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什麼?他要當特別來賓?」鞏芊鈴在棚內高聲說道:「等等就要現場播出,這種臨時的決定不用先經過我同意嗎?把我當什麼?空氣嗎?」
連續數個問句,問得節目助理連連顫抖,她怒火不小,繼續開罵。「告訴那個空降部隊,我不吃這一套!」
鞏芊鈴的話就像一枝飛箭,穿過小助理已經支撐不住的身體,且射進棚內多位工作人員的心中。
她口中的空降部隊,正是那個靠著「貝家光環」得到財務主管位置的貝家公子哥,她對他的不滿表露無遺,等等就要現場播出的「擁抱最錢線」,是新聞時段之後為她量身訂做的專業節目,今日的特別來賓都是節目中的熟面孔,和鞏芊鈴有相當的默契,她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空降大少就是硬要插進來攪局?
她的不滿射向眾人,棚內一片安靜,剛到的貝銘遠遠接下她銳利的目光。
「鞏主播,這個決定雖然臨時,但是絕無惡意。」他沉靜的話語像一陣暖風吹進棚內,化解冰冷尷尬的場面。「今日友台在同時段要推出與我們性質相似的新節目,我想我們必須有不一樣的應對策略。」
經過幾天的觀察,貝銘已經歸納出鞏芊鈴節目的各樣特性,他調閱了以往數集的節目帶子,知道鞏芊鈴的節目還缺了什麼。
不過大發雷霆的鞏芊鈴顯然不這麼想。
「我和這些來賓搭檔已經不是一兩天了,這等默契豈是其他新節目所能比得上的?」她知道她的節目收視率一向極高,故有恃無恐。
「默契,有時也是一種阻力。」貝銘臉上沒有一絲異樣表情,彷彿有備而來。
鞏芊鈴哪能忍受他的質疑和干涉,不禁和他辯了起來。
「你這個局外人懂什麼?」她大罵。
「局外人,就是最好的觀眾。」他靜答。
「要當觀眾就給我到一旁安靜的看著!」
「觀眾手上,有操控你我未來的遙控器。」貝銘說得優雅自然,彷彿這些對白他早已預料到。「你不可輕敵,節目再好、收視再高,都還是會有缺點。」
在鞏芊鈴的字典里,向來只有「完美」,查不到「缺點」二字;向來只有「必勝」,容不下「質疑」二字。
這個囂張狂妄的貝大少,憑什麼質疑她的節目有缺點?
鞏芊鈴怒火中燒,貝銘卻不受影響地緩聲開口。「鞏主播,節目就要開始了,你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動怒,不妨靜下心來聽我說。」他拿起她的節目腳本。「你的節目專業流暢,這不容置疑,但長期合作的夥伴由於默契相當,許多不同意見的聲音便不容易在節目中出現,財經節目就像政論節目,不宜有太明顯的立場或答案,如果在你的節目中加入一個不一樣的角色,相信效果會很不同。」
「你到底說完了沒?這些提議不需要經過大家開會討論嗎?不需要在節目開播前先擬腳本嗎?你非要在這個時候插花,到底是何居心?」鞏芊鈴火大極了,他到底憑什麼這樣恣意妄為。
她怒火狂飆,與貝銘的一派從容成強烈對比。貝銘繼續緩緩說道:「財經節目的收視群很固定,白領階級的人數就這麼多,你的節目成功區隔出觀眾群是以往的戰果。但現在有人要來瓜分市場,我們需要的是從長計議還是馬上應變?」貝銘說到這裡,語氣稍轉。「兩軍就要交戰了,我收到消息,對方這次的節目籌備已久,甚至挖走許多我們離職的員工,他們有備而來,我們要有不一樣的對戰戲碼。」
看來貝銘這幾天可沒閑著,雖是初來乍到,但他細微的觀察能力和收集情報的功力,令許多人邊聽邊點頭。
鞏芊鈴卻氣到頭頂冒煙。「戲碼是你隨便說加就加的嗎?要我怎麼主持?」
貝銘不慌不忙,一語堵回。「我相信鞏主播你的臨場功力。」
「你!」
「你的名氣是否虛傳,等等就可親自證明。」他加上了激將法。
「貝銘!」她氣得連名帶姓喊他。
貝銘指了指手錶。「時間到了。」
節目時間已經到了,鞏芊鈴的怒火也到了臨界點,無奈所有人都已經就定位,她被導播又請又催地坐上主持台。
她氣呼呼地瞅著來賓席的貝銘,這混帳東西一定是動用特權,讓製作人、導播不敢拒絕。這空降部隊降到財務主管的位置就算了,現在連她的節目也要插手,要不要哪天連主播的位置都給他坐算了?
