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重熙二十一年初秋。

這已是陽洙親政后的第三年,朝局平穩,民生安樂,大淵朝中興之後的治世,無人可以尋辭詬病。

陽洙很完美地履行著身為天下之主的責任,上朝、處理政務、嚴控郡藩、安守邊防,穩定而又堅決地推行著他既定的施政方針。一切彷彿都沒有什麼改變,但所有人卻又都清楚地看見了改變。

他已不再是群臣記憶中那位挾劍驚風,躍馬入京的少年天子,他變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除給太后請安和看顧小皇子以外,足跡從來不進後宮,只在麒麟閣孤燈獨處。

面對這樣的局面,太后的心疼自不必說,連許多信奉「君憂臣辱」理念的忠心大臣們也都覺得,讓至尊無上的皇帝陛下日日鬱鬱寡歡,無論如何都是不妥當的。

為了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自重熙十九年八月之後的這兩年間,皇太后曾三次親下懿旨,召已告老致仕不問朝政的太傅應博入京,卻都被他以重病卧床為由,延遲不行。

身為前朝帝師,數代元老,這位德高望重、對大淵朝的忠心耿耿的老太傅為什麼不肯再回帝都,朝野間暗中也各有猜測。

然而無論有多少種版本的說法,這些猜測中總少不了有一個中心人物存在:兩年前悄然掛冠而去的原檢校少保,應太傅的獨子應崇優。

重熙二十一年十月,人間金秋,風高氣爽。

浮山半坡楓葉已紅,林色層次絢爛,雖地處清僻,卻是極致的天然美景。

楓林小道蜿蜒盤曲,直通山頂的茅籬雅舍,一個劍眉星目的俊美少年正立於道旁山石上,極目遠眺,一看見視線盡頭出現的那個風塵僕僕的身影。立時便歡跳起來,飛奔著迎上前去,一照面就直撲進人家懷裡。

「六師兄……嗚嗚……」

「你哭什麼?又被二師兄欺負了?」

「沒有……人家想你嘛……」

應崇優寵溺地擰了擰他的臉,嗔道:「你是大人了,還這麼愛撒嬌。師叔呢?他不要緊吧?」

「在竹篁居等你。」小七擦擦眼淚,又笑開了花,「我們快走吧!」

應崇優覺得有些不對,但手被小七攥得緊緊的。無奈只能跟他前去,一進竹篁居的門,就被人張臂摟住:「小優!快來師叔抱抱……唉,半年不見又瘦了,沒生病吧?」

應崇優乖順地讓殷真重重地抱了一下。這才嘆了口氣問道,「師叔信上說身體不好,怎麼看起來臉色不錯呢?」

「唉,你不知道,我真的病了,全都是被你二師兄給氣病的!」

「其實二師兄只是喜歡毒舌而已,誰不知道他跟師叔的感情最深?」應崇優淡淡笑著,「您既然最疼愛他,少不得要忍耐他的缺點啊。」

「誰說我最疼愛他?我最疼愛的明明是你嘛。」殷真恨恨地跺跺腳,「你還護著他,你知不知道那臭小子背後怎麼說你的?」

應崇優本不想知道,但被師叔緊緊盯著,也只好順口問了一聲:「怎麼說的?」

「他說你壓抑沉悶兼自閉保守,要是沒人在後面死追一定是當和尚的命。說得這麼刻毒,真是氣死我了。」

應崇優垂下雙眼,低聲道:「二師兄此言雖厲辣,卻也未見有錯。」

「小優……」殷真皺眉瞪他,「你自己怎麼能這麼想?」

應崇優胸中隱痛,忙吸一口氣,岔開話題道:「怎麼沒見大師兄?」

「他三個月前就下山任職天下總督捕去了,你不知道么?」

「天下總督捕?」應崇優微覺訝異,「沒聽說有這樣的一個職位啊?」

「是皇帝陛下專門為他新設的,」殷真一邊說,一邊留心察看著他的神色,「對於老大那個正直過頭,巴不得抓盡天下強賊惡匪的人來說,倒真是合適的不得了,你說是不是?」

應崇優目光一顫,撇過臉去沒有答言。

「還有啊,聽說一直不願進京的太傅最近居然聽從太后的懿旨,入朝面聖去了,你知道為了什麼嗎?」

「……不知道……」應崇優轉身向屋內走去,表明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是因為皇帝陛下生病了!」殷真在他身後大聲道。

應崇優全身一震,腳步不由自主地凝住。半晌后,他緩緩轉身,表情有些無奈。

「師叔……您總是用同樣的話哄我,有什麼意思呢?」

殷真聳了聳肩,「也許前年是哄你,去年是哄你,現在也是哄你……不過有句話叫『情深不壽』,說不定再過不了幾年,我就再也不會是哄你了。」

應崇優獃獃地怔了良久,細細想著,突覺心中辛酸悵惘。幾乎有些穩不住。

殷真這兩年只見過這個師侄幾次,每次剛想提起關於皇帝的話題,都會立即被他打斷,難得今天他肯立住腳步,聽自己這個師叔說話,看來兩年的心神損傷,也已漸漸讓這孩子到了難以硬撐的地步了。

「雖然相思情苦,但皇上這些年並沒有動用天子權柄搜尋你,你知道為了什麼?」

應崇優眸色幽幽地默然無語,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那是因為太傅的態度一直沒有轉變。如果不先得到太傅的首肯,皇上縱然能禁住你的人,也終不能使你安寧。」殷真將右手放在師侄的肩頭,輕輕撫摸了一下,「所以他甘受相思折磨,想以此向太傅和你表明,他的真情可以耐過時間的考驗,讓你們放心……皇上有時候真的好傻是不是?」

應崇優心中一痛,不由將臉側向了一邊。

「皇上真是傻,他還以為你離開的原因也跟太傅所憂慮的一樣,是不相信他的真心可以持久,所以千般表白,萬種誓言,卻沒有半句打在你的心上,」殷真搖頭嘆道,「他哪知除了他以外,你也是一個痴兒呢?」

應崇優依然閉口不言,但卻抬手掩住了自己的面龐。

「由於感情的緣故,你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史上最十全十美的君王,害怕因為自己的這段情緣,而使他赫赫英主的聲名蒙塵。所以你決定離開,是不是?」

