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們二人正聊著,聽歌的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震天的喧嘩聲,我忙拉住席炎的手,急道:「一定有名角上台了,我們快去看!」
席炎微微一笑,一把抱起我,身形一展,如風般幾縱幾掠,就來到卓飛文的棚前。我倆立足方穩,定晴向台上一看,不由都吃了一驚。
站在台上的,竟是齊齊。只見他身如燕子點水,繞著幾根台柱穿花般跑來跑去,後面跟著個青衣人,咬住不放地追。
「那人是誰?要抓齊齊嗎?齊媽,你幹嘛站著不動,快去幫齊齊啊。」我衝進棚里,搖搖小願的手臂。
「關我什麼事?」席願板著臉道,「那是他四哥。」
「你在生氣嗎?氣什麼?」
「齊家老四一出現,那死小孩轉身就跑!」
「那又怎麼啦?」
「這說明他一眼就認出那個人是他四哥了!」
「齊齊認得自己的四哥有什麼稀奇?」
「他認得他四哥說明他根本就沒有失憶!」
我「哦」了一聲,趕緊躲到席炎這一邊,免得被颶風尾巴誤掃到。
此時齊齊已踩著台前的棚子頂繞了一大圈兒,又跑回檯子中央。齊家老四顯然輕功不及他,追得喘吁吁,半彎著腰叫道:「……小……小攸……不許再……跑了……」
「你不追我,我自然就不跑了啊。」齊齊揚著臉得意地說。
話音未落,我陡覺空氣氣流的方向有所改變,一抬頭,一道灰色的人影已無聲掠到台上,齊齊大驚之下縱身躍起,卻被灰影人手一揚,如牽線木偶般向左前方連撲幾步,恰恰地倒進他四哥懷裡,被緊緊捉住。
「嚴國師這手隔空控物的氣功,當真是獨步天下,無人能及啊。」卓飛文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我們身邊,悠然道。
「嚴國師!我家的事跟你什麼關係,你幹嗎亂出手?」齊齊怒道。
「皇後娘娘有命,若見著攸少爺,須得幫著延少爺才是,我做臣子的,焉敢不從?」
齊齊又氣又急,雙足亂踢,一口向他四哥咬去。可是齊四少爺齊延雖然輕功不濟,其他的功夫卻是遠遠勝過了齊齊,一反手便將他制的動彈不得。
「區區蘇州賽歌會,竟引得當朝國師嚴康來此,怎麼想都有點邪門。」小紀在一旁道。
「嚴康到這兒來,可不是為了聽歌的。」卓飛文微笑著說,那種笑容跟福伯有了八卦故意只講一半吊人胃口時的鬼笑如出一轍。
小紀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卓飛文一把拉住他,柔聲道:「你別生氣,我不賣關子就是了。嚴康到這裡來,為的是消失已久的湛盧古劍。」
此時齊齊已尖叫著被拖下了台,拖進不遠處一個棚子里。嚴康也身影一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輕輕吁了一口氣,這才覺得背心發涼,竟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席炎緊緊摟著我,低聲道:「回棚子里坐吧。」
我們剛剛坐定,福伯帶著小天喘著氣跑進來,問道:「沒事吧?我們剛剛看到……」
「沒事,齊齊是被自己四哥帶走的。」我笑道。
「可是爹,齊齊失憶啊,在他四哥那裡,會不會很害怕?」我超有同情心的小兒子說。
席願怒從心頭起,啪的一聲,將棚中的桌子打成一堆木塊。
「席家真是藏龍卧虎,想不到一個女僕,功力竟如此驚人。」卓飛文手捧搶救出來的茶碗感嘆道。
「喂,你到底要不要說湛盧古劍的事?」小紀瞪他一眼。
「你要聽,我當然說。」卓大盟主甜言蜜語,「湛盧古劍是百年前劍神所鑄的利兵神器,每次出現,都會引起江湖的血雨腥風,直到幾十年前落入公認的江湖第一高手未未子手中,風波才平息。」
「你說的這些人人都知道!」
