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自從祭陵后應崇優被老太傅帶走,陽洙一直心緒難安,每天處理完朝政后的所有閑暇時間,全部拿來一個人坐著發獃,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樣子,除了每日跟太后請安以外,腳蹤更是未進過後宮。
雖然目前後宮妃位多虛,尚無宮怨之聲,但對於這種情形,皇太后依然忍不住滿心憂慮。
說起這位太后,十七歲入宮,由宮女變成妃嬪,再因時事變遷得到太后之位,一生多經憂患兇險,整個心思都放在兒子身上。
對於陽洙的後宮,太后原本的打算是立已生皇子的魏妃為後,再從官家貴女中物色幾個封在妃位,以求皇嗣昌隆。可沒想到一連提了幾次,陽洙都是斷然拒絕。
而對於兒子拒絕的理由,太后隱隱也聽到些流言,上次的假死事件更是在她眼皮底下鬧得天翻地覆。思來想去多日,她還是無法獨斷,便命人召來魏妃商議。
魏貴妃儘管育有皇子,又是目前後宮中唯一的一品妃,但因為生性軟懦,娘家又不在京城,所以一向低調安分,應召而來后雖然立即發覺魏太后神色不對,也不敢主動多問一句。
「魏妃,皇上近日可去看過你?」
「回太后,皇上國事繁忙,近來不曾回宮,不過卻時有賞賜,臣妾已十分感恩。」
太后看她一眼,想了想又問:「魏妃,你覺得應少保這個人怎麼樣?」
魏妃心頭微微一動,忙恭聲道:「應少保是皇上的重臣,臣妾與他少有交往,不敢妄議。」
太后湊近了一點,低聲道:「你覺得應少保與皇帝之間,會不會有不一般的關係?」
魏妃聽她問得如此直接,不由怔了怔,有些躊躇。以女性的敏感,她早已察陽洙與應崇優之間的情愫。身為陽洙的妃子,魏榭初也會因為皇帝的冷落而哀怨自憐,但對於奪走了陽洙全部心神的應崇優,她卻又從未心生怨懟。也許在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評判那兩人之間的感情,所以一直順其自然地看著,以天生的溫柔性格和後天的詩禮教養來調適自己的心情,整個人大半的心思都已移到了孩子的身上,只希望陽洙能盡到為人父的責任,其他的都已無奈地放棄。
「你怎麼不說話?」太后不滿地催問,「你有沒有發現什麼?」
魏妃一驚,忙陪笑道:「臣妾沒注意……不過應少保與陛下患難相扶,數年來一起出生入死,就算他兩人感情好一些,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你不明白。如果只是一般男人,哀家聽聽就罷了,歷朝歷代多有此事,這也並非奇聞,就連先皇當日,也是有這些沾意的,全都算不了什麼。可如果是應崇優,情況就不妙了。」
魏妃呆了呆,面露不解之色,「太后的意思是……」
「唉,你怎麼還不明白呢?應崇優那孩子一眼就知道非同凡品,洙兒上次為了他簡直是鬧生鬧死的,感情投得這麼深,恐怕一輩子也分解不開了。若是由著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只怕洙兒從此會絕足後宮,不近妃嬪,一心只守著那一個男人。自古皇室之家,都以子嗣隆盛為幸,洙兒現在膝下唯有一子,實在太過單薄,萬一有個什麼意外,我大淵朝豈不後繼無人?」
「那……」魏妃也不知該說什麼好,順口道,「那就勸勸皇上?」
「洙兒的脾氣哀家會不知道嗎?認準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祟優又的確是個好孩子,叫哀家怎麼勸他才會聽呢?」
魏妃無話好說,只得默默坐在一旁。
太后擦擦眼淚,突然冒出個想法,抬起頭來,雙掌一合,「對啊……」
