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周朝,春秋未年,魯國,曲阜城郊。

河水滔滔,往太陽升起的方向奔流而去;河畔綠草青青,野花搖曳。

一個姑娘坐在草地上,雙手正在捏塑一團泥巴,指掌之間沾滿了濕黏的陶土,她挪舉右臂,以肩頭抹開飄飛到臉頰上的髮絲,同時轉頭望向了東方初升的朝陽。

她喜歡在無人的清晨來到水邊,捏她最喜歡、也最擅長的陶碗、陶盆或陶俑;更喜歡仰起臉,讓陽光曬著她清亮的眉眼,曬著她微揚的小嘴,也曬著她右頰一大片醒目的深褐帶黑斑塊。

那斑塊幾乎佔據了她右頰的一半,還往下蔓延到她的頸子,伸入了衣領之內;那顏色,晦暗灰敗;那形狀,醜陋猙獰,像是一隻盤踞下去的怪獸,以它龐大的陰影奪走了年輕姑娘的嬌顏。

唯獨太陽公公不怕她丑,總是正視她,曬得她臉蛋熱乎乎的,身體也暖融融地十分舒服。

「泥泥兒,丑妖怪,沒人愛!」對岸傳來了嘻笑叫嚷。

她頓時失去笑容,趕緊低下頭,將臉蛋壓得低低的,嘴唇抿得緊緊的,雙手不住地團捏一隻已然成型的泥壺。

「泥泥兒,捏泥巴,捏出臉上一塊疤,嘎嘎一隻大烏鴉。」

對岸兩個孩子背了竹籃,叫鬧不休,還撿了石頭往這邊丟過來,水面寬廣,有的石頭噗通落了水,濺出水花,也有石頭直直往她砸來。

她並不閃避,頭仍是壓得低低的。她很習慣讓人丟石頭了,這麼遠的距離,石頭扔來已失去了力道,即使砸到也不會痛的。

「泥泥兒,爛泥巴,鬼也怕,不長苗,不開花!」頑童又嚷著。

「走啦!」他同伴扔完石頭,拖著他就走,嫌惡地道:「有泥泥兒的地方,只有泥巴,哪能採到荇菜!別在這兒找了,我們走!」

「滾回你的山洞,不要出來害人!」頑童不甘心,又扔出一顆石子。

「哎喲!」突然冒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嚇了好大一跳!她不怕頑童丟她石頭,倒是驚惶地看著身邊左側約十步之處,緩緩從草叢裡坐起來的年輕男子。

「誰大清早的擾人清夢?」聲音懶洋洋的,似醒未醒。

男子舉起手搭在眉毛上方,眼睛眯眯地望向曰頭;他長發散落,凌亂地披在肩頭,衣襟微掀,衣裳的袖口和肩背有朝露濡濕的水痕。

水邊蘆葦長褶很高,偶爾會藏有水鳥或狐狸小啟,天還沒亮她就來到河邊,捏那麼久的時間了,竟沒發現這裡藏著一個活生塵的男人!

她受到驚嚇的心臟還在怦怦亂跳,卻很快地低下了頭一一男人固然嚇到了她,但她也不願意嚇人。

「好像被什麼砸到?」男子狐疑地摸摸頭,望向河的對岸。只看到兩個跑掉的孩童背影,又轉頭四處張望,這才看到近在咫尺的姑娘家。

「咦!姑娘你見到了嗎?」男子站起身,拍拍微濕的衣袍。「是那兩個孩子砸的嗎?好像在唱什麼泥巴的?」

她沒有答話,只是將頭壓得更低、更偏向右邊,手指出了力,將手裡的陶壺開口邊緣捏得變形了。

「你在捏陶?好有趣的泥人。」男子說著便走了過來。

她的視線移到眼前兩個捏好的泥人,一男一女,眼睛笑得彎彎的,嘴巴也笑得彎彎的,快樂地看著她,她卻是更加驚恐而不知所措。

男子踩踏青草,一步步走來,震動著坐在地上的她。

「前面就是曲阜城吧?還要走多……」

他話未說完,她丟了手上的陶壺,起身就跑。

越是想逃,越是跑不快,加上她久坐壓得小腿發麻,才跑了兩步,便整個人趴跌在地。

「姑娘!姑娘!你要不要緊?」男子急忙追上,扶起了她。

男子的碰觸讓她簌簌顫抖,只怕下一刻他就要摔開她、咒罵她。

「我不是壞人,你別怕。」男子因她的顫抖而急急解釋。

她欲掙脫他的扶持,無奈力不從心,還是像團泥似地攤著。

「你臉上沾了泥巴?」男子反倒靠了過來。

她立刻用力壓下右臉頰,然而男子的手掌已經伸了過來。

「啊?」男子本想幫她拂掉臉上的「泥巴」,凝目看去,愣了一下,又問道:「你的臉受傷了?」

她使勁搖頭。

「是天生的胎記?」他又問。

她仍然低著頭,必須用力絞緊雙手指頭,這才不會止自己持續發抖。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有人會憐憫,有人會害怕,但更多人是嫌惡鄙視,當她是妖魔鬼怪,朝她吐一口水,踢她一腳,再丟她一把泥沙或石頭,待完成了「避邪儀式」,這才會快快跑掉,或是趕她離開。

男子終於放開了她。她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全身肌肉緊繃著,已經準備承受任何踢打或辱罵。

「你聽過盤古開天闢地嗎?」男子忽然說了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低著頭,目光只及自己微顫的沾泥雙手和灰撲撲的衫裙,心緒仍是混亂驚恐,無法回應他的問話。

「盤古分開了天地之後,女媧覺得大地空蕩蕩的。有點無聊,便取了泥土,捏成我們人的樣子。」男子自顧自地道:「她捏了千千萬萬的人,放他們到人間去,到了最後一個女娃娃,她看著很喜歡,很疼惜,很捨不得將這個可愛的女娃娃送出去,於是她摸了摸女娃娃的臉,祝禱女娃娃一輩子幸福快樂。可她沒留心,將指頭上的泥上給抹到女娃娃的臉上,所以,這個女娃娃就帶著女媧送給她的祝福印記來到了人間。」

他講話帶著奇異的口音,軟軟的,柔柔的、好似天上一團雲,又似平靜時候的河水,緩慢地流著,水浪輕涌,耀動出點點柔光。

她看到自己絞緊的雙手鬆了開來,平放在裙布上,低垂的視野也漸漸地開展,由小而大,由近而遠,她看到了眼前的紅花綠草,晶瑩朝露,以及更遠處像條白練似的婉蜒河水,還有頭頂的晴朗藍天。

右頰溫熱的感覺回來了。太陽公公依然綻放熱力,大方地給予她陽光和溫暖;男子坐在她的左側,並沒有擋住她的陽光。

她怯怯地轉頭看他,仍不敢和他目光接觸,只看到他帶笑的嘴角。

「你還想聽夸父逐日的故事嗎?」

他說他叫吳青。她搖頭。他拿樹枝在地上畫了兩個字,她還是搖頭。

他笑說,他是吳國人,從南方來北邊找生路。

那是很多個日出以前的事了。那天,水邊初遇,他又講了夸父、蚩尤、上古洪水的神話。她聽得著迷,直到他肚子咕嚕一聲,她這才驚覺他餓了,便收拾好她的捏陶籃子,起身頻頻回頭,示意他跟她走。他提了包袱,跟她回去小山頭的山洞住處,她煮了一盆野菜,放進她珍藏的一條幹肉,烤了山薯,看到他大口大口滿足地吃著,她也輕輕地綻開一抹微笑。

吃飽了,他向她道別,往曲皋而去。

他有一雙很亮的眼睛,就像此時亮麗的晴空,天青,雲白,初夏暖風吹過荒郊山頭,遠方的曲阜城隱約可見。

她蹲在山洞邊的小土窯,撥開冷掉的土堆,小心翼翼地從窯里拿出一件件燒好的陶器,再拿著細竹小別,仔細地刷掉上頭殘留的泥塵。

「這不是你那天捏的壺嗎?」身邊突然蹲來一個身子,那個奇異又好聽的吳地口音同時響在她耳畔。

她被嚇到了,抱著陶壺一跤坐倒在地,呆愣地著著他。

「我老是嚇到你。」吳青扶起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她搖頭,心臟跳得很快,比上回初次被他嚇到還要驚慌失措。