「師叔……」

「可是你也錯了。愛上男人也許會使他在後世俗論中成為一個不那麼完美的皇帝,但那是他並不在乎的東西,你為什麼一定要替他在乎,甚至準備為此付出犧牲自己幸福的代價?」

應崇優緊緊咬住下唇,齒痕殷殷,好半天才低低道:「也許再過些日子,他就會稍稍恢復,只要我能忍耐性不見他的面,終有一天他會忘記……」

「如果他不能忘記呢?」

「……」

「就算二、三十年後,時間沖淡了你們彼此的痛苦,他終於不再思念你,在宮中安靜地死去,成為史書上一位毫無瑕疵的帝王……那真的就是一個最好的結局,值得你們付出幾十年相思刻骨的代價嗎?小優啊,你是聰明人,還是笨孩子?」

應崇優閉起眼睛。睫毛上慢慢盈出細細的水滴,滑過眼角。

殷真用手捧住他的臉,拇指輕動,擦去那溫熱的淚痕,擦著擦著,卻突然用力,在他臉頰上狠狠擰了一下,「看著兩個相愛的傻瓜朝著不同的方向拚命努力的樣子真讓我受不了。雖然說苦難會讓愛情顯得更加甜蜜,你們苦了兩年也該夠了吧。」

應崇優抬起削瘦的臉龐,搖搖頭,「可是父親不讓步的話,縱然我回去,一切仍然處於原點,終究還是個僵局……」

「你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僵局嗎?」殷真的半邊眉毛高高挑起,「那是因為對峙的雙方力量相當,彼此都占不了上風才會這樣。皇上是天下之主,地位至高無上,對你又情深難捨,太傅奈何不得他,可太傅是託孤老臣,德高望重,又是你的親生父親。皇上也奈何不了他。要打破這種僵局。首先就要打破他們之間力量的均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優兒明白,可是……」

「你的態度,才是決定整件事最終結局的關鍵。一旦你選擇了任何一方成為你自己的立場,僵局自然就破了。」殷真樂觀地笑了笑,「你當初離宮,是以為那樣可以解決問題,可皇帝陛下一直堅持到今天,表明事情並不算終了。你必須好好想想,是要繼續這樣逃避,還是儘早為皇上作一個抉擇?」

「我……」面對師叔的詢問,應崇優後退一步,雙手緊緊絞握在了一起。

想起柔情繾綣的那幾天,陽洙是多麼幸福多麼快樂。當他看著自己的時候,眉稍眼角都是滿溢出來的笑意。明明可以……明明可以給的更多的,然而最終卻退縮了,退縮到自己的角落裡,蒙起眼睛.假裝看不到他失去所愛后的痛苦,自以為這樣做是在為了他考慮,卻沒有想過逃避本身,其實就是一種怯懦。

父親的反對、太后的憂慮、皇朝的未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的確都是橫擋在君臣之戀中間的道道障礙,但是真的……真的就不能站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去面對這一切嗎?

「小優,你看看這個……」殷真抓住時機,神情凝重地遞過去一個信封,「你大師兄寄來的信。我剛才說皇帝陛下病了,可真的不是在哄你……」

應崇優一驚,猛地抬起頭,一把抓過信來。因為雙手發顫捋不開封口,他急動手一扯,連裡面的信紙也被一起扯破。

殷真嘆一口氣,將信封又拿回來,替他將信紙抽出展開,再重新遞到他手中,也不看應崇優讀信后的反應,徑自回身坐下。

與預計的一樣,不消片刻,應崇優已是面色如雪,什麼話也來不及說,轉身便向外奔去。

「六師兄你去哪裡?」屋外響起小七詢問的聲音。

「下山……」

「啊?你才來耶!我不讓你走!」

殷真忙趕到門邊。大聲道:「小七,你進來!」

小七被他一叫,手不禁一松,應崇優趁機脫身,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六師兄……」小七追了幾步追不上,回過身跺跺腳,對著殷真道,「看嘛,都是因為您……害我沒有抓牢!」

「就算我不叫,你也根本不可能拉得住他,」殷真的口角含笑,朝應崇優離去的方向望著,眸色一片溫柔,低聲自言自語道,「不知京城那邊,準備得怎麼樣了呢……」

帝都,麒麟閣。

廊下宮女靜立,內侍噤聲,整個寢殿寂靜悄然。

垂絲灑金呢的描花大帳里,皇帝陛下靠著一隻大迎枕,慢慢側了側臉。

那是一張削瘦、蒼白、皮膚乾澀的臉,眼睛深陷,眼瞼下一片暗青,唇色淺淡,起著一溜兒水泡,額頭髮黃髮暗,沒有光澤.露出外面的雙手也如白蠟般沒有光澤。

「你再把鏡子抬高一點兒……」陽洙一面吩咐著,一面抬手又摸摸自己的臉,「這樣子會不會還不夠憔悴啊?」

「陛下,」站在床前無奈地嘆著氣的人,便是最近回京述職的西寧巡海史楊晨,此時他手裡捧著一隻擺放了許多小碗的托盤,搖頭道,「這已經是個重病人的樣子啦,要真弄得像快要死了一般,您也不怕嚇著他?」

「也對!」陽洙立即道,「這麼久沒見,不能一來就嚇著他。他現在怎麼樣?還好嗎?」

「臣也有兩年沒見到他了,不過從師叔的信上來看,情形也不好就是了。」

陽洙低頭嘆了口氣,獃獃想了好半天,突然抬頭,目光如刀地射了楊晨一眼,道:「若不是因為他情形不好,你也不肯幫朕的忙吧?」

「臣不敢欺瞞陛下,」楊晨坦然道,「臣對小優的感情,並不比陛下淺。只不過臣缺少像陛下這樣的堅持和勇氣,所以最終難免要失去。既然如此,又為什麼不儘力為他做一些事情呢?」

