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行人進入平城行宮時,天色已然全黑。
楊晨在宮門口勒停坐騎,向鄭嶙打聽了魏王府第的地址,便過來跟應崇優道別。
「天都黑了,你準備這個時候去見魏王?」應崇優吃驚地問道。
「怎麼會?我先去驛館投宿,明日再拿太傅的薦書前去投遞。」
應崇優知道按規矩應該這樣,點頭不語,誰知陽洙卻伸出一隻手來,不客氣地道:「薦書在哪兒,我看看。」
楊晨神色微動,也不多問,直接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來,雙手遞上。陽洙一把抓了過去,拆開看了兩眼,笑道:「既然是獻計助朕出宮的鏡由先生,何必再講這麼多規矩,今夜先安置了,明天到殿前來,朕有旨意給你。」
以楊晨的聰明機敏,這一路上雖然聽不見同乘一騎的那兩人所說的話,但看其他人小心翼翼的樣子,大略也猜到了這個氣質超群的英俊少年的身份。此時見他自露出來,立即拜倒見禮道:「草民謝陛下隆恩。」
陽洙隨意揮了揮手,示意他免禮,轉身拉拉應崇優,道:「餓死了,一起吃飯去。」
「陛下……」
「吃完飯朕還有事情跟你商量呢,走吧,你應該也餓了吧?」陽洙臂疼早已好了大半,從應崇優手中搶過韁繩,略一抖動,催馬便向宮門內奔去。
應崇優人在馬上,只匆匆回頭看了楊晨一眼,便身不由已地被拖帶著遠去。
「楊兄,都這麼晚了,今夜是否肯委屈一下,到我的住處暫時歇息?」鄭嶙禮數周到地對楊晨拱了拱手,「明日聖旨一下,內政院會馬上安排官邸,何必再到驛所去呢。」
「那豈不是太麻煩鄭將軍了?」
「您不用客氣,」鄭嶙手一抬,當先引路,「請。」
楊晨微微點頭回禮,與他策馬並肩走了幾步,用仿若閑聊般的口氣道:「皇上對我家應師弟……好像格外寵信的樣子……」
「他們一起從京城千里來此,情分當然是與眾不同,」鄭嶙笑了笑,「何況應大人輔佐聖上確是一片忠心,也當得起這份寵信。」
「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他當不起的……」楊晨喃喃自語般地感慨了一句,抬頭一笑,改了話題,「鄭將軍是哪個州府的人?」
「哦,我原籍蔡州,從軍后一直在濟州侯麾下,不久前才由侯爺薦至平城的……」
「真是巧,我族兄楊改也在濟州任職呢。」
「原來你與楊通判同族?真是家門淵源,英傑輩出啊……」
「鄭將軍客氣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談得甚是熱鬧,鄭嶙本是坦誠君子,楊晨又善言辭,不多是,他就已經把平城朝廷的大致情況摸了個清楚。
出身於官宦之家,又在浮山門下修文習武,楊晨對自己的未來一向有較強的企圖心。即使是當年在山上與應崇優最情投意合之時,他也無時無刻不想著有朝一日學成下山,能展風雲之手,建功業於亂世,成為留名青史的一代名臣。在孟氏幕下這一年多的時間裡,胸府心機更加歷練,對於各方政治關係中最微妙的牽挂權衡,他的洞察力己遠非當日可比。
所以鄭嶙的介紹雖然既簡單又公正,他還是能立即敏感地察覺到,在皇帝與魏王看似水乳交融般的和睦關係中,其實隱藏著一些終究難以調和的矛盾。
而在察覺到這矛盾的那一瞬間,楊晨已快速地為自己將來的立場做了選擇。
令他有些高興的是,自己所選擇的立場,與應崇優目前所在的立場,似乎恰好是一致的。
「楊兄,楊兄?」
「啊,對不起,」發現自己有走神的楊晨忙甩了甩頭,拱手道,「不好意思,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鄭嶙毫不介意地笑道:「在下居處已到。為軍之人,蝸居簡陋,委屈楊兄了。」
