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開春!開春!開春--」
暴躁的狂喊聲,猶如驚蟄之雷,一路轟隆隆地由遠處炸過來。
啊,糟糕!
狂叫聲波及之處,人人頭皮發麻,個個不假思索地拔腳就溜。
但,溜得再快也不若人家的手快,一隻鐵掌「嗖」的一下由半路殺出,只小指輕輕一勾,便將溜得最快最利索的倒霉鬼吊在了離地三尺之處,再將噴火的黑眸狠狠地一瞇,凶神惡煞般的眼神所及之處,所有正逃正溜的人馬立刻被釘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再動,打死也不敢再想一個「溜」字。
嗚,他們的噩夢啦!
「見到開春沒?」
輕輕鬆鬆的問句,看似不帶任何的氣勢,輕輕鬆鬆地由高大粗壯的男人大張的甚至含著笑意的嘴巴中吐出來,但聽到在場所有有心人的耳朵里,則被自動地轉換成不言而喻的濃濃威脅--
最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他霍矢初霍大爺可是從來不聽任何否定的回答的!否則,哼哼,小心門牙!
說?不說?
被小指凄慘地吊在半空中的可憐人的眼淚嘩啦啦地隨同背後的冷汗一起奔向大地,模糊的視線求救地掃過眼皮底下的難兄難弟們,卻在掃向誰誰低頭縮肩時,心中頓時一涼--嗚,沒人愛他啦!
「見到開春沒?」
輕輕鬆鬆的問句,再好心情地來上一回,微屈著的小指卻危險地晃了晃。
「在……在相思湖!」顫抖著喊出這幾個字之後,頓覺勒在頸子上的衣領馬上鬆了下來,懸在空中晃晃蕩盪的身體終於又平平安安地回歸了地面。
「開春!開春!開春--」
轟隆隆的「雷聲」立刻往不遠處的相思湖炸滾過去。
啊,一條小命終於保住了啦!
一旁的難兄難弟也馬上長出了一口氣,抹一抹滿頭的汗珠子,偷偷地挪到跪坐在地上的可憐人的眼前來。
「張大頭,這都一年多啦,爺還是最喜歡找你的麻煩哎!」哈哈,誰叫他沒順利地完成爺交代的事,竟然寸步不離地也能將開春跟丟!沒扒他三層皮已經是他張大頭天大的幸運啦!
「你們這幫沒天良的東西給我滾一邊去!」咬牙切齒地面目猙獰著,這一年多來已不知曾遭受過當家主子多少回慘無人道折磨的可憐大頭,恨恨地用力抓一抓地上的落雪,「看我笑話真的很開心哦?看我被爺捉弄真的很羨慕哦?那當初做什麼去了?你們誰的年紀都比我大吧,明明知道我是最笨最呆最缺腦子的那一個,幹什麼偏偏派我跟著開春這裡來那裡去的?!」
原本在一年十個月之前,他還沾沾自喜自己得了一份美差哩,整天什麼也不用做,只要不言語地跟在開春後面就好啦。開春外出他是跟著到處遊玩沾光的小廝,開春在書房忙著他就找處陰涼偷懶睡覺,開春要是什麼也不做地囚在霍家主府發獃,他甚至還能從管家劉叔那裡請上半日的假,回城東去瞅瞅自己的爹娘弟妹!
嗚,他當初真的以為自己有了份好差事哩,哪知自己還沒歡喜上兩天,一個不小心,他卻又立刻變成了霍家生府中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開春不見了時,人人不給他好臉色也就罷了,可如今開春終於自己回來啦,為什麼他還在遭受少爺三五不時的捉弄?爺明明是最清楚開春會在哪裡的人啊,偏偏每次還要將他吊到半空中耍著他問開春的所在!
「傻大頭,爺其實看來是真的故意在整你呢。」圍在照舊跪坐雪地上卻欲哭無淚的可憐大頭身邊,所有的人都笑瞇瞇的,很有「天良」地勸慰著他,「爺哪裡不知開春現在最常待的地方是相思湖?他只是氣你總是記不住,老說那裡是開春閣而已。」否則做什麼說著說著就會如同老貓逮耗子似的只戲弄他一個?
