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再揚眉往前一眺,不遠處似是太湖湖畔,這麼晚了,竟還留著點點漁火,約略一數,該有十多艘漁船,隱約瞧見人影晃動。
心下驚疑,她舉步欲近,傻傻的,什麼也沒多想,哪知才一抬腳,一隻鐵臂已從後頭欺近,緊緊環住她的腰。
她倒吸一口涼氣,耳畔隨即被男性再明顯不過的火爆氣息烘得發熱。
「舞得如此盡心賣力,這麼晚竟還不歇息,花魁娘子不累嗎?」
呼吸促急,君霽華壓制不住胸脯過大的起伏。
她其實發著顫,身軀顫抖,方寸顫慄,卻有種模糊的篤定——
這男人不會傷她。
她在他懷中轉身,他沒放開她,雙掌仍按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君霽華強迫自己抬起頭。
清寒月夜中,她望進他的眼,那是一雙闃暗卻又矛盾地爍出輝芒的眼睛,竄著火氣,騰著她無法辨識的情緒……她已不識得這雙眼,五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們各自經歷了生命的磨練,她變得更安靜無語,他則變得更深沉難解,也更加危險,早就不是當年和她窩在小小三合院內,裝神弄鬼、對她使著壞脾氣的那個人。
她不知為何眼眶發熱,只知心頭緊緊的,綳得難受。
「來這裡幹什麼?」被她那雙眸子瞧得渾身不對勁,寒春緒低聲咆哮。
她不語,心思浮動,僅怔怔望著,像沒看夠他。
「看什麼看?再看……老子挖了你招子!」
就這麼一句,讓她嘴角泛柔,緊繃的心滲入酸軟味兒,起伏不定。
她深吸了口氣,忽而問:「我……你……狡兔三窟,這兒也是你的其中一窟,對不對?」小手抵著他的胸膛。「你說那是信鴿,那些雪鴿來來回回傳遞信息,經過訓練后,不能隨意變動地方的,所以你在這兒也建了個窩,是不?」
他瞪著她,眼神凌厲,似恨不得將她拆吞入腹。
君霽華虛弱一笑,淡聲問:「湖上那些漁火是怎麼回事?那些人跟你脫不了干係吧?」輕嘆。「別跟我說,你借用『鳳寶莊』這個童叟無欺、幾十年老字號的殼,去掩飾你底下的營生。」
她不清楚他的買賣,但多少嗅得出……那些絕非正當生意。當年和他在三合院鬥起來的那些人還曾指控,說他黑吃黑、私吞了一批南洋珠寶。
「我就是借用『鳳寶莊』的名銜,掛羊頭、賣狗肉了,如何?」他壞脾氣道,鉗住她的力道很蠻氣,彷彿忍啊忍,忍到最後再也不忍,決定大爆一場。
該火爆的是她吧……君霽華模糊想著,只是此時見他被莫名惹火,她竟然心緒一弛,奇異滋味在胸中攪動。
她不答反問:「你還曾回去那座小三合院嗎?」
「那個窩,老子高興回去就回去。」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這麼說,你是闖出名堂了……當年來為難你的那批人,該都敗在你手底下,他們敗了,你才能自由來去。」
「不只敗了,我把他們全砍了,有的丟進江里餵魚,有的剁碎了喂狗。跟老子比狠?哼哼,還不夠道行!」咧出森森白牙。
他有意嚇唬她,君霽華聽得出,卻也隱約曉得他說的事不全然是假。
喉頭髮燥,她潤潤唇,一會兒才道:「他們說,小三合院里兩大一小,三口人……全死了,所以才鬧鬼,說那個男孩兒死時也才七、八歲……」她鼓起勇氣。「可是你活著,沒死。你活得好好的,沒被自個兒娘親拖著一塊兒死……」這個謎藏在心底五年了。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正好我就是個禍害,要死沒那麼輕易。」他冷笑,又一副弔兒郎當樣,說話虛虛實實。