「自然有別人不知道的。那未未子縱橫江湖半生,最後卻是與一個沒有半點武功的至交好友一起退隱江湖。他只收過兩個徒兒,大徒弟便是如今名滿天下的葉玄生,」卓飛文得意地撥撥頭髮,「他就是家師。」
「葉玄生是你師父?」小紀吃驚地問。
「沒錯。家師在十三年前收我為徒,將畢生武學傳授於我,他常誇我資質極佳,百年難遇,品行端正,為人俠義,心胸寬闊,善始善終……。」
「既然你是未未子的徒孫,那麼湛盧古劍竟是在你手裡?」
「沒有啊,師祖的這把劍並未傳給我師父。」
「那你講這麼一大堆幹什麼?」
「我主要是想讓你多了解一下我的情況………」
「>_<………」
卓大盟主低身躲開小紀一巴掌,道:「別急別急,我繼續說。湛盧古劍,師祖傳給了他最寵愛的小徒弟,只是我小師叔得劍之後,很少在江湖上出現,不過你也許聽過他的名字。」
「他既然很少在江湖上出現,我怎麼可能聽說過?」
卓飛文微微一笑:「當朝國師嚴康十七歲出道江湖,縱橫天下,或莫能敵,就是我師父,也只能與他打成平手,為何近十來年卻消聲匿跡呢?」
「聽說他是在追捕……啊!!??」
「你想到了?」
「難道……十八年前那個震動京城,屢破皇室高手圍剿,並將嚴康打成重傷的欽命逃犯越陵溪,就是你小師叔?」
「不錯。當時小師叔逃亡已久,體能不支,而嚴康卻幫手甚多,氣勢正盛,這一仗雖是兩敗俱傷,但嚴康只需回深宮休養十幾年便可恢復,而我小師叔就算僥倖不死,恐怕武功也已盡廢。我師父聞訊后百般追尋,也沒有半點消息,想來小師叔多半已是死了。」
「你小師叔………是為了什麼被皇室追捕?」
卓飛文停下來喝了一口茶,剛準備把茶碗放回桌上,卻想起桌子早已是一堆木塊,只得仍是捧在手中。
「爹,你也喝口茶,福伯從外面端來的。」
「不想喝……」
「松子糖要不要吃一顆?」
「要……」
席炎喂我吃糖,大家安靜坐著繼續聽卓飛文講陳年舊事。
「我小師叔的父親,就是我師祖那個唯一的平生至交,他曾收養一個女兒,名叫顏未思……」
「當年的江南第一才女,後來嫁進東宮為太子妃的那個顏未思?」看來小紀知道的八卦也一點不比福伯少哩。
「沒錯。顏師姑一向鍾愛小師叔,出嫁后也一定要將他帶在身邊。所以小師叔除了在外遊盪玩耍,便一直住在太子府。太子後來出了什麼事情你知道嗎?」
「聽說是夫婦二人暴病而亡,所以二皇子繼太子之位,如今就當了皇帝。」
「這只是掩天下人耳目的一種說法。實際上是,老皇病庸,太子性弱,二皇子掌了大權,騙太子入宮囚禁而死,還想要捕殺當時才六歲的太子世子,顏師姑病榻前託孤,小師叔便帶著太子世子與另收養的一個小男孩,三個人衝破圍堵逃出京城。由於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性行純良,二皇子不敢明詔追殺太子世子,便給越陵溪羅織了許多罪名,遍檄天下就地剿殺。不過事到今日,仍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種情形下仍然能隱住蹤跡,我想你小師叔無論是死是活,都必是絕頂聰明的一代奇人。」
「對!說的好!我覺得也是這樣的!」我立即贊同。
「聽家師說,小師叔有時笨起來,會笨得讓人意想不到,若是皇帝派個笨蛋去追他,多半一追就追到了,但派了嚴康這樣心思玲瓏的,反而摸不到頭腦。」
什麼話?我不爽地咬碎嘴裡的松子糖,嘟起嘴。不過這糖還真好吃,記得那一年逃到燕山鎮時,到鋪子里去買糖,挑了半天才挑中松子糖,出來時發現太陽已下山,追兵們早就呼啦啦追到我們的前頭去了,於是換個方向繼續逃。
「你小師叔都沒想過要來投奔你師父嗎?」
「有兩種可能,一種就是他怕連累家師,所以不來,另一種就是……」
「是什麼?」
「忘了地址………」
我抓抓頭。師兄還真了解我,說句實話,他住在哪兒,我到現在都沒想起來。
