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人間五月,春寒漸盡,雖是一夜小雨,但帝都早晨的空氣卻並不清冷。

早飯過後,街市開張,行人增多,京華風貌漸漸呈現,一派熱鬧景象。

高牆大院的太傅府內,僕從穿梭,一切如常。少主人早朝歸來,便按習慣去書房看書,大約一個時辰后,才出來吩咐備轎,說要出門散心。

應氏門風,一向不招搖,除了正式官轎上朝,日常出入都是走角門,四名轎夫以外,隨行的侍從也不過兩三個而已。小小一行人在冠蓋如雲的帝都,並不是很顯眼。

小轎出門,穿過中軸的正安大街,折向西,一路未做停留,徑自向西走門而去。

小七的畫像還高懸在城門兩邊,守門的兵士們循例在核查過往人流,一切都很平靜。城門守備在旁督導監察,看到有頂小轎悠悠而來,剛上前喝止了一聲,突然發現了轎前琉璃燈上的應字,急忙屈身行禮。

「給應大人請安。」

「免禮。」應崇優掀起轎簾,微笑道,「你辛苦了。」

「為皇上效力,說什麼辛苦。」守備呵呵笑一聲,眼睛悄悄地向轎內瞄了幾眼,「大人這是要出城嗎?」

「是,想出去走走。」

守備看到轎內除應崇優外並無他人,不敢多問,只瞧了瞧幾個隨行者的面容,便退後幾步,讓出路來。

一行人順利出了城門,拐入去安德縣的岔道,約十里路程后,到了一處香火冷清的破廟前落轎。

「大人要在這裡上香嗎?」隨行的一名侍從吃驚地問道。

「世人所敬,都是同一尊菩薩,何必一定要去香火鼎盛之處錦上添花?」應崇優淡淡說了一句,下轎來看了看破舊的山門,轉頭吩咐道,「你們在門外歇息,應武帶上供品,隨我進去。」

手下人齊聲應陪,只有那個叫應武的侍從從轎內抱出一個大匣子,跟在應崇優身後,一起進了廟內。

由於香火破敗,廟裡只有一個老廟祝在打掃香壇,見了來客也不招呼,仍是低頭繼續他遲緩的行動。應崇優並不驚擾他,徑自穿過後院柴門,到了廟后的一處竹林。

一身玄衣的阿戚早已依約等在此處,一看到應崇優的身影,急忙過來見禮。

「辛苦你跑這一趟了,」應崇優止住他行禮,回身打開應武懷裡的大匣子,從中抱出一個安睡的嬰兒來,有些憐惜地輕輕搖動兩下。

「應大人,這個是……」阿戚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我府中下人在勾欄院外河中撿到的,因為母親是煙花女子,我認識的人家都不方便收養,想來想去,只好拜託你在安德僻遠之處,尋個莊戶人家安身。這是他的贍養之資,你先拿著。」

「您這是何必?」阿戚連連擺手,「這種小事吩咐一聲就行了,收養棄嬰是積德之事,哪裡還用應大人您給贍養之資。阿戚現在好歹也有俸祿了,一個孩子還養得起。」

「阿戚,」應崇優按住他的手,正色道,「你聽我說,這孩子出身不好,我不希望你本人來收養,就按我的意思,在山間鄉村,找個良善無子的農家,把這筆錢給他們,不要讓他們知道你的身份,之後也盡量不要來往,明白嗎?」

阿戚雖然心有疑惑,但因為信得過應崇優的為人,只略略猶豫了一下,便立即道:「應大人放心,一定遵照您的吩咐,把事情辦妥當。」

「麻煩你了。」應崇優將嬰兒抱給旁邊的應武看了看后,才小心地遞到阿戚懷中,輕柔地撫著那張安睡的小臉蛋,道,「他再過三天滿月,你把這個日子告訴他的養父母。」

「是。」

「你還要趕路回安德,就不要再耽擱了,下次等你述職來京,我們再見面。」

阿戚懷抱嬰兒,重重點了點頭,「大人保重,阿戚先走一步了。」

應崇優微微笑了笑,目送阿戚的身影消失,這才回身拍拍應武的頭,「好了小七,阿戚是個靠得住的人,寶寶一定能安穩地活下去,你就別哭了。」

小七抹了一把離別的眼淚,嗯了一聲,跟在師兄身後,兩人又循原路回到山門前。應崇優先不上轎,而是遞了一個暗黃色小囊給小七,當著下人的面吩咐道:「應武,這個安康符是在佛前開過光的,你路上不要耽擱,早些送到老太爺的手中,明白嗎?」