他不想說。君霽華沒再追問,微斂秀眉,淡淡吁出憋在胸中的氣息。
她側眸再次瞥向湖畔,見那些船隻像在卸貨,一箱箱扛下來,然不及看清,寒春緒已抱著她一轉,用身體擋住她的視線。
「教你瞧出底細,是不是該殺你滅口?」他背光而立,雙目格外炯亮。
她眸光定定然,懵了般由著他,竟連個掙扎也沒有。
「不逃?」刻意加重鉗制的力道。
「……能怎麼逃?」
君霽華才把臉偏開,身子立刻被擁緊。
男人俯下頭尋找她的唇,她雙手抵住鐵石般的胸膛推拒了兩下,不很認真地抵抗,扭頭想躲開他的嘴,但沒幾下就放棄了,就這麼半推半就,被吻得幾乎無法呼吸,最後靠在他懷裡喘息,玉頰火熱,小手揪緊他的衣。
揚睫,發現男人正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目光深沉複雜,她莫之能解。
「為什麼……」她心音如鼓,頭重腳輕,好半晌終才穩住神智。「為什麼親我?」
「為什麼去親個女人?」這話極自然地溜出口,像挺氣悶的,一問出,寒春緒眉峰略皺,似有些懊惱。
女人?君霽華一怔,隨即想通。
她抬起頭試圖離開他蠻橫的圈抱,但效果不彰,只勉強拉開一點點距離。「你不讓我親女人嗎?」
他眯眼瞪人,抿唇不答。
君霽華大膽再問:「我不親女人,親男人總可以吧?」
他仍舊死死瞪她,頭略傾,銀亮髮絲從兩頰垂下,表情瞬間變得凶煞。
心狂跳,跳得怦怦響,她有些發顫,不是懼怕他,而是……而是不確定他對她,是否也有一些些奇異情愫?
自與他再度重逢,她心緒便起伏難定。他很可惡、很野蠻,該是不見的好,她滿腦子卻還是繞著他打轉,有沒有可能……他亦如此呢?
想到這一層,她滿面通紅,一向寧穩的嗓音都隱隱顫著。
「寒春緒,我想跟你說……臘月十五,牡丹紅已在『天香院』替我安排一場『奪花會』,江南花魁娘子的『奪花會』,誰出得了最高價,誰就買我一夜,那是……」她咬咬唇,澀聲道:「……是我的初夜,『奪花會』一過,我就不再乾淨了,一切都遲了……」
「你究竟想說什麼?」他扣住她的下巴。
「我不要『奪花會』,我想離開『天香院』。」她眸光幽幽,深吸口氣。「請你幫我。」求你!
他陰沉神情起了微妙變化,狠勁依舊,但眉間已舒弛。
「憑什麼我該幫你?」
是啊,憑什麼?她臉更熱,心中滾著熱流,試過幾次才擠出聲音。
「你不要我去親誰,是嗎?無論男的、女的,都不允的,是嗎?寒春緒,你是不是中意我?對我……多少有些情意?」
兩人陷進詭譎的靜默,長長的、緊繃的靜默。
君霽華覺得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快燃燒起來,她聽到不遠處的雪鴿此起彼落咕咕叫著,聽到梅樹枝椏在夜風中沙沙響動,聽到男人略微粗嘎的呼吸聲,也聽到自己過於促急的心音。
她這算不要臉嗎?猜想他對她有好感,就想揪著這點利用人家。
然而,她讀不出他此刻表情。
那雙炯目瞠得大大,裡頭冒著兩把火焰,一圈圈在瞳心燒著,他卻笑咧了嘴,嘴角拉得高高,很大的一抹笑。
「你想,我必定藏在暗處看著你的一舉一動,所以今晚登台獻藝,才故意和那個朱拂曉演出那一吻,你在試探我嗎?」
她愣了愣。「我沒有……我沒那個意思。」
那抹笑越擴越大,寒春緒甚至笑出聲,笑得寬肩聳動,連在湖岸邊辦事的手下都往這兒瞧,但僅望了望,沒人走過來。