「太后說什麼?」
「勸不了洙兒,哀家可以去勸崇優啊!那孩子比洙兒懂事,又會體諒人。如果能勸他答應離開,洙兒也沒有辦法。」
「可是……」
「就這麼定了。崇優也是獨子,要真讓他們在一起,哀家也對不起老太傅的恩情,不如快解決了的好。」
「可是如果皇上知道,只怕……」魏妃有些膽怯,可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怕什麼?只要不讓他知道就行了。你已回去歇著,這件事自有哀家處理。」
魏妃立起身來,低低地答了個「是」字,慢慢行禮退出,坐上車輦,迴轉菲湘宮。走到一半的時候,她還是覺得不妥,命令停車,召來自己的內侍。
「皇上在正泰殿嗎?」
「回娘娘,怕是在麒麟閣。」
魏妃心思百轉,想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道:「你去稟告皇上,就說我在正泰殿候駕,有要事稟報,請皇上務必賜見。」
「是。」
內侍領旨去后,魏妃命車輦轉變方向,來到天子寢宮正泰殿。因為皇帝不在,不敢擅入,只在偏殿等侯。
兩刻鐘后,內侍來報皇帝回宮召見,魏妃忙整衣進去,跪地參拜。
「平身吧,」陽洙想起多日連看也沒去看她一眼,也覺得抱歉,命人賜座后。溫言問道,「這一向身子還好吧?」
「托陛下洪福,一切安康。」魏妃忙起身回道。
「回話時不用站起來。」陽洙擺擺手,「你今天來有什麼事?但說不妨。」
魏妃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放心,在朕的正泰殿,沒有朕的許可,誰敢透出去半個字?」
「是。」魏妃起身來到陽洙身旁,俯在他耳邊將太后所言一一告訴了,最後加了一句,「臣妾猜想等應少保一回京,太後娘娘就會尋隙召見他的。」
陽洙眉頭緊皺,雙手握在坐椅的扶手上,神情凝重。太后要是當面來阻攔他,陽洙沒放在心上,但說起要找應崇優,他還真有點兒害怕,想想夫子的彆扭性格,沒人勸還不一定怎樣呢,豈得頂得住有人來鬧?
「來人!」
「奴才在。」
「悄悄把太後宮的總管事找來。」
「是。」
未幾,太後宮的總管大太監應召前來。跪伏聽命。
「你聽著,自今日起,太后宣召外臣,特別是應少保,必須先來回朕。」
「遵旨。」
「如有疏失,朕是不會輕饒的。」
總管事趕緊以頭磕地,「奴才不敢。」
「而且不能讓太后察覺,明白嗎?」
「奴才明白。」
「去吧。」陽洙揮手摒退了他,撫著下巴又沉吟起來。
「陛下,如果沒有別的吩咐,臣妾先告退了。」
陽洙一怔,這才想起魏妃還在,忙轉過身來,笑了笑:「多謝你了。」
「皇上何必跟臣妾客氣。」
陽洙握住她的手,嘆息一聲,輕聲道:「是朕對不起你。」
魏妃抬起雙眸,淡淡一笑,「臣妾只是沒有這個緣份。只希望來生再遇皇上,能夠搶在所有人的前面。」
陽洙輕輕撫了撫她的肩頭,想想她一個年輕女子,溫柔淑德,只是因為自己對她無法動情,便要忍受宮中寂寞歲月,不禁有些愧疚,當下道:「朕虧欠你的地方,只能在其他地方彌補了,將來朕會給你皇后之位。可是朕的心中,此生此世只能有應崇優一個人,你可明白?」
魏妃眼圈兒一紅,忍著淚,還是露出笑容,「皇上待臣妾如此坦誠,臣妾尚有何言?今日這樣的局面,不過是命數使然,不是任何人的錯。臣妾有了這個孩兒,已是心滿意足,請皇上放心。臣妾在此,預祝皇上與應少保,情深相依,如意安康。」
「承你吉言了。」陽洙聽了這話,大是順耳。心情已略疏散,命人進來,小心地送魏妃回宮。
大約兩天之後,應崇優終於返回京城,準備銷假上朝。陽洙得報,歡喜得心花怒放。立即派人當天就把他拖到了麒麟閣來。