小七點點頭,道:「是,要我現在就走嗎?」

「現在就走,」應崇優語有深意地道,「見到老太爺,替我請安,你一路上也要安分,不許多生枝節,誤了行程。」

「知道了。」小七悶聲答應著,戀戀不捨地又看了師兄幾眼,跳上拴在一旁的坐騎,絕塵而去。

應崇優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回身上轎,吩咐回城。

由於是乘轎步行,速度緩慢,中途又打尖進膳耽擱了半個時辰,所以回到太傅府門前時,已經時近黃昏。停轎進府後,應崇優在前廳稍洗風塵,換了便服,正想到東院去見見堂兄,應海從外面進來,稟道:「少爺,鄭大將軍來拜,在花廳等候。」

「鄭嶙?」應崇優不知焰翎大將軍來訪為了何事,急忙又換上正裝,快步來到花廳前,果見鄭嶙立在門口,神色有些凝重。

「大將軍到此,有何貴幹啊?」應崇優面露微笑,拱手招呼了一聲。

鄭嶙卻不答言,眉睫輕動,一面欠身示意他進廳,一面暗中遞了個含義不明的眼色過來。

應崇優一時間參不透這個眼色是什麼意思,不由胸中有些忐忑,邁步進廳,一抬頭,面色就是一變。

只見大廳正中,當朝天子身著微服,靠坐在一張紫檀木的大太師椅上,手裡拿著幾頁紙,正滿面陰沉地翻看著。

應崇優吃驚地認出那正是自己草擬后稍未定稿的辭官奏表,明明放在書房的桌案之上的,不知現在怎麼會被陽洙拿在手中。

「應少保,」緊跟在身後進來的鄭嶙關好廳門,回頭見他在發愣,便咳嗽了一聲,刻意提醒道,「陛下在此。」

應崇優回過神來,忙整衣下拜,「臣應崇優,參見陛下。」

陽洙將手中的奏表揉成一團,冷冷地掃過來一眼,半晌後方道:「平身吧。」

「謝陛下。」

「你府里下人說,你今天出城了?」

「是。」

「幹什麼去了?」

「臣今日出城,為家父的安康符添香。」

一旁的鄭嶙,再次輕輕咳嗽一聲,暗示什麼的意味極濃。應崇優看了他一眼,雖不明白,但心中已開始打鼓。

「你難得出一趟門,只是添個香嗎?」陽洙仍是面無表情,語氣平淡。

「臣順便也看了看郊外的風光,盤桓了一些時間。」

陽洙的目光突然變得尖銳異常,緊緊盯在應崇優的臉上,彷彿要在上面扎出兩個洞來才罷,連說話的語調,也變得更加陰冷。

「應少保,朕問你的話,你想好了再回答。今日出城,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應崇優的心中微覺驚惶、想想又不應該有紕漏,猶豫了一下,仍是道:「臣到西郊一所廟宇,為家父……」

「應崇優,」陽洙咬牙截斷他的話,「朕再提醒你一次,想好了再答!你今日出城,幹什麼去了?」

鄭嶙怕皇帝更加生氣,也顧不得君前禮儀,貿然插言道:「應少保,我才剛剛陪皇上從城外回來,你有什麼話,千萬不要再隱瞞……」

言到此處,應崇優已知事情不妙,只是拿不準陽洙到底知道了多少,也不清楚小七和那嬰兒是否順利脫險,霎時心亂如麻,臉色乍白乍青,變幻不定。

「那日出手相救附逆少年的蒙面人,使用的是浮山的游雲掌,你教過朕的,記得嗎?」陽洙立起身來,語調如冰,「朕一看巡捕營兵身上的傷痕,就明白他是誰了。」

應崇優由於沒有料到陽洙會親自驗看兵士身上的傷情,所以並未想到這一點漏洞,此時聽他這樣一說,頓時知道連楊晨都已不保,心中更是慌亂,腦子快速運轉著,想著該如何分辯,可思來想去,還是不知該從何解釋起。