他又來了,帶著他如朝陽般的笑容來到她身邊,灼得她不知要往哪裡跑,不自覺就偏過右臉,想藏起那塊令人嫌惡的胎記。

「我給你帶來剛煮好的新鮮豬肉,謝謝你那天請我吃一頓。」吳青舉起他手上的皮袋,隨即就要去拿她地上剛燒好的陶碗,喜孜孜地道:「新碗裝新肉,正好。」

「不……」她忘了躲臉上的疤,立刻掇起陶碗,不讓他碰。

「原來你會說話!」吳青驚喜地看她。

她慌忙站起,將燒好的陶器搬到山洞裡,來來回回地忙碌著。

「城裡的人說你叫泥泥兒?」吳青也跟著她忙進忙出,又問道。

她搖頭,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白己叫什麼名字,可能有人問她名字,她握著手裡的泥巴,半天才蹦出一個泥字;也可能是他們見她滿身泥巴,又會捏泥巴,終日與泥為伍,便喊了她泥泥兒。

她不會表達,只能默默地接過客人帶來的皮袋,取來她平時盛菜的陶盆,將一塊足足有七、八個拳頭大的肉塊倒了進去。

「來,我幫你切成小塊,你快趁熱吃。」吳青從腰間取下一柄帶鞘短劍,切割好豬肉,肉汁沿著切口流下,在盆底積成一汪肉湯。

她抬眼看他,不同於那日懶睡河畔、衣衫不整、好像走了很遠的路、略顯倦意的他;今天他束起髮髻,穿上乾淨的衣袍,神采飛揚,笑意明朗,也依舊是那濃黑的眉、星亮的眼、微笑的唇……

她臉蛋熱熱的,身體熱熱的,好似太陽公公曬著她的感覺。

她忙轉過頭,朝右側壓下了臉蛋,捧起陶盆走進山洞,放在一塊她用蘆葦編成的坐墊上,又拿來一個小陶碗,用筷子夾出一小塊肉,先擱到一邊,再去外頭窯邊挖出兩顆燜著的山薯,刷洗去泥土,另外倒下一碗煮過的乾淨清水,也一併送到蘆葦墊上。

她忙碌做她的事,始終不敢抬眼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她的一舉一動,也在看她棲身的這個小山洞。

山洞很小,但她一個人住已經很舒適了。最靠裡邊的山壁邊,鋪疊厚厚的蘆葦和乾草,權充她的睡床;除了貯放食物外,山洞地面幾乎讓她燒好的各式陶器佔滿了,一件件整齊地擺放著。

「坐。」她指了乾草床,又指了蘆葦墊上的食物。

「你不用請我,全給你吃的呀。」他笑道。

她又指了一遍,拿起放著小塊肉的碗,逕自走到洞口坐了下來。

垂下眼帘,肉香撲鼻而來,她咽了下口水,以兩根指頭捏起肉塊,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好美的滋味!這肉不只以鹽調味,還有其它說不出來的香料,又軟,又甜,又香,跟她將干肉放進水裡煮過的口感味道完全不一樣。

她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她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大雨過後的彩虹,也像是等待遠方天際跳出來的紅紅日頭,或是聽到一群鳥兒在樹上啁啾啼鳴,是一種喜悅的、驚奇的、能讓她綻開笑容的歡喜感覺。

「你的陶器做得很好。」身後傳來吳青的讚歎聲。「這雲紋刻得這麼細緻,好像白雲在天上飛。」

她轉頭看去,他蹲在地上,左手拿著吃了一半的山薯,歪下脖子,斜眼瞧一隻陶壺,像個好奇的孩子拿指頭去撫摸上頭的雲彩紋飾。

她擦了手,拿來另一件陶碗仔細擦拭,再遞給他,遞一件,他就看一件,里裡外外仔細瞧過,嘖嘖稱奇。

「狐狸跑起來了!」他盤腿坐下,將一個盆放在腿間,不住地轉動著,驚喜地看上頭維妙維肖的狐狸圖紋。

「你燒的紅色好看,圖案生動,這不單是盛物的陶器,也是可以賞玩傳家的寶貝了。」

「上好。」

「上好,也要技巧高超,你在哪裡學的……」

「泥泥兒!」外頭傳來一個粗嘎嗓子。「泥泥兒在不在?」

她知道是誰。那是在吳青之前,唯一會來小山頭找她的人。

她走出洞口,便見遠處站了一個中年胖爺,後頭有四個家奴拉了四輛牛車,家奴一見到她,有志一同地皺了眉,轉過臉往地上吐口水。

「我要的陶,好了沒?」中年胖爺不耐煩地高聲叫嚷,隨即看到山洞走出來的吳青,驚訝地道:「咦!你這裡竟然有人?」

「你來買陶?」吳青問道。

「我沒事來這兒見鬼嗎?」來人沒好氣地道:「你誰啊?」

「在下吳青。」

「吳青?這名字挺響亮的,最近常聽到……」中年胖爺失聲大叫,直瞪著他道:「你就是陽虎大人新收的家臣吳青?吳王的兒子?」

「正是在下。可我不是吳王的兒子,是侄兒。請問先生你是?」

「我、我、我、我是賣陶的季孫陶。」胖爺慌張回道。

「你姓季孫?『三桓』其中的季孫家?」

「沒啦,那是遠親,很遠的遠親。」季孫陶完全失去氣焰,胖臉冒出汗珠。「季孫家幾千個子孫,現在遇到同姓的都不認識了。」

「一百年前,魯桓公三個兒子分出仲孫、叔孫、季孫三家,號稱三桓,原來先生你乃魯國名門之後,失敬失敬。」吳青拱手致意。

「不敢不敢。」季孫陶拱手回禮,腰彎得都快折成一半了,咧出一張笑臉道:「吳公子不是在陽大人那邊忙著,怎有空到這裡來?」

「我初到魯國,承蒙泥泥兒姑娘贈飯,今天特地過來答謝。」

「吳公子受恩不忘,是有義氣的好男兒。」季孫陶滿嘴好話,一雙眼骨碌碌轉著。

「此地瘴癘污穢,不宜久留,吳公子若不嫌棄,不如一起坐我的牛車回曲阜。」

「要說瘴癘,吳國多沼澤,那濕熱一蒸騰上來,瘴氣才薰人呢。」吳青伸展雙臂,有如掬風,微笑道:「這裡山高,風涼,清爽,好!」

「是是是!這裡的風很好。」季孫陶簡直不知所云。

在他們說話的同時,泥泥兒已經來回山洞和牛車之間,將陶器一件件搬上牛車,而那四個家奴只是看她獨自搬運,並不去幫她。

「我幫你。」吳青見她忙,走過去想幫忙。

她搖搖頭,又進洞去取陶器。

「給她自己來,她知道怎麼放,才不會顛壞陶器。」季孫陶道。

她並沒有什麼特殊技巧,只知道往牛車填塞更多的稻草保護陶器;就像寒冷的冬夜,她會緊緊地抱住自己以抑下發抖,不發抖,就不會倒下去。

擺滿一輛牛車后,季孫陶過來親自檢視,再由家奴疊上更多的稻草,鋪上一層草席,以繩子將一車稻草包填的陶器扎紮實實縛車了。

待四輛牛車裝備妥當,她搬出一個陶盆放在地上,一個家奴走上前,往裡頭倒下兩碗粗麥,一小碟拇指粗的鹽,再擺上兩條細癟干肉。

「你下次多燒十個陶碗,知道嗎?」季孫陶命令道。

她點頭。

「我說季孫公啊。」吳青臉色嚴肅,目光從陶盆里的食物轉了過來。

「你四輛牛車少說也裝了二十幾件陶器,怎就這一點點酬勞?」

「唉,呆公子你就不知道了。」季孫陶一臉哀怨。「這年頭陶器不值錢啊,我小老兒要開店,要繳賦稅,要養奴隸,要給兒女吃飯,還要喂牛吃草,萬一不小心摔壞了陶器,那碎掉的可是血!是汗啊!」