「你那麼久沒回府了,家裡一定亂糟糟的,就住在這裡吧,這裡多好啊。」分開了這些日子,陽洙盼得眼睛都快穿了,一把拉他進來,上上下下地看著,眉開眼笑。
「其實臣……」
「我們私底下,你不要臣啊臣的,你要像……」陽洙仰著頭想了一會,「啊,要像小虎哥對李城那樣說話!」
應崇優笑了笑,未置可否。
「不過說起這個,朕發現他們兩個的名字好像不在撫恤名單上啊,會不會是疏漏了?」
「當時那個小隊,雖然大部分的人都殉難了,不過他們兩人僥倖熬過,現在都在靈潼關當參將,這一級的任令由大將軍簽發,所以陛下沒有印象吧。」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臣……呃……我心裡有些挂念,刻意托應霖打聽了一下。」
「還是你有心啊,我果然沒你那麼厚道。」
應崇優笑著搖了搖頭,「陛下是一國之主,每天日理萬機,怎麼能面面俱到?不像我這麼閑……」
陽洙趁他不備,突然撲過去摟住,用舌尖輕輕在他唇上舔了一下,笑道:「我來嘗嘗,哪裡咸了,一點都不咸啊。」
應崇優怔了一下,面上微微有些發熱,可是卻沒有像以前那樣立即推開他。
陽洙察覺有異,側著頭看看他,小心地問道:「你這次休假,太傅跟你說了什麼嗎?」」
「是,父親講了這三年來他隱居時的一些事情。」
「還有呢?」
「我們聊了我小時候,母親還在時的情形,想不到父親居然還能記得那麼清楚。」
「還有呢?」
「父親給我看了三伯父、還有幾個堂兄弟們的信,好久沒見到他們了。」
「他們進京述職的時候你就可以見到啦。你們應氏家族中除了應霖,好像都是文臣呢,本來當時是應該召他們進京來領取敕命的,可惜朝局未穩,急需通曉政事又有經驗的人到各地去,所以朕才讓他們直接上任的,現在他們做一方州牧,口碑都很好,果然不愧是你們應家的家風。」
應崇優的目光震動了一下,喃喃道:「是啊……應家的家風……」
「對了,你吃晚飯了嗎?」
「沒有。」
「那你做那個筍尖炒雞絲給我吃好不好?就是以前你做過的那個……」
應崇優有些哭笑不得,「陛下,沒吃飯的人是我。」
「我也沒吃啊。給我做嘛,我又不會天天煩你的。」
應崇優看著他開心的樣子,鼻間一酸,但臉上仍然帶著笑容,點點頭道:「好。」
那天的晚餐,應崇優不僅親手給他做了筍尖炒雞絲,還加了海貝水蛋、清釀鴨和雙菇湯,陽洙吃飯的時候,他就講陽洙最喜歡聽的浮山師門的故事給他聽,以至於自己都沒吃多少東西。
「你再吃一點嘛,這菜多好吃啊。」
「我的飯量本來就小。記得二師兄以前總愛說我吃飯是在數粒兒的,他常常這樣勸我,小優啊,你今天要多吃幾粒哦……」
「哈哈……」陽洙笑得前仰後合,「你二師兄真有意思。」
「他說話一向毒辣,連殷師叔都說不過他。有一次他諷刺七師弟,說他最擅長的武功就是在平地上跌跤,氣得七師弟去追打他,結果一不小心果然跌倒在練武場上,又羞又痛就哭起來了,二師兄抱起來哄了他好久才沒事的。」
「啊,你家那個小七我見過,十五、六歲的人了,還要人抱著哄?」
「可是他那次跌跤的時候只有四歲啊……」
「你故意逗我!」陽洙大笑著將應崇優拖到軟榻上按倒,「這是欺君之罪,朕要懲處你!」
應崇優唇角的笑容微微收淡了一點兒,輕聲道:「臣認罪就是了……」
「認罪也要懲處,朕想想看罰什麼……」陽洙轉動著眼珠逼近過來,「那就……讓我親一下吧?」
應崇優的眼波閃了閃,長長的睫毛慢慢垂了下來,「好。」
他這一答應,陽洙反而有些意外,用力地確認道:「我說的是親一下哦,真正的親,不是親在臉上的那種……」
「也可以……」
陽洙愣了愣,一時有些困惑。但應崇優溫暖柔軟的身體就在懷中,目光如水仰視著他,白皙的肌膚在燈光下透著紅暈,兩片微微抿緊的嘴唇唇色淺淡,卻可以瞬間點燃人心頭的烈火。這種若有若無的邀請氣氛,讓陽洙的理智剎那間就蕩然無存,在急促的呼吸和狂亂的心跳聲中,他低下頭,含住了那兩片誘人的雙唇。最初的輕柔廝磨后,這個吻很快就變得狂暴而有侵略性,在相互劇烈的輾轉吸吮中,齒舌相碰交纏,酥麻的感覺從相接觸的部位一直傳遍全身,甜蜜而又痛苦。
