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然而他的恨似乎不只如此,在最關鍵的一場戰役,他一個人單槍匹馬殺進突厥大軍,一刀捅進莫利可汗的左胸,像在為於曦存中的那箭報仇一樣。
就是這一劍,突厥人怕了、慌了,即使阿史那頁丸及時救駕,還傷了海震一刀,但比起莫利可汗的垂危,海震就算多挨幾刀也無妨。於是突厥人潰不成軍,接下來幾次的戰役,皆是以慘敗收場。
因此,重傷的莫利可汗遣阿史那頁丸遞上降書,即便他看著海震的目光是那麼憤怒與不甘,但這次的投降依舊切切實實、明明白白,給朝廷掙了好大的臉面,也讓國庫多了不少收入。
此次立了大功的劉禎與海震,當然是皇帝主要賞賜的人,在大軍回京之前,朝廷的旨意已由皇上的近侍姚公公千里飛奔傳來。
「……授一等忠勇伯,賜黃金千兩,封食邑六千戶……」姚公公緩緩念完對劉禎的賞賜,接著便換到海震,「鎮北將軍海震,武功昭昭,蕩平突厥,明德有功,升冠軍大將軍,賜黃金千兩,玉金腰帶……欽此。」
劉禎謝了恩,接過聖旨,但海震卻依舊跪在當場,久久不見其反應。
「海將軍,怎麼了?快接旨啊!」姚公公以為他沒聽清楚,輕聲提醒。
海震吸了一口氣,沉著臉道:「臣有負皇恩,不能接旨。」
在場所有人都因他的拒接愣住,姚公公替皇上宣旨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抗旨的,更別提這還是天大的賞賜。
「海將軍,這抗旨是要殺頭的啊……」姚公公有些尷尬地望了望劉禎,希望他能幫忙勸慰。
可是劉禎彷彿知道海震的心事,只是微微搖頭,喟然一嘆,並沒有開口。
海震恍若沒看到姚公公的為難,逕自說道:「我為朝廷打了那麼多年仗,就當作換我這條命吧!」
在眾目睽睽之下,海震居然卸下了戰甲,恭敬地放在姚公公面前--當然,他敬的不是姚公公,而是他手上代表皇上的聖旨。
「我已為國家打了勝仗,達成皇上交付的使命,卻因此有負於心愛之人,讓她至今芳蹤杳杳,生死不明。如今我責任已了,卻有愧於心,就此辭官。此生若找不到曦存,我海震不再入京。」
他朝聖旨叩了三個響頭,而後便在眾人瞠目結舌下,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軍帳。
姚公公和劉禎面面相覷,前者苦著臉道:「這……劉大將軍,這該如何是好?」
「你就照實回去稟報皇上吧!這幾年,海震也著實不好受,如果沒有他出生入死,這場仗根本不可能這麼快結束。」
劉禎想到自海震射了解曦存一箭后,他幾乎成了一個沒有情感的人,每天除了殺戮,還是殺戮,一個人所能承受的,也就這麼多了。
「這國家欠海震的,可能永遠都還不了啊……」
戰事結束了,突厥各部落的勇士,自然要回歸原本的部落。
不過這次戰爭拖得太久,突厥兒郎死傷無數,因此各部落都缺人缺得緊。過去的日子,雖然前方在打仗,但日子仍是要過的,放牧的人依舊放牧,只是由男兒變為女兒;和南邊人做買賣的人也並未因戰爭而停止,仍然用著鐵器、織品或駿馬等,交易南邊的絲絹綾羅、漆器銅器,以及各式各樣的生活用品及食物。
突厥牙帳設在鄂爾渾河上游一帶,附近各部落林立,而這一年來,部落里最具價值的,就是一種新興的果子酒了。
聽說這是一個小部落里釀製出來的,與突厥人好烈酒的習性看來,這果子酒並沒有喝下便燒喉嚨的效果,但其香馥濃郁的程度,卻勝過各部落里的各種好酒。
只是,這種傳說中的美酒,卻沒幾個人有福氣喝到。因為其材料取得不易,且釀製困難,連可汗的牙帳里,也不過得了一小瓶。