「算了吧,別費唇舌解釋,反正有也好,沒有也罷。」他輕哼,面龐有意無意地避開月光,語氣是她所熟悉的調調兒,笑中夾帶嘲諷。「是說,我有說過我中意你嗎?有嗎?有嗎?還情意呢!那是什麼東西?你是否想得太多?唉唉,你們女兒家就這一點不好,成天愛胡思亂想,編出無數故事,然後閑來無聊再自個兒往裡邊添點兒油、加點兒醋,以為自己真美得像朵花……唔,好啦好啦,你生得確實還能看,該長的也全長齊,窈窕修長,觸感絕佳,惹得男人心癢難耐,那也大有可能,我親你、抱你、調戲你,這也是男人天性使然。嘿嘿,江南花魁娘子呢,可遇不可求,遇上了,當然得抓緊機會一親芳澤、再親芳澤、三親芳澤,誰讓你撞進我手裡,老子見到這天大的便宜不佔,心裡便要鬧不痛快!但你千萬別誤會,干萬、千萬別誤會,你想親誰,我懶得管,只要我想親你時,你乖乖順著老子便成。」
雙眸眨也未眨,君霽華聽著他所說的,忽地,眼前起了霧,什麼都糊掉。
強大的羞恥感兜頭罩下,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原來,全是她一廂情願,自作多情,真把自己瞧高了,人家沒有那層意思的。她、她這是在幹什麼呢?她都說了些什麼可笑話?!
一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真的掙紮起來。
「放開……你放開!」她咬牙,使勁兒使得過分,也不怕弄傷自己,圈住她的男性臂膀終於一松。
「你這又何必?幹麼哭啊?哭就哭,幹麼咬牙咬唇,拿自己出氣?我的話你不樂意聽,你……你該拿我泄恨才對,反正你也不是沒咬過我。」
君霽華耳中嗡嗡響,覺得一定是聽錯,那個剛把她刨削一頓、讓她明白自個兒有多丟臉的男人,此時說話語氣微綳,彷彿替誰著急般。
她抓衣袖抹掉可笑復可悲的淚。還好,舞衣的袖兒既長又寬,外層覆著內層,夠讓她抹了……瞧啊,連她都學會自嘲,這不算壞事吧?
突然橫過來一隻手臂,往她嘴邊一靠。
「別說我欺負你,咬吧咬吧!」寒春緒竟很大度地催促,一副以身伺虎、絕對甘願的模樣。
君霽華瞧見了,他手上留有兩排小齒印,痕迹雖細,那時卻幾要咬掉他一塊肉,咬得他鮮血直流……她迷惘又糊塗,不懂那時的他,更難以捉摸眼前的這個男人。他在玩她嗎?可……她已經夠丟臉、夠懊惱了,他還想怎樣?
她往後退一步,垂頸不敢看他雙目。
原是情思朦朧、情心混沌,如今也該散了一切,不作夢。
「今夜擅闖寒爺地盤,看了不該看的,聽了不該聽的,也、也問了不該問的……是妾身太魯莽、太不知輕重。」唇角淡淡一勾,有些虛弱。「寒爺若要滅了我口才能安心,那就動手吧。」
語畢,她螓首抬也未抬,轉身就走。
徐徐走著,步伐從容,及臀的髮絲在她身後搖蕩。
樹影半掩了姑娘家銀霜般的纖身,立在這一頭的寒春緒跟著矮身蹲下,放低視線,繼續瞅著她走遠,直到那抹影兒消失在青石板道盡頭,他仍兩腿開開蹲著,動也不動,跟廟門前的石獅子都快沒兩樣。
「老大,那批兵器全下貨了,共四十箱,苗家家主也讓底下人點過了,錢已入袋,銀貨兩訖哩!您看要不要過去……您……唉,姑娘不是走遠了嗎?」從湖岸趕過來找人的黝黑少年滿心疑惑,也忍不住矮下身,學自家老大兩腿開開蹲下,直往前張望。「有什麼好看的嗎?」
「石獅子」依舊不動如山,綳著臉,糾著眉,一臉出恭不順樣。
此時身後又來一人,是個剛及弱冠之年的青袍公子,竟也學著蹲落,還頗辱斯文,大刺刺地開著腿,就蹲在寒春緒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