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靜默。
屈衍明一家子的晚餐，從沒像今天這麼安靜過。平常不是屈少茗嘰嘰呱呱地敘述學校趣事，就是梁曉妃興味十足地報告著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情，而他總是聽得津津有味，身旁再加上屈少揚的笑鬧佐餐。
今天卻是靜得怪異，而且平常的合菜用餐方式，今天也改為一人一盤分食的情況，兩位女性好像打定主意和他劃清界線，連菜都不跟他用同一盤，而他唯一的同性盟友，吃了感冒藥現在還昏昏沉沉的。
瞧瞧彼此的菜色，她們的盤子里有炒牛肉、深綠色蔬菜，還有荷包蛋及炒銀芽，反觀他的盤子里，紅蘿蔔炒蛋、紅蘿蔔燉馬鈴薯、紅蘿蔔拌乾絲。
可憐的他，一塊肉都沒有，而他最討厭的蔬菜，就是紅蘿蔔。
「那個……」他清了清嗓子，替接下來的話找個開端，「妃妃、大大，昨天晚上我不是故意不回家的。」
「嗯。」兩女異口同聲回了一個單音，仍是靜靜地吃飯。
「我已經檢討過了，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今天得到這種回應，也算他活該。
「嗯。」再動作一致地喝起湯來。
感覺踢了個大鐵板，屈衍明還想再說，但客廳的嬰兒搖籃里傳來兒子微弱的哭聲，梁曉妃立即起身。
「我去看一下。」然後看也沒看他一眼地走了。
他無言以對地看著坐在座位的女兒，兩人面面相覷了老半天，屈少茗才嘟起嘴，埋怨的說：「爸比，昨天妃妃姊姊一直哭，你都沒有看到。」
「我很抱歉。」不過，他也知道現在說這些於事無補。
「你怎麼可以為了約會，不管弟弟呢？妃妃姊姊為了顧弟弟，都沒有跑去約會，爸比你這樣不公平！」
「我沒有去約會……唉，我會補償她的。」他也不知道怎麼跟大大解釋。
「那好吧。」湛藍的大眼偷瞄了一下樑曉妃的方向，她偷偷地將自己盤裡的肉分了一半給爸爸。「噓！不可以跟妃妃姊姊說喔，她在生你的氣。」
屈衍明苦笑。「好，爸爸不會說。」還為了表現他的誠意，在梁曉妃回來之前，迅速地解決掉炒牛肉。
屈少茗心滿意足地吃完她小盤子里的食物，才剛拿起盤子離開到廚房，安撫屈少揚睡下的梁曉妃回座了。
「妃妃……」他欲言又止，和她大眼瞪小眼，直到她忍不住抱怨。
「屈大哥，昨天大大一直哭，你都沒看到！」
「我很抱歉。」他怎麼覺得這段對話挺熟的？
「你怎麼可以為了約會，不管小小呢？大大本來要參加學校的露營的，為了小小生病，她都不敢去參加，屈大哥你這樣不公平！」
「我沒有去約會……唉，我會補償她的。」濃眉挑高。他怎麼好像一直在拷貝自己的話？
「那好吧。」圓圓的眼兒偷瞄了一下客廳看電視的屈少茗，她也悄悄地將自己盤裡的肉分了一半給屈衍明。「噓！不可以跟大大說，她在生你的氣。」
他一愣，五官古怪地抽動，終於忍不住低笑起來，原本不敢面對梁曉妃的尷尬，在這一刻也完全卸下。
「你們兩個的默契未免好得太驚人了。」他笑到吃不下飯，結果兩個女生全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好吧，為了彌補妃妃沒有去約會，大大沒有去露營的遺憾，也為了表達我的歉意，這周末我帶你們出去好好玩一趟！」他使出渾身解數討好她們。
梁曉妃和客廳的屈少茗對視一眼，馬上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起來，最後兩個人達成共識，屈衍明得到免死金牌一面。
「你不可以賴皮喔！」
「等一下等一下，我去提食物！」梁曉妃匆匆忙忙地往廚房沖。
「等一下！我忘了戴帽子！」屈少茗也跑回房間拿她的粉紅淑女帽。
「啊，還有飲料！」將食物放上車，梁曉妃又沖回廚房。
「弟弟的小外套！」戴著淑女帽，屈少茗也跑回嬰兒房。
屈衍明抱著兒子立在轎車旁，兩個女生忙進忙出，他看得好笑。
「小小，你想我們中午以前出得了門嗎？」他笑睇懷中的嬰兒。
屈少揚回給他的是啊啊哦哦的叫聲，及一連串的口水。