當兩人最終分開時,都是滿面潮紅,微微喘息。
陽洙擦著額上滲出的汗珠,一點點將自己從懷中人身上撕開,喃喃地說著:「真是……差一點兒就忍不住了……可是你現在……」他用手背碰了碰應崇優的面頰,有些遺憾地道:「還這麼蒼白……」
應崇優握住了停留在自己的臉上的那隻手,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沒關係。」
陽洙再次被嚇了一跳,連眨了好幾次眼睛,才吃吃地問:「你知、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的意思是……」
應崇優將自己的手與他的手指交叉,纏握在一起,掌心相抵,暖意相融。
「我知道你的意思……沒關係……」
剛剛才恢復了一點兒的理智瞬間冰消雪融,陽洙一把將他擁進懷裡,四唇再次相接,兩具身體糾纏著翻滾到床榻的中央。
「陽、陽洙……」在親吻的間歇。應崇優輕輕叫了一聲。
「嗯?」
「你把床帳放下來……」
「有什麼關係……屋子裡沒有人……」
「陽洙……」應崇優的聲音微微顫抖著,面色如雪,「你把床帳放下來……」
陽洙埋下頭,在他光滑的側頰上連連啄吻了好幾下,這才撐起身子,用手指輕輕一挑,金呢灑花的帳簾飄然垂落,掩住了滿床春意。
次日清晨,曙光微露之際,陽洙就悄悄地從床上一寸一寸地挪下來,小心給應崇優掖好被角,躡手躡腳走出屋外,令宮女們把湘簾垂幃全都放下來,再用圍屏擋住,將室內弄得昏昏暗暗地,好讓應崇優多睡一會兒。之後便走到外面廊下,叫過高成,命令他以最快速度把大將軍應霖帶到麒麟閣的東殿來。
昨夜的激情狂愛雖然銷魂蝕骨,但高潮平息后凝望著應崇優蒼白的面色和緊閉的雙眸,陽洙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回了一趟老家就這樣,當然是跟老太傅有關,而要打聽清楚這個事情,就必須去問當時一起休假的應霖。
大約半個時辰后,應霖在殿外報名請見,陽洙趕緊讓他進來。
因為一向習慣早起,應霖已穿戴得十分整齊,形容也沒有匆忙的樣子,進殿來行罷禮,便靜靜侍立一旁等候詢問。
「應霖,你和崇優的兄弟之情,一向都很深厚吧?」陽洙問道。
「是,臣父母早亡,一向由大伯父撫養,與崇優雖是堂兄弟,但與同胞手足無二。因為他幼年多病,被送入浮山門下,比起臣來,反而更少得到父親的愛顧,為此臣還常常覺得心懷愧疚呢。」
「哦,原來如此,」陽洙微微頷首。「朕再問你,前一陣子崇優陪朕在麒麟閣養病,朝中是否有人議論此事?」
應霖沉吟了一下,點頭道:「有一點,不過還好。」
「什麼叫還好?」
「應少保隨王駕南征,如今的台閣重臣們都很熟悉他的為人。而且有些事情早就已露端倪,也不是非要留宿麒麟閣之後才被人察覺的,所以也不是特別吃驚。只有些京中遺臣,或是新進的官員,稍有微議。」
「都微議了些什麼?」
「老生常談而已.不過是憂慮皇上會不會因此疏遠後宮、有礙皇嗣,或是說應少保身為名門重臣,不該輕身邀寵之類的。」
「可惡!」陽洙重重一拍書案,「都是哪些人敢如此胡言?」
「陛下。朝廷不禁物議,這都是些私下的言論,只要還沒有由御史台上呈,皇上又何必追究呢?」
「那御史台丞可收到這方面的諫書?」
「御史台丞封大人,與樞相府史敬大人,還有其他高位台閣們對此事都有比較明智的看法,而上位臣子們的態度一向會影響低位者的做法,雖有些腐酸之人意圖上書,也得不到多少回應。皇上胸懷四海,何必介意些小蠅談?」
