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是要討回銀子嗎?她微微舉高手裡的錢袋。
「跟我走!」他握住她的腕,揪她入懷,挾抱著。
「……你、你帶我去哪裡?」他面色太過凝肅,君霽華越看越驚,本能地想閃躲,卻已無法躲開。
她聽到他冷硬回答——
「帶你回『天香院』!」
君霽華終於明白,她這性子要被逼急了,也能變成一頭小野獸。
當寒春緒強行將她挾回「天香院」,抱著她翻牆躍進院內山石園時,她的兩排細齒已在那隻試圖掩住她嘴巴的大手上,狠狠咬出血痕,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
寒春緒由著她咬,甚至故意放鬆手臂肌筋,讓她的齒捺得更深些。
她跟他講義氣,他倒是背叛她。她很氣,他明白。
藏在園中一座假山後頭,他放開鉗制,君霽華原還揪著他的手,咬得身子隱隱作顫,他也沒打算抽回,彷彿那隻手不是他的。
她小口中儘是血味,齒根酸疼,但心中憤怒……憤怒啊……
好半晌,他們倆就這麼對峙,一直到君霽華呼出一口氣,她齒關終是放鬆,徐徐離開他的手。
……沒力氣了。
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今日一連串的事讓她體力大消,連咬人也得花力氣的,太累了……
喘息著,她兩腿一軟,跌坐在地。
都快被扯掉一塊肉,寒春緒卻看也不看手上新傷,見她忽地跌坐於地,他目中極快地刷過一絲緊張情緒。
他綳著臉,矮下身蹲在她面前。「不問我為什麼?」
君霽華有些失神地揚睫,她唇瓣沾血,喃喃自語:「……為什麼?」
寒春緒道:「我不能讓你留在三合院內,那裡太危險。」
「那我可以走……可以出城……」
「走去哪裡?」他力道略沉地按住她的肩頭,輕搖。「別再編謊言,你根本沒想過要上江北投靠叔嬸!是他們把你賣了,他們不會對你好,你心裡清楚!」
她一顫,雙眸睜得大大的,小臉白中透著虛紅。「我可以……可以養活自個兒,天大地大,走出去了,總能尋門路過活……」
「一個十二、三歲的毛丫頭,怎麼掙活?賣唱嗎?明明想擺脫這裡的一切,臨了卻要靠在這裡學到的技能謀生,不覺諷刺嗎?就算真逃了,在街頭又唱又舞,掙那麼一點點錢,若遇上地痞流氓,遇上……遇上像我這種打殺不眨眼的惡人,你又怎麼活?」
在她眼裡,他絕非惡人。然,這樣的話,此時的她已無法道出。
她定定望著他,眼眶發熱,卻努力不讓淚珠滾落。
寒春緒想替她擦去唇上的血,想歸想,他按捺住那股衝動。
「留下來吧。」他淡淡勾唇。「留下來,讀書寫字、習舞練琴,把該學、能學的全都學好。人家不要你留,怕你爭位奪名,你就更該去爭、去奪。既然踏進來了,要當就當最強的那一個,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她和他其實很像,都身不由己惹了風塵,既是如此,那就昂首前行,永遠向前看,不回頭。
最後,還是剋制不住地撫上她的頰了,她沒有躲開,僅是張著飽含水氣的眸,一瞬也不瞬。他心臟重重一抽,這欲斷不能斷的滋味啊,太不爭氣……他寒春緒總算嘗到什麼叫兒女情長!
他的心底落了一顆種子,悄悄發出情苗,卻不能不割捨。
現下的他什麼也給不起,這小小、嫩嫩的一朵潔花,來到他手心裡,他若不放,只有絕路一條。
「君霽華……」喚著,下一瞬,他傾身過去,蝶吻般以唇刷過她稚嫩唇瓣。
極輕吻過,極快退開,看到她震驚地挑高秀眉,飄忽虛迷的神情出現了波動,他終能稍稍穩心。
「君霽華,你別逃。」他目光堅定。「別再逃了。」
等我。
等我壯大起來。
王若不死,他如何為王?所以,等他吧!