好不容易一切就緒，屈衍明開著車往動物園出發，沿路上兩個女孩高興地唱著中文及英文的兒歌，他才知道她們平時就懂得教學相長，交換語言學習。
來到動物園，屈少茗高高興興的跑在最前面，梁曉妃推著嬰兒車快步跟上，屈衍明則和一般家庭的爸爸沒兩樣，左手提著裝得像出國一個月行李的食物，右手掛著兒子的衣物奶粉包包，在兩個女生高興地抱屈少揚去看動物時，他還要負責顧推車。
很辛苦，他卻甘之如飴。瞧她們興奮的笑臉，手上的東西彷彿也輕了不少，所謂甜蜜的負擔，約莫也不過如此吧。
「Lion！」屈少茗突然在獅籠前開心地大叫。
屈衍明想起梁曉妃糾正她中文的情況，也想效法，他指著籠子前的牌子。「大大，Lion的中文叫做……」
「叫做獅子！」看了牌子的她，又尖叫起來。
「你認得這兩個字？」他相當意外她竟懂這麼多中文字。
「上次晚飯吃獅子頭，妃妃姊姊教過這兩個字嘛！」好像覺得他的問題很多餘，不管錯愕的爸爸，她又扯著梁曉妃的衣服，趕往下一站。
「啊！這個Giraffe是……」這次她學會了，先看了一下牌子，「長頸鹿！」
屈衍明又是一陣吃驚，梁曉妃瞥見他一臉狐疑，見怪不怪地提醒他，「長頸鹿營養口糧啊！大大吃過的，她早就會這三個字了。」
原來如此。他突然覺得有點好笑，怎麼大大學會的字，都和吃的有關係，而且大部分是遠洋食品生產的。
「Penguin叫做企鵝！」走了一陣，又看到認識的字，屈少茗高興地又叫又跳，「我要看我要看，我們去排隊。」
這次梁曉妃特別注意了屈衍明的表情，才想和他解釋，只見他睨著她倆，似笑非笑地道：「企鵝巧克力冰棒，去年夏天的產品，對吧？」
「對對對！」她也跟著笑了。
由於一群人玩得太興奮，不小心玩過頭，等到想起吃飯這回事，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他們來到遊客休息處，才拿出準備好的午餐盒，屈少茗叫了一聲，「三明治！」就開始狼吞虎咽了。
梁曉妃阻止她粗魯的吃相，一邊忙著倒果汁給她，當然屈少揚她也沒忘了，俐落地泡好牛奶，快快塞入嗷嗷待哺的娃兒口中。
屈少茗興高采烈地和她討論著方才看到的可愛動物，同時還會另外拿一個三明治喂雙手都沒空的梁曉妃。
屈衍明看著她們，很是欣慰，心裡更是充滿著無比的喜悅溫馨。
這就是家的感覺吧！當他還是做人子女時，並沒有這種深刻的體悟，只有今天真的為人父，才知道那種滿足的滋味。
這一切，都是因為妃妃的加入。只要接近、認識妃妃，很少有人不被她溫和可愛的個性所吸引，連他都是逃無可逃、避無可避，不敢面對自己戀上她的事實。她豐潤的外表在現代的審美觀看來，或許稱不上標緻，但對他而言，這反而更增添了她的親和力。
如果哪天，她從這個家裡消失，他想，自己會因此瘋狂，他沒有辦法想像失去她，等於失去了所有溫馨，不只是大大及小小，連他都無法接受。
她都有承認愛上他的勇氣，為什麼自己會這麼卻步呢？或許，他該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她一個機會。就算他們兩人相愛，也沒有什麼天地不容的罪惡，一切只怪他的心理因素作祟。
平日的相處已是如此契合，若再添加上愛情的滋潤，相必會更加甜蜜吧！
「妃妃，我想……」
「什麼？」梁曉妃抬起頭，鼻頭上還沾著片生菜。
「哈哈哈，妃妃姊姊你弄到臉了啦！」屈少茗笑著幫她把生菜拿掉。
出了糗的梁曉妃，陡然粉臉一紅。
屈衍明心頭蠢動，剛剛才想著要給彼此一個機會，現在居然就好想把她輕擁入懷了。他甩去腦中的胡思亂想，也明白這裡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於是他換了個話題。
「妃妃，當初回來台灣時，我還擔心大大不習慣，現在她能適應得這麼好，還懂得這麼多，全都是你的功勞。」他再一次確定自己沒有找錯人。
「沒有啦！大大本來就聰明又多才多藝，什麼事只要稍微提醒她一下，她馬上就懂了！屈大哥，以後可能要仰賴你多教她了。」
「你怎麼會這麼說？」她帶些惆悵的語氣，令他心驚。
「我想，我可能沒辦法繼續當大大和小小的保母了。」她強笑著囁嚅，怕聲音太大讓孩子聽見。