「朕當然不介意。可是你知道……他……那個性子跟朕不一樣的,而且太傅所居之處離京不遠,會不會有所耳聞?」
應霖聽到他終於問到正題上,一時有些猶豫。
「應卿,朕在問你話呢?」
「是。請皇上恕罪,臣一向視太傅如父,有些話……恐怕不宜奏聞天聽。」
「自古忠為孝先你不知道嗎?」陽洙板著臉說了一句,又把語氣放和軟,「再說你也明白,朕只是想多知道一些,方便應對罷了,難道還能對太傅怎樣不成?你是疼愛崇優的,也希望他以後能快樂一點不是嗎?」
應霖想起堂弟那天痛苦絕望的樣子,心裡頓時像被揪了一下。
「你跟朕說,太傅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是。雖然朝臣不敢在他老人家面前饒舌,但還是有些宗室親族閑職無事……」
陽洙深吸一口氣,哼了一聲。「這麼說,這次太傅帶崇優回家,也是刻意的了?」
「是……」
「他跟崇優說了什麼?」
應霖考慮了一下,撿了自己最介意的幾句,想看著陽洙的反應。
「大伯父說帝王之情最難長存。擔心將來皇上恩斷愛絕,害得崇優結局凄涼……」
「什麼?」陽洙暴跳起來。
「大伯父愛子之心,請皇上體察。他只是擔心陛下是少年天子,血氣方剛,也許一時迷戀,時間久了就淡了,而崇優至情至性,容易痴迷,與其將來被拋棄心碎神傷,不如忍一時之痛,回京辭官,從此不再與皇上相見……」
「辭官?再不相見?」陽洙氣得渾身發抖,在室內哆哆嗦嗦連走了好幾圈,才鎮定了一點兒,回身沖著應霖大聲吼道,「朕當時不在,沒辦法只好由得他說,可你在旁邊是幹什麼的?為什麼不替朕分辯兩句?朕跟崇優五年相依的感情,是一時迷戀嗎?還說什麼拋棄,朕才是那個時時擔心自己會被拋棄的人好不好?」
「皇上的情意,臣也不是沒有看到,但那畢竟是長輩,臣也無能為力啊。」
「崇優聽了后是什麼反應?他總不會也懷疑朕的真心吧?」
應霖低頭不答。
「他也信不過朕?」陽洙覺得自己到此時還沒有開始抓狂,實在是個奇迹,「朕還要怎麼掏心掏肝他才信啊?」
應霖暗暗察看著陽洙的一舉一動,覺得放心了一些,仍然垂首不語。
「算了,反正他一直是這種人,」陽洙長長吐出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又坐了下來,「那最後呢,他最後答應了沒有?」
「答應了……」
陽洙騰的一聲又跳了起來,滿面通紅。「你說他答應了?答應回朝辭官,再不跟朕相見?」
「陛下請為崇優想想,大伯父後來把列祖列宗的陰靈啊,應家世代帝師的清譽啊,還有什麼死不瞑目之類的話都搬出來了,被那樣逼著,他的性情您又知道,能不答應嗎?」
陽洙連喘了幾口氣,好不容易才忍耐住,哼了一聲,「他答應有什麼用,朕不答應。」
「可是伯父說天下沒有強留的朝臣,如果您一意孤行,他就上京來跟您辯理。」
「辯理就辯理,難道朕會辯不過他嗎?老太傅既然這樣威脅崇優,那朕也會威脅他的。」
「咦?」應霖有些好奇,「皇上準備怎麼威脅太傅啊?」
「他如果堅持要帶走崇優,朕就……」陽洙想了想,「朕就當個暴君給他看看!」
應霖頓時滿面黑線。以前堂弟常說皇帝孩子氣,他還不信,今天一看,沒有說錯。
「崇優最後答應的時候,應該還是很難過吧?」陽洙滿懷希望地問道。
「當然難過了,衣衫都濕了呢。」
「你的意思是說他哭了的?」
「是。」
「唉,他從來沒在朕面前哭過,」陽洙的語氣酸溜溜的。
「在老父親面前畢竟不一樣嘛。」
「不過這也算是為朕掉的眼淚吧?」陽洙自我安慰地道。
「是……」
陽洙朝東殿方向狠狠瞪了一眼,嘴裡嘀咕道:「哼,難怪昨天那樣……原來是想哄朕兩天,聊慰朕的情思,然後一走了之?休想!」』
