齒、使盡吃奶的力氣睜開眼,眼皮才撐出兩道細縫,掀嘴欲罵,一口微燙的葯汁已灌進來,苦透喉頭又苦穿肚腸。
他被灌藥,咕嚕咕嚕直灌,最後折騰得他流了滿身臭汗,汗一逼出,他體內忽而舒爽許多,身軀像被托在雲端一般,輕鬆。
敢這麼摑他、灌他……唔,算了,先睡飽再說,等老子醒來,再找人算帳!
眯眼,他緊瞅著那抹坐在榻邊的瘦影兒,她面容白白的,五官模糊……他終於不太甘心地合上眼,沉睡前,腦中晃出一道疑思——
這小娘……她上哪裡弄來那碗苦死人不償命的葯汁?
這兩天,君霽華把巷底這座「鬼屋」摸了透徹。
「鬼屋」並非她所以為的那樣破敗,只是擺設全蒙著厚厚一層塵,角落結著數也難數的蜘蛛網,倒落或壞掉的桌几、椅凳任由著躺在地上,乍見下就是亂、臟,其實屋子的樑柱仍相當結實,好幾處窗紙破損了,但不難修補,這地方若好好收拾過,很能住人的,尤其是她發現後院灶房外竟打有一口自家井,井眼是不大,但水質清甜,真教她驚喜萬分。
有水一切好辦,要照顧病人便容易些。
寒春緒身上的傷她不敢亂動,只能盡量想法子降低他的體熱。
她用清水擦拭他的臉,不斷幫他換掉額上的巾子,取井水燒開,按時辰喚他起來喝水,他喝不下去,她就枕高他的頭、他的背,灌也要灌進去,連葯也灌……說到葯,沒想到她帶那疊藥單子出逃,頭一個竟用在他身上。
這兩天好靜,似是她有記憶以來最寧靜的時光。
明明居在城中,卻寂若荒郊,「天香院」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囂鬧彷佛已是前塵之事,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一輩子窩在這兒,誰也不理會,哪裡都不去了,就靜靜過著小日子,靜靜做該做的事。
寒春緒真正清醒時,午後冬陽正暖著院子的薄雪地。
他推被坐起,伸了個大大懶腰,動作太大還扯疼傷口,他齜牙咧嘴地暗咒了聲,仍是忍疼伸展筋骨,伸得脊梁骨都發出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