「只要知道了是楊晨出的手,就沒有什麼事朕查不出來。」陽洙將腳步停在應崇優面前,深深地看著他,「可是朕不想聲張,朕一直在等,等你進宮來向朕求助,求朕赦免你的師兄弟,饒恕那個嬰兒。可最終你依然自己解決所有的事,不肯欠朕半點人情……」

應崇優急忙搖了搖頭,手心開始滲出冷汗。

「你知道救援孟釋青的孫子,是什麼罪名吧?」

「……」

「你也知道朕對於背叛者,無論是什麼原因都不會輕饒吧?」

「……」

「你明明都知道,可是你還是選擇背離朕,」陽洙微微俯低身子,直視入他的眼底,咬牙冷笑:「朕看著你不顧性命安危,也要救那個孩子,就忍不住要想起當年……雖然迫害者與被害者交換了角色,但你卻自始至終都是了不起的拯救者。朕到今天才明白,原來你陪在朕身邊不離不棄這麼些年,並不是因為朕有多特殊,而是因為你根本就是這種人。你那時候同情朕,就像你現在可憐那個嬰兒一樣。一旦發現朕已經變得足夠強,你就對朕沒了興趣,想要離開,是不是?」

「陛下,不是這樣的……」

「不要像哄小孩子一樣,繼續再欺瞞朕了!」陽洙抓起應崇優的胳膊,力度之大,彷彿要捏碎他的骨頭,「朕一直以為,就算你不能接受朕的感情,但最起碼,朕對你而言仍然是個與眾不同的存在……沒想到事實上,朕居然和那個嬰兒沒有區別!也許現在在你眼裡,朕還不如那個嬰兒能得到你的關注!」

「陛下……」應崇優不知道陽洙怎麼會胡思亂想到這樣一個結論上面去,忙將手掌抵在他胸前,試圖安撫他,「請您冷靜下來,聽我說好嗎?!」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陽洙咬緊牙根,聲音里透出一股絕望的狠勁兒,「朕就像經歷一場美夢突然醒過來,發現一無所有。不僅作為陽洙沒有得到你的關愛,連作為皇帝,都沒有得到你的忠心。既然這樣,朕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應崇優看著他如冰雪般陰冷的眼睛,一股寒氣從心底竄起,霎時就流遍了全身。「陛下,請您三思,楊晨他們……」

「放心,他們都是靖國的功臣,又只是困於兄弟之情,並無叛君的本意,朕才不會讓孟釋青一個沒斷奶的孫子折騰掉朕的兩個人才。楊晨已經自請前往西寧戴罪立功,為朕教化邊境蠻民;應霖降職兩級,罰俸三年,以觀後效,阿戚不知內情,不用治罪。」陽洙的唇邊淺淺地盪著一抹冷淡的笑容,「怎麼樣?朕還算是個寬容之君吧?」

雖然陽洙所提到的處罰都不重,但應崇優卻明白事情沒有這麼簡單,越發覺得一顆心被緊緊地揪了起來。

「覺得有些不對了嗎?」陽洙的眸子如同被凍結住了一般,冷洌刺骨,「這一次,你不在從輕發落的名單上,朕會讓你永遠記住,背叛朕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陛下……」應崇優語調顫抖地叫了一聲。

「那個少年是很得你疼愛的師弟,是吧?還有那個嬰兒,又無助又脆弱,很讓你心裡軟軟的,對不對?」陽洙在他面前來回踱著步,笑容裡帶著殘忍的味道,「朕對你的懲罰,就是讓你看著他們死,看著他們的頭顱怎樣被砍下來,他們的鮮血怎樣變冷。又或者,你願意為他們挑一些其他的死法?」