楊晨謙讓了幾句,兩人在廊下道別。鄭嶙派了軍士前去客房伺候,自己回到房中,展開地圖,連夜籌謀攻城的具體訓練與實施方案,直到天明前才和衣倒卧了一會兒。
次日清晨,陽洙在正殿升朝,鄭嶙代楊晨遞進手本。皇帝看也不看就命人召進殿來,隨意問了幾句,便道:「楊卿才高功高,又是應老太傅所薦,朕敕封為軍機巡檢,參贊軍務。」
此言一發,包括應祟優在內的群臣都有些訝異。魏王的臉色雖未變,但唇角的笑紋立時便收了一下。
楊晨雖是世家子弟,但之前素無職份,本是白衣之身,只是應博寫了一份薦功奏表,便立即破格封賜正三品的官職,還是個有權參贊軍務的實職,把魏王向皇帝親自面薦的所有人全都比了下去,只有濟州侯所薦舉的鄭嶙能壓得住他一頭,難免讓人心裡有些犯嘀咕。
應崇優雖然知道以楊晨的才幹,足以勝任此職,但從同門的情份上來說,他並不願意讓楊晨一飛衝天,成為招人妒忌的目標,於是立即轉過頭來,以眼神示意他推辭。
對於陽洙賜封高職的用意,楊晨心中清楚,而對於應崇優遞過來的眼神,他也看得明白,只是胸中早有決斷,他只能佯裝未見,轉頭避開師弟的視線,徑自出列,瀟洒拜下:「臣,謝主隆恩。」
應崇優心中不安,好容易等到散朝,匆匆追上楊晨,叫到無人之處,劈頭就道:「以你的能力,將來必致青雲之上,為什麼要急著當這出頭之鳥,平白成為讓人眼紅的靶子呢?」
「小優,」楊晨面露微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看到你這麼在意我的處境,還真是讓人高興。」
應崇優一把甩掉他的手,皺眉道:「你明知道這樣一來,魏王與他這一脈出來的朝臣,都免不了要埋怨皇上處心不公,有意偏袒我父親的親信,藉此打壓魏屬。就算是為了皇上的名聲,你也該推辭不就啊!」
楊晨眯起眼睛看了他一會兒,表情略顯清冷:「我還以為真是為我著想呢,原來還是在為皇上考慮……不過對於你所顧忌的東西,皇上在下旨前應該都考慮過了,他是在有意刺激魏王,你看不出來嗎?」
「這個我知道。但他的步子不能邁得太急,我們做臣屬的也要盡心儘力提醒他。這個時候正應該君臣同心協力才是,刺激魏王爺幹什麼?」
「小優,」楊晨將雙手搭上他的肩膀,微微俯下頭,「雖然你學通古今,但心腸未免過於柔善。在我看來,陛下如今一步一步,走的才是真正的帝王之路,說句不客氣的話,你已經被他甩在後面了,不要多說,靜靜地看著吧。」
應崇優心頭一震,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從背心升起。
「從京都到平城來的這一路上,皇上非常依賴你吧?」楊晨的目光牢牢鎖住他臉上的每一分變化,語氣卻很閑淡,「我知道你一向是個重感情的人,只要他曾經依賴過你,你就以為自己有責任扶持他到終點,所以原本對改換天下的事情毫無興趣的你,如今卻盡心儘力地在為陛下籌謀。不過以你的性情,還是不太適合陷身於政局之中,我害怕看到有一天,你的溫和與理想化阻礙了陛下前進的腳步,那對你來說實在是太危險了……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帝,是不會因為你曾經在風雪中跟他一起翻越衛嶺就記著你一輩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應崇優怔怔地仰著頭看了他半晌,黑亮的瞳仁漸漸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了,」應崇優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好像是有點兒用力過度的樣子,他是皇帝,他有他的想法,我應該明白的。」