「為什麼？你做得很好啊！」他忍不住激動地抓住她的肩。
「因為我沒照顧好小小，讓他生病了，我覺得很難過。」看著懷裡吃飽喝足，已然恢復笑容的小嬰兒，梁曉妃又愧疚又不舍。
屈衍明聽著她的話，心都擰了。明明是他的錯，但她僅僅生了他一天的氣，最後還是把過錯都歸到自己身上。此時他才明白，在她心中感情的天平上，自己具有多麼重的分量，而這些分量，又顯得他多麼該死！
「那不是你的錯！小孩子會生病是正常的。真要說起來，我這個爸爸不是更不負責任嗎？不僅孩子出事時找不到人，還害你跌得一身傷……」
「這就是我要走的原因啊。」斂起笑容，她輕嘆，「屈大哥，從你生日那晚來找我談話后，你就很少準時回家了，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
不待屈衍明開口，她續道：「如果因為我的緣故，害你不敢回家，也沒辦法和孩子多聚聚，甚至破壞你的家庭生活，這是我絕不願意看到的，所以我離開是最好的方法，你以後可以安心回家，我也可以和你保持距離……」
在他難以置信的瞪視中，她以極小極小的音量，像告訴自己般說：「這樣我才能把我的心，收回來啊……」
「不！我不同意！」他慌了，好不容易他才想通，希望彼此的關係能進一步發展，她卻要放棄了嗎？
「妃妃，前一陣子是……是工作太忙，我不是刻意要逃避你……」
「沒關係的，屈大哥。」他的辯解只是越描越黑，她不想見他為了她的心情絞盡腦汁想理由，於是打斷他的話，「其實我離開也有另外一個原因，我想我也該好好地做生涯規劃了，總不能一直依賴你嘛。
「有了帶大大和小小的經驗，我發現我還滿適合保母這個行業的，也算是誤打誤撞吧。所以，我想向你辭職，專心地去考一張保母的執照。」
屈衍明無言了，她的理由無懈可擊，讓他連留下她的借口都找不到。
「我不介意讓你依賴……」他只能擠出這一句。
「可是我介意啊！以後的大嫂會恨死我的，何況我還不是你親妹妹。」她笑了笑，儘力讓離愁釋懷，「你放心，我不會突然消失的，否則大大和小小會不適應。另外，我也要等到新的保母來交接啊！我可以介紹我的幾個學姊來讓屈大哥面試喔。」
「你……非走不可嗎？」終是忍不住，屈衍明撫上她的臉。但不像過去那般捏著她的肉取樂，而是帶著柔情的觸摸。
「嗯……」梁曉妃全身都要顫抖了。她堅信屈大哥的撫摸沒有別的意思，但這樣的溫柔，卻令她想哭。
於是她別開了臉。
「屈大哥，我們該繼續接下來的行程，否則怕動物圖就要關門了。」她把屈少揚放回推車，手忙腳亂地收拾桌上的東西，再把所有大包小包拎起來。
「走吧！以後大概很少有機會再大家一起出來玩了。」
這句話重重地擊在他心口，令他怔了一下，下意識地看著仍留有她粉頰餘溫的手，這是她第一次拒絕他。
「叩叩──」
門開了，徐依蘋快步走進辦公室里，臉上有著藏不住的笑容。
「總經理！總經理！你不會相信的。」
「怎麼了？」屈衍明由文件里抬起頭，相較於她的興奮，他的笑意很淡很淡。
自從梁曉妃說要走之後，他的心像缺一個洞，很難再真心地笑了。
昨天面試了新的保母，也確定錄用，現在妃妃應該正在打包，不知道她離開了沒……
「總經理？」徐依蘋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對他忽然失神有些怨懟。
他最近總是這個樣子，看起來心事重重，雖然沒有耽誤到公事，卻讓她緊張了起來，因為這樣的他，看起來距離很遙遠。
「沒什麼。」他回過神，「你剛才說什麼？」
「我還沒說呢！」細眉略略皺了一下，又馬上放鬆，她擺出自認最完美的笑臉。「學長，你看這份文件，生產部剛剛送來，還熱騰騰的喔！」
他掃過文件上的字眼，有些難以相信。「董事長批示健康豆漿暫停生產？」
「是啊！這份文件就是要等你簽核，他們才能據以停工。」她知道他有多不希望這項產品上市，所以替他感到十分高興。
再仔細瀏覽一遍文件內容，屈衍明很乾脆地簽下名字，再蓋上章，遞迴給徐依蘋。「等一下請收發送到生產部。」
「我會親自幫你送過去的，這事刻不容緩嘛！」為了討好他，她可是不在意多跑這一趟。