「喔。」吳青淡淡回應。

「這會兒忙完了,吳公子一起走吧。」季孫陶又涎著笑臉邀約。

「不急。我既為陽大人的家臣,應該花些工夫熟悉魯國的山川,我這裡瞧瞧再走。」

「呵呵,陽虎大人有吳公子襄助,真是我魯國之福啊。」

季孫陶又是哈腰鞠躬,又是滿口好話,這才呼喝家奴,一行人拉著牛車慢吞吞地走了。

她以為吳青也要走了,拿起陶盆進洞,卻見他也一起進來。

「天黑。」她蹲下來收藏她的新食物。

「天黑沒關係,我認得路回去。這邊還有剩下的肉,你快吃。」

她搖頭。覺得這樣表達還不夠,又道:「肚子小。」

「你不是肚子小,是吃得太少。」吳青很堅持,自己坐到乾草床上,拿起吃了一半的山薯繼續啃著。「我看著你吃完再走。」

她拿來她的小碗,還是只揀了一塊肉。他見了,立刻仰手取過她的筷子,夾了三塊肉堆滿小碗,再將筷子塞回她的手裡。

她捧著變得沉重的碗,抓著筷子,愣愣地看著他,心裡想講的話就來到了嘴邊。「好吃,你吃。」

「我住城裡,常常有機會吃新煮的肉,這給你吃,別放太久,最遲明天一定要吃完,不然味道變了、壞了,就可惜了。」

她痴痴看著他的笑臉,那眼眸明亮如星……不,那不是星子,是太陽,是她不敢逼視卻又喜歡曬著的太陽。

她慌地低下頭,眼熱熱的,臉熱熱的,身熱熱的;她想到了送進窯里燒制的陶俑,大火焚身後,便是脫胎換骨,從泥巴變成栩栩如生的人俑;但,也可能燒制不成,崩裂毀壞,連泥巴都不是了。

每過一個日出,她就在山洞外壁上刻一條線,四條直線,再劃一橫,這樣就過了五天,待划滿六個五天後,季孫陶如期來了。

他的臉色臭得可怕,那樣子像是有人往他那張胖臉塗了一層糞,憋得他眉眼鼻嘴都擠成一團。

「我看在吳青的面子,這次多給你幾條幹肉,吃撐你了!」

她這才發現有一輛牛車不是空的,家奴正搬下幾個陶瓮和陶缽,有滿滿的米,滿滿的鹽,滿滿的干肉,還有滿滿的乾果和麵餅。

「什麼吳國公子!還不是被吳王和伍子胥趕出來的流浪漢!」季孫陶的火氣很大,嘮叨個不停。「南蠻野人!粗鄙不文!不懂禮樂!聽說吳國人成天光著身子跑來跑去,光天化日之下就男女交媾……天啦!這還像話嗎!魯國是有教化的禮義國度,也只有陽虎那個天誅地滅的叛徒才會收留吳青這樣的野人!」

她聽得出他很不高興,似乎是在罵吳青,她忽然覺得他很吵。

「嚇!」季孫陶終於發現走來走去搬陶的她,忙喝道:「泥泥兒,你站住!你該不會學了我的話,再說給吳青聽吧?」

她搖頭,她根本學不來那麼多複雜的話。

「不能說啊。」季孫陶緊張地道:「我今天說的,你一句也不準跟吳青說,你要敢說,我以後就不跟你買陶了。快!跟我說,你不說。」

「不說。」

「絕對不能說,說了你臉上的黑斑會越長越大,最後會醜死喔。」季孫陶恐嚇夠了,稍微安了心,又轉為倨傲臉色,丟下一塊布。「仲孫家死了個老叔叔,一個月後,我要六十個陶俑,男三十,女三十,就照你以前捏的一樣奴隸衣色,背部要刻有這個家紋。」

她撿起布,點點頭。她擅捏陶俑,六十個可以如期交出。

「嗚!」一轉身,季孫陶看到那幾瓮食物,又是槌胸頓足。

「我的堂哥哥,你快回來啊,我們季孫家活在陽虎腳下,好比螻蟻苟且偷生,抬不起頭來呀。」甚至他的南蠻家臣都爬到我頭上來了,想我季孫陶是誰,五代以前還姓姬,我可是周天子、魯桓公一脈相傳的正統王室子孫啊!」

季孫陶在嚷些什麼,她不懂,那些貴族和政事不關她的事,他們在城裡怎麼殺伐、怎麼吵鬧,她這個小山頭依然日出日落,平靜安好。

季孫陶拉了牛車離開,山頭恢復安靜,她將食物陶瓮搬進山洞,再坐到乾草床上發獃。

山洞又空了,只留下幾尊陶俑,扯開微笑看她。

除了不說話的陶俑,只有一個人會對她笑,她想他。

想了又如何?她最後還是搖搖頭,提起兩隻木桶,走下山去打水。

昨晚下過雨,小路泥濘,她刻意踩下最多泥水的窪坑,感受那濕潤軟泥的完全億覆;後來索性脫下草鞋,光著腳丫子,一路趴躂趴躂踩著泥濘,辟著泥土清香,像只奔跑的小鹿,輕快地來到了河邊。

她扔開木桶,直接走下水,穩穩踩住河底軟泥,讓流動的清水沖洗她的一雙泥腳。

水草款款舞動,河岸蘆葦蒼蒼,原野一望無際,滿眼生綠。

「怎地站在水裡,衣裳都濕了。」吳地口音響起,有如綿綿白雲。

他來了!她心臟奇異地怦怦跳動起來,轉頭看去,他站在那裡,笑臉迎著陽光,她頓覺天空更藍,原野更綠了。

「風吹,干。」她望向遠方,那是風吹來的方向。

「是南風,夏天了。」吳青也望了那個方向,眸光似乎黯了下,隨即用力晃了晃頭,綻開笑臉道:「啊!我也來玩水吧。」

他捲起褲管,踢掉布鞋,一腳猛地踩進水裡,濺起好高的一朵水花。

「哇,好涼快!」他驚喜地笑道。

風吹舒爽,流水沁涼,她看著他的笑,心怦怦跳著,臉又熱了。

「我總想過來看你,偏偏府里忙。你這個月來可好?」

她好嗎?她不知如何回答,日子照樣過,只是會常常想起他。

「季孫陶今天來過了吧?」他抬起腳,踢了踢水花。

她點頭。

「我吩咐他,一定要給你應得的工錢。你可知道,上回你燒的狐狸盆,他擺在店裡開價二十刀幣。二十刀幣啊,魯國沒幾個人買得起!」

她搖搖頭。她不懂二十刀幣有多少,對季孫陶也無好惡,此人固然鄙夷她,講話傲慢不客氣,但他會來買她的陶,給她活兒做,她就不必再走很遠的路到城裡賣陶,還被頑童丟石子,傷痕纍纍地回來。

至於他給多少干肉和鹽米,她都接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季孫,他好。」她試圖表達。

「他待你好,也是利用你賺錢。賤價收你的陶,再高價賣出。」吳青皺起眉頭。「他還跟客人說,狐狸盆是他陶坊工匠做的,他不誠實。」

「泥泥兒,人不要。」她很努力地說明。

別人當她骯髒不祥,連帶也怕她碰過的東西。過去她獨自賣陶時,會戴竹笠遮住臉蛋,有一回不小心讓風給吹掀了,客人一看到她的臉,嚇得摔下陶器,不住地抹手、吐口水,就怕染上她臉上的怪疤。

她還想找些字詞讓吳青了解她的意思,卻看到他一雙眼睛深深地凝視她,裡頭閃動著星光,也晃漾著一個愣愣看他的她。

「我明白了。就讓季孫陶賣你的陶,我再幫你留心工錢。」

他懂了?他似乎總能理解她簡短的話,此時他臉上的笑容有一點點不一樣,好似腳下的水草柔柔地觸摸她的腳踩,微癢,卻很舒服。

她低下頭,水草流晃,摸過了她,又從這邊搖到了他那邊。他的腳好大,毛好多,小腿上還有一道長長扭曲的疤痕……

「腳?」她語氣里有了驚惶。

「喔,那是舊傷。以前跟楚國打仗,我跟一個前鋒大戰好幾回合,本以為他倒在地上死了,不留神又被他砍一刀。」他輕鬆道。

「痛!」他還沒說完,她已蹲了下去,摸上他小腿的傷疤。

她懂得傷疤,她手腳身體上就有很多。傷口越深,越是疼痛,新長的肉疤也越難看;而他的傷疤扭得膚肉變形,當初一定將肉都翻出來了。

好痛!她的心好像也被砍了一刀,忙掬起水,將掌心裡的一捧水抹上他的傷疤,欲借清涼的河水消除他撕裂的痛楚。

水珠晶瑩,掬起,滾落,再掬起,再滾落,指頭也一再輕撫他的傷疤,柔柔地按壓,彷彿這樣做就能將那疤痕按回肉里消失。

「泥泥兒……」他嘎聲呼喚她。

她抬起頭,從下而上看他,那雙有星光的眼裡,有河水,也有她。

「我傷口已經癒合,不痛了。」他握住她的臂膀,將她扶起,柔聲道:「別蹲在水裡,這會兒衣裳全濕了。」

「濕,會幹。傷,不好。」她看著他,急急地說明。

「我現在不打仗,不會再受傷了。」他也是凝望她,目光好柔、好柔,有如從南方吹來的暖風,告訴她,天氣暖和了,夜裡不再寒冷了。

風輕吹,水流動,兩人站在河裡相望,她的長發揚起,拂上了臉頰,他輕逸微笑,伸手為她撥開亂髮,順到耳後,衣袖便滑落了下來。

「啊!」她瞧見他手臂上的血痕,再度驚心。

「哎呀,我倒忘了這道新傷,讓你瞧著了。」他刻意舉高手臂,上上下下抬了幾回,笑道:「皮肉傷而已……」

「痛!」

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痕爬滿他的右臂,有的結了細細的血痂,有的猶有未收攏的裂口,正在滲出點點鮮紅的血珠。