陽洙哼了一聲,道:「這也罷了,不過以後崇優的一切自有朕來照應,你那些多餘的關心就不必了。」

「是。」楊晨淡淡笑了笑,不再多說。

「你們同門學藝,他會不會看出這副病容是假的?」陽洙又照了照鏡子,「朕總不放心,是不是在外面淋一會冷水,真的病一場會好些?」

「只要光線暗一點,他心憂之下,不會看出來的。」楊晨的語調極為自信,「雖說易容之術浮山門下都會,到底也有程度的不同。」

「喲,你的意思是說你的技藝比崇優好了?」陽洙不以為然地道。

「陛下若是存心公平的話,應該早就看得出來。單論醫術、易容術和機謀巧變之術,臣自認絕對在小優之上。而且最近聽師叔說,當年師父、師叔與太傅三人商議確定帝師人選時,最初還是打算讓臣變裝進宮課教陛下的呢。」

「你?」陽洙上下打量了楊晨一眼,突然覺得頭皮發麻,全身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會吧?」

「陛下也不用這副表情,」楊展心中不由好笑,「也不是誰來當夫子都會被您給愛上的……」

「快別、別說這種話了……」

「不過最終他們還是改變了主意。」楊晨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師叔很坦白地告訴我,雖然我確有一些方面勝過崇優,但是他能教出一個好皇帝,我卻不行……說到底,我也終究只是謀士,不是帝師。」

「幸好、幸好……」陽洙一想到楊晨穿著皇后服偎在他身邊的樣子,忍不住又連打了幾個寒顫,「否則也太恐怖了一些……」

「太傅此次入京是什麼態度呢?」楊晨又擔心地問丁一句,「他真的已經讓步了嗎?」

陽洙點點頭,唇邊展開抑制不住的歡喜笑容:「朕本來已做好打算,既然復國需要五年,那麼為了崇優,就花十年、二十年的時間來說服太傅好了。沒想到只努力了兩年。太傅就開始心軟。雖然現在他老人家還沒有鬆口,不過既然他已經肯入京,必然是願意重新考慮這件事了。」

「真是恭喜陛下。小優在外飄泊孤苦,臣也希望他能就此安定。」楊晨的語氣雖然平穩,但從表情上能看出他的確是真心高興,「臣相信陛下,一定不會讓小優回來受委屈的。」

「這是自然,」陽洙眯了眯眼,眸中威芒突現,「只要太傅太后沒有微辭,朕有辦法讓宗室朝臣都服服帖帖,日後不敢對崇優有絲毫不敬。」

「如此說來,關鍵就看小優肯不肯回心轉意了。」楊晨說到這裡,突然一拍腦門,「對了,師叔上次還隨信捎帶了個錦囊來,說是對付小優的絕妙良方,要臣轉交陛下,臣差點忘了.」

「真的?」陽洙大喜,「快拿來朕看。」

楊晨探手入懷,摸了好一陣,才拿出個華彩煥然的錦囊來,只有半掌大小,用綵線細細封口,做得十分精巧。陽洙一把接過,命內侍拿來裁紙刀,親自挑開封口,從中取出一小卷綢布,快速展開來一看,裡面龍飛風舞只寫著七個字:「一哭二鬧三上吊。」

如果誰想要在此時描述一下皇帝陛下臉上的表情,那一定是徒勞的。

「師叔寫的什麼?」楊晨有些好奇地看著陽洙古怪的反應,「據他說,那可是他多年的經驗,只要使用他所寫的這些方法,總能讓小優聽話的。我問了很多次,他卻偏偏不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啊?」

陽洙將綢布揉成一團塞在枕頭底下,喃喃道:「原來這就是所謂浮山高人的真面目……朕以後再也不說自己也算浮山門下的人了……」

楊晨偏了偏頭,正要再問,外殿大總管高成突然連滾帶爬撲進來,喘著氣道:「陛下,應將軍突然帶了個人進宮,說是個有名的大夫,要薦給陛下治病,現在已經在殿外候旨了,您說會不會就是……」

「怎麼會這麼快?不是晚上才到嗎?」陽洙頓時慌作一團,忙對著鏡子又仔細地照,「這樣子怎麼樣,有破綻嗎?」

「也許是小優牽挂陛下,所以日夜兼程提早到了。陛下放心.您只要靜靜躺下來。裝成沒精神的樣子就行了,小優不是愛疑心的人,很好騙的……」

陽洙趕緊平躺下來,將被子向上拉了拉,又道:「你也快些從後門悄悄走吧,崇優根本不知道你也在京城,如果被他撞見。說不定會露出馬腳來呢。」

「是。」楊晨躬身行了禮,由內侍引路,快步繞到後殿離開。高成也趕緊起身。將勾起床帳的龍鳳金鉤鬆開半邊,遮住些光線。又命小太監們將熬好的藥罐搬了進來,弄成一屋子葯香,來回忙活了一陣,看看已置妥當,這才出到殿閣外,拂帚一甩,對應霖道:「應將軍,陛下說有勞將軍薦醫,但是生死有命,他什麼大夫也不想見,請將軍回去吧。」

應霖聽了這個回話,好像一點也不意外,並沒有多做糾纏,直接就轉過身去,向站在旁邊的一個頭戴蒙面紗帽的青年男子攤開雙手,故意道:「聽見了吧,陛下不見,我們只好回去了。」

「霖哥!」那人著急地跺跺腳,「好歹要看看他怎麼樣了,怎麼能就這樣回去?」

「你以大夫的身份是見不著皇上的!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京城裡又不缺大夫,陛下得的也不是疑難怪病,並不難治。麻煩的只是他生病後不肯吃藥,總是這樣拖著。前幾次仗著年輕體健也就拖好了,誰知這一次不知什麼緣故。拖了幾天後非但不好,反而愈發的沉重,最後再也支撐不住,才卧床不起的。」

「這怎麼行?」蒙面人一聽更急了,「再年輕體健,病了也不能不吃藥啊,你們怎麼也不勸一勸?」

「我們勸有什麼用?」應霖白了他一眼,道,「陛下這是心病,太后來勸他也未必肯聽的。」

「那……」蒙面人著急地將雙手擰絞在一起,又朝閣內看了一眼,猶豫不定。

應霖趁熱打鐵地道:「現在皇帝連正經太醫院的大夫都不肯見,哪裡肯召見朝臣們薦來的大夫?你若是真心想要看他一眼,不妨摘了帽子讓高公公重新通報一聲,陛下聽說你來了,斷沒有不肯見之理。你親眼看到他的情形,也放心一些不是?」