君霽華似懂非懂,被他此時的眼神震懾住了,那雙眼透著勢在必得的神氣,像沖著這混沌世道,像沖著她……
她傻愣愣,心房悶痛,厘不清思緒。
這當口,似有人察覺到假山後的聲響。
那人走來,腳步聲愈來愈清楚,往假山後頭一探——
「……霽華?!霽華……真的是你?你、你不是逃了嗎?怎又回來?」
君霽華倏地轉過臉,瞧著那人,再倏地掉過頭——
她整個人不禁一震!
那個和她養出「逃命情誼」、又突然輕薄她唇瓣的人……已不見蹤跡!
他走了。留下她一個……留她在這裡……
「走都走了,你回來幹什麼?!」她身後的姑娘急聲問。
她悄悄逸出口氣,方寸仍綳著,想哭,但已能抑止。
扶著假山,她緩緩撐起身子,旋身面對那姑娘,淡淡一笑。
「音翠姐,我吃不了苦,只好回來。我知道自己辜負了音翠姐的好意,是我不對,你別生我的氣。」
既然踏進來了……就當最強的那一個嗎?她、她能嗎?
五年後
太湖邊上的苗家大莊子「鳳寶莊」,以種桑養蠶、取絲制綢起家。
今年立冬,「鳳寶莊」的太老太爺過百歲大壽,苗氏子弟遂齊聚一堂,第四代家主好大手面,為了替太老太爺賀壽,打算連著三天席開百桌,京城四大戲班、五大雜耍團亦費盡心思請將過來。
但,這都不算什麼孝心,最討太老太爺歡喜的是,他老人家不知打哪兒聽來一江南北兩位花中狀元的名號,非要兒孫替他把那兩個玉人兒請來,說是與兩姑娘說說話、鬥鬥酒,百歲也如活龍。
太老太爺此願一出口,苗家撒金砸銀哪裡能手軟?怎麼都得把江南、江北兩花魁娘子迎來!
提前幾日住進「鳳寶莊」,君霽華在這兒受到極好的款待。
說穿了,她出身這般低下,該被人瞧不起的,卻因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兼之能歌善舞,在幾番「廝殺」后奪了花魁之名,這花中美名一加身,她身價水漲船高,來到「鳳寶莊」,倒像主人家相請而來的嬌客,而非為了拿錢獻藝。
「女兒啊,這『鳳寶莊』苗家絕對是頭肥羊,肥得流油,家底子厚實。真金實銀的不說,那些苗家男人生得可體面了,娘這次跟著來,就是想幫你多看看。這幾日你也替自個兒多留意些,要是苗家的小爺、大爺、老爺們,你有瞧著順眼的,咱回去就把你『奪花會』的請帖送一份過來。」
說話的中年婦人五官及得上秀美,雙目尤甚精明,臉上的妝十分濃艷,卻也難掩歲月刻下的風霜。
君霽華赤裸身子坐在大浴桶內,原是靜心浴洗著,連兩名貼身小婢柳兒和葉兒也都遣出去守門,不需要跟在她這兒伺候,哪知一刻鐘前牡丹紅不請自來,款款擺擺走進青玉屏風內,對著她不住叨念。
「不是我自誇,咱這火眼金睛的,相人奇准,自你七、八歲進『天香院』,你那張小臉蛋、那小小身段,一瞧就知將來有大能耐。唉,你那年偷溜出去好幾日,教娘找得可苦了,還好最後是想開了,自個兒又乖乖回來,要不,能有今兒個這場盛待嗎?我本還擔心音翠從了良,嫁給人家當小姨太,咱們『天香院』得四角大柱垮半邊,你倒接替上了,還更顯本事,兩下輕易就奪了魁,那些個庸脂俗粉也想跟你較勁,她們也配?」
君霽華也不插話,由著她叨叨念念,扯來小婢適才為她備在一旁的長巾,有意無意地掩著微露出水面的胸脯。
這幾年,牡丹紅對她這個「女兒」算得上好了,就連那時她逃跑后又主動返回,牡丹紅小罰她一頓后也沒再多為難,後來又見她像換了個人似的,在習藝上苦下工夫,待她自然更好了。但,君霽華心裡清楚的,這樣的「好」,其實是建構在利益之上。