她驚疑地瞪住傷口,又抬眼看他,想問怎麼傷成了這樣。

「他們說我吳國人不會駕車。」他還是笑得輕鬆,語聲愉快。「我說,怎不會呢,我還駕車打贏楚國,我這就駕給你們看。噯,我是會駕車,卻忘了已經好幾年沒站上戰車,北方的馬又壯又肥,我初上手,不懂習性,駕馭不來,翻了車,又讓他們笑了好久。」

他們是誰,她不知道。但她看過平原上跑過的馬車,四匹馬兒拉著站了神氣軍士的車輛,跑得好快好快,揚起好高好高的灰塵,轟轟隆隆地不知要去哪兒打仗。她站在小山頭遙遙觀看,差點就讓那氣勢給震得站不穩腳,而他從那麼快的馬車上掉下來,應該就像她從山坡摔落,一路滾到了谷底,擦了滿身血痕,痛得她幾乎爬不起來。

「這裡的青銅車身打造得很堅固,幸虧沒被壓到,我沒事。」

受傷就是受傷,怎會沒事?她不再遲疑,低頭便吮上他的傷口。

她常常受傷,白日忙活兒還不覺得痛,到了夜晚,當她安安靜靜躺在乾草床時,傷口便一陣陣地發疼;那疼,不只在傷口,也疼入了心底,往往疼得她掉下眼淚,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縮起身子,以唇含住自己的傷口,吸走膿血,再細細舔舐,直到不再流血。

此肘,此地,她也同樣吮著他的傷口。她知道剛吸吮時,傷口會痛,所以她儘可能放輕動作,唇辦輕輕含著,舌頭柔柔舔著,將那腥味一口口舔走,再以唇熨壓,攏合剝裂的皮肉,只盼能稍稍減少他的疼痛。

他整條手臂都是傷,她一處處慢慢吮舔過去,唇舌始終輕柔。

感覺有一隻大掌在撫摸她的頭髮,也是慢慢的,輕柔的,溫溫熱熱的,她愣了下,抬起頭看他,再一次看到他眼裡的水波、星光,還有她。

風依然輕吹,水依然流動,站在水裡的兩人,心情已經不一樣了。

吳青常常來看她,帶來好吃的熟肉,幫她打水,看她捏陶,跟她說話,通常是過了正午來,黃昏就走。

這天,他卻是快近黃昏才來,她在陶盆里多放了一把米。

他站在山壁邊,跳望遠方,沉默不語,看了很久,這才轉過身。

「你每天打水,來回走很遠的路,沒想在水邊蓋間小屋嗎?」

她搖頭。她從來沒想過另外蓋屋,這裡很好。

「這山頭的確好風景,附近沒人走動,很平靜,不像城裡烏煙瘴氣。」他終於吐出了心事。

「今天跟『三桓』辯論。我說他們過去不該為求自家的利益,挾魯君以自重;他們卻說我不是魯國人,別管他們的家務事。我說,我既為魯國臣,就是魯國人,想的、做的也是為魯國百姓;他們又說,他們才是正統的魯國人,這裡沒有吳國人說話的餘地。」

他累了。她取來為他新編的蘆葦墊,示意他坐下來休息。

「很遠很遠看不到的那一頭,是我吳國的家鄉。」他盤腿坐下,又望向日暮暗紅的南方,語氣黯然。「誰不想為自己的國家效力?可只要伍子胥一天在吳國,我就一天沒有立足之地。」

她也坐在自己的蘆葦墊上,盯住冒出滾水泡泡的陶盆。

「伍子胥是楚國人,楚公殺死他的父親和哥哥,他逃亡到吳國,鼓動我王伯對楚國用兵。我可以理解他報仇的心志。吳國贏了,他也挖出楚公的屍體鞭屍,可這樣還不夠嗎?他還要繼續出兵,欲借吳國的力量消滅楚國;他要報仇,我王伯要擴張領土,可他們有沒有想過,吳國立國不到百年,卻是連年征戰,疲於奔命,能不能喘口氣讓種出來的稻米給老百姓吃,讓男人留在家園陪伴妻兒,也讓孩子學點詩書?」

她怔忡聽著,他說的不是遙不可及的神話,而是他的親身經歷。

「我王伯不聽我的勸,叫我回家守我爹的墓,我不願當作是被放逐,便出來看這世面;到蔡國、鄭國、宋國,見過幾個國君和公子,盤桓幾個月,又走了。原來,到哪裡都一一樣,在上位者只想要自己的好處。」

他輕嘆一聲,她絞著的指頭不覺用了力,指甲掐進了肉里。

「總算在魯國遇上陽虎。他是非常人,得用非常人的手段趕走自私專斷的季孫斯,這才能為魯國百姓做事。我們談得來,有相同的治國看法,我願意幫他,大概就永遠待在魯國,再也不會回去了。」

應是實現抱負了,但為何他的語氣還是憂傷呢?

「可我想家。出來三年了,怎會不想家?」他垂下頭,臉龐不見笑容,只有黑夜到來的沉沉暗影。「泥泥兒,你懂嗎?」

她懂。但沒她點頭,也沒搖頭,看到陶盆里的野菜湯滾沸了,她舉瓢為他盛上滿滿的一碗熱湯。

他捧起碗,慢慢啜飲;她又去盛了兩碗白飯,挖來兩顆山薯,兩個人守在爐邊,默默地吃完這頓飯。

「回去?」她指向隱沒在黑暗裡的曲阜城。

「我今晚不想回去,反正那也不是我的家。」他依舊語氣低沉。

他在曲阜很辛苦吧。她望向他顯得疲憊的神色,她是可以吮他的傷口,但她又要如何吮走他看不見的滿腔心事?

她焦急四望,只見夜幕低垂,星光點點,太陽公公早回家困了。

天黑了,人累了,也該是好好睡覺的時候了。

她起身走進山洞,推出她的乾草床到洞外空地,拿手掌拍了拍,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也拍出了清新芬芳的野草氣息。

「咦!」他驚訝地問道:「你將床搬出來?」

「熱。」她收攏散落的乾草,理了理床面。「外面。」

「你夏天都睡外頭嗎?」

她點頭,開口問道:「吳國,北斗七星?」

「有。吳國也有北斗七星。」他抬頭仰望夜空。「不管你走到哪裡,頭頂都是這片蒼天,同樣的日月星。」

「天。」她比了一個大圓圈,頓了下右手道:「魯國。」再頓了下左手。「吳國。」

「哈哈!」他笑了,伸手揉揉她的頭頂。「沒錯!你說的對,既然都在這片天底下,魯國的北斗,也是吳國的北斗,男兒豪情,四海為家,這片天就是我的家啊。」

聽到他恢復開朗的語氣,她也笑了,又拍拍乾草床,微傾身子,示意他躺下,再抬起眼,指向夜空。

「躺下能看見什麼?」他不解,但仍伸展手臂,往後仰躺在乾草床上,當身體嘩嘩擠壓乾草的同時,他不可思議地長長吁出一口氣。

「好舒服!筋骨全鬆了。」他滿足地道。

她掩掉爐火,四野再無亮光,夜空原已星光閃爍,此時一顆顆星子更如引燃了火種,轟地綻出光芒,熱熱鬧鬧地在天上競相時動星輝。

「好亮!好美!」他語氣興奮,驚嘆不已,伸長手似要抓下一把星星。「原來躺著看和坐著看不一樣,像你說的,星星就在頭上。呵,天為被,地為床,我這條被子還鑲了珍珠寶石,任誰也沒有的!」

她拿來放泥巴的陶盆,坐在他腳邊,抬眼看星,想要捏星。

捏出星星,給他帶回城裡去,無論晴天雨天,他都能瞧著星星,既在魯國,也在吳國,他就不會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吧。