蒙面人低垂著頭,似乎還有些拿不定主意,帽沿上的青紗在風中飄來飄去,間或飛起一角,露出薄紗後半張發白的面頰和已咬出血印來的下唇來。

高成站在階前等了等,見蒙面人還在猶豫,便暗暗向旁邊一個小內侍使了個眼色,那內侍機靈,立即進殿內走了一圈兒,然後滿面憂急之色地奔出來,拿著塊帕子道:「高公公不好了,陛下剛才咳嗽,竟咳出一口血來,這可怎麼辦呢?」

「啊!?」高成頓作大驚失色之狀,返身就朝里走,「快看看去,看看去……」

「高公公!」外殿大總管剛轉身,背後就傳來一聲急叫,回頭一看,那蒙面人終於將頂上紗帽除去,露出一張素白清逸的面龐來。

「煩請高公公通報,舊臣應崇優……求見……」

「喲,是應大人哪!」高成尖聲道,「瞧您蒙著面,奴才一時竟沒認出來!您稍候,奴才這就去給您通報一聲。」說罷匆匆進屋。沒過多久,殿內就響起了一片亂嘈嘈的聲音來。

「陛下!陛下!你還不能起來哪,快躺下……」

「放開,他在外面嗎,讓朕去見他……」

「應大人就在外邊兒,讓奴才們去請進來就行了,你可別亂動……」

「不行,朕要去接他……你們都放手……朕要去……」

「哎呀陛下,您怎麼啦?那邊的快扶穩了……拿墊子來……陛下您不要緊吧?」

聽到這些誇張的對話,應霖的表情不由有些發僵,擔心地看了應祟優一眼,生怕裡面作戲作的太過火,讓堂弟動了疑心。沒想到不看不知道,一看才明白什麼叫做關心則亂,只見應崇優白著一張臉兒,才聽了幾句而已,就耐不住,抬腿奔進殿內,直接撲到陽洙的床前。扶起他的臉細細地看,見他臉色暗晦,兩頰的肌肉都凹陷了下去,頓時像被人用尖刀在胸口狠狠扎了一下般,雙手抓住他的胳膊,心疼得說不出話來,

「崇優、崇優,你別擔心……我沒什麼……真沒什麼……」一見到應崇優這個樣子,陽洙剎那間什麼都忘了,只後悔自己化妝化得過分,不僅不再費心作戲,反而立即翻身坐起,握著應崇優的手,輕輕地拍撫安慰。

四道目光相互碰撞在一起,兩年的離別時光突然消失,他們看著彼此,依然親密熟悉得像是昨天還相偎在一起。

高成打著手勢悄悄指揮室內的人全部退下,整間大殿靜靜的,只聽得見兩顆心狂亂跳動的聲音,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撞破胸腔,撲向對方的懷裡。

好半天後,陽洙才低低地問了一句:「兩年不見,你就沒有什麼話跟我說嗎?」

應崇優只覺眸中氤氳潮濕,半晌后才顫聲道:「你病了,為什麼不吃藥?」

陽洙箝牢掌中的手腕,將應崇優的身體拉到近前,淡淡地說:「你既不在我身邊,生有何歡,死又何懼?」

應崇優頓時鼻間一酸,差點就忍不住落下淚來,口裡卻又咬牙責備:「你又不分輕重了,自己的身體最要緊……就算我不在你身邊,能聽到你安好的消息也是開心的,現在看到你病成這樣,知道我心裡有多難過嗎?」

「我只知道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陽洙將他的手拉到自己唇邊,

「我寧願看到你難過地守在我身邊,也不要你快快活活地待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火熱的唇印在手背上,輕輕的,柔柔的,似有似無地啄著,吻著,廝磨著,卻輕而易舉地引燃了應崇優全身的熱情。壓抑了兩年刻骨愛戀如同被堤壩束住的激流一般,一旦有了缺口,便會翻湧澎湃,難以扼制,讓他不自禁的衝進了陽洙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了他。

淚水從眼眶中跌落,滲進衣料間,灼燒著皮膚,滴滴滾燙。

拼則而今已拼了,忘則怎生便忘卻。兩年來四處飄泊,本以為終有一天可以恢復雲淡風輕的心境,直到再次看到他時,才明白自己其實有多麼的思念他,牽挂他,多麼的渴望能重新感受他懷抱的溫暖。

就好像已讀出了應崇優的心思一樣,陽洙也緩緩張開雙臂,一隻繞過他的肩,一隻繞過他的腰,再慢慢收緊,將他的整個身體都密密地裹住,輕輕搖動。

潤濕的面頰磨擦著面頰,起伏的胸口緊貼著胸口,分屬不同主人的兩顆心都在怦怦地跳動,漸漸跳成同樣的節奏。

那是失而復得的珍寶,這次絕不再放手。

「崇優,留在京城吧……」

「……」

「你要走了,我一定會早死的……不是嚇你,是真的……真的會死的……我要是死了,你怎麼辦?」

「……」

應崇優將頭深深埋在陽洙的胸前,兩隻手移到他的胳膊上,懲罰般地狠狠擰了一下。

陽洙卻並不叫痛,依然柔聲道,「我知道你不許我說這種話,可這是真話。我喜歡你,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你要不相信,我也沒法子……」

他這般忍讓,反讓應崇優的喉間熱辣,像哽住了一大團棉花似的,又堵又澀,擰著人家胳膊的手指也慢慢鬆了。

「這次太傅終於肯接旨進京,應該不再像以前那樣絲毫也不能接受丁……連他都不忍心再看我這樣受折磨,你當然更加不會,是不是?」

應崇優低垂的睫毛微微地顫動了幾下,沉思不語,但原本有些緊繃的身體卻在不知不覺間已微微蜷縮了起來.