應崇優在驚惶中抓住了陽洙的手,顫聲道:「臣知道以法而言,他們確是死罪。但小七年幼懵懂,不知皇家法度,並非有意犯君,那個嬰兒又是遺腹生於煙花青樓之地,不在孟氏族譜之列,兩者皆有可恕之情。如果陛下只是為了懲處微臣的欺瞞之罪,請不要徒增殺戮,就處死我一人好了。」

一旁的鄭嶙聽到此處,不由暗暗著急地跺了跺腳,心想這應少保,平時看著多聰明的一個人,怎麼現在還轉不過筋來,這樣子求情,簡直就是火上澆油嘛。

果然,陽洙的神情愈發地暴怒,一把將應崇優的手甩開,連說話的氣息也變得粗重起來,「你真是個好人啊!想當年你也曾說過,你的命就是朕的,朕聽了一直很感動,可今日看來,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可以讓你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性命。你不僅看輕了你自己的生死,你也看輕了朕對你的感情……那兩個人,朕非殺不可,該怎麼辦,你自己選擇!」

陽洙的最後一句話聽起來有些古怪,他一面表示非殺不可,一面又讓應崇優自己選擇,兩個意思顯然很是矛盾,應崇優足足愣了好久才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胸中頓時一沉,全身發冷,好半天才虛弱地低聲哀求道:「陛下,請您……不要這樣逼迫微臣……」

陽洙冷笑一聲,眸中充滿了壓抑的憤怒與決絕,「沒錯,朕就是在逼你,朕想看看你為了這兩個人,究竟能傷害朕到什麼樣的程度。要麼救他們的命,要麼站回到朕身邊來,朕讓你選,你就選吧!」

應崇優閉上眼睛,讓自己定了定神,卻難忍心中陣陣疼痛。

雖然越到此時,越明白自己有多麼看重他,在意他。但人的選擇,永遠不能做到只偏向感情的那一方面。

在陽洙目光灼灼的注視下,應崇優的視線慢慢低垂下來,雙手放回膝前,深深吸了一口氣,撩起衣擺,跪倒在水磨青磚上,緩緩地躬下腰身,以額觸地,行了一個大禮。

當他重新直起身體時,兩顆瑩亮的珍珠出現在地面上,閃著柔潤的光芒。

陽洙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

「臣應崇優,以此珠為名,懇請陛下,特赦兩名罪人……」應崇優的聲音微弱低沉,但字字句句,卻極為清晰。

陽洙定定地看著他,覺得整個身體好像正被人緩慢地撕裂,從中間透過絲絲冷風,連視線也彷彿被扯得扭曲,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清。

「請陛下……恩准……」

「哈……哈哈哈……」陽洙憤怒至極,反而大笑起來,彎腰將那兩粒珍珠捏在手中,用力碾了幾下,碾成粉塵,「果然是這樣,這就是你的選擇……你決定忽視朕的感受,也要救他們的性命……」

「臣如有觸怒陛下之處,願領任何處罰,」應崇優抬起頭,迎視著陽洙的眼睛,「可是陛下是至尊天子,金口玉牙,既有所諾,請萬勿食言……」

「好!」陽洙高聲打斷了他的話,「你要救他們,朕准你所請,讓他們按照你的安排,各自保得性命。可是你……你……來人!」

一直在一旁無計可的鄭嶙硬著頭皮應了一聲:「臣在……」

「去內廷尉宣旨,把應崇優給朕關進……關進……」

陽洙突然覺得梗在這裡說不下去。再怎麼樣,那個人還是應崇優啊,能把他關到哪裡去呢?天牢?刑獄司?那樣的地方怎麼可能……

「陛下慎思……」鄭嶙壯著膽子小聲勸了一句。

「……鳳台閣……把他關進鳳台閣的后樓……給朕好好地反省,待罪!」

「臣遵旨。」

鄭嶙回身看了應崇優一眼,嘆口氣退了出去。陽洙的唇角抿得緊緊地,也盯住那張讓人心悸的臉,想聽他說什麼。

「臣……謝陛下隆恩……」

陽洙胸前一陣絞痛,一言不發地扭頭就走。

在他身後光滑如鏡的水磨青石地面上,此時才無聲地濺落一滴水珠。

奉了口諭的鄭嶙,將皇帝的旨意原話傳給了內延尉,可是內廷尉監理長官顧長青卻聽得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