「當然,現在還沒有那麼糟糕,我這麼說也只是因為太關心你,」楊晨握住他的胳膊,輕輕撫摸了一下,「當年分手之後,我一直……」
「這個就更不要再說了,」應崇優退後一步,搖了搖頭,「事情已經結束了,就要有結束的樣子。七年的時間足夠抹平太多的東西,我早就忘了,你也忘了吧。」
楊晨眉睫一顫,咬住了下唇——沉默了片刻才抬起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柔聲道:「雖然先說分手的人是我,但也許念念不忘的人也是我……不過你說的對,畢竟都結束了……本來我一直擔心你會永遠恨我,可現在看來,你要比我所知道的小優更加寬容大氣……」
「既然要共事一段時間了,我們之間就不該再有心結,」應崇優的目光清澈如水,只是在眸底深處,有著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憂傷,「再說都是為了陛下的大業而效力,今後好好相處吧。」
「是啊,都是為了陛下……」楊晨淡淡地附和了一句,但看嚮應崇優的跟神與說話的語氣卻帶著一種古怪的感覺,彷彿是在猜疑什麼似的。不過應崇優沒有立即發覺到他的異樣,因為陽洙的貼身大太監高成,就在這時從行宮側門奔了出來,氣喘吁吁地向兩人奔來。
「應、應大人……陛下口、口諭,請應大人……到西配殿去、去一趟……」
「知道什麼事嗎?」應崇優問道。
「好像是有一位……」高成喘一口氣,「一位也姓應的大人,從南邊過來了……」
應崇優心一跳,脫口道:「父親……
「不是……是年輕的……」
「難道是霖哥?」應崇優不及多問,匆匆跟楊晨招呼了一聲,就向西配殿快步奔去。
來者的確是應崇優的堂兄應霖,他所帶來的,是大家久已盼望的太傅應博平安的消息。
陽洙與應霖只見過寥寥數面,每次都匆匆而過,沒有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所以當平城少侯魏聿平引領來者入殿時,年輕的皇帝一時未能認出他是誰,直到他下拜報名,才恍然想起來是崇優的堂兄,忙抬手讓他免禮,轉頭吩咐高成:「去請樞密學士過來,告訴他京中有舊人來訪。」
高成躬身領命,向外沒走幾步,陽洙皺皺眉又覺得不妥,叫道:「等等。」回頭先問應霖:「太傅大人安危如何?」
應霖恭聲道:「托陛下洪福,太傅及時脫險,已在安全隱秘之處藏身。」
陽洙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向還呆在原地的高成擺擺手:「可以去請應學士了。」
未及片刻,應崇優已快步趕到殿前,匆匆向居中而坐的皇帝行了個禮后,便一把抓住應霖的胳膊,顫聲問道:「父親……父親他……」
應霖將臉一綳,露出一副嚴肅的面容,正準備裝模作樣賣賣關子,可沒想到應崇優的臉色剛被嚇得一白,陽洙便立即趕著過來寬慰道:「放心放心,老太傅平安脫險,毫髮無傷,這是他親筆寫來的書信,你要不要先看……」說著豎起眉毛瞪了應霖一眼。
「是,是,」應霖趕緊道,「幸而大伯父早有防備,沒有被孟釋青所害。只是沿路緝查的緊,他老人家年邁,認識他的人又多,所以不得不暫時隱匿,一時無法前來與陛下會面。」
「他現在的居處可安全?」
「如果不是一處極穩妥的所在,我又怎麼放心留下大伯父自己來平城?」
應崇優心頭稍定,這才從陽洙手中接過父親的來信看了一遍,面上露出笑容。
「朕早說過,太傅與孟釋青成功周旋了這麼些年,斷不會輕易被他所害,你就是不聽,結果白白擔心了這麼久吧?」陽洙見應崇優歡喜起來,不由也笑道。
「太傅平安,實在是社稷之福,」一直站在一旁的魏聿平此時也上前一步。嚮應崇優拱手為禮,道:「應大人今日兄弟見面,不久一定會父子團聚,在此恭喜大人啊。」