陽洙知道以夫子的彆扭性格,無論心裡怎樣想都不可能有正面的回答,所以也不逼問,伸手從懷中板起了應崇優的臉,低下頭吻去他面上的淚痕,嘴唇在潮濕光潤的皮膚上滑動著,試探了幾次,發現他並未拒絕之後,便大膽地落到了他的唇間,舌尖輕輕探入,引逗出一番交纏與激情。

這個纏綿熱烈的吻一直持續到雙方唇舌微麻時才意猶未盡的結束。應崇優靠在陽洙的肩頭微微喘息了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件事。

「陽洙。你現在還病著呢……來,讓我把把脈,還是先把病治好要緊……」

還在意亂情迷中飄飄然的皇帝一聽這話,頓時從半空中落了地,趕緊把手腕縮回來:「沒……沒關係……其實已經有煎好的葯,端來我喝就行了。」

「你又不肯讓太醫們診脈,這藥方是怎麼開出來的?」

「我雖然不肯,但也不是一直醒著,必定是太醫們趁我昏睡時診的脈,你放心吧。」

應崇優想了想也有道理,便伸手整理了一下有些零亂的頭髮和衣衫,起身到殿門外將早已迴避出去的高成叫了進來,吩咐他把煎好的湯藥端來。

高成不敢怠慢,忙躬身應了,親自到御茶廬捧來滿滿一碗葯汁,用銀托盤小心翼翼送到床前。陽洙剛伸手要接,卻被應崇優搶先端了起來,嘗了一口。

「啊……小心苦……」陽洙攔阻不及,心裡不禁暗暗著急。

「這味道不對啊……」應崇優皺起眉頭,「藥方拿來我看。」

「藥方?」高成的胖臉上現出獃獃的表情,「……藥方怕是已經找不著了……」

「怎麼可能?」應祟優眉頭微蹙,「這是給陛下開的藥方,脈息記錄與葯案都應該在太醫院留檔才對,去調來我看。」

高成訕訕地應著,額頭不知不覺已滲出一片冷汗。陽洙見勢不好,忙打岔問道:「怎麼啦?這葯有問題嗎?」

「就算不診脈,看陛下的臉色也知道是肝脾出了問題,可剛才的葯汁嘗起來清甜淡甘,倒像是碗青草茶。自古庸醫誤人不是沒有,但醫治皇上的病體也敢這般敷衍,實在是膽大包天.讓高成傳脈案進來,我先查一下是怎麼回事。」

陽洙見夫子對自己如此關切,心裡一甜,又開始飄飄然飛上了半空,不管不顧地將問題丟給他的外殿大總管去解決:「高成,按應少保說的。調脈案進來看。」

「是。」高成低頭退出,還來不及擦汗,便飛奔了出宮去找楊晨。

大約半個時辰后,一份脈案送到了應崇優手中,他細細地研究了半日,頗感困惑:「脈案甚通,藥方也是個絕妙的藥方,怎麼煎出來是那個味道呢?」

「一定是奴才們想著反正朕又不肯喝,所以隨便煎了煎,有些偷工減料罷了!」陽洙陪笑道。

「大概也只有這個原因了。」應崇優掀開被子的一角,將陽洙的右手捉了出來,「我再診診看。」

「不用了吧,你剛才不是說的確是個好藥方嗎?」

「好方子也要看對不對症。你放心,我的醫術雖算不上很好,卻也不是蒙古大夫,如果不診一下脈,怎麼知道太醫的方子有沒有疏漏之處呢?」

「不……真的不用……」陽洙一面用力將手奪回來,一面飛快地轉動著腦筋找借口,「既有太醫在,何必讓你來診脈?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如果脈象不好,你又要傷心難過了。這又不是什麼大病,我才不捨得讓你操心,等將來我的脈息養好養壯了,隨便你想怎麼診就怎麼診,好不好?」

應崇優忍不住被逗得一笑,「等你養好養壯了,我還有什麼好診的。算了,那就請太醫再來複診一下,如果病情沒有變化,再按這方子重新煎藥吧。」

「好,好,」陽株立即一迭聲地贊成,「其實我一看見你,病就好了七八分,說不定不用吃藥也行呢。」

「你精神是好了一些,不過臉色還是過於灰暗,不吃藥怎麼行?」應崇優抬起手,疼惜地在陽洙的臉上輕輕撫摸了一下,「鼻翼兩側都發青了,晚上也睡不好嗎?」

「還行吧。因為可以在夢中見到你,所以我總是很早就睡了。」陽洙甜言蜜語地道。

「陛下這麼會說話,到像是被我二師兄教大的人一樣。」應崇優雖然沒把他的話當真,但心裡還是極為熨貼舒服,一面輕輕扶他半靠在枕邊,一面柔聲察問道,「身上有沒有哪裡痛?這樣坐著頭會不會暈?!胸口有沒有悶堵噁心的感覺?」

「你別操心了,」陽洙覺得心中軟軟糯糯,又是感動,又是愧疚,可又不敢就此從實招認,只得擺出笑臉哄道,「我年輕,身體底子又好,不妨事的。」

兩人絮絮低語間,太醫們已應召前來,依次跪前請了脈,退出外殿,府祟優也隨後出去詢問病情。陽洙不能跟著一起,又擔心太醫言辭間露出破綻,在裡間的龍床上急出一額的細汗來,好容易盼到應崇優重新進來,忙覷看他臉色,見並無異樣,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太醫說陛下的病沒有大礙,依方調養,少時便可大愈。」應崇優卻沒注意到陽洙心虛的樣子,在床前坐下后,見他額上有汗,便抽出自己的手巾為他擦拭,「聽高成說,陛下有時處理起政務來,整夜的不睡,這怎麼行?雖說為君者理應勤政,但也要適度方好,就算不為身體考慮,神思睏倦之時批閱奏章,也難免會有疏失錯誤。以後不要再這樣了,好嗎?」

「知道了。」陽洙握住他執巾的手,放到自己胸前,「好久沒聽到夫子的訓話了,感覺好親切,再多說兩句吧?」

應崇優不禁一笑:「怎麼會有喜歡聽人家教訓的。再說陛下現在已是萬民敬仰的聖君了,哪裡還有我啰嗦的地方?」

「這裡,」陽洙拍拍胸口,「你就住在我這裡,跟我啰嗦一輩子,哪兒都不許去。」

應崇優將手掌平攤在他胸口上,輕輕摩挲了一陣,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麼,神色微見沉鬱。陽洙眉頭一蹙,忙向上坐了坐,湊上前去輕輕抱住,輕聲問道:「怎麼了?」