利字當頭,她安靜乖順地當棵搖錢樹,她的「娘」當然疼她入心。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近兩年,她要對「天香院」里的一些事看不過眼,說的話多少有些分量,牡丹紅遷就她,也就不敢把事做得太絕、太陰損。
「霽華好女兒啊,你得替娘掙臉啊!江南的花中狀元落在咱們『天香院』,跟出身江北『綺羅園』的花魁娘子齊名,這回你和那個朱拂曉,一江南北兩朵名花同台獻藝,你可不能讓人家壓了氣勢!」繞著浴桶邊走邊說,越說越激動,見水裡的人兒如白玉雕像不言不語,牡丹紅不禁大嘆。「唉唉,就我一個緊張兮兮,你倒好,左耳進、右耳出的,沒心沒魂似的,想任我念個痛快嗎?」
「沒事的,娘。」君霽華眸光略揚,終於啟唇,淡淡嗓聲如絲。「咱們提前住進『鳳寶莊』,就為了與『綺羅園』那位拂曉姐姐一同排舞,這幾日和她在一塊兒,挺好的,也能聊得上話,沒誰要壓誰氣勢。」
「那可不好說!」牡丹紅一手插腰。「沒準兒啊,她就在苗家太老太爺的壽宴上給你使絆子,教你出大糗!」
君霽華垂下玉頸,眉心有絲厭煩,再抬頭時,那張臉容恢復淡漠。
「娘,水都冷了。」
牡丹紅輕叫了聲。「那、那還不快起來?再浸著水,肌膚皺了不說,要得風寒可就不好。咱喚柳兒、葉兒進來幫你!」
君霽華點點頭,待牡丹紅走出青玉屏風,她便自個兒跨出浴桶,取來凈布擦拭,柳兒和葉兒進來時,她已穿妥貼身衣物,正套著中衣。
儘管收了兩名小小丫鬟,她仍不習慣讓人服侍著沐浴、更衣。
「姑娘,您頭髮都濕了,先包裹起來再穿衣啊!」
「姑娘,坐在火盆子邊烤烤火吧,暖了身子,發上的濕氣也能快些除去。」
君霽華只輕輕一應,穿好衣物后便任由婢子擺布。
這時節的江南還算不上冷,但「鳳寶莊」善待嬌客,已在房中置上火盆,那盆子是用黃銅打造,盆身雕有花鳥圖紋,相當講究。
坐在火盆邊,火烤得溫暖,君霽華從一旁磨亮的銅鏡中覷見兩小丫鬟臉蛋紅撲撲,眼皮子千斤重般一直往下掉,她微牽唇角。
「這兒沒你們的事,去睡吧。」
「啊?呃……喔,那、那姑娘要睡了嗎?」
「嗯。是該睡了。」她頷首,知道她若不歇息,她們倆不敢回房睡覺,怕牡丹紅知道了要責打。所以儘管沒什麼睡意,她仍上榻躺好,讓婢子吹熄燈火,放落床帷。
她躺了會兒,張著雙眸,在昏暗的帷幕內徐徐呼吸。
房中好靜,靜到……她能聽到自個兒的心音鼓動。她一怔,忽而想笑,記起自己原來是有心的。這些年總覺胸房空淡,思緒空淡,擺不進什麼東西,活著就是活著,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多想,日子便好過些。
只是關於自己的那場「奪花會」,她不得不想。
倘若留下,那是認命了,一條道只能摸黑走到底,回不了頭。
若是……若是要逃,則必得想個萬全之策,等待時機。
牡丹紅將她守得極嚴,進出都派人盯著,如此次應「鳳寶莊」之邀前來,除「天香院」自個兒的護院打手外,更額外請了幾位武館女師傅隨行,該怎麼逃?她得想仔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