內廷尉的職責是專管官員及有爵銜的貴族罪行的審理和處置,顧長青從先朝起就一直在此地供職,手裡處理過不知多少案子,從來沒有像這次這麼糊塗的。

首先,不管是何類罪行,總有個名目,可鄭大將軍語焉不詳的什麼也不講,只說皇上旨意是待罪,至於待什麼罪,他就是不說。

再者,從沒有內廷尉的犯人不進天牢反而關進鳳台閣的,那鳳台閣雖是一處荒廢了的皇家書院,但好歹也在宮城的範圍內,再多的守衛也沒法兒送到那兒去看守犯人,可要是不派人看守,又算什麼囚禁?萬一人不見了,找誰哭去?

最主要的是,接下來怎麼辦?審吧不知道該審什麼,判吧不知道能判什麼,不審不判吧要內廷尉接著這道旨意幹什麼,供著玩?

無奈之下,顧長青只好去上稟了樞相府,想討個主意,結果這個消息一出來,頓時朝野震動。

雖然應博致仕,但應崇優畢竟是他的獨子,本身又是勤王的功臣,有著伯爵的頭銜,檢校少保的職位,皇帝素日對他的恩寵不同一般,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見,突然之間獲罪,誰都想打聽清楚到底為了什麼。再加上應崇優平常為人雖疏淡,但實際上卻極有情義,頗受人敬重,知道他待罪在身,不少人的第一反應就是面君說情。

但不管是真心要搭救應崇優也罷,猜測他最終會被赦免所以順便掙個人情也罷,所有進宮求見的人都沒有想到見了皇帝竟會是那個情況。

陽洙素來馭下恩威並施,對於臣子們的諫言就算要斥責駁還,也必然會讓對方說完,可這次為了應崇優的事,不知怎麼的竟變得像個點了火的炮仗,一沾就炸,沒幾天,就沒一個人敢再提一個字。

但令人奇怪的是,儘管陽洙表現得暴怒如斯,應崇優真正受到的處罰卻不多,除了關在鳳台閣不準出來以外,沒有受過任何審訊刑求,三餐還都按入值朝臣的標準供奉,養得好好的,讓滿朝的文武精英們對聖意究竟如何根本猜不出來。

應崇優被囚后的第三天,中書令楊晨上表,自請補西州巡海史之職,要去西寧靖民。

西寧二十八島,雖已附庸大淵帝國近百年,但從未真正安寧一日。西州海民常受其騷擾之苦,勞師征伐也是事倍功半。楊晨在三年靖國之戰中表現出了充沛的精力和極優秀的政治才能,對於他想去這一方新天地施展身手,建立府制,教化島民的想法,群臣並不訝異,皇帝也只是略加了幾句贊語,便准他所奏,令西寧十五州為他後援,旨令十日後出京。

至於孟氏遺嬰與附逆少年的事情,因為幾個當事人都緘口不言,巡捕營也一直沒有收穫,漸漸就冷卻了下來。

由於應家世代精忠的名聲和應崇優本人赫赫的靖國功勞,很少有人把他被囚鳳台閣一事,與遺嬰逆案聯繫起來,所以對於他的罪名百思不得其解,樞相府為此兩次上書,請皇帝明示應少保之罪,商議最終的處罰方式,但都如石沉大海,毫無回應,甚至後來連深宮中的太后都出面勸說,也沒得到滿意的結果。