應霖有些冷汗的感覺,吃吃道:「皇上還有別的吩咐嗎?」
陽洙偏著頭想了一陣兒,抬了抬手,「暫時沒有了,多謝你幫忙,就先退下吧。」
「是。」
應霖剛退到門口,陽洙突然又把他叫住。
「陛下還有何吩咐?」
陽洙看著他的眼睛,鄭重地道:「你放心,朕對崇優是真心的,會一直對他如同今日,不離不棄。」
應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臣明白。小優對陛下也是真心的,臣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才會這樣決定自己的立場。」
兩人相視點了點頭,都不再多說,應霖緩步退了出去。
陽洙獨自悶坐了半晌,為將來做著打算。他素來是個行動力極強的人,一旦有了目標,就不達目的絕不甘休。當年在那般嚴密的控制中,他尚且要投書應博,意圖翻身,何況如今已是天下獨尊的帝皇,更是不可能會允許自己得了江山失了他。
「陛下,早朝時間快到了,請您用膳。」高成在旁低聲稟道。
陽洙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問道:「應少保醒了嗎?」
「回陛下,應少保已經起身有一陣子了。」
「啊?」陽洙大吃一驚,「為何不通報朕?」
「應少保聽說陛下在西殿召見臣子,命奴才們不要驚動。」
「那、那他有沒有到這裡來看過?」
「沒有。如果應少保過來的話,奴才會事先稟告的。」
「你可曾跟他說過被召見的人是應大將軍?」
「奴才不敢。」
陽洙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嗯了一聲,又問道:「應少保現在何處?」
「在東殿御書房,似乎在為陛下整理書架。」
陽洙急忙起身。快步來到東殿書房,果然看見應崇優懷裡抱著幾本書,站在幾排遠高過他頭頂數尺的書架前,似乎正在調整書籍擺放的順序。
「不好好歇著,你在忙什麼呢?」陽洙悄悄掩過去,從後面一把抱住,貼著他的臉頰狠狠親了一口。
應祟優絲毫也不掙扎,只是微微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道:「這些書讓太監們照管是不成的,應該定期讓翰林院的人來整理,寫了標籤和節略,按順序排好,以備皇上查看時方便。」
「好,你想怎麼弄,就讓翰林們怎麼辦吧,反正以後你也長住在這裡不是嗎?」
應崇優聞言臉色變了變,沒有繼續說下去,陽洙也不逼他作出反應,只是笑著陪他把手頭的幾本書擺好,再一起來到外間。
早膳桌已擺好,侍女們正在安置碗匙。陽洙一副沒事人的樣子,邊吃邊找了幾件會討應崇優歡心的事聊著。
「……林侍郎奏議,請求在縣級也設立醫署,救助窮苦病患,其運行狀況視為縣官政績考查;還有張長史,奏請廢官員贖罪銀制度,以示法理公充,這些朕都准了,讓有司據此擬定條規來看,你覺得怎麼樣?」
應崇優展顏一笑,「這都是皇上的仁政,有利於民生吏治。百姓的擁戴與官員的自律,都是江山穩固的根本,臣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會很高興看到此類事情的發生。」
陽洙聽到那句「無論在何時何地」,笑容也有些發僵,埋頭喝了一大口粥掩飾了過去。
這時高成在殿門旁稟道:「陛下,應少保的官服已經拿來了。」
陽洙一怔:「誰讓去拿的。」
「是我。」應崇穩定優站起身,對高成道,「拿進來吧。」
「你今天要上朝嗎?」
應崇優訝異地看了他一眼,「我昨天已經吏部銷了假,今天不能上朝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陽洙伸手挽住他,「我是擔心你的身體……」