應崇優低頭凝思了好久,方緩緩搖了搖頭,嘆道:「一輩子……說著多容易的三個字啊……」

陽洙怔了怔,抿住了嘴角,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氣道:「就算我現在賭咒發誓,你聽著也不過是輕薄的情話而已,所以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只知道好不容易才能重新握到你的手,不管怎麼樣,我都不可能再放開了。」

年輕皇帝的話說得雖然任性,但聽在情人的耳中,卻是又甜又酸,滋味奇妙,慢慢品到後來,竟有些心動神搖,感慨難言。

見應崇優垂首無語,陽洙也不再多說,只是展臂抱他靠在自己懷中,兩人靜靜依偎,在體溫的相互交滲之間,心緒也漸漸安寧了起來。

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相依相偎了足有一個多時辰,滿室寂然才被殿外怯怯的稟告聲打破:「回應大人,陛下的葯熬好了。」

「喔,」應崇優一驚回神,忙整衣起身,道,「煩請高公公端進來吧。」

合掩的殿門被推開半邊,高成用托盤捧著一盅葯走了起來,胖臉上兩顆圓眼睛轉了幾轉.暗暗朝陽洙擠了一下。

「我先嘗嘗,」應崇優端起葯碗,輕輕抿了抿,這才滿意地點頭道,「這才是葯嘛。雖然這方子下的猛了些,好在陛下年輕,也當得起這些虎狼之葯,清滯通泄之後,人也會舒服一些,來……陛下快趁熱喝了吧……」

「清滯……通泄……?」陽洙臉色一白,不由瞪了高成一眼,「朕不覺得有什麼內滯……」

「太醫合議的方子還能有錯?快喝吧。」應崇優微笑著將葯碗遞到面前,「陛下是血戰天下的馬上君主,不能再像以前那麼怕喝葯啦。閉上眼睛,幾口就喝完了,沒事的。」

陽洙苦著臉接過葯碗,濃重的葯氣立即衝進鼻子,讓人嘴裡發苦。

「陛下?」

面對著夫子溫柔的臉龐和春風般的微笑。似乎再苦再猛的葯也只能咽下去。陽洙把心一橫,雙眼緊閉,張開嘴就準備開灌。

「算了吧。」應崇優在最後關頭劈手將碗奪了過去,放到小桌上,嗔怒地看了陽洙一眼:「這可是真的葯。沒病的人吃了只怕要上吐下瀉幾天呢,你還真喝啊?」

「當然要喝,不喝怎麼治病?太醫們參酌出來的方子應該沒問題……」陽洙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漸至消音。

應崇優卻什麼也不說,只靜靜地看著他,只一小會兒,年紀較輕的那個人就招架不住了。

「對不起,我前幾天真的生病來著……可是因為身體太好,你還沒到,病就沒了……」陽洙絞盡腦汁解釋著,又抓了應崇優的手放在自己身上,急急道,「雖然病是裝的,可我這兩年來思念你的心卻是真的,你摸摸看,我是不是瘦了好多?」

應崇優沒好氣地又斜了他一眼,但手指輕輕觸摸間,心還是軟了七八分。

「好像是瘦了一些……」

「因為我想你嘛,既吃不下,又不敢吃……」

「不敢吃?」應崇優奇怪地挑了挑眉。

「殷先生寫信來說,你比當年瘦了好些,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吃胖了,你會以為我好吃好睡根本不挂念你……」

「傻瓜……」應崇優含著眼淚罵了一聲,想想卻又忍不住破涕為笑,「傻成這樣,可不是我教的……」

「不是你是誰?」陽洙見他好像不是太生氣的樣子,頓時放下心來,又湊上前去抱住,「我傻也好,聰明也罷,還不都是因為你?」

「陛下的妝化得還真是精細,」應崇優扶住他的下巴又細細看了一陣。「是三師兄的手筆?」

「是,他回京述職,順便幫個忙。」

「師叔倒也罷了,連三師兄都幫你,我倒是沒有想到……」

「因為他們都知道,我們的感情是真的,我們兩個人是分拆不開的,」陽洙路著應崇優的面頰,在他脖頸間印下密密的吻,「崇優,留下來吧……」

應崇優重重地閉了閉眼睛,慢慢推開陽洙,立起身來,手扶著窗檯向外眺望,默然不語。

麒麟閣外朱牆翠檐的那邊,就是作為宮城中軸線的皇家主道,當年大婚的風輦就是從那裡轆轆駛進森森內苑,停在了小皇帝的身邊;再向東便是皇后御殿正陽宮,在那裡他們共同度過了兩年多相濡以沫的宮廷生活,一點一滴開始積蓄起一份不可替代的患難真情。記得永安宮的大火。西泠山的絕壁,記得巡衛軍營的嚴苛操練,帝都城外的回首遙望,記得風雪絕嶺間不滅的心火,記得平城宴堂上相互的微笑。更記得那一路相依相扶、征戰天下的旅程。

相愛,已是毋庸置疑,而今仍然惶惑不安的,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和處理這份愛,才能得到最平和安然的結局。

「你放心,」陽洙也跟著走到窗邊,扶住他的肩頭,柔聲勸道,「後宮那邊,早都已經接受我們之間的感情了,太后還親自出面去勸說過太傅呢。對了,魏妃說她曾寫信給你,你收到了沒有?」

應崇優點點頭。

「她是個好女人,把皇兒也教得很好。那孩子因為總聽他母親和我提起你,所以好奇得不得了,總鬧著想見見你呢。」

「魏娘娘心地柔和寬容,有她主持後宮,是陛下的福氣。她信中勸解我寬心,不要介意她的存在,反而讓我覺得愧疚……」

「佳人雖好,奈我不能動情。」陽洙俯低身子,深深地凝視著應崇優的眼睛,「我眼裡心裡,滿滿都只裝著你,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人了……」