就在皇帝一方面暴怒難抑,另一方面又遲遲不定罪的微妙局勢下,被監禁在鳳台閣九天後的應崇優,見到了兩個讓他意料不到的訪客。

曾是皇家書院的鳳台閣,在先帝年間就已荒廢,主樓坍塌,院牆半傾,只有后樓小院還保存完好,略添鋪陳用具,就成了應崇優的監牢。

雖然鳳台閣尚不在內宮的範圍,但畢竟位處宮城,內廷尉的看守們無權進入,整個小院只有宮務省派來的十幾個太監,把監看和伺候的功能一齊承擔了起來。幸好應崇優是個溫和淡泊的人,進來后便安寧詳和一步不出,從不添一分麻煩。太監們輕鬆之餘,也不敢難為他,有時還應他所求,帶些書籍和紙筆給他,以做排遣。

所以這位待罪的檢校少保在被囚地的日子,其實並不難過。

這天一早,應崇優就與往日一樣,起身洗漱完畢,略調理了一陣氣息后,便在窗前舊桌上抄書練字打發時光。精神睏倦時,就抬起頭,看看院中雜草叢生的小徑,和那幾株無人修剪、枝幹橫生的梧桐樹,如此度過平平靜靜的一天。

黃昏時分,樓梯聲響,太監們送了晚膳進來,擺在房中的一張脫漆的小圓桌上,仍如往常般五菜一湯,葷素搭配,還有兩碗白米飯。

應崇優過來坐下,仍是先客氣地道了聲謝。但與往常不同,那兩個送飯的太監並沒有隨後離開,而是直直地站在桌旁,半步也不挪動,令剛剛拿起筷子的囚犯有些奇怪,禁不住抬起頭來看了兩眼。

其中一個略矮一點的太監鼓起眼睛瞪了瞪他,而另一個則向他微微一笑。應崇優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立即向四周看了看。

「不用看了,小七莽莽撞撞的,我沒讓他來。」瞪眼的太監道。

這個聲音未經改變,應崇優立即聽了出來,猛地站起:「師……師叔,你怎麼來了?」

「我一個師侄差點因為附逆被斬,一個師侄被發配西寧,還有一個師侄被囚禁在破院子里,全都不讓我省心,能不來嗎?」師叔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那這個是……」應崇優將目光轉向另一個太監,有些拿不準地猜道,「三師兄?」

「不關我的事,殷真師叔本來是為了捉小七回去才進京來的,結果剛好撞到這件事,」也已易容的楊晨聳了聳肩,「幸好這兒的守衛不嚴,師叔略施手段,我們就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了。」

應崇優目光閃了閃,不禁問道:「師叔冒險進來,是想救我逃出去嗎?」

「才不是呢。要知道從這裡出去容易,但要逃離開真正束縛你的東西就難了。」殷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何況這位新皇不是尋常人,咱們浮山再厲害,一旦面對的是巍巍皇權,只怕也沒有力量能保護你。所以我們必須另謀萬全之策。」

應崇優垂下頭,低聲道:「我不知道三師兄是怎麼稟告師叔的,但我今日被囚,實在都是自己的錯,並不是皇上他刻薄寡恩……就算他真的想要我的命來平息怒火,也只好由他……」

「當然,他是皇上嘛,不由他又能怎樣?」殷真的唇邊露出一抹微笑,「如果你死了他就能真正放手,那你就死好了。」

應崇優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抬起頭,視線在殷真與楊晨的臉上來回移動著。

殷真伸手入懷,在內袋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玉瓷瓶,輕輕放在桌上,道:「時間不多,我們長話短說。你是浮山門下,應該知道這瓶子里是什麼吧?」

「……鳳凰丹?」應崇優臉上漸漸褪去血色,變得異常蒼白。

「沒錯,集香木而自焚,復從死灰中更生,這就是浴火重生的鳳凰丹。我本來一直罵師兄,說他制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太無聊,卻沒想到無聊的東西今天也會有用。皇帝陛下想讓你死,你就死給他看看,再怎麼說你也是應老太傅的獨子,不會死了都不把屍首還給人家吧?等我們領回你的屍體來,七天後你再復生,那就是另一個新的應崇優了。」殷真一面說著,一面笑得非常得意,「怎麼樣?師叔我這一招可算萬全之策?哼,你們這些毛頭小子還有得跟我學呢。」