「謝謝，麻煩你了。」不過他感到納悶。「董事長怎麼會突然改變主意呢？」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他突然接納了你的建議？」
屈衍明抿了抿唇，不以為然。他的父親少有和兒子妥協的時候，一定是有什麼理由，讓父親寧可賠錢也不做。
「我會再找個時間問他的。」
將心思放回原本專註的文件上，過了一會兒，他發現徐依蘋還在他辦公室里，不禁又抬起頭，眼帶疑惑的望著她。
「總經理……」迎視他疑惑的眼神，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老實說：「剛才梁小姐有打電話來。」
屈衍明先是眼睛一亮，卻又立刻皺起眉。「你怎麼沒接進來？」
「是她說不用了。」她連忙為自己辯白，「她怕耽誤你的工作，所以叫我轉達你，她東西搬得差不多了，剩下比較笨重的書籍，過一陣子再來搬。」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好，我知道了。」
「總經理，梁小姐不做保母了嗎？」她暗自觀察著他的表情，總覺得他聽完自己的話之後，顯得很失落。
「是啊，她想專心考證照。」他拿出梁曉妃給他的理由，雖然彼此都知道這絕不會是她要離開的最大原因。
「那，我可以介紹我姨媽……」
「不用了，我已經找好新保母，是妃妃的學姊。」
一再被拒絕，她終於鼓起勇氣說出真心話，「學長，其實介紹保母不是我要說的重點，我只是想說，梁小姐的離開已經表明了她不會糾纏你，你也該放下心中的眷戀和愧疚了！如果你願意，你身邊有更好的對象……」
「我暫時不想談這個。」他輕描淡寫地打斷她。
她不相信敏銳如他會不知道自己的用心，好不容易梁曉妃主動離開，難道他連一點機會也不給她嗎？
「學長！」徐依蘋跺了跺腳，「我為什麼一心想當你的秘書，一直陪著你，你還不懂嗎？其實我對你……」
「不要說，依蘋，不要說下去，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我無福消受。」屈衍明輕輕一喟，「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我的優柔寡斷已經傷害了妃妃及我自己，我不希望又出現下一個受害者，所以我必須十分明確地拒絕。
「如果這話題就此打住，你以後還會是我的好秘書；如果你堅持不放棄，恐怕我們連學長學妹的感情都很難維持了。」
「為什麼不能是我？梁曉妃她有什麼好？又圓又胖，又不聰明！你不覺得我比她好多了嗎？我不認為我有什麼條件是輸給她的。」她拍著胸脯，自信地逼問他，無法接受自己的愛戀終究成空。
「你沒有輸給她，你沒有必要拿自己和她比較。你們各有優點，我欣賞你的效率及口才，但我愛的，卻是妃妃的堅強與勇敢。如果我找的對象一定要聰明漂亮，那我大概只能在演藝圈或研究所挑對象，但那不是我要的。」
屆衍明正視她。「何況妃妃並不笨，她很清楚自己要什麼，有很多我看不透的事，她卻輕易看透，事實上，笨的人一直是我。」
徐依蘋仍不放棄。「可是你不是一直逃避她嗎？現在她都自己走了……」
「所以我知道我錯了，妃妃之於我，比親人還要親，她等了我那麼久，心意始終不變，現在她有目標要達成，我也會等她。」
「我真的……一點希望也沒有？」
「我很抱歉。」
「可是我不會等你，你會後悔的！」她咬住下唇，滿心的不甘願。
「我會祝福你。」他很誠懇的說。
陰沉著臉瞪了他半晌，徐依蘋終於邁開腳步，冷哼一聲很率性地往辦公室外走。
「你還會繼續上班嗎？」屈衍明突然開口，「要找像你這麼有效率的秘書，也是很難的。」
「我只是要離開，才沒有要離職！」人沒有得到，至少財要得到，她還沒笨到人財兩失，放棄這麼高薪的職位。「我會繼續待在這個位置，讓你知道你有多沒眼光！」
瞧著她極力鎮靜的背影，他猜想關上門后，或許她會跑到廁所大哭一場，她的脆弱絕不會讓自己瞧見。
雖然很遺憾，但，這是他覺得做過最對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