於是南邊來的商人,便口耳相傳這樣的美酒,傳呀傳地,卻沒有人真正清楚,究竟這酒該去哪裡尋……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從停戰後的夏天,又過了一個夏天。離牙帳約五十里的一個小部落里,勤勞樂天的突厥少女正在努力工作著。有的擠羊奶制乳酪,有的剪下羊毛要用來織布,也有坐在一旁編花帽哼歌的。
只有一位少女和別人明顯不同,她不擠羊奶也不編花帽,而是在一個小木桶前,將一籮籮算足份量的水果往裡頭倒。
當她漸漸抬頭,那出色明媚的五官,如同早晨第一道陽光般燦爛,她不像純正的突厥少女那般有著顏色略深的肌膚,而是渾身上下如象牙那般潔白無瑕;而她的一舉一動十足動人嫵媚,好像草原里最奪人目光的那匹馬,擁有著風流且放肆的美麗,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麼優雅傲人。
「古芮絲!別管那果子酒了,要一整年才會好呢!你做馬奶酒給我們喝吧!」一位正在擠羊奶,名為押忽的少女喚著那名美麗的女子。
薩巴…古芮絲--便是於曦存在突厥部落里的名字,意思是「早晨的陽光」,當部落里的酋長將她帶回來,向大家宣布她的名字時,每個人都毫無疑問地認為,這個璀璨的名字她當之無愧。
於是,古芮絲便在這個部落里生活下來,她什麼都不學,就只學了如何釀酒。
無論是羊奶酒、馬奶酒、酪梨酒或是葡萄酒,她都學得很快、很好,久而久之,沒有人的酒能釀得比她美味,於是部落里所有的酒都來找她釀。
除了這些,她也開始釀一些大伙兒見都沒見過的酒,尤其是名聞遐邇的果子酒,更讓每個喝過的人都回味再三。
「馬奶酒已經做了,正在等奶發酸呢!」於曦存笑道。
「你這果子酒,做好了還不是賣出去,我們都喝不到呢!」另一名正在剪羊毛,名叫庫兒的少女遺憾地道。
「這次好不容易從南邊的商人那兒得到了桑葚,當然要快些釀。這果子酒若能賣出去,能換一整年的糧食哦!」
拿酒去換食物,是於曦存建議的,而第一次讓南方的商人試喝后,果然造成轟動,也和他們達成共識,讓他們分別由南方帶一些釀酒的瓜果來。
於曦存所在的這個小部落,便是因為這酒,日子比其他部落好過一點。
「唉,雖然古芮絲連羊都不會趕,但釀出來的酒確實是沒話說。我那沒用的哥哥啊,成天想著你的酒,再加上古芮絲又這麼漂亮,是我們草原之花,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想娶你呀!」押忽狀似煩惱,下一刻卻吃吃地笑了起來。
一談到男女之間的話題,一群少女更熱切了。
此時庫兒曖昧地用剪子指著於曦存。「押忽,叫你哥哥死了這條心吧!誰不知道可汗的二王子有多喜歡古芮絲,來求親幾次都失敗了呢!連二王子都不喜歡,還喜歡誰呢!」
「是啊是啊!古芮絲,你究竟喜歡誰啊?」每個人都瞪大了眼,對這個問題很是好奇。
她喜歡誰?於曦存微微一笑。
「我喜歡的男人,武功很高,體格很壯,能一箭射穿百步外的柳樹,力氣大得能徒手扳倒一隻牛。他可以為了國家捨生忘死,可以為了心愛的女人不顧一切,他是真正的勇士。」
「哇!聽起來好迷人!」押忽停下了擠羊奶的手,開始幻想這個男人。
倒是庫兒皺了皺鼻子。「真的有這種男人嗎?他比得過二王子?阿史那頁丸才是真正的勇士啊!」
「庫兒,是你自己喜歡他吧……」
一群女孩兒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讓於曦存的心情也不由得跟著愉快起來。
在塞外的日子,並沒有想像中難過,突厥人雖是敵人,但他們的平民和南邊的人也沒有什麼差別,骨子裡都是愛好和平,只期安穩度日。再加上他們更多了樂觀爽朗的天性,令於曦存更容易融入這個環境。
只是再怎麼好,畢竟不是故鄉;再怎麼習慣,平和的心境中總有著一股迷惘與惆悵。
那個男人,他會來找她嗎?