當初開春突然從鎮江消失了蹤跡,只留了一封無字天書給少爺,少爺雖什麼話也沒說,更沒派人去尋找開春,卻一時發狠地放火燒了芙蕖樓,而在原地改挖了一個小湖泊,周圍照樣植滿了竹子,湖中央則修了一座小亭子,湖名相思湖,亭喚起春亭。雖府中從此少了一座精雕細刻的芙蕖樓,卻為這原本就園林秀美的霍家主府再添了一處湖光美景。
「你們--」兩眼含著淚,張大頭將抓牲手中的雪往周圍一拋,「你們到底是在勸我還是在笑我?!」
老天爺,人家不是都說好人有好報,誠實厚道的人最得天上菩薩的保佑嗎?那他這麼誠實憨厚的老實人,怎麼卻會有這樣的殘酷現實等著他呢?
他忍不住地放聲喊起來。
「開春開春開春--」
有些頭痛地嘆一聲,她放下手中的書卷,一手支在頜下,從起春亭的窗格望出去,無聲地靜候那個總是大吼大叫大呼大喊著她的名字的男人從湖岸的竹林某處躥出來。
這新開的湖泊很是幽靜,這建於湖心小島上的小亭子更是精緻小巧,雖名為亭,實際上卻是四面有牆有窗有門的一間小房子,盛夏可坐在這裡納涼消暑,賞芙蕖吃蓮子,嚴冬便在室里生起火爐,圍著窗品茶閑閱書卷,這是霍家主府現在最得她喜歡的所在了,每到無事,她都會來此消磨光陰,日子過得甚是悠閑自得。
「開春開春開春--」聲至,人也很快地顯露出尊容來,從不肯走連接湖心小亭的水上石橋,而是直接地飛舞一撲一縱,便從湖岸上得小島,再將高大粗壯的身軀微微一縮一彎,漾著大大笑臉的男人便從敞開著的窗子里鑽進小亭來。
「你呀。」她撫額合眼,不去看男人開心的笑容,只是習慣性地嘆口氣,「霍大爺,您每次非要這麼進來才滿意啊?」三十來歲的大男人啦,怎麼行事一如十來歲的莽撞少年呢?
「我的身形還不錯吧?」隨意地往開春身前的書桌上一坐,笑容滿臉的人很是得意的樣子,「我整天忙忙忙的,已經有好長時間不曾練習過武藝了哩,如何,沒退步吧?」
「你又來了。」拿起桌上的書敲一敲他晃來晃去的腿,開春仰起頭看著他,「下來,這桌子快被你坐塌啦。」
「那我坐哪裡?」無辜地攤開手,粗獷的大男人用手點點本就不是很大的亭內,「這裡只有一張椅子啊,我累了一整天了,沒了站著的力氣了。」他埋怨地瞪著笑吟吟的女子,「開春心好狠,竟然不幫我了!」
「當初是誰拍著胸脯發下豪言壯語的?」她笑睨著他,「說什麼男兒當自強,說什麼是男人就要懂得心疼人,說什麼霍家船運從此他一個人包下啦,要我只管做自己喜歡的事、每日被他好好供奉著就好?」
那日,她從滇南迴轉揚州霍家主府,這大男人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開春,我這人是什麼樣的妳最清楚,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說什麼便是什麼的!我先說給妳聽,我根本沒娶玲瓏進門,所有的一切都是騙妳的!妳聽清楚了沒?」
她原本以為他會沖著她發天大的火才對,卻不料聽他講出這麼一通話來,她一時呆了,尚未反應過來,便聽他又說道:「哪,我問妳,妳現在肯不肯嫁我?」
她心如浪滾,卻依舊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也……不能說。
他面不改色地又問道:「那好,我再問妳,妳現在不肯嫁我,那這輩子總有一天妳會嫁我的,是不是?」
這一次,她用力地點了頭。
於是,一切回到過去,歡笑再度來臨,任她隨時回眸,任她隨意倚靠,他都會笑著在她的身邊,溫柔地抱住她,對著她笑容滿面,讓她以為這是一場夢,時常從深夜的夢中驚醒。
而那曾經真實地出現在她生命中的那一場悲淚,卻似一場夢般地離她遠去了。他沒問她這半年到底去了哪裡,更沒問她為何留一張無字的白紙給他。而她也沒問他為何將那一切隱瞞了她那麼久。