楊晨瞟了一眼應崇優越變越難看的臉色,輕嘆一聲,勸道:「小優,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可是聖心難測,我也害怕皇上一時不能消氣,以至於真的傷害到你。雖然你死了他會有一陣子比較傷心,但總好過……」

「不行,」應崇優斷然地搖著頭,「不能這樣,我不能對他做這種事,這太過分了……」

「到底誰過分啊?」殷真豎起雙眉,「他把你關在這裡已經第十天了,萬一什麼時候一個不高興把你的頭給砍掉,我們才是怎麼哭都晚了!你又不是戀棧權位的孩子,一死百了,換個名字換個地方樂得逍遙,比在這兒等著挨刀強吧?」

楊晨跟著勸道:「小優,你知道我過幾天就去西寧了吧?到時候你可以跟我一起走,那裡天高皇帝遠,過幾年等他慢慢淡忘了,你再回來見伯父。」

「他不會淡忘的,」應崇優依然堅決地搖頭,「我知道他的心,我不能用這種方式與他斷絕關係,這對他實在太過殘忍,絕對不行……」

殷真高高挑起一邊眉毛,神色狐疑:「你這種說法,聽起來可不像在說君臣之間的事……」

應崇優吸了吸氣,在殷真面前跪下,道:「師叔,崇優從小有什麼事都會跟您說,這次也不想隱瞞。皇上他對我有愛戀之心,我對他也……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動心。雖然崇優並無要跟他在一起的意思,但也不能這樣回應他的一片真心。這次的事件,我希望能給他時間慢慢平息。請師叔放心,他不會殺我的,我敢保證這一點……」

殷真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轉頭瞟瞟楊晨:「是他說的這樣嗎?」

楊晨有些遲疑,半晌方道:「大略是的。不過……皇上現在的心思難揣測得很,他會不會真的動殺機,我可不敢保證。」

「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殷真一拍桌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別的我不管,你的性命要緊。這樣了結才徹底乾淨,對你對他都有好處。聽師叔的話,快把葯吃了。」

應崇優急道:「師叔此令,恕崇優不能遵從。皇上是個多情多義的人,如果他以為是自己逼死了我,他會受不了的。再說他若有殺我之心,早就殺了,何必困我在此,徒添煩憂?」

「皇上最初不殺你,是有些念舊情的意思,」楊晨見殷真沉思起來,忙道,「但是聽他的貼身內監高成悄悄說,最近定、燕兩位王爺頻頻出入宮廷,在皇上面前誣衊你居功自傲,早該處治。你知道的,因為應伯父奏請繼續廢除藩王特權舊例的事,有幾個本家王爺們一直心懷不滿。只不過他們於國難之時盡都畏縮躲避,從未為皇上中興大業出一份力,所以不大敢說話。如今雖不知你因何獲罪,卻也覺得是個機會,紛紛前來落井下石。皇上正在氣頭上,萬一犯個糊塗什麼的,你就凶多吉少了。」

「三師兄,」應崇優見楊晨火上澆油,眉頭頓時擰了起來,「你跟隨聖駕多年,皇上的為人和見識你會不清楚?他不是那種偏聽偏信毫無主見的人,就憑那幾個本家王爺,是蒙蔽不了他的。你這樣誤導師叔,會讓師叔以為……」

「我也不是那種會被人誤導的人。」殷真沉下臉來,不等應崇優解釋,突然運指如風,瞬間便封住了他身上幾大穴道,令他動彈不得,「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護著皇帝,我也知道小晨為什麼要專往壞處想。不過當務之急,是要先保你安全無虞。而且我也覺得,死亡也許是結束你們之間糾糾纏纏的最好辦法。小晨,掰開他的嘴。」

楊晨應了一聲,上前一步,捏住了應崇優的雙頰,後者雖然用儘力氣咬住牙根,但終因穴道被封,無法掙扎,被迫張開了雙唇,眼看著殷真拈起一粒藥丸逼近,一時間急得滿面通紅,雙眼霎時充滿了淚水。