應崇優忙躬身還禮,道:「多謝少侯雅言。」
兩人正客氣著,魏王與幾名重臣已得報趕了過來,確認了消息之後,雖不知內心的真實情況如何,但至少表面上全都露出喜色。
而在這殿堂上所有面帶笑容的人中,除了應崇優,最感到由衷地高興的人,便是陽洙。
陽洙到平城之後的這幾個月,行事勉強還算順利,但此處畢竟是由魏王為主經營起來的,皇帝雖然有至尊的地位,但威望尚顯不足,想法一旦與魏王的意見相左,便難免有制肘之感。可是要想在軍政兩方面都儘快建立起高於魏王的權威,對一個初來乍到的年輕皇帝而言並不容易,除了他本身必須表現出王者的才華外,也需要更多人無條件的支援。太傅應博是先皇託孤老臣,一向德高望重,平城諸臣中多有他的門生故舊,而策劃推倒孟氏執政的這一系列行動,又基本上都由他與魏王兩人一內一外主理的,儼然是勤王陣營中另一個重量級的精神領袖。雖然應博現在人不在平城,但只要他還平安無事地存在於這個世上,就會自然而然成為陽洙背後最有力的一個支撐。
對於這一點,不僅陽洙明白,應崇優也很清楚,所以一向低調淡泊的他,在皇帝乘興當場下旨要宴請群臣慶賀太傅平安時,才沒有表示任何反對。
因為他明白,陽洙設此賀宴的目的,就是要高調宣布應博已經脫離了孟氏的控制,而且可能隨時來到皇帝的身邊。
在此之前,平城魏王因為功勞和資歷超然於群臣,無人可與之比肩,他與陽洙之間單線的君臣關係是脆弱而不穩定的,彼此都有各自的不安與疑慮。如今確認了還有另一個具有同等地位的功臣存在,就好比在一君二臣之間畫了一個穩定的三角形,即可以讓兩名功臣互相制衡,又能夠因此顯現出君主的至高地位。
如果魏王並沒有更高的野心的話,其實這樣的局面對他以後而言反而更安全一些。
不過陽洙此時卻沒有多餘的心思為魏王的以後著想,他高高興興地摒退了應氏兄弟以外的其他臣屬,命人端上茶點,賜應霖坐,還沒等他喝完一口茶,便急急地道:「應卿,朕這裡有一副重擔,你要不要來挑挑看?」
應霖趕緊丟下茶碗,翻身拜倒,道:「陛下如有差遣,臣自當效死。」
「哪有效死這麼嚴重,」陽洙淡淡笑道,「朕早就有個想法,想從各地的州府軍中抽調精兵,成立一支朕貼身的禁軍,主帥的人選已經定了,但一直沒有合適的人來輔助他。朕在你手下待了些日子,深知你是個帶兵的好手,你願不願意為朕辛苦一些?」
應霖語聲堅定地道:「為陛下效力,何敢言辛苦。」
「好,」陽洙開懷大笑,「在今夜酒宴之上,朕便會當眾封你為正三品副將,希望你不負朕之期望,給朕練一支鐵軍出來!」
「謝陛下隆恩。」
「陛下,」應崇優有些擔憂地道,「封賞應霖事小,新編禁軍事大,雖然這件事遲早要施行,但最好還是不要操之過急,先跟魏王商議一下吧?」
「商議?如果私下商議的話,你覺得魏王會同意嗎?朕之所以決定在今晚突然宣布,就是要利用那種場合,讓他無法反對。總之在朕的手裡,絕不能沒有自己得心應手的兵啊。」
「話是沒錯,但這樣硬來,未免有些傷了老侯爺的情面……」
「嗯……」陽洙捏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其實朕剛才也想過,是不是應該在宣布成立禁軍之後,立即給魏王一份殊榮,恩撫他一下……」
「好是好,只不過……什麼樣的殊榮合適呢?他已然封王,難道要上尊號?「
「剛剛起事就上尊號恐怕不妥吧?」陽洙搖搖頭,「那等大業得成之後,豈不是就要封他做皇帝了?」
「陛下!」應崇優厲聲道,「您怎麼能無端說出這樣的話來?」
「呃……朕……」陽洙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朕……只是……開開玩笑而已……」