在鞏芊鈴眼中,他就是這麼「針對」著自己,鏡頭前的她,幾乎快要擠不出一點笑容。
這幾天貝銘花了不少心力仔細觀察分析鞏芊鈴的節目風格、內容走向,他今天會這麼臨時地提出意見,顯然早有準備,在友台節目進攻的當下,他沒有多餘時間解釋、排演,決定立即整裝上陣。
「各位觀眾您好,歡迎收看『擁抱最錢線』,我是主持人鞏芊鈴。」節目正式開始,鞏芊鈴不得不面對鏡頭,面對她的「特別來賓」。
她儘力在鏡頭前展現應有的專業,儘管心中有千百個衝動想罵人,也不能表現出來。她看見貝銘坐在來賓席中,神態自若,一點也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
節目開始前,照例介紹每位特別來賓,鏡頭拉到貝銘時,一塊小看板簡單地介紹他的背景,和主持人同樣的高學府畢業以及華爾街的豐功偉業,讓他很快地受人矚目。
他微微在鏡頭前點了點頭示意,鞏芊鈴似乎也看到導播滿意的表情。
貝銘出色的學歷、華爾街經歷和不凡的外表,她知道這對收視率來說有加分的作用。
不要囂張,這裡跟你的華爾街可不一樣!現場節目要講究的東西可多了,等會你別嚇得講不出話……鞏芊鈴在心底暗罵著。
她很快整理好她的腳本,開始進入主題。「美國聯準會大幅降息,這是宣告美國經濟步入令人擔憂的長期衰退,還是力圖振作給市場一劑強心針,各方的看法不一。」鞏芊鈴先起了個頭,這是今日的主題,按照腳本,她應該要問問每位來賓的意見。
在場來賓也都準備了相關的數據資料,但是鞏芊鈴誰也不問,就偏偏點了貝銘的名。「現場我們請教貝先生一些意見,他是貝家電視台的大公子,年輕有為,和前輩們排排坐,相信必有不一樣的觀點。」
鞏芊鈴的明嘲暗諷,貝銘怎會聽不懂,不過他面容依舊沉著,沒有太大反應。
她擺明是說,他今天能坐在她這高收視的節目中,能和這些資深的財經人士同排而坐,最大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家世、他大少爺的身分,而不是他的實力。
他清了清喉嚨,展顏一笑,表現了上節目應有的氣度。
要證明實力嗎?我奉陪到底。
貝銘並不訝異鞏芊鈴這樣的動作,正要開口發言,但鞏芊鈴又來一招。
她很刻意地在這個時候將話題轉了個彎。「關於美國景氣能否復甦眾說紛紜,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去年一整年全球的熱錢,都往亞洲新興市場流去。」她沒讓貝銘開口,馬上硬是將主題轉了個大彎,從美國降息馬上跳到亞洲市場,她要看貝銘怎麼接招。
沖著那句「你的名氣是否虛傳」,被激怒的鞏芊鈴也不是省油的燈,她要讓貝銘知道,要上她的節目,得有三條命等著接招。
在座的特別來賓,都因這節目的高收視而有著無比的光環,出書、演講兼課等等的活動排都排不完,個個都成了理財專家,口袋滿滿。貝銘想平白靠這個節目打知名度,最好先掂掂自己的斤兩,不然等這集撥完后,准讓他夾著尾巴逃回美國。
「主持人說的沒錯。」面對鞏芊鈴的花招,貝銘面不改色,優雅應對,鞏芊鈴甚至看不出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整」他。
她竟然讀不出他的心思,他是會還是不會?到底行不行?