可該怎麼捏呢?泥巴不會發光,即使燒成了陶,那光澤也不像星星;她想了又想,索性撐起下巴,痴望星空,也恍惚墜入了滿天星海里。

繁星點點,無聲移轉,天際更遠處,有一條起了輕霧的茫茫天河,她不知那兒是否有潺潺水聲,但她聽到了身畔如河水嗚咽般的吟唱聲。

她側耳傾聽,那是她不懂的方言,想必是他吳國的歌謠吧;然而,她卻聽得懂那幽凄的曲調,就像暗夜的曠野里,受了傷被同伴拋棄的狼所發出的悲鳴,沉重,哀傷,無助,隨著夜風綿綿緲緲地鑽入她的耳際,揪住了她的心,令她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星光黯淡了,黑暗席捲而來,他唱著唱著,聲音漸微弱,漸哽咽,曲不再是曲,而是轉為低低的抽泣;原是仰躺吟曲的他,側過身子蜷曲起手腳,將頭臉深深埋入,壓抑住那斷斷續續、不願號出的哭泣聲。

她憂傷地看他,他是受傷了,他的傷口在很深很深的身體裡面,她舔舐不到,但她可以像抱住受傷或畏寒的自己,去擁抱也是輕輕顫動的他。

她躺到乾草床上,伸手從他背後環住他,握住他緊捏成拳的手掌,臉頰偎上他的後頸,胸口亦緊緊貼住他的背。

夜風輕撫而過,如水清涼,洗滌他曾有過的傷口,水掬起,滾落,洗了一遍又一遍,帶走他的男兒淚。

兩人靜靜偎依,終於沉沉睡去,滿天星光燦爛。

她,無名無姓,不知多大年紀,也不知從何而來。

她只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生長在陶窯邊,她有飯吃,有一個小角落可以睡覺,也似乎有爹娘,但就是沒人理她;陶窯的人看到她就繞過去,不然就轉過臉,當作沒看見。

她一天天長大,學人說話,也看燒陶師傅捏陶,跟著一起聽如何辨識黏土、調和水分、刻劃圖紋、燒制陶器,她恍惚聽著,似懂非懂,卻也捏出了好多碗盆和泥娃娃,以及她所看到的牛、羊、豬、雞各種牲口。

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她縮著身子睡覺,忽然被人用力扯了起來。

「走!這裡你待不下去了!」一個女人拖著她走。

「娘!娘!」她記得喊過她娘,仍是驚惶地喊著娘。

「我不是你娘!我不會生出你這個怪胎!」女人很兇,拖著她一直走,走得好快好急,嘴裡也沒停過:「你什麼不好捏,去捏那牛啊羊啊?巫師說,你捏泥牛,使妖法害死村裡耕作的牛隻牲畜,只有將你獻祭,這才能阻止牲口繼續死下去!」

她腳步小,完全跟不上女人奔跑的步伐,跌跌撞撞的,好幾次都要仆倒在地,又讓女人猛拉了起來。

「還不快走!再不走,他們要扔你到窯里燒死啊!」

她嚇得流出眼淚。窯很熱,她才碰了下,就燙出一個好痛的水泡。

「走!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回來!」

她被女人扔進一艘小船,她哭喊著想爬出來,又讓女人推跌進去。

小船飄了起來,河水湍急,一下子將她帶離岸邊,她嚇得大哭,也聽到女人凄絕的嚎哭,她伸出小手,想抓住那哭聲回去,哭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她的哭聲和呼嘯風聲……

她哭累了睡,醒了又哭,如此哭哭睡睡,迷迷糊糊地過了許多白天和黑夜,直到她的小船擱淺在岸邊泥灘,她才搖搖晃晃地爬出小船。

餓了,撿野果,嚼青草;累了,蜷縮起小身子,靠在樹邊睡;她走了又走,哭了又哭,也不知道渡過幾條河流,穿過幾個城鎮。有人拿石頭丟她,也有人丟給她硬餑餑,漸漸地,她不哭了,因為哭紅了眼,號幹了喉,她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見不到她的娘。

她團起地上的泥巴,捏了泥人陪她;她的泥人是不哭的,她看著泥人笑,也傻乎乎地跟著笑了。

她笑,可人們不想看到她笑,他們怒聲罵她,拿棍棒趕她,孩童拍著手,高唱道:泥泥兒,丑妖怪,沒人愛。泥泥兒,爛泥巴,鬼也怕。

生為人,死為鬼,人不愛她,鬼也怕她,她還能去哪裡呢?

她只能躲起來,想辦法過每一天的日子,即使饑寒交迫,或是受傷生病,她都不怕,因為她可以對著水裡的自己笑,對著太陽公公笑,也對著走進她生命的他笑……

她睜開眼,眼前有好近好近的星光,觸手可及。

「為什麼哭了?」他為她拭淚,聲音很柔。「你夢見什麼?」

她搖頭。夢太長,太亂,她講不出。

「不哭。」他仍輕輕地揩拭她的淚痕。

指腹溫熱,輕柔地滑過她的臉頰,可越是撫拭,她越是掉淚,好像心底深處下了大雨,嘩啦啦地落進眼睛;眼睛小小的,容納不下那麼多水,便漲溢了出來,流呀流,在她臉龐匯成了許多小河流。

「唉!」他輕聲嘆息,伸臂擁住她,同時以唇貼上她的淚痕。

好軟好熱的唇啊!她閉上眼,感覺他的唇柔柔緩緩地游移著,每個吮舔,每個停留,皆深刻地從臉上肌膚熨入身體,明明是那麼輕柔的吸吮,卻是重重地敲擊她的心臟,怦怦怦怦,像擊鼓似地劇烈跳動了。

他的舌頭亦是一舔再舔,熱熱的,濕濕的,經過她的眼,也經過她的唇,溫熱氣息所過之處,她的心傷癒合了,淚水幹了,眼睛亮了,她再度睜眼,痴痴凝望他眼裡熟悉的星光。

猶記得入睡前,她抱著他的背,怎麼他現在轉過來與她面對面呢?

她從沒跟人一起睡過,但她喜歡這種互擁的感覺,那麼溫暖,那麼舒服,令她毫不遲疑地伸出手臂抱住他,渴望將自己更貼向他。

「啊……」他讓她一擠,低低吼了一聲,隨即更加用力擁緊了她。

他的唇又回到她臉上,這次不再輕憐蜜愛,而是激狂地烙下一個又一個熱吻,在彼此唇辦相疊的那一瞬間,他翻身壓上了他,同時他的舌也迅速探入,一尋到她的,便猛烈地交纏起來。

他喘著氣,雙手在她身上游移,親吻也密密地落到她的臉頰。她忽然意識到他的唇移到右頰,心頭一慌,立刻轉頭,竭力偏過右頰,欲將那塊黑斑往乾草里壓去,扭得脖子隱隱生疼,就是不願他瞧見她的醜陋。

他的手掌移到她的頸間,五指張開,完完全全包覆住她的右半邊臉蛋,再輕輕地將她的臉轉正,讓她得以面對他。

「天空有時出大太陽,有時也會飄來烏雲。」他輕柔地以拇指撫摸她的胎記,聲音也如雲絮般輕柔。

「這朵雲飛了好遠的路,累了,停在你臉上,不肯走了。」

他以前說,那是女媧給的印記;現在,又變成賴著不走的雲;但她沒有懷疑,臉上的黑斑塊怎麼來的,已不再重要了。

她朝他綻開笑容,他凝望她,以指頭描繪她揚起的唇,手掌再往下揉撫,掀開她的衣襟,親吻也來到這裡深深地印了上去。

身顫動,心迷亂,兩人再度緊密相貼,她承受著他的重量,聽到了壓折乾草的脆響,嘩嘩簌簌,曦唏沙沙,很快地,草扯亂了,發披散了,他不住地探尋,終於深深地陷入了她的柔軟里。

結合的疼痛令她咬緊了唇辦,他親吻不竭,柔聲輕哄,在長長的唇舌纏綿后,他以柔緩的律動往她體內沉墜進去、再進去……

仰躺的她,迷濛睜眼,看到他眼裡的星,也看到他背後的星,星光交織,輝映夜空,她徜洋在這片星海里,歡喜地笑了。

那夜過後,往往她才劃了兩、三道刻線,吳青就來小山頭找她。

星月下,山洞裡,綠樹邊,河岸畔,他的熱情比窯火還灼燙。他笑,她也笑;他喘息,她也喘息。肌膚相親,汗水相融,分不出是誰的氣息、誰的汗水;直到最後,他像一團熊熊烈火爆燃開來,傾注全力進入她的深處,兩人同時戰慄,燒燙了彼此的身與心。

仍是一個歡暢累極的夜晚,兩人互擁沉睡;當東方略現魚肚白時,她起身為他煮食。

他原先卧在乾草床上看地,突然跳了起來,蹲到她身邊。

「泥泥兒,我已當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她困惑地眨眼,她不懂。

「妻子就是和我作伴的女子,我們要一起生養兒女。」

「作伴?泥娃娃,給。」她有泥娃娃,他也有,這不是很好嗎?