「您是天子,怎可開這樣的玩笑,若被多心的人聽了,豈不以為陛下是對魏王有所猜忌?」
「這裡不是只有你跟應霖嘛……」
應崇優略略放緩了口氣,道:「不管是對誰,這樣的玩笑話說多了,難免就有不提防的時候,請陛下以後謹慎。」
「喔,知道了……」
應霖從沒見過帝師調教學生的場面,不由有些發愣。
「對了!朕想到一個絕佳的籠絡之法!」陽洙卻似被調教慣了,毫不在意,眼珠一轉,又想到一招。
「什麼辦法?」
「你不記得前幾天巡營,在東城牆上魏王跟朕提了什麼事了嗎?」
應崇優一怔,雙手不由自主地握了握坐椅扶手,「您是說……魏郡主……」
「是啊,魏王想讓朕冊封郡主為妃,明裡暗裡提了不知多少次了,朕因為沒那個心思,總不太理會。既然要籠絡他,不如兩手齊下,就在今夜酒宴上,先下旨冊立郡主,再宣布成立禁軍,魏王初當國丈,總要給朕一個面子,不至於當面駁還禁軍之議吧?」陽洙說著,覺得大是絕妙,哈哈笑了起來。
「這個法子果然好,」應霖也大加贊同,「魏王有了國威之榮,風光更盛,有些事就不好跟陛下爭執了。」
「就算他心中其實不服,朕也有辦法慢慢說服他的,只是不能讓他一開始就當眾反對。」陽洙挑了挑眉,轉頭看了應崇優一眼,笑容不由僵在了臉上,「怎麼你不同意嗎?」
「不是……」應崇優低著頭,感覺心裡疙疙瘩瘩的很不舒服。以他自己對於感情的態度,他很反感這樣赤裸裸的政治聯姻,讓人覺得很替那個受人擺布的女孩難過,但魏王功高,郡主貌美,皇帝又年輕單身在此,不管從哪方面來看,冊立郡主為妃都是遲早的事,又實在是無從反對起,只得含含糊糊地敷衍了一下。
「可是你臉色不好啊?」陽洙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細細地看,「如果你覺得冊妃之事不妥,那朕就……」
「沒有……跟那個沒關係,臣只是有些不舒服……」
「怎麼會不舒服呢?」陽洙湊近了應崇優的臉,緊張地伸手按在他額上,「是不是這一陣乍暖乍寒生了病?好像不發燒,倒有些冰冷冰冷的……」
「不要緊的,」應崇優側頭想避開貼在額前的手掌,「大概是今天早上事情多,忘了吃早膳……」
陽洙狠狠瞪了他一眼,罵道:「你就知道把朕管得嚴嚴的,自己的飲食起居怎麼這樣粗心?來,先吃塊點心……嗯,不行,點心太乾澀了,朕叫人先煮碗湯來……」
「何必麻煩,時辰已近正午,原本就該進午膳了,臣兄弟就先告退了吧。」應崇優淡淡地笑了一下,神情已恢復平靜,一面推辭著,一面站起身來。
陽洙一把按住他,揚聲道:「來人!」
堂下的內侍蹬蹬蹬跑了進來,跪倒在地。
「傳膳,朕今天要為應將軍洗塵,讓他們加幾個菜。」陽洙吩咐完畢,又轉過頭來,「樞密學士,朕命你作陪。」
應崇優遲疑了一下,無話可說,只得垂首道:「臣遵旨。」
大約一盅茶的功夫,膳食便陸陸續續安放了上來。被調教得卓有成效的某人飲食方面一向不奢侈,雖然加了幾個菜,但乍一看,還是簡樸得不像一般意義上皇帝所賜的御宴。應霖是第一次與天子共餐,榮耀之餘不免有些緊張,陽洙一給他布菜,他就彈跳起來謝恩,安慰他「不用拘束」也毫無效果,最後陽洙只得少理會他,讓他自己一個人埋頭吃飯。
既然主客用不著管,陽洙樂得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陪客的身上。讓他略略放心的是,崇優現在好像已經沒有了不舒服的癥狀,神情和舉止恢復了自然,除了因為頻頻夾到碗中的菜肴過多而投過來幾個制止的眼神外,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
剛剛還有些懷疑應崇優沒說實話的陽洙覺得自己也許是有些多心了。