為了怕節目停頓冷場,鞏芊鈴馬上介面發言。「在亞洲新興市場中,尤其是中國,更是一個巨大的吸金石。」她可不希望什麼都沒準備的貝銘搞不清楚狀況,壞了她節目的節奏。接下來貝銘只要順著這句話,大概講些中國有龐大的內需和密集的勞力支撐著經濟成長等等「基本常識」就可以了,她便可以再將主題拉回美國景氣上。
她瞪他一眼,他該不會連這個都不會吧?
鞏芊鈴是想給貝銘一個下馬威,告訴他這節目可不是他高興來就來,掌握遊戲規則的是她這個主持人,可不是他這個插花的大少爺。她等著貝銘隨口說兩句,就要堵住他的嘴。
這點心機,卻不知貝銘到底懂不懂,他好整以暇,緩緩開了口。
「主持人說的雖然沒錯,去年一整年國際熱錢大量流入中國,各式各樣的分析討論也充斥在各個節目中。不過今天在這裡想要給大家一些不一樣的數據,希望各位觀眾不要盲從,更要謹慎地遙控您手上的選台器,萬一聽錯建言、盲目投資,就不要怪別人,因為老師在講你沒在聽。」
「呵呵……」在場的人包括來賓、導播和工作人員,頓時都發出笑聲,貝銘不按腳本的幽默,頓時讓氣氛熱絡起來。
冷冰冰的談話節目突然變得很不一樣,大夥都驚覺這年輕人的幽默魅力。
他神態自若、態度從容,猶如節目中的新血,注入了不一樣的氣息,甚且還順道將了友台新節目一軍,暗示「擁抱最錢線」才是財經分析節目的金字招牌。
然而笑不太出來的鞏芊鈴,卻感覺自己也被將了一軍,她丟出了一記直球,他竟敢大剌剌的接下。
好,看你等會講得出什麼東西。她在心裡暗忖著。
貝銘不慌不忙地開始發言。「以往大筆資金流入中國,讓基金規模大幅膨脹,主因是受到中國飛漲的股市激勵。然而隨著去年中國股市在年底回檔,共五十八家的基金管理公司揭露的去年第四季財報中,共有二百一十五支基金呈現虧損,這不僅占所有基金的六成以上,虧損更高達人民幣七百二十一億。」在沒有準備腳本、沒有帶任何資料下,貝銘字字清晰地一口氣講了好幾個數據。
鞏芊鈴瞳孔瞠大,舌頭打結,現在,換她有些接不下話了。
她吸了一口氣,送進微微缺氧的腦袋,要它馬上運轉,找出可以應答的話語。
但是,貝銘沒有讓她發言,他繼續他精準的談話。
這可以說是救了一時沒準備好該怎麼發言的她,也可以說是相當不給她這個主持人面子,接下來的時間,導播的鏡頭都停在貝銘身上。
「各位觀眾您看出來了嗎?七百二十一億約等於新台幣三千兩百億元,這是中國股市進入多頭的兩年半以來,首見的基金普遍虧損。」他有條不紊地說著。
接著鞏芊鈴彷彿看見貝銘的「節目個人秀」,這話題是她刻意帶入的,本只是想給臨時加入且沒有腳本的貝銘難看,沒想到貝銘不但從容應對,甚至端出精準的數據。他肚子里有多少東西,鞏芊鈴暫時沒空去管,不過他的舉動已經讓在場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一句話也插不上。
大家準備的資料都是有關「美國聯準會降息」,只有什麼都「沒準備」的貝銘不斷從口中迸出不一樣的數字,只聽見他一會說道「中國央行採取貨幣緊縮政策,也將對強勁的經濟成長動力發揮抑制效果……」,轉個彎他又提到「雖然如此,但基金經理人也調節了持股方向,未來還是看好內需、奧運、節能股……」
貝銘說得越多,鞏芊鈴的臉色就越慘白難看。
自己丟出去的問題竟被貝銘來個回馬槍,沒讓他吃到苦頭就算了,竟還讓他大放異采地在自己的節目上侃侃而談,所有人都成了他的聽眾。
說自己被狠狠反將一軍還不夠,鞏芊鈴甚至覺得自己是替他辟了個舞台。
從不認輸的她,本在自己的節目上趾高氣揚,現在卻咬著牙,眼睜睜地看著貝銘風光地發表高見。
她瞅著貝銘,看著每個數據從他口中竄出,看著看著,卻不自覺地微微發愣。