「你一向是個不愛落淚的孩子,從小到大,師叔只見你哭過幾次而已。如今會為他落淚,說明你心中確是有他,只可惜……君臣相戀,阻礙太多,要得到幸福實在不容易,」殷真嘆息道,「師叔這樣做,雖然對他是狠心了一點,但卻是為你好。那畢竟是個皇帝,喜歡你也不過是一時痴迷,你真以為你死了他就活不下去嗎?所以聽師叔的話,安靜睡吧,等醒過來時,一切就會過去了。」

隨著殷真低低相勸的聲音,鮮紅色的丸藥被塞進了應崇優的嘴裡,隨著舌面一滾,入喉即化。

楊晨鬆開手,不忍再看應崇優痛苦的眼神,轉過頭去。

「你發什麼呆?抱他到床上去,還有後續的事情要做呢。」殷真的神情卻十分鎮定,一面吩咐著楊晨,一面輕輕為應崇優擦拭著臉上的淚痕與冷汗。

楊晨低低應諾一聲,橫抱起應崇優的身子,將他平放在床上,小心地為他調整了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后,輕聲在他耳邊道:「你放心,我會好好勸慰注意皇上,不會讓他做傻事的……」

應崇優雖然無法動作和說話,但雙眼已因憂急而變得發紅,胸口氣血翻湧之下,幾乎已哽住了呼吸。

「吃這個葯應該不會這麼難受啊。」殷真不動聲色地為應崇優撫胸順氣,口中道,「你的情緒可不要太激烈,否則假死狀態不徹底,被發現了可就不妙了。」

「師叔,小優的體溫已經開始降低,您快一點吧。」楊晨狠下心不去看應崇優此時的面容,將桌上的瓷碗在地上摔碎,撿起較大的一塊碎片,遞了過去。

「別怕,只是輕輕一下,不會很疼的。」殷真明知應崇優的知覺已經開始麻痹,卻還是柔聲安撫著,輕輕執起他手腕,從楊晨手中接過碎瓷片,剛一揚起,又停了下來。

「師叔?」楊晨不知何意,叫了一聲。

「不行,割腕的話太娘娘腔了,還是割喉慘烈一點。」

「割喉?」楊晨剛驚呼了一聲,殷真的手已揮了下去,在應崇優的頸間劃出細細的一道血痕,然後隨手將沾血的瓷片丟掉,從懷中摸出一隻皮囊和一個小盒子來,先將皮囊塞拔掉,從裡面汩汩地倒出一大袋鮮血來,浸透了應崇優頸下的枕頭和床褥,再擰開盒蓋,從中挖出一團紅色藥膏,順著他頸間那道血痕塗抹了一遍,未及片刻,原來細淺的傷口便紅腫起來,給人的視覺效果變得又深又粗,極是駭人。

「雖然傷情是假的,但傷口卻是真的,而且到時候人已經又冷又硬了,那些太醫也不可能看出異樣來。」殷真對自己的傑作很是滿意,將皮囊藥盒收好,輕輕撫了撫應崇優的額頭,「好孩子,睡吧,別擔心你父親,我會及時跟他談,不讓他傷心的。」

應崇優緊緊閉著眼睛,只覺得麻痹感正快速地從腳底向上蔓延,最後連臉部也麻木到沒有知覺的地步,只有意識還維持著時明時暗的清醒。一想起陽洙明天得報時的情形,他就不由地心痛如絞,整個腦子裡什麼都不能再想,只充斥著一個念頭:「不能睡,絕對不能睡!」

然而意志最終也抵不過強烈的藥效。片刻后,屋子裡徹底安靜下來,無論是躺著的、坐著的還是站著的,都沒有人再發出聲響。又過了約半盅茶時間,楊晨按了按應崇優的脈門,向殷真點了點頭。

「走吧。」殷真站起身,憐惜地看了一眼床上,「雖然明知是假的,但看他這樣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心裡還真難過。不知那個皇上會有何感受呢?」

楊晨突然打了個寒顫,有些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垂首不語。

殷真也不再多說,兩人悄無聲息地退出房外,穿過荒涼的草徑,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幽幽鳳台閣的小樓,只餘下滿室月光,一床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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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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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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