應崇優被他眸中亮芒所吸,竟移不開目光來,心動神搖之際,渾然不覺自已被他悄悄抱起,移到床邊,匆匆幾個吻之後,便壓倒在軟被之間開始動作起來。

「你……你在幹什麼……」

「你說呢?」陽洙湊上前在他唇邊啄了一口,低聲笑道,「好久沒在一起了,我們親熱一下吧?」

「胡說什麼?」應夫子嚇了一大跳,一掌將陽洙的臉揮開,「現在還是大天白日的……」

陽洙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讓我忍到晚上。再度這銷魂一夜?」

「不、不行……」應崇優忙亂地擋著他不安分的手,「父親知道我進宮來了,晚上我必須回太傅府……」

「不是還有應霖陪著老人家的嗎?」陽洙一邊說著一邊不高興地沉下臉來,「白天不行,晚上也不行,我都忍了兩年了,你摸摸看,哪裡還忍得住?」

應崇優雖然已經與他有過肌膚之親,但因為生性保守,實在還是不習慣要明擺著談這麼讓人受不了的話題,整張臉早已漲得通紅,基本上已經失去了再繼續跟這個昔日學生用言語溝通下去的能力。

「怎麼不說話了?」陽洙一隻手依然懷抱在應崇優腰間,另一隻手騰出來強行將他的臉扳起來面對自己,「這有什麼好害羞的?我們既然是戀人,當然頂要緊的一件事就是……」

「別說了別說了……」應祟優想不通自己教來教去怎麼教出這樣一個不懂含蓄的人來,既覺得羞慚,又被他揉搓著難免動情,臉上已是紅雲一片,氣息更是紊亂,「你先把我放開,我好像聽見有腳步聲……」

「誰敢這時候進來?」陽洙哼了一聲,「除非他不想要命了……」

話音未落,殿外就響起高成顫顫的聲音:「啟稟陛下,應老太傅求見。」

「啊?」應崇優慌忙拉扯著陽洙黏在自己身上的手,「快放手。」

「明知道你在宮中,還特意挑這個時候跑來,」陽洙正在興頭上被打斷,滿肚子不高興,「看來老太傅還是不死心,總想要破壞點什麼才舒服……高成,請老太傅進來吧。」

「喂!」應崇優更加著急,「你還沒放手呢!」

「放手幹嘛?讓他老人家看看我們是何等的如膠似漆,難捨難分,這樣不是更好嗎?」

「陽洙!」應祟優皺起眉頭,微微動起怒來,「再不放手我生氣了!」

這一吼,果然還算師威猶存,陽洙不情不願地鬆開雙臂,眼看著夫子掙脫開來,下榻整衣,調平氣息。

少頃,殿門開啟,已是鬚髮蒼蒼的老太傅由兩個小太監扶了進來,先朝室內掃了一眼,方才斂衣下拜,道:「老臣參見陛下。」

「老太傅來啦。」比起臉色發紅的應崇優,陽洙顯得十分鎮定,笑眯眯地招呼道,「快請平身,賜座。」

應博畢竟老辣,不動聲色地謝恩歸座,道:「陛下聖躬欠安,老臣特來問候。看陛下的氣色,這病症似乎害得不輕啊?」

「這是相思病嘛,」陽洙毫不諱飾地道,「見不到崇優,這病就是要命的,如今崇優既然已經回來了,朕過不了幾天便能痊癒。」

應博看看陽洙辭色堅決的樣子,想到他這兩年來不言放棄的情意。心中已首肯了大半,只是身為父親,還是不能輕易答應了這小子,面上依然嚴肅地問道:「老臣實在不明白,陛下富有四海,後宮三千,為何偏偏要思念小兒一人?」

陽洙淡淡一笑:「老愛卿當年也曾是少年名士,詩酒風流,怎麼會不知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道理?」

「可是小兒並不是可以任您享用的一瓢水。」老太傅目光炯炯,精神瞿鑠地駁道,「且不說你們曾有師生之誼,單說優兒他這男兒之身,若是不顧世俗禮教與陛下在一起,只怕天下污言濁語,不敢向於陛下,而盡潑於小兒之身。臣為了大淵朝可是捨生忘死,但恕臣不能為了陛下一時歡娛,而置小兒於萬劫不復之地。」

雖然早已有了準備,但陽洙對於這位老太傅的如刀利齒,還是不免暗暗嘆服,定了定神方道:「太傅有愛子之心,難道朕對崇優的關愛之情會少於太傅嗎?朕這一腔真情,也不是隨意而生,今後朕自當竭盡全力,不讓崇優聽到半句逆耳之言,受到半點委屈.」

「陛下到底年輕,不知道悠悠眾口,最是難堵。」應博搖了搖頭,有意在語調中加了些嘲諷之意,「反正將來處境困難,被小人攻訐的人是崇優而非陛下,陛下強行要將小兒推入這遭人輕視的境遇之中,不會顯得太過自私么?對得起陛下口口聲聲對小兒所表白的真情么?」

若是放在當年,只這一句話便足以將陽洙激得跳起來,如今他畢竟多修鍊了兩年,沉穩了許多,咬牙忍了忍,按捺住急躁的情緒道:「朕不是自私,朕這是自信。朕既然留崇優在身邊,就有法子護得他周全。」

應博淡淡一笑,道:「陛下,老臣是個講道理的人,並非為了反對而反對。陛下雖然開了金口許諾,卻防得一萬,防不住萬一。我家優兒素來性情內斂,將來就算聽到什麼污言穢語,也不會向陛下訴苦。故而陛下所言,實在難以說服老夫,就這樣將獨生愛子留在京城受人詬病。請陛下見諒。」

陽洙瞪著這個語調柔和,卻句句鋒利的老臣。一時竟尋不出答對的話來。

然而出乎論戰雙方的意料之外,一直微鎖眉頭默然在旁的應崇優,卻在此時走了過來,面向著應博,冷靜地道:「父親,其實孩兒不在乎。」

「什麼?」應博一愣,不由自主地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小人攻訐,蜚語流言,孩兒並不在乎。」應崇優向陽洙投去一道溫和的目光,靜靜地解釋道,「我本來也一直很擔心皇上的聲名,會因為與我的這一段情緣而蒙塵,但是師叔問我,既然皇上根本不在乎這一點世俗所謂的瑕疵,我為什麼一定要替他在乎,而且還要為此放棄掉自己的幸福?同樣的道理,孩兒其實並不在意被人誤解,被人惡意誣衊,父親你為什麼一定要替孩兒在乎,以至於非要讓孩兒割捨下一段難得的真情呢?」