「唉呀!」他苦惱地搔搔頸子,瞧見裝了黏土的陶盆,眼睛一亮,便坐下地,以掌鏟起一把泥。「先來捏個我。」

他兩手抓抓捏捏,很快團出兩個泥球,再安上四隻肥短的手腳。

她笑了出來,搖搖頭,這一點也不像他。

「我技不如你,讓你笑話了。」他也笑了,又團起泥巴,捏了一個較小的泥人。「這是你。」

一大一小兩個娃娃躺在地上,沒眼沒嘴,她想取來重新捏塑,卻見他將兩個泥娃娃面對面疊放一起,就像他們夜裡互擁相合的姿勢,她的臉蛋陡地燥熱起來,輕輕驚呼一聲。

「本來是兩個泥娃娃,可你瞧了一一」

他指掌用了力,將兩個泥娃娃往對方壓擠進去,兩塊泥變成了一塊。

「咦?」好好的娃娃,為什麼要壓壞呢?

「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們結合在一起。」他望定疑惑的她,目光灼灼,語聲篤定:「就像這團泥巴,我在你裡面,你在我裡面,我們生也守,死也守,永遠不分開。」

她亦是痴塑著他,每當他很認真說話的時候,眼裡就會有星光。

她努力弄懂他的話:生也守,就像他們此刻並坐偎依;但,死也守,是什麼意思呢?

死了,就不再吃飯,也不再呼息,變成了鬼,到了那時,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像河水永遠滔滔奔流,也像太陽永遠在東方升起,不會突然水不流了,太陽不出來了?

她痴痴地凝望他,因深刻體會到永恆而震撼不已。

「將來,我們一起回吳國,我要將我所學到的典章制度和詩書禮樂帶回去,再帶你去看那霧水茫茫、神仙天界一般的太湖。當然了,還要在有山有水的地方結一間小屋,我們的孩子在那裡奔跑玩耍……」

她偎進他的懷裡,幫他剝拿指掌間的泥巴,聽他昂揚的話聲。

他伸掌與她交握,兩人十指緊密相連,已是相和的一團泥了。

北風刮來枯萎的落葉,她呆坐山壁邊,細數上頭的刻痕,距離他上回來,已經過了二十天。

入秋後,他來的次數漸少,話也少了,常常皺著眉頭,一下子看天空,一下子拿樹枝亂劃地面。看著煩心的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漸涼的夜晚里,與他緊緊相擁,為他取暖;然後,他的鼻息又會變得濁重,在她身上的輕柔撫觸也會轉為猛烈的衝擊,直到彼此汗水淋漓,累極睡去。

她輕撫胸口,那裡的吻痕已經淡去不見了。沒有他的日子,她變得容易疲倦,烤了山薯也吃不下。

腳邊立著兩個憨笑的泥娃娃,那是她依照彼此的相貌捏就的,一個他,一個她,準備等他來時,再讓他那雙大手壓合成一團泥。

季孫陶來過,她試著問他,支吾了半天說不出話,卻是紅了臉。

「你去找他啊。」季孫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冷笑。

又等了好幾天,她寢食難安,擔心他可能生病還是受傷,於是拾起許久未戴的竹笠,快步往曲阜而去。

進城時已是黃昏,她稍微放了心,戴著竹笠在城裡遊走。

他住哪兒呢?大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都往一個方向走去。

「吳公子這場婚禮真是盛大,三桓有頭有臉的大人都來了。」

「還不是看在陽虎的面子,不得不來,還得裝笑臉恭賀呢。」

「噓,現在陽虎當權,誰有兵,誰就贏,大家都要活命啊。」

「那誰啊?都天黑了還戴竹笠,莫不是見不得人的逃跑奴隸?」

她跟著人群走,聽他們說話,來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宅第前,正擠在人群間不知所措,突然有人掀了她的竹笠。

「這不是醜死人的泥泥兒嗎?我呸!」一個賓客立刻吐了口水。

「呸呸呸!我來赴喜宴,倒是撞上妖怪了,快滾!」

有人踢她,她跟槍了好幾步,有人趕快避開,也有人拿石頭丟她。

「吳公子,這丑妖怪不祥,她會穢了你的昏禮啊。」

「抓下去關了。」熟悉卻變得冰冷的聲音傳來。

被踢跌在地的她抬起頭,驚愕地望向吳青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孔。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才完成凈邪祭禮,又給她給污穢了。」吳青口氣顯得很不高興。「來人啊!潑水,掃街,我的新婦就快來了。」

「這地我先幫吳公子抹了。恭喜吳公子,賀喜吳公子,人逢喜事,大吉大利,您的婚禮有神靈庇佑,妖怪見了都要遠遠避開啊。」

「快走!」滿地的灰塵里,有人拿木棍頂她,示意她起身。

她不明白什麼是婚禮,更不明白吳青怎麼變了一個樣,她張了嘴,卻是問不出話來,只能讓人不斷地戳頂她的背部,被迫進到一間屋子裡。

房門猛地關上。這是一間小石屋,沒有點燈,只有牆上高處開了一個小洞,透出幾不可見的星光。她不喜歡待在黑暗的屋子裡,頓時慌了。

她推木門,拍石牆,雙手都敲疼了,腳也站酸了,卻沒人理她。

她頹然坐倒,又餓,又累,又冷,只好縮到牆角抱緊雙臂取暖。

想著變得奇怪的吳青,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外頭突然變得很吵,好像很多人跑過去,也有很多人在叫喊,還有鐵器相擊聲音,忽地小洞外亮起紅光,她聞到了大火燃燒的味道。

外頭有人撞門,傳來了季孫陶亢奮的叫聲。

「我堂哥哥打回來了!這會兒陽虎完蛋了,我這就放你出來!」

誰回來了?誰又完蛋?她不知道,她只擔心吳青。

「可恨的吳青竟然囚了你,哼!他是怕被人家知道睡過你嗎?」

木門被砍破一個洞,她立刻鑽了出去,推開季孫陶就跑。

火光熊熊,猛烈燃燒屋宇,有人奔跑號叫,有人刀劍廝殺,她找到路就跑,軍士見是一個姑娘,也不管她,她就穿梭在混亂的殺伐陣仗里,四處尋覓吳青。

陸續有軍隊進城,她朝人少的地方找,大街盡頭,她看到了吳青。

他新衣殘破,渾身血污,手上拿著短劍,瞪視著倒在地上的士兵。

她的跑步聲驚動了他,揚臂舉劍,一見是她,頓時凝住不動。

大滴大滴的血流下他的手臂,她驚慌地上前,伸掌捂住,又見他臉上也有血跡,正想再拿手去拭,他驀地握牢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對,他眼裡的火光不斷竄燃,好似要將她給徹底燒了。

「你走!」他猛力推開她,轉身就跑。

她慌了,他去哪裡?他們不是結合的一團泥土,永遠不分開嗎?

他跑得好快,天上的烏雲擋住北斗七星,她辨認不出方向,但她不怕,她唯一的方向,就是前面他那模糊不清的黑影。

跑出了城,黑夜無邊,北風狂掃,風裡夾帶冰涼的冷雨,吹得她臉頰發疼,久未進食的她上氣不接下氣,仍是緊緊追隨著。

野地凹凸不平,她不是磕了石頭,就是踩進土坑。她頭好暈,氣好亂,雙腳止不住地痙攣著,每踩下一步就麻痛不堪,驀地左腿筋繃緊,再也邁不出腳步,碰地一聲重重跌落,栽進了一灘泥水裡。

她不敢稍停,忍著腳痛,用力按住泥地,想要撐起身子,才稍微支起寸許,又不支趴落,讓泥水濺了一頭一臉。

遠遠地似乎聽到吵嘈人聲和腳步聲,那些壞人追過來了。

「你快回去!跟來做什麼?」急促的吼叫聲從頭上傳來。

她慌張地抬起頭,他那麼高,天那麼黑,她看不到他的臉孔。

「吳國……」她想跟他呀,跟他一起回吳國。

「你沒聽到他們追來了嗎?我命都沒了,怎麼回吳國?」

那是她沒聽過的兇惡口氣,冷似冰,硬似石,令她心寒。

她慌亂驚恐,伸長手就想去抓他的袍擺。

「滾!」不料他一腳踢了過來,那強勁的力道不但踢開她的手,也踢跌她的身子,他暴雷似地吼道:「你這樣死纏不放,我一下子就會讓人追上,你是害死我啊!」

她被踢倒在泥坑,全身劇烈顫抖。她懂,他跟她解釋,她就懂了。

趴趴趴!他的靴子踩過泥水,唰唰唰!他的衣袍擦過野草;她驚惶地聽他快步離去的聲音,明白了耗儘力氣的自己,是絕對不能跟著他的。

可她想告訴他,盡量跑吧,逃離了後面壞人的追殺,她會循著他的足跡慢慢找到他;再不然,她也可以往南邊走,一直走,一直走,一定會走到他的吳國家鄉,然後再去有山有水的小屋尋他……