出了長城,東向沿著呼延河越過休倫湖,進了瀚海,大漠的景緻壯麗得令人目不暇給,天像是無邊無盡的蔚藍,地像是無窮無際的黃沙。
這種景色令人想到小時候常見到陷入沙坑中的螞蟻,不管怎麼儘力地爬,就是爬不出來,最後慢慢下滑,落入沙坑那個不知名的小洞里,被藏在黑暗中的敵人吞噬。
螞蟻的天地,就是那一方沙坑,只能陷入絕望的孤寂;而大漠許久都不變的景色,也讓海震覺得自己像只螞蟻般渺小,孤獨無依地行走掙扎,轉眼便可能葬送在這個荒涼的天地。
辭官離開軍隊后,他一個人不知道在大漠走了多久,從炙熱到幾乎教人著火的夏天,至嚴寒到冷風刺骨的冬天,再到冷熱分明的春夏,他見識過了滿是碎石樹木稀疏的礫漠,也停佇過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甚至行商買賣的大市集、胡人部落的營帳,都曾留有他的身影。
應該好幾個月過去了吧?為什麼還是沒有她的消息?滿臉落腮鬍的海震呼了一口氣,全是凍人的白霧。他已換了一身突厥人的裝束,穿著一身皮襖,戴著毛帽,不僅僅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更是因為這樣的打扮,才能存活在這個嚴峻的環境。
可是他的臉還是凍僵了,腳步卻沒有停過,不斷朝著未知的希望前進。
又走到陽光西斜,海震知道自己該找個地方度過今晚。雖然已經入夏,但大漠一到晚上仍如嚴冬一般,可以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一瞬間凍成冰棍,他必須加快速度了。
朝著陽光的方向走去,據他的經驗,自己的位置應該離商道不遠。這時節是商旅剛開始行動的時候,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讓他遇到一些人。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海震很幸運地遇到一隊商旅,而商旅的領隊是名人稱張老三的中年男子,為人十分風趣熱情,見到海震一個人落單,知道他曾從軍,入大漠想找人,便和其他的同行商人商量,邀他一起入伙。
入突厥的商道原就不平靜,如果多了一個有武力的人,不啻多了一份力量,因此海震的加入十分受到歡迎,恰好這群商旅打算前去的地方和他的方向相去不遠,他便乾脆地答應。
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同伴一起行動的感覺了。
入夜前,這群商旅在一個大石形成的山坳處停了駱駝,架起了大棚子生了火,一群人便圍坐在火堆旁烤肉喝酒,吃著自己帶的乾糧。
「海兄弟,你說你是京城人,那你以前是跟著鎮北將軍打仗的?」張老三一行人熱絡地和海震攀談起來,只知他姓海,卻不知其姓名。
「算是吧……」海震答得保留,因他不想欺騙,更不想泄露自己的名號。
「恰好你與鎮北將軍海震同宗,有沒有與他挺親近的?不知海將軍是否如傳說中般驍勇善戰,以一擋百?」
在一般百姓的心中,鎮北將軍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張老三一提到他,雙眼便閃閃發亮。
「聽說海將軍持刀單騎沖向突厥兵馬,刀子就這麼一揮--」張老三比出一個砍殺的動作,「莫利可汗便從馬上墜了下來,結束了突厥對我朝的抵抗。想不到戰後,海將軍毫不戀棧,選擇尋愛千里,這才是真男人、真漢子!」
聽到張老三的讚賞,海震只能苦笑。他總不能在這時候亮出旗號大叫「我就是海震」,然後站起來接受眾人歡呼吧?
此時,其他商賈也跟著張老三開始讚頌起海震的功勛,逼得他這個唯一真正待過抗突厥軍中的人,不得不說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