「請皇上放心,臣調養了這些日子,身體早已經恢復了。」
「我是說昨晚……會不會不舒服?」
應崇優的臉頓時一紅,轉過頭不再理會他,陽洙嗅著他頸間清爽的氣息,不禁心頭一盪,忍不住擁住他又吻了下去。
高成捧著官服在殿門剛探了個頭,立即又縮了回去,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才一本正經地躬身走了進來,先將官服放在熏籠上,再命侍女進來伺候應崇優更衣,自己當然是去服侍陽洙換穿朝服。
衣冠整理完畢,應崇優因為要從正陽門列班上朝,堅持自己一個人先走,陽洙拗他不過,只好放行,不過卻立即派了兩個輕功最好的羽林衛士遠遠地跟在後面,一旦發現他不去正陽門而是想悄悄溜走,就立即回報。
不過事實證明至少在今天,應崇優沒有任何其他計劃。他繞過雲門水橋,直接就奔正陽門而去。那裡已有黑壓壓一片朝臣,正等著朝班金鐘之聲。看到應少保走來,相熟的同僚紛紛過來問候,態度都極是謙和,只有陽洙的兩個叔叔,燕王與定王哼了一聲,仰首不理。
要說這燕、定、晉三王,本是手握藩鎮的宗室親王,地位更在各府候之上,卻因為孟釋青的打壓,晉王被殺,燕、定二王也被削去諸多特權,既不能開府建制,也不再有徵賦養兵之權。陽洙復國成功之後,他兩人本指望能恢復先朝時的狀態,不料皇帝卻以國本未固為由,將兵、稅、吏三權均收歸中央,雖給了他們諸多的恩寵榮耀,也不過是當作兩個老王爺養起來罷了。二人氣悶之下,曾先後去找過太后與太傅,希望共同迫使陽洙承認先朝舊例,誰知太后之縮頭不管,太傅婉言想拒,讓他們碰了一鼻子灰,惱怒之下,更是對新朝新政諸多不滿。無奈陽陽洙正是威權日盛的時候,莫耐他何,也只能忍著,尋隙挑釁。
應崇優留宿麒麟閣后,這兩人便開始藉此大做文章,不僅立即寫信給應傅諷刺他以子幸進,還私底下聯絡舊朝遺臣遺貴們,四處散播流言,說先皇雖也有男寵,但不過侫幸之流,而應崇優卻是台閣重臣,恐將來有二君臨朝之憂等等,忙得不亦樂乎。
這時金鐘轟響,朝時已到,忙著相互寒喧的諸臣立即回歸本位,列班進入正陽殿,等陽洙在御案后落座,一起三呼朝拜。
今日早朝,計劃是商議北境與相鄰緬國開通商路,以及蕪州旱災和、撥款撫民這兩件事。因為在遷議之前,各方意見已事先徵詢周全,此時討論的不過是細節而已,所以爭論並不激烈,不過幾刻鐘就已定案,發派給相應的部司執行。
議定內容結束后,陽洙照例問了一句,「諸卿可還有其他本奏?一片刻后沒有人回答,正準備說」退朝「,突聽階下有人高聲道:「臣有本奏。」我、移目看時,卻是一名四品老御史,名叫朱正的。
「朱卿有何本奏。」
「臣奏劾檢校少保應崇優,不居私第,擅留帝居,有迷惑君主,敗壞綱紀之罪,請陛下聖裁。」
此言一出,滿廷嘩然,應霖第一個便要跳將出來,被台上同一品級的鄭嶙攔住。
乍聽朱正的奏本時,陽洙也是立時勃然大怒,但由於擔心,他第一時間就將目光投嚮應崇優,卻看到他寧靜如水,一雙眼眸澄澈清明,微露安撫之意,登時便鎮定了下來。
「奏本拿來朕看。」掌旨太監立即奔下階去,將奏本捧了下來,打開平放在御案之上,陽洙瞟了一眼,又冷冷地掃視了殿內圈,緩緩問道:「可有附議的?」
一時滿庭寂靜,諸臣動也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被陽洙誤以為是附議之人。朱正伏在地上,偷眼看看群臣的動靜,覺得不對,不由頻頻將目光投向燕、定二王。
這兩位王爺,本來慫恿朱正奏本,私底下又聯絡了一些朝臣,以為總能選出一些聲勢,然後再趁機以宗室身份出面,至少也要讓陽洙難堪一回。不料一到了朝堂之上,陽洙冷冽的視線一掃,其他人全都臨場退縮,只剩朱正一人可憐巴巴地跪著,他們二人哪裡敢再出來,只好扭頭,當做沒看到這個老御史的眼神。