「這麼多年過去了,家師和我都越來越覺得小師叔凶多吉少。因為中了嚴康氤氳掌的人,還沒有一個人活下來過,現在只盼那兩個孩子可以僥倖逃出生天。」
卓飛文最後這幾句帶上了一些傷感的語氣,棚中一片沉默,氣氛凝重,連席炎都不知是因為想起了什麼,更緊地抱住我。
我乘機揪揪他的袖子,小聲道:「還要再吃一顆。」
席炎瞪我一眼,但畢竟心中正是酸軟的時候,便又拿了一顆松子糖遞到我嘴邊,叮囑道:「只准吃這一顆了,等會兒還要吃飯呢。」
「那你挑一顆大一點的嘛……」
小紀突然想到:「離題了吧,我們不是在談湛盧古劍嗎?」
「也不算離題。湛盧古劍一直在小師叔身邊,他失蹤后古劍也絕跡江湖。最近有傳聞此劍在江南出現,嚴康自然立即就趕來了。」
「你師父是不是也派你來查這件事呢?」
卓飛文晃晃手中茶碗,淡淡笑道:「算是吧。」
「不對啊……」我皺起眉頭。
「什麼不對?難道席太爺您知道其他關於湛盧寶劍的事?」卓飛文問。
「不是,我是說今天明明是賽歌會嘛,怎麼從齊齊被拖下台到現在,沒人出來唱歌呢?就算齊齊剛才扯斷彩帶花幅,把歌台弄的一團糟,也不用收拾這麼久吧?」
「這麼說來的確奇怪。我出去看看。」
「不用這麼麻煩,」我擺擺手,「福伯,你知道為什麼嗎?」
「老奴知道。」
「為什麼呢?」
「因為大部分人都唱過了,只剩下翠弦樓的晴絲姑娘。她是上屆的魁首,架子大,到現在還沒來呢。」
「你怎麼知道的?」
「老奴剛才去後台打聽過。」
「喔,那你知道晴絲姑娘為什麼沒來嗎?」我存心為難福伯。
「知道。」
「啊?」我一驚,這個他都知道?人家晴絲姑娘又不是王公貴女,他打聽這麼多幹什麼?
「嘿嘿……」福伯狡猾地一笑,還未開說,先有意無意地瞟了齊媽一眼。
正當大家都放鬆下來準備聽八卦的時候,一個人影突然從外面撲進來,定神一看,竟是齊齊。
「你怎麼跑回來了?」席天驚喜地問,「你四哥同意你跟我們在一起了?」
「我在他的茶里放了點小紀的葯,請他睡一會兒。」齊齊昂著頭,「本少爺要去什麼地方才不要他同意呢!連我爹也管不了我!」
「齊齊你這樣是不對的,他不是你爹,他是你哥哥啊。」席天不贊同地說。
「哥哥又怎麼啦?」
「難道你不知道,爹爹說的話可以不聽,但哥哥的吩咐一定要聽嗎?」
「小天………」我額前掛下黑線,「這是誰教你的?」
「大哥啊。」
「………」
「難道不對嗎?」
「對……很對……」
齊齊跑到小願身邊,想挽他的手臂,被一下子甩開。
我趕緊笑著跟卓飛文解釋:「我家的這個齊媽,脾氣最大,誰都拿不准他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不高興,你瞧瞧,現在又不高興了。」
這時棚外已有人叫囂:「翠弦樓的人死絕了嗎?晴絲姑娘為什麼還不出場?」緊跟著就是一片附和聲,吵吵嚷嚷。
「福伯。」
「老奴在。」
「你真的知道晴絲不出場的原因?」
「真的知道。」
「可是你很少來蘇州啊,最多收集到一些道聽途說的野史,哪有那麼容易就挖到內幕啊。」
福伯驕傲地揚起頭,「太爺,老奴以前說給太爺解悶兒的,有哪一件是假的錯的?」
「那你快說啊。」
「這位晴絲姑娘,是翠弦樓的頭牌歌妓,今年芳齡十九,最喜歡穿綠色的衣裳,平素為人孤傲,看不順眼的人,連隔著帘子聽她一曲歌都不行。據說她原籍汾陽,父親是個書生,後來因為天災……」
「對不起福伯,我不該懷疑你收集情報的能力,求你別講她的身世了,簡潔一點啊,快說說她今天為什麼一直不出場吧?」
「心上人死了。」
「啊?太簡潔了吧?」
「太爺您真難侍候。她不出場是因為心上人近日亡故,心情不佳,不願奏樂演歌。」
「她有心上人啊?知道是誰嗎?」
「知道。是一個揚州富商,年輕英俊,家中一個父親,一個兄長,一個弟弟,兄長曾任揚州太守的官職。此人每次到蘇州洽商時,晴絲姑娘都會謝客專門招待他。」