一餐飯接近尾聲時,內政使進來稟報晚宴的安排情況,皇帝只聽了幾句就擺擺手,命他去找魏王決定,只留下了晚宴的名單來看。
「陛下,用完餐再看單吧,」應崇優勸道,「邊看邊吃容易停食。」
「嗯,其實也沒什麼看頭,大約就是這些人罷。」陽洙聽話地丟開名單,笑道,「都是朕的重要臣子啊,幸好不是每一個都有待嫁的女兒。崇優,你說我今晚是直接跟魏王求親呢,還是找個人代言?」
應崇優沉吟了一下,輕聲道:「陛下,您見過郡主幾次?」
「不記得了,」陽洙咬了個肉丸子,含含糊糊地道,「兩……三次吧……」
「您喜歡她嗎?」
「挺好看的,還行……」
「比起以前的那些妃子,皇上對她會不會有比較特殊一點的感覺?」
「妃子們都一樣吧,有什麼好特殊的……」
陽洙的目光閃了閃,突然露出非常狡黠的笑容,故意曖昧地瞟過來一眼,道,「只有皇后才是與眾不同的,她就像是朕心裡……」
「陛下!」應崇優被他的不正經氣得一梗,忍不住喝止了一聲。
「怎麼了?封個妃子嘛,多小的一件事情啊,一定要有特殊的感覺才可以嗎?」
身為帝師,應崇優教了陽洙天文地理兵法戰策,卻終是沒有教過他什麼是真正的愛情,現在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只得嘆口氣道,「臣只是覺得……陛下終於可以不再受孟釋青的擺布,難道不想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嗎?」
「這不矛盾吧?」陽洙有些困惑地眨眨眼睛,「納魏氏為妃后,就不能再娶自己喜歡的女人了?」
應霖也認為堂弟反對的有些沒道理,幫腔道:「我覺得這主意挺好啊,兩全且至大嘛。魏王有了國丈的身份,更加顯貴,對新編禁軍的事也許就沒那麼多心了。」
應崇優張了張嘴,又覺得很多話不知該如何說,只好搖搖頭,默然不語。
陽洙偏過頭觀了觀應崇優的臉色,想了想,一把攬住他的肩笑道:「啊,朕知道了,你是擔心魏郡主名不符實,怕我將來厭煩她,反而更傷魏王的顏面是不是?」
應崇優勉強笑道:「其實臣也沒想那麼多。如果陛下是因為喜歡魏郡主而求娶她為妻,臣一定會為她和陛下高興。可如今……如此輕率地決定她的終身,只是為了籠絡她的父親,未免讓人覺得有些替這個女孩子傷感……」
「聽起來好象嫁給朕多委屈這位郡主似的,」陽洙將雙臂往胸前一抱,「娶不娶她朕倒無所謂,你反對,朕就不提了,可要是魏王跟朕再開口怎麼辦?總不至於駁他的面子吧?」
應崇優抿住了嘴角,無言可答。沒錯,魏王既然已動了個心思,希望女兒為妃為後以固魏氏之寵,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而皇帝青春年少,現在身邊沒有一個后妃,當然也沒有理由去拒絕這樁對安穩政局極有好處的聯姻,既然如此,還不如主動下聘,尚可以落一份人情。
「崇優,別總是沉著臉,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跟朕明說啊。」陽洙碰了碰他的胳膊,追問道。
「……還是按陛下的意思,今晚下冊立之詔吧……」
陽洙原本就不太在意這件事,見他同意了,也只是嗯了一聲,埋頭喝湯。
「小優,你應該也見過魏郡主了吧?」應霖問道。
「是,她奉父命來向陛下請安時,見過幾次。」
「那你把惜惜要回來了嗎?」
應崇優大吃一驚,「你說惜惜在這裡?」
應霖也有些訝異,眨了眨眼睛道:「我以為你知道呢,惜惜可是你的寶貝,怎麼敢隨便打發?大伯父專門派人送到這兒請魏郡主照顧的,兩年多了呢……」
「我一直以為是在堂嫂那裡,早知道它在這裡,第一天就會去看它了。」
「喂,」陽洙酸溜溜地問道,「什麼人這麼重要啊,第一天就要去看,不引見給朕認識一下?」