「朱正,」陽洙冷冷地叫了聲。
「臣、臣在……」
「聽說先皇在世時,你在朝中也很有耿介之名,當年先皇想要封一名洗衣女為妃,也是你奏本說該名女子是二嫁之婦,有累帝德,為表示反對,你在正陽門跪席三天,力勸先皇收回成命,朝野上下當時都把你當成是禮教君子,深為欽敬,得了很高的名聲,是不是?」
「臣慚愧。」
「如今朕愛戀應少保,朝野皆知,卻也只有你一個人,膽敢當殿上本,不懼龍顏之怒,發此逆耳之言。別的暫且不說,單就這份膽量而言,倒也真稱得上是禮教君子,讓朕賞識。」
朱正聽陽洙語聲漸漸和緩,微微鬆一口氣,叩首道:「臣不才,蒙陛下謬讚。」
「不過朕有一件事情,卻怎麼都想不通,」陽洙唇邊浮起一抹冷笑,眼神突然變得銳利如刀,「孟釋青欺壓幼主,拒不還政時,你在朝上;他誅殺異己、獨霸朝綱時,你還在朝上,他逆心已昭,圖謀篡位時,你仍然在朝上!朕想知道那個時候禮教君子到哪裡去了?正陽門前跪席,金鑾殿上奏本,這種種豪舉,怎麼未曾見你做出來過?」
朱正滿頭大汗,顫抖著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再喘一口。
「先皇仁厚,天下皆知,朕雖年輕,卻也是個不以言降罪的寬容之君,可是孟釋青卻不一樣了,對不對?難道堂堂禮教君子在掙名聲的時候,竟然還懂得因人而異嗎?」
陽洙誅心之言,句句如針如刺,直扎得朱正癱倒在地,毫無應對之力。
「可是你,不,應該是你們,你們知不知道朕之所以能做到不以言降罪,是誰教導的?當朕受控於權臣,禁在深宮之時,是誰捨生忘死來到朕的身邊患難扶持?如果那個時候稍有差池,也許孟釋青給他的,也會是一個迷惑君主,擅留帝居的罪名吧?」
對於曾有人易裝入宮擔當帝師的說法,大家都略有耳聞,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具體是哪個人。如今聽了陽洙之言,儼然便是應崇優所為,俱都是面露恍然之色。
「朱正,雖然你沽名釣譽,以不當言辭侮辱大臣,死有餘辜,但以應少保的為人也是不會允許朕殺你的。不過像你這樣的所謂清介之臣,朕實在無法消受。吏部尚書?」
「臣在。」
「將朱正削官去職,永不再用。」
「遵旨。」
朱正體若篩糠,求救似地環視四周,在被羽林衛拖走時,突然大叫起來:「燕王爺、定王爺!你們明明說過保我無事的……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燕、定二王頓時大駭,立即出班跪倒,道:「此人偏狹若瘋,胡攀亂咬,請陛下明鑒。」
陽洙冷哼一聲,沒有理會,站起身來到階前,俯視群臣,君威十足地道:「今日未曾附議的,朕都不會無端加罪。但若有人今日不附議,日後再妄言此事的,朕必治以欺君之罪!」說著,他將目光投嚮應崇優,表情突然變得極為柔和,緩緩道:「應少保此生為朕摯愛之人,此情上不瞞天,下不瞞地,列祖列宗、百官黎民,都可鑒朕心。對此諸卿有何看法?」
御史台丞封尚因為是朱正的直接上司,剛才一直紫漲著臉,惶然不安,此時立即第一個道:「陛下與應少保患難真情,臣深為感佩!」
被他這樣一搶先,其他諸臣立即反應過來,紛紛點頭,連燕、定二王,無奈之下也只能連聲喏喏,表示贊同之意。陽洙對此局面大為滿意,不由高興地朝應崇優看去,卻只見他容色寧靜安詳,看不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又覺得微微有些心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