這麼長的話,教她如何一口氣說出來?她能做的,就是忍住全身崩裂似的疼痛,使盡全力站起來,拖著跛行的腿,跌跌撞撞地跑向前。

至少,她要看清楚他離去的方向。

「你還來?」他陡然停下腳步,隨著他的暴吼,黑暗中銀光一閃,她身上某個部分頓時撕裂了開來。

她悶哼一聲,仍是全身疼痛,根本不知傷在何處。

那是他隨身攜帶的短劍!閃亮,鋒利,他拿來幫她割肉,切碎野菜,削整木柴,也在她的泥胚上刻劃出簡單的流水紋。

她捏陶,他刻紋;他是一塊泥,她也是一塊泥,他們在彼此的裡面,生也守,死也守……

「丑妖怪!叫你滾就滾!不要像塊爛泥巴黏住我不放!」

他窮兇惡極地狂吼,雙手用力一揮,毫不留悄地將她推跌倒地。

好痛!這是總是溫和微笑的他嗎?莫不是天色太黑,她認錯人了?

「吳青?」她虛弱地仰起臉,頭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他沒有回頭,急促的腳步踐踏著她的心,雜沓而去。

她再度爬起來,踉蹌走了兩步,卻見夜色墨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早已隱沒在暗夜裡,她看不到他離去的方向,也尋不回小山頭的方向。

大地黑暗,她渾身泥污,隻身孤立,好渺小,好卑微;寒風如刀,穿透她的肌膚,直直刺入了骨肉深處,淌出了血……

兵丁抓到了她,卻嫌她污穢,不敢碰她。他們做了一個繩圈,套到她脖子上,像拉牲口一樣地扯曳,一路將她拖進了曲阜。

「說!陽虎往哪兒逃了?」一個威嚴的男人兇惡地問她。

她搖了搖頭。她根本不認識陽虎。

「吳青呢?」

她也搖頭。他們要殺他,他不逃怎麼行?

「什麼都問不出來,給我殺了!」

「請問大人,該怎麼殺她?任誰碰了她都會倒霉長瘡啊。」

「笨!不會射箭嗎?拖去外頭,別污了我的宅院!」

「堂哥哥!殺不得!殺不得啊!」一個胖胖的身形跑了進來。

「咦!這不是咱季孫家最不長進的賣陶阿陶嗎?」

「是,就是阿陶弟弟我。」季孫陶拿手背抹淚。「堂哥哥啊,你去國三年,教我好生想你。老天有眼,你總算回來趕走陽虎逆賊了。」

「你好像不是來看我的吧?」季孫斯涼涼地問道。

「這個……呃,她是我陶坊的女奴……」季孫陶哈腰陪笑。

「你怎養了這個醜八怪?看了就想吐!」

「哥哥啊,你別看她又丑又臟,那手……嚇嚇,真是一雙神鬼也讚歎的巧手,捏出的陶可是上等名器,還有陶俑……」

「好啦好啦,不就是被吳青玩膩的賤奴!殺她還穢了我的兵器,你帶回去關好,別讓她出來嚇人。」季孫斯不耐煩地揮揮手。

她脖子一緊,腳步不由得跟著往前走,前頭的季孫陶一邊快步走,將她扯出了門。一邊迭聲問候季孫斯,說要再帶好酒過來看哥哥。

天色仍早,雨霧綿綿,亂了一夜,曲阜已恢復平靜,燒毀的屋子籠罩在灰暗朦朧之中,幾個早起的行人驚疑地看著他們。

「我不拉你了,你不會自己拿掉繩子嗎?」季孫陶沒好氣地道。

她摸向脖子的繩圈,才剛碰觸就生疼,原來已被扯擦出傷痕。

「你這傻瓜,以為吳青喜歡你呀?錯了!他怕人家說他野蠻沒教養,碰也不敢碰我們送過去的歌妓,只好去找你泄火。再說他跟陽虎……嚇嚇嚇!我都不敢說了,太骯髒了。聽說兩個躲進房裡就好幾個時辰不出來,天啦!禮教崩壞!禮教崩壞啊,魯國都教這群人給玩壞了。」

她扔掉繩圈,跟著前頭肥胖抖動的身子,蹣跚前行。

「而且呀,他是吳國公子。公子是什麼你懂不懂?是貴族的兒子!對啦,我是瞧不起吳國那個蠻荒部落,可王族就是王族。吳王是他伯父,在我堂哥哥回來前,陽虎幫他說好媒,昨天就是他迎娶叔孫家女兒的好日子。還好、還好,趕走了他,咱姑娘還可以嫁給其他世家。」

她竟忘了,曲阜城裡有很多美麗的女子,她們有身份,會說話,懂禮樂,還有一張白皙無瑕的臉孔。

「哼,你泥泥兒算什麼啊!又笨又丑!給我當奴都不配!瞧瞧你那張醜臉,是抹了老鼠屎還是牛糞啊……咦!你的臉怎麼了?」

不就那塊丑黑斑嗎?她微抬起臉,迎上季孫陶審視的眼睛。

「哇嚇!」季孫陶驚叫,猛指著她,「你你你……你的臉!那不是泥巴,是刀傷啊!老天!是吳青砍的嗎?還在流血啊!」

他砍在臉上嗎?她甚至沒力氣撫摸傷口,反正都丑到天怒人怨了,也不差這一刀。

「嚇!看不出他如此狠心!可那是你自找的,他都忙著逃亡了,你還抱住人家大腿不放,他當然一刀砍死你,免得被你拖累!」

她好累,眼皮好沉重,步伐也很沉重,好像踩進很深的爛泥里,難以拔出腳,還慢慢地被底下看不見的怪手給拖了進去。

她一跤跪倒,抱住絞痛的肚子,人也蜷縮成一團。

「血啊!哪裡來那麼多血?來人啊!救命啊!」

季孫陶驚恐的呼叫聲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很遠,很遠,那是他奔去的方向,是天涯,也是海角,她永遠也到不了……

她流掉一個尚未成形的死胎。

耳邊還是季孫陶滔滔不絕的嘮叨,但不再罵她,而是不住地嘆氣。

「唉!你傻!傻不愣登的笨丫頭啊,流掉了也好。他既然狠心砍你一刀,又不知逃哪兒去了,你就忘了他,以後自個兒好好活下去。你就是這樣的命,沒爹沒娘,無夫無子,註定孤苦一生,不要怨!」

她是笨,竟不知他可以找她歡愛,也可以另外娶妻,一旦她拖累了他,就踢她砍她,橫豎她是爛泥巴,他能塑她成型,也能將她摔擲在地。

「呼呼,好冷!這山洞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找人幫你打造一扇擋風的木門,給你食水和藥草,至於能不能捱過去,就看你的造化……不行、不行,你千萬不能給我死掉,沒你的陶,我還做啥生意啊!」

大把大把冷風灌進山洞,尖銳的刮擦聲刺得她耳朵發疼,她睜開眼。季孫陶已經離去,又是一個黑暗寒冷的夜晚。

她抓來更多的乾草,想為自己禦寒,突然驚覺這是他曾躺過的床,心頭頓時緊絞,痛得她翻身滾了一圈,跌落冷硬的地面。

渾身疼痛不已,她分不清那是摔的、跌的、踢的、打的、還是被刀划的,隨著淚水滑落,曾經讓他柔情吻過的臉頰更是刺痛難耐。

她蜷縮起身子,卻是舔不到臉上的傷口,只能一縮再縮,緊緊咬住唇辦,忍住那持續撕咬般的劇烈痛楚。

痛到底了,會死嗎?雖說死後和生前一樣過活,但有誰看過?又有誰經歷過?生都不能守了,遑論那虛無縹緲的死後相守?