應崇優握住父親的手,慢慢跪在他的膝前,仰起面龐,「父親,人生在世,很多重要的選擇在決定的時候……都不能保證絕對正確,但無論以後會發生什麼,孩兒現在,是的的確確想要跟皇上在一起,請您成全孩兒。」

陽洙又是驚喜又是感動地看著應崇優,幾乎忍不住想要撲上來將他緊緊摟進懷裡,但為了不刺激到那位老爺子,破壞現在難得的好氣氛,他也只有努力忍耐著,沒有動作,也沒有出聲插言。

「優兒,」應博顫顫地撫著兒子的頭,心疼地道,「你要想清楚,君臣相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何必一定要選這樣一條難走的路呢?」

「孩兒也知道難走,所以一直在逃避、退縮、猶豫,甚至有時候還自己欺騙自己,」應崇優凝視著父親,雙眸漸漸濕潤,「可惜這世上最動不得的,就是感情……孩兒既已動情,縱然知道日後會有很多苦楚,也無法輕易拋閃。父親也是動過心動過情的人,難道不能明白孩兒此刻的感受嗎?」

應博看著愛子,眸中一片憐惜之色,好半天才嘆出一口氣來,搖頭道:「你都這樣說了,為父還有何言……你好自為之吧……」

應崇優還未作出反應,陽洙已歡天喜地跳起身來,一迭聲道:「太傅放心,放心!雖然無論朕說什麼,你們都當成花言巧語不肯全信,但朕還是要說,崇優對朕而言比江山還重,朕絕不會讓他吃苦的!」

「陛下也不要誤會,」應崇優轉身面向他,正色道,「我說要和你在一起,並不是說我就願意一直留在你身邊,成為一個後宮般的存在。我從小就希望能夠遊歷天下,體會各處風俗民情,所以請求陛下不要拘束我的行蹤,讓我能夠來去自由,既不辜負陛下的深情,也不埋沒自己的天性……」

「那你一年能分多少時間陪我啊?」陽洙不樂意地道,「當皇帝真不自在,如果沒有這個皇位拖累,我也可以跟你一起踏遍錦繡山川,暢遊天下了。」

應崇優微微一笑,用力握住他的手,柔聲道:「記得我曾經跟陛下說過,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做到隨心所欲。陛下既居此位,天下就是你的責任,如同你怎麼也放不下我一樣,你今生今世也不可能放下這個責任。只要我們能夠時常相見,縱然不是朝朝暮暮又有何妨?而且從朝政大局考慮,一個不擔任朝職,不牽涉政務的應崇優,一個時隱時現,像影子一樣留在陛下身邊的應崇優,也許是對所有人來說最佳的選擇。你說這樣好不好?」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陽洙目光深邃,定定地看著應崇優的臉,好半天才無奈地道,「每當你問好不好的時候,我就已經沒有說不好的餘地了……」

應崇憂心中一酸,差一點又掉下淚來.只是當著父親的面不好失態,忙側過臉去掩飾。應博對陽洙的大度也暗暗讚賞,只是他畢竟更有閱歷些,穩住了心神,並沒表現出來,仍是一臉肅然,語調從容地道:「你們二人都能衷於摯情,而又不為情或心亂心智,實是天下大幸。既然陛下同意不將小兒拘管於帝都之中,老臣也再無他求。今日能解開數年心結,老臣甚感欣慰。時辰不早,陛下又是重病未愈,不宜操煩過度,老臣先行告退,請陛下休息吧。」

應崇優忙道:「既如此,孩兒與父親同行。」

陽洙聞言立即垮下臉來,但因為接到應崇優遞過來的眼色,也只好悶悶不樂地道:「那你送太傅回去,明天再來啊。」

「算了,」應博嘆口氣拍拍兒子攙扶著自己的手,道,「你們兩年未見,想來有許多話講。而且對於將來,陛下也必然有些安排要跟你討論。老父雖不濟,倒還認得出宮的路,你就不必跟我一起回府了,兩人多聊聊吧。」

應崇優微覺不好意思,剛叫了一聲父親,陽洙已高高興興地道:「多謝老太傅體貼,高成,快準備步輦,替朕好好地護送太傅回府。」

外殿大總管應聲出現,笑眯眯道:「步輦已經備好,老大人,奴才攙著您……」

這主僕二人一唱一和,應博也不由失笑,起身甩了甩袖子,抬手讓高成小心攙著退了出去。

「你真是……」應崇優被這樣一弄,早已是滿臉暈紅,甩開陽洙緊緊拉著自己的手,到殿門旁目送父親,車輦剛消失在宮牆外,就有一個身體從後面熱乎乎地貼了過來。

「終於又只剩我們兩個人了,」陽洙輕輕嚙咬著他的脖子,語調低沉地道。「我們繼續吧?」

應崇優還未及答言,整個身子已被橫空抱起,放到了龍床上,被緊緊壓在下面不能動彈。

「陽洙……」

「我知道。我知道,」年輕的皇帝一迭聲地道,「放下帳子是吧?我馬上就放……」說著欠身起來,挑落金鉤簾帳。

「……你還是先把臉上的妝洗掉,這一臉病容的看著……我總覺得不對……」

陽洙只好又趕緊跳下床去,衝到水盆旁,忙忙地倒了幾滴葯汁在清水裡,胡亂洗了幾把,將臉上妝容清理乾淨,又重新跳回帳中,一把抱住戀人的身體,便開始拉扯他的衣服。

「殿門還沒關呢……」應崇優喘息著按住他的手。

陽洙急得滿額都是細汗,扯起嗓子高聲喊道:「高成,關殿門!」

「喂……」應崇優被他這一喊,臉上更像著了火似的發燒,可抱怨的話還沒說出口,整張嘴就已被滾燙的雙唇緊緊堵住,只能發出「嗯嗯」的聲音來。

殿門外,外殿大總管移動著胖胖的身體,盡量悄無聲息地將開啟的殿門慢慢合攏來,但當他的視線穿過窄窄的門縫,落在那搖動著的綉金紗帳上時,還是忍不住縮起身體,掩嘴笑了起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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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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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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