她當然討厭他,他搶走了她升官發財的好機會,還無端干預了她所主持的當紅節目,她有一百個理由可以憎恨他。像這樣狂妄自大、自以為是的混蛋公子哥,憑什麼、憑什麼……竟然……鞏芊鈴心中有千萬個複雜情緒,唯一理不出的,就是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竟移不開目光。
是的,她一直盯著他,盯到連自己都不自覺地發起呆來。
貝銘每段話都講得有條有理,帶著他對數字的驚人敏感度,甚且還穿插著他的「貝式幽默」。
她依稀聽到貝銘說著「光看我們擁抱最錢線的美麗主持人,從她一身的行頭就知道她自己賺了多少錢,擁抱了多少『錢』景,所以本節目是您的最佳選擇……」
現場又是一陣歡笑,只有她這個節目主持人有些失神,貝銘的出現,的確如他所說,替節目帶來了不一樣的效果,此刻的她就算千百個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鞏芊鈴沒有說出來的,是除了這點不甘心之外,還有另一個不甘願。
她怎麼也不想承認,貝銘的專業不輸自己,甚至他個人的獨特風采,可以輕易地凌駕每位來賓,而且還……不知不覺佔據了她的視線。
他對資訊的掌握、對數字的敏銳,和臨危不亂的現場反應,都是以往鞏芊鈴所自豪的,也是她專有的,在這電視台內沒有人能凌駕她的專業以及她的個人魅力。
可是現在,貝銘輕鬆的一席話,彷彿宣告她的「鞏氏魅力」不再專美於前,貝銘以靜制動,竟然讓她啞口無言。
她感覺自己的心不斷跳動,越跳越不規律、越跳越難掌控,貝銘帶著磁性的低沉嗓音,擾亂了她原本封閉的磁場,她想高傲的回嘴,卻震驚在他大器的談吐中,她想大聲地反駁心中的聲音,卻被他的字字句句蓋過。
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在節目上竟渾然不知該做什麼,她說著簡單不經大腦的台詞,看著貝銘「表演」到最後,直到節目結束,電視台湧進大量電話,她還無法壓抑下紛擾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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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鈴……
觀眾打進電視台內的關切電話響個不停,全都是沖著今天剛亮相的貝銘而來,大家不知道這名貝家大少是什麼來頭、有什麼背景,爭相詢問,有人讚許他的見解精闢、有人還想多問問他關於未來的經濟走向,工作人員接電話接到手軟,不過飆高的收視率讓製作人開心不已。
現場一片歡騰,他們的節目打敗了友台的新制節目,不僅依然穩居冠軍寶座,收視率還創了新高。
製作人不停和貝銘握手,導播也從副控室下來關心。
「謝謝、謝謝貝少,你真有本事……」
許多恭維貝銘的話語不斷飄進鞏芊鈴的耳中,縱然她現在還有些恍神。
是自己累了嗎?為什麼她喪氣地不想再理會心底萬千的感受,為什麼貝銘的身影在下了節目后依然無法從她心中除去?是什麼原因,讓趾高氣揚的她,頓時變成了一隻安靜的綿羊?
這不是自己,絕對不是自己,她從沒向誰低頭過,更從沒向誰認輸過,但……這是「低頭」、「認輸」的情緒嗎?這是「戰敗」的感受嗎?鞏芊鈴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好像……不只有這些感覺,她眼底還有貝銘的身影,耳里還有貝銘的聲音,心裡還有一絲……無法言喻的震撼。
貝銘在她心底投下了一枚深水炸彈,縱然她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正視這枚炸彈的威力,和掀起的餘波盪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