沒人想死,活著還是好的。沒有她的拖累,他終於逃走了。好,這樣很好,也許他已經回到吳國,去幫助他的伯父,她好為他高興。

眼淚不斷地流呀流,浸蝕傷口,滲入泥地,終將像那深秋的河水,漸流,漸竭,草枯黃,泥乾裂,再也滋潤不了大地了。

她熬過了這個最寒冷的冬天。

她一小口一小口啃下硬餅,身子也一天天好轉。冬天過去,她不再需要那道木門遮風擋雪,但她沒有搬開,向來最愛曬太陽的她躺在幽暗的洞穴里,痴望木門和洞口間隙透進來的亮光,才看片刻便覺得刺眼,又轉過身,縮起身子,面向陰暗的山壁。

日子恢復以往,她仍去河邊挖泥、打水、捏陶、燒陶,季孫陶也照樣過來拿陶,給她食物,似乎從來就沒有吳青這個人存在過。

但曾經單純過活的她已經不一樣了。從前,她會悲傷,會疼痛,會哭泣,但她也會笑,會看雲,會曬日。她不知道什麼叫做孤苦,也不懂得怨,沒爹沒娘無夫無子一樣可以過活,只要能每天看見日出,挖到山薯,她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可如今,她左臉頰多了一道刀疤,也懂得了貴賤、美醜、好壞、愛恨……以及孤獨所帶來的那種揪心蝕骨的苦楚。

她還是不會怨。誰肯聽她怨?是跟她一樣不會說話的老天嗎?

「你的盆啊壺啊怎麼沒有鳥獸花草?這樣價錢差很多耶。」季孫陶又來嘮叨了。

「罷了罷了!等你想刻花草,再來刻吧,現在你就捏泥人,越多越好,那是要送進墳墓里去的,工匠嫌晦氣,沒幾個人願意捏,就你跟那死人陶俑一樣晦氣,命忒硬,死也死不了!」

她聽他話,只捏泥人,不知捏過了幾千幾百個陶俑,看過幾千幾百個日出日落,季孫陶的鬍子白了,講話不再大聲,也沒力氣嘮叨了。有一天,他兒子季孫塗拉了牛車過來,要她為他爹捏陪葬的陶俑。

「這四個老家奴跟了我爹一輩子,就讓他們進去服侍吧。」

四個家奴坐在她前面,讓她可以照著他們的臉孔特微捏塑陶俑。

什麼時候他們也老了?昔日烏髮,今日白霜;健壯的背駝了,明亮的眼也垂了,臉上一道道有如刀斧劈開的紋路,拉下了他們乾癟的嘴角。

她為季孫陶燒了三十個陶俑,也默默放進一個有黑斑特徵的自己。

「呸呸呸!丑泥妖!你怎麼連我也捏下去了?」

季孫塗來取陶,一看到站在最前頭的華服陶俑,兩眼一瞪,立即破口大罵,拿起陶俑用力損落。

轟!那尊有著孝子季孫塗臉孔的陶俑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她撿起碎片,丟下山谷,順便掃下棄置山壁邊燒壞的陶俑,忽然見到兩個尚未燒制的泥娃娃,斷手斷腳躺在一起。

她記得,那是等待相和成團的他和她。

但她只是看著,不願去拾,便拿樹枝去撥,才一碰觸,乾燥的黏土立即碎裂成塊,模糊的臉孔也化為泥塵,隨風飛逝。

討厭她的,就走了。季孫塗不再找她,卻來了更多人找她捏陶俑,他們帶來婢妾、家奴、樂工、舞伎……所有亡者生前所喜愛的、不舍的活人,都由她重新塑造一個栩栩如真的替身,跟著亡者進到墳墓里。

每個被捏面貌的,或驚嚇,或忿怒,沒人願意一模一樣的自己跟著陪葬,他們全部板著臉孔,她也捏出一個又一個表情平板肅穆的陶俑。

她這才發現,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陶俑早就不笑了。

北邊山頭有人抬來棺木,挖了墳坑,一個,兩個,十數個,墳頭日漸多了起來,她不以為意,她本來就是住在死後的世界。

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頭髮白了,曾經像流水般滑順的秀髮變成了稀疏銀絲,而握住頭髮的同時,她也看到了自己細瘦的乾枯手掌。

當她臉上肌膚漸枯槁,皺紋漸深刻,右臉的黑斑塊和左臉的刀疤似乎也不那麼可怖了;人們不再怕她,越來越多人要她捏更多的陶俑。

她卻沒力氣了。她老了,看不清天上的星,捏不穩手中的泥,往往提了水桶或捏泥籃子,從早上走到黃昏,才能走到水邊去。她累得走不回來,便躺在草地睡覺,隔天再拖著佝凄的身子,慢慢走回小山頭。

這天,太陽已爬上中天,炙熱地烤晒大地,她仍窩在陰涼的水邊蘆葦叢里,隱約聽到很多人說話走動的聲音,她還是疲累得爬不起身。

「宰我,你別睡了,小心又讓夫子罵。」耳畔傳來低聲警告。

「唔喔……」那是將醒未醒的黏糊聲。

「你課堂睡,郊遊也睡,莫不是昨夜跟你家娘子……嘿!」

「別胡說!我去洗把臉。」那個叫宰我的終於醒來,來到水邊,不料一跤絆到她,跌了個狗吃屎。

「哇嚇!這裡有一個死老太婆啊!」宰我一爬起就驚聲尖叫。

她終於睜眼,費力地抬起手,揉揉被踩痛的腰。

「她會動,沒死啦。」一群男人圍攏過來,有人好心扶起她。「老婆婆,你還好嗎……嚇哇,妖怪婆子啊!」

扶她的人嚇得放手,她搖搖擺擺片刻,倒也坐穩了身子。

「怪力亂神!大白天哪來的妖怪!」一個白鬍子老翁走過來,才斥責一句,也是瞪了眼,吃驚地看她。

「嚇!竟有如此貌丑老嫗!」

「夫子!我認得她。」一個學生忙道:「她是山上的泥婆婆,上回我祖父過世,就跟她買了十個殉葬陶俑。」

「殉葬?」鬍子老翁顯得很不高興。

「啊!那是我爹的主意啦,他說泥婆婆以前是陽虎的奴隸……」

「你別再讓夫子生氣。」有人扯著那學生,不要他提陽虎。

她依稀聽到一個名字,隨即心底又躍出另一個名字,許久不曾波動的心竟然重重揪了一下,她撫向心口,用力搖了搖頭。

這群人很吵,嚕哩嚕嗦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們不走,就她走吧,於是她收拾擱在身邊的兩尊捏好泥俑,放回籃子,準備帶回小山頭燒制。

鬍子老翁始終不發一語,就皺著眉頭注視她那兩尊泥俑。

「太像、太像了!簡直像活人一樣。」他不是讚歎,而是帶著慍怒指責的口氣,隨之轉為尖銳嚴厲:「不仁啊,失德呀,你將這活人似的泥俑送進墳墓,等同推著活人去殉死。在你手上到底害死過多少人?你摸摸良心,你做這種殺人勾當,不怕斷子絕孫嗎?」

她自幼捏泥人,從來沒一個泥人活過來跟她說話玩耍,鬍子老翁憑什麼說它們是活人?打從它們成了型,就是死人了。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小子們,切記、切記,引以為戒啊。」

這群看起來很有學問的人走了,她呆坐原地,想要辯說,已經多年不再開口說話的她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她悶頭捏泥,個管人間是非,卻有人咒她斷子絕孫;誠如她好好地曬太陽,卻來了一個男子,先給她更強的光與熱,接著奪走她所有的陽光。

她做什麼都不對,是否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被生下來?

她不祥,她晦氣,她本不該存在,既然存在了,便註定孤苦一生,懷了胎,又流掉。鬍子老翁說得沒錯,這就是斷子絕孫。

她顫危危地站起,吃力提起捏泥籃子,顫危危地走回她的小山頭。

直到天色全黑,她才回到山洞口,籃子掉落地,泥俑滾出來,砸壞了頭身,她也倒了下來。

她再無力氣起身,但仍能睜開眼睛,望向天空,那裡霧茫茫一片,應是星光璀燦,耀眼生輝,但她看不清、抓不到,只能頹然閉上眼,回到她的黑暗世界里。

飄飄渺渺,似夢似醒,依稀彷彿有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傾訴著:泥泥兒,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們生也守,死也守;永遠不分開……

乾涸數十載的淚水涌了出來,流進了嘴裡,苦澀無比。

她為誰守?誰又為她守?有人,便有傷害;有情,更是錐心痛苦。不如這樣吧,她生是一個人,死為一隻鬼,在那個未知的鬼界里,她願獨自來去,自生自滅,不知悲喜,不解憂歡,依然捏她的泥巴,曬她的太陽,就這麼混沌過活,再也不要嘗那苦澀至極的孤苦了。

夜空里,一道流光劃過,微乎其微亮了一瞬,隨即滅寂不見。

星子殯落了,一縷破碎的魂魄也墜進了大地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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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過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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