她與他,只依舊還是那個開春,還是那個霍矢初。
心中所有的陰霾都化為了烏有,她這近一年來所鬱積的苦痛卻不肯輕易放過她,在滇南時她已嘔血,雖有名醫調治過,但一刻不停地從千里之外日夜不歇地趕回揚州,沒有垮下來,只是強撐著思念之心的緣故,而今一聽到他這番話,強撐著的心再也支撐不住了,一場大病害得她數月卧床不起。她如此,他自責,在她床前發狠地道:「漕運的事我一個人承擔,絕對不會再讓開春累著!」
只要她好起來,讓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這句話,便是那時他說過的。
就因為這麼一句話,她以前所有所有的曾經的委屈便再也不在了。
「是我說過的啊。」他霍矢初向來是有擔當的男子漢,自然是敢說敢承認了,「我這一年來從沒食言過吧?」霍家船運的確現在是在他的掌控下,大部分的煩瑣事都是他一手扛下來的,「只是開春自己總鬧不下來,總自己吵著要事情做!我有什麼法子啊?」
「是這樣的?」她忍住笑,見他很是理直氣壯地盯著她,一雙原本炯炯有神的豹子眼雖清亮如昨,但卻有了疲憊的黑暈,便不由心軟地站起來,拉他坐到椅子上,自己再坐到他懷裡,微仰首,果見他心滿意足地笑了。
「啊,果然是我的開春呢。」他摟緊懷中的女子,將頭埋在她的肩上,呵呵地笑著。
「你啊,」憐惜地嘆一聲,她反手撫上他的臉,為他的消瘦而心痛,「為什麼這麼傻呢?」
他卻不語,只笑瞇瞇地擁著她。
一時間,小小的起春亭內,一片靜謐,一片溫馨。
每一年的冬至,都是揚州霍家最為繁忙的時節,大至下午的漕運計劃,小至本年所有事務的歸納整理。所有所有的繁忙事全在年節之前擠成了一堆。每到這時節,所有霍家船運管事們幾乎忙得人仰馬翻、只恨一個人不能從中間劈開當成兩個來用。所以,雖有霍家當家主子的誓言旦旦,已經缺席了一年繁忙年節的開春,在臘月到來之後,還是被軟磨硬泡地拖下了水,重新主掌起霍家船運的大舵,站到了主腦的位置。
其實這對於從十年前幾乎已經投身其中的開春來說,並不覺得有什麼好頭疼的,只是歇息了一年,中間雖也有霍矢初及諸管事們偶爾會為了漕運要事來找她討論,但再這樣幾乎是日夜不歇地忙起來,也免不得有些微的吃不消,等到一切忙完了,體力透支的她便昏沉沉地立刻睡了去,這一睡,幾乎便是整整的三天。
「開春,開春?」
她迷糊地輕應一聲,惺忪的睡眼依然瞇著,身子懶洋洋地縮在暖和的軟被中,一動也不想動。
「開春,開春?醒一醒,來,張嘴。」
伴隨著小小聲的呼喚,溫熱的觸感從她額頭慢慢滑至唇角,她下意識地微張開嘴唇,便覺一股淡淡的苦味從唇舌間蔓延開,迷鈍的腦筋頓時有些清醒過來,張開眼,她不假思索地張嘴便要吐。
「是參片,不要吐。」剛張開的嘴唇被一隻手輕輕摀住,陽剛的男兒臉龐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帶著微微的懊惱神情,一雙豹子眼很是不滿意地瞪著她,「妳都睡了快三天啦,再這麼不吃不喝地睡下去,又生了病該如何是好?」深深的擔憂毫不遮掩。
眨眨眼,她很聽話地重新合上嘴巴,嚼一嚼嘴中的參片,皺著眉頭咽下肚去。
「這才是好孩子啊。」開心的笑,映入她眼中。
她皺鼻子扮個鬼臉,從被中伸出手來拉下摀住自己嘴唇的手掌,用力吸口氣,沖一衝唇齒間淡淡的苦味,而後問:「矢初,今兒是什麼日子了?」
「二十九啦,妳再不醒,可要睡著過年了。」小心地扶起她靠在自己懷中,霍矢初仔細地將軟被重新幫她密實地蓋好,「身子將養了一年,怎麼還這麼差?大夫開的葯妳到底吃到哪裡去了?」
「葯吃到我哪裡去了,矢初是最清楚的吧?」她笑嘻嘻地倚在他懷裡,仰首瞇眼瞧著他埋怨懊惱痛惜愛憐混雜在一起的神情,心中是那樣的甜。