我回頭看了看齊媽,他仍是板著臉。齊齊卻已氣得面色發青。
「這說的……好象是席二公子嘛……」卓飛文嘆息道,「說起這個,真是世事難料啊,席兄和老太爺還請節哀順變才是。」
席炎回了一禮,並未說話。歌台上突然飄來一縷揚琴的清音,哀婉悱側,幽怨動人,喧嘩的場地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輕紗揚處,兩個總角的小丫鬢扶著一位裊裊婷婷,弱不勝衣的柔美女子款步上台,安置好座位與瑤琴。那女子眉目清麗不可方物,眼中淚光盈盈,對著台下眾人輕輕一躬,縴手輕揚,伴隨著琴音吐出的,是一首柔婉的哀歌。
「唱的真好……」我聽她這樣一唱,不知怎麼的,就想起姐姐和姐夫,眼淚便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席炎把手伸進帽紗里輕輕地給我擦眼淚,低聲在耳邊道:「別傷心,你還有我呢……」
我吸吸鼻子,吩咐小兒子,「小天,去把沒扔上台的絹花全扔給她……」
席天喔了一聲,吃力地抱起一大捆絹花來到台前,扔了幾下,因為太沉沒扔上去,只好解開一枝一枝地扔,等他扔完,晴絲姑娘剛好唱完。
台下掌聲如雷,絹花從四面八方下雨般落到台上。
「好歌如人,真是一個難得的真情女子啊。」卓飛文感慨道。
「齊媽你覺得呢?」小紀問。
「她一向至情至性,不是凡俗女子。」席願冷冷道。
齊齊大怒,飛起一腳把席願打爛的那堆木塊踢飛,冷哼道:「不就是彈琴唱歌嗎,什麼了不起,難道我不會?」說著奔出棚外,先跑到後台搶了一尾琴來,一躍上台,五指一劃,流出如水琴音,台下嘩然的人群慢慢又平靜了下來。
「沒想到齊齊的歌唱的這麼好,一點兒也不輸給晴絲姑娘這個歌中魁首呢。小天,快扔花!」
「爹,花已經扔完了。」
「去隔壁借一點兒來!」
「左邊的隔壁還是右邊的隔壁?」
「右邊的!」我隨口說道。
「好。」
未幾齊齊一曲唱畢,真有餘音繞樑之感,台下歡聲如潮,花飛如雨,跟一枝枝各色絹花一起落到台上的,還有齊家那個滿臉鐵青的四少爺。
「小攸,你在鬧什麼?快跟我回去!」
「不回!」
「你以為今天逃得掉嗎?」
「當然逃得掉,嚴康已經走了,難道你抓得住我?」
齊延一怒之下,向前一撲,兩人一前一後,追追跑跑地遠去了。
「跑遠了耶,你不跟去看看?」我捅捅席願的腰。
「愛跑不跑,跟我沒關係!」我那個愛面子的二兒子雖然一直盯著看,但嘴巴仍是死硬。
「齊媽,」我擺出當主人的架子,「本太爺命令你去看看齊少爺!」
席願剛瞪了我一眼,席炎立即哼了一聲,他跺跺腳,一轉身向齊齊逃跑的方向跟去。
「歌會完了,我們回去吧,肚子都餓了。」小紀提議。
我感覺了一下,確是有些餓了,席炎放開我的腰,向卓飛文拱手道:「多謝卓盟主今日的盛情,在下一行先告辭了。」
卓飛文也不多留,一邊還禮,一邊笑微微頗有深意地看了小紀一眼,轉身離去。
出棚走了兩步,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想起。
「小天呢?」
席炎福伯也是一愣。小紀怔怔地道:「好象是去隔壁借花……」
我們立即分頭一個棚子一個棚子地找,一直找到場地上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也沒見著小天的影子,倒是齊齊蹦蹦跳跳地回來,高高興興地說:「四哥真笨,一下子就被席願擺平了,你們在等我們嗎?」
我嗓子哽了一哽,一頭撲進二兒子懷裡,大哭道:「…丟了……嗚哇………」
「爹,你先別哭,什麼,什麼丟了……」
「小天……小天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