「哦,」應崇優輕輕笑了笑,「不是人,是我以前養的一隻小雪狐,當時不能帶入宮,只好託付給父親。本以為再也見不到它了。」
「狐狸?你養的東西蠻奇怪的……要是這麼喜歡它的話,朕馬上叫魏郡主還給你。」
「不用不用,我有時去看看它就行了。把它要回來,也沒有時間照顧,再說人家魏郡主也已經養了它兩年了。」
「既然這樣,朕這就陪你去看看它,瞧你牽腸掛肚的樣子……應霖,你遠來辛苦,先去休息吧。」
「陛下還有諸多朝務,這種事,還是閑暇時再去辦比較好。」應崇優一板一眼地答道。
陽洙呵呵笑起來:「朕就知道你會這麼回答。行,依你,那咱們就先去書房吧。」
三人一前兩后地出了殿門,陽洙不想乘步輦,大家一起步行,到了分道口,應霖再拜離去。
平城政權的結構目前尚不是一個完整的朝廷,但陽洙還是按例每天上殿舉行朝會聽群臣的奏報,不能當廷決定的事,也會將相關人等召集到茳冕院的書房繼續商議。最開初年輕的小皇帝沒有經驗,再加上急於了解情況,所以事無巨細全都要抓來過問一遍,以至於每天從清晨忙到深夜。幸而有應崇優從旁協助參贊,漸漸梳理出了一個綱要,得心應手的臣子也越來越多,才總算有了些可以喘息的時間。不過畢竟還是創業之初,軍政要務堆積如山,閑暇悠哉的時光短期內是不可能有的了。
到了御書房外,已有應召而來的大臣在廊下靜候。商議了一個多時辰的朝務,再批閱奏章,看軍方快報,稍後又親臨軍營與幾個將軍會談,不知不覺間已是日落西山。
騎馬回茳冕院的途中,應崇優見陽洙心情不錯,便問道:「陛下連日品察,對這幾個將軍可還滿意?」
陽洙唇邊掛起一絲兒笑意,道:「鄭嶙不愧是你選中的人,足堪大用,將來的禁軍統帥非他莫屬;秦冀瑛性情雖然急躁,可深得屬下擁戴,也自有他過人之處,費天恩比起來更粗豪些,不過還算擅長帶兵;只有那個方謂成嘛,要多看看……等禁軍成立后,很多地方都要用人,朕準備再多見見中級的將官們,好簡拔人才。」
「是,臣會安排的。」
「不過忙歸忙,你也要留心身子,」陽洙凝視著每天都陪在他身邊的應崇優,抬起手臂,用指尖輕輕撫觸了一下他被寒風吹得冰冷的面頰,「這一陣子看你,總覺得清減了好些……聽著,朕會更努力的,你不要那麼累。」
年輕帝師目光輕輕一顫,胸口頓時如同被溫熱的水慢慢漾過一般,盪起層層暖意。雖然不知道還能夠被他這樣在意多久,但至少這一刻的感覺,可以沉澱下來,等將來遠離廟堂之時,也算是一份溫暖的回憶。
「今夜的酒宴不會拖太晚的,你要早些睡,別看那些公文了,聽到了沒有。」陽洙卻不知道應崇優想的是終將要離開的事情,依舊叮囑著,故作嚴厲的口氣倒像足他是老師。
「是。」應崇優抿了抿嘴角,側過臉來,「陛下,今夜請穿那件爍銀龍袍。」
「好……」陽洙想也沒想地應了一聲,突然又頓住話音,「為什麼?朕穿那件衣服最好看嗎?」
「陛下少年英俊,穿什麼都好看。」
「你才是穿什麼都好看呢。呃不,應該是說,你不管易容成什麼樣子都最好看,朕覺得你裝扮成小虎哥時,也比真正的張小虎好看。」
「那隻能說明臣的易容術失敗了啊……」應崇優難得笑出聲來。
陽洙想想,也有些忍俊不禁。
「好啦,日已西落,我們走快些吧,魏王一定早安排好了晚宴的事情,陛下也不要去遲了才好。」
「沒關係,一定來得及。你還沒說為什麼要朕穿那件衣服呢?」
「其實也沒什麼,」應崇優淡淡地一笑,「臣毫無道理地覺得,那件爍銀龍袍會給陛下帶來好運,希望今晚能夠諸事順利。」
「寄希望於好運,聽起來不像是夫子常說的話哦。」陽洙先是哈哈大笑,但笑著笑著,烏黑的眼珠卻慢慢凝住,投注在應崇優的身上,頭微微向一邊側了一側,語氣極為認真地道:「不過對朕來說,有你在身邊,自然就有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