「是啊,我最清楚!」霍矢初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都吃到開春的嘴巴上了!」巧笑倩兮的甜美模樣。是他幾年已經十數年不曾再見過的開春啊。心中不知是開心還是難受,他俯首輕輕吻上她的笑容,啞啞地哎息道;「開春,開春,我到底該怎樣才好呢?」
「只要是矢初就好了啊。」她柔順地應和著他的親吻,想起這兩年來的風風雨雨,心中也是酸酸甜甜分不清楚何種滋味,「反正這一輩子咱們都要綁在一起一生一世了,只要你還是霍矢初,只要我還是開春,這就好了啊。」是的,只要這樣子,就真的是最好最好的了。
「開春,妳非要讓我心痛嗎?」用力地摟緊她,霍矢初埋首她的肩窩,不肯讓她看到自己現在的表情,「我這些年來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根本就不應該將開春硬扯進外面的世界?我是不是給了開春太多的負累?我是不是太過自私了?我是不是--」
「你只是認同了我的存在啊。」她側首,如他一樣地吻住他的唇,阻住他的自責,「給我一份天地,給我一個施展才華的舞台,不因為我是女子之身而鄙夷,不因為我是女流之輩而排斥。矢初,矢初,比起天下其他所有的男人們將自己的女人如金絲雀一般地,巢養在狹小的鳥籠里,你卻給了我無盡的自由,給了我無數的讓我隨性所至的機會啊。如果不是你,我如何可以是現在的我?我如何可以是開春?矢初,如果不是你的存在,這天下又如何可以容忍這樣的開春的存在?」
所有的所有若沒有他,她又如何可以如此?
當年的金十三,是何等意氣風發,是何等以才華傲視天下!可是沒有可以倚靠的根基,金十三隻能是如若無根的浮萍,仿若行屍走肉一般,最終的結局,只能是凄涼地離世而去,留下的,只是一段痛徹心扉的回憶。
同樣的身為女子,只因為有著不屬於這人世間女子所被允許擁有的才華與抱負,只因為在身邊的人不同,所得到的結局便也是這般的不同。不幸,如金十三;幸運,如金陵聞棋書坊的阿棋,幸運,如身為揚州霍家船運的書房丫頭的--她。
心中的感激,如何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出來的?
「矢初,你可知我是多麼感激上蒼,感激上蒼讓,我進了霍家,讓我遇到了你;矢初,你可知我是如何感謝上天,感謝上天讓我可以得到你的喜歡,讓我能夠得到你的真心。」
如果沒有到霍家,倘若沒有遇到他,她或許也會開開心心地過完這一生,也會找一個男子平平淡淡地度過這一輩子,也會生兒育女,也會得到一名女子所可以得到的所有,但,卻絕對不會有這樣的開春,卻絕對不會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人生,卻絕對不會有這般讓她對未來充滿著期待的快樂與歡喜!
她的人生,因為有他的加入,而變得再也不同。
「妳如此想的,妳又如何不明白我的心思?」溫柔的笑,出現在粗獷而陽剛的男兒面龐上,霍矢初眷戀地回吻著懷中雙眼含淚的心愛女子,「只因為有了這樣的開春的存在,才有如此的矢初;也只因為這樣的矢初存在著,才可以擁有了如此的開春啊。」
他與她一直一直是一體的,是如天上圓圓滿滿的月亮一般的一個圓圓的圓,任缺少了哪一個,這圓也將不再圓滿,將再也不復在。
人世間,因為霍矢初的存在,上蒼賜給了一個名為「開春」的女子;滾滾紅塵,因為開春的出現,上天便讓一個名喚「霍矢初」的男子降生在這混沌世間。
開春矢初,一年冬盡春始回,矢初開春,一年冬過春初歸。
冬盡,春回;冬盡,春歸;冬盡,春來。
「矢初,我們成親吧。」
笑,伴著淚,歡喜,伴著酸澀,一起從心底緩緩地流淌出來。
於是,春,真的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