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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梳著兩個俏麗的環鬢,用紅紅的絲帶系起來,長長的絲帶飄落肩頭,襯著紅若桃李的小臉,燦燦的星瞳,嬌嫩的唇瓣,嬌俏可愛的小女娃笑容甜甜的,就如年畫中人人喜歡的玉女阿福一般模樣。
「小妹,怎麼了?」她停下手中的織梭,微側身低下身子,含笑摸一摸小妹的紅絲帶。
「街上有花燈,去看啦,去看啦,咱們去看啦!」
「小妹自己去看好不好?」望著歡喜雀躍的小妹,再瞅一眼自己身前剛織到一半的布匹,她有些為難地咬咬嘴唇。
「不要!姐姐陪我去我才去!」
「可——」小妹一臉不開心讓她的心忍不住地一軟,「好,姐姐陪你去!」也罷,今晚少睡一刻也就是了,明日總能織完拿給陳大娘去賣的,應該不會誤了小弟的書費。
「姐,你不要總悶在家裡嘛!」細細軟軟的小手緊緊握著她粗糙的手掌一搖一搖的,甜甜軟軟的童音讓她無法不動容,「姐姐其實也很小的啊,卻總是一直忙一直忙,我和弟弟會心疼姐姐的!姐姐,你再等我兩年哦,等我和姐姐現在一樣大了,我也幫姐姐織布補貼家用!」
「啊,那樣子的話,娘一定會很開心很歡喜的。」她忍不住眼角酸澀澀的,忙努力撐大了眼睛,卻總阻不了眼前可愛的小妹形影越來越模糊。
「那姐姐很開心很歡喜嗎?」
「當然啊,姐姐現在就開心歡喜得要命啊!」她牢牢地握緊小妹的手,聲音微顫,「姐姐好高興小妹長大了呢!」
「姐姐就會哄我開心,不理你啦!」甜甜地笑著,鬆開她的手掌,小妹跳著鑽入花燈市中去了。
「只要你們開心就好。」她什麼也可以不計較。
只要他們開心就好了啊,開心就好了啊……
熱熱的液體從臉上猛地淌落,她一驚,記起曾經答應過娘,她不可以哭的!
忙想也不想地將自己的手掌塞進嘴中用力一咬,刺心的痛,讓她猛地跳坐了起來。
月夜朦朧,星子在窗外一閃一閃,竹影扶疏,映在素潔的紗窗上,就好像是畫兒一般地眼熟,眼熟到她以為是阿娘每年新春時用紅紅的紙剪出的窗花。
她屏住呼吸好一會兒,直到窗外的竹影隨著風輕輕晃動了起來,她才悠悠呼出一口長氣,怦怦跳得厲害的心才漸漸緩了下來。
原來,是夢啊。
已經好些歲月不曾做過少時在家的夢了。
有些獃獃地望著手背上清晰的牙痕,她腦中一片空空的白。
「其實,流一下眼淚也沒什麼不好。」
淡淡的,冷冷的,卻又似含著點點的熾慍,低啞的男人語音,輕輕地傳入她雙耳。
她一驚,剛緩和的心跳不由又悸了幾分,微愣片刻,唇抿了抿,慢慢地抬起頭來。
昏黃的月光穿透紗窗映進屋來,夜的暗色之中,一抹高高的影子那麼強烈地存在著,甚至刺痛了她視力不好的雙眼。
夜色深沉,天地之間一片的靜無聲息,激烈的心跳聲,似乎便是在她耳中赫然爆響,她一驚,用力咽了一口氣,緊繃的胸腔忽地刺痛起來。
「公子爺?」唇張張合合了好多次,她終於啞啞地喊出來,「您,您怎麼來了?」
他卻不語,只靜靜地站在床前三尺處,微斂著眉眼,與坐在床上的她遙遙相望。
她忙垂首閃開他的眸,心不知為了什麼,在那短短一瞬的視線互接后,重又酸澀起來。
有些早應該陌生或捨棄了的什麼東西,在靜默無語的相望下,竟似乎又存在了。
「公子爺,您、您若有事、有事吩咐,只管找人喚我、喚奴婢一聲也就是了,夜深露重,您、您還是多保重貴——」話未完,只因為視線中似乎遙遙相望著的人影已一大步地跨到了她的床前。
她又驚了一下,躊躇片刻終而抬頭,與高高在上的一雙眼,終於碰到了一處。
在夜裡總習慣散著的黑髮,寬而闊的額頭,濃濃的墨眉,精斂的眼瞳,懸膽鼻樑,薄薄的冷唇……
見頭頂的視線突然兇惡凌厲起來,她又忙不迭地撤回自己探詢的眼來,不敢再大剌剌地繼續下去。
半夜三更的,他來她這裡做什麼?
她再驚,垂在身側的手立刻扯住垂落腰間的被單包縛住自己只著薄薄單衣的肩頸。
「您,您……」她皺眉,不知該如何開口,心底則在暗暗地叫苦。
「我剛看完了你這些天來京師之行的記錄冊子。」靜默的男人終於開了口,慢慢彎腰伸手將她推躺在床,手順勢擱在她的軟枕上,高而瘦的身軀則貼著她的腰側坐了下來,黝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著她的眼。「這兩個月來你辛苦了,還是躺著吧。」
「哦。」她大氣不敢出一口地僵著身子,一動不敢動,只覺得他熾熱的體溫輕易地穿透薄薄的被單襲上她的腰,連帶著全身熱了起來。
「你的那些記錄寫得很是詳細。」他又道,擱在她枕上的手動了動,終於收回,改撐在自己的身側,「依一名女子而言,能有條不紊地處理自身並不熟悉的事物,並能處處詳細記載,你做得很好。」淡淡的激賞,他毫不吝嗇地將其顯在她的眼前。
「奉恩謝公子爺誇獎。」她暗惱,明知他深夜擅闖她的卧房必是事出有異,但屈居人下,她卻什麼也不能問,只能小心應付。拳在胸前握了握,咬牙,她深深吸口氣,強迫自己面色如常,「公子爺若是有哪些不清楚的,儘管問奉恩就是了。」
「你做任何事總是條理分明,我哪裡還有什麼不清楚的。」申天南淡淡地一笑,手指似是無意識般地自動纏上她散在被單之外的及腰長發,「奉恩,今日讓你受委屈了。」
「哪裡。」她瞪著抓著她的一縷散發在手指上纏個不休的手掌,心中的惱意更重了幾分。
他到底打算做什麼!
「奉恩,你若困了,儘管合了眼休息,不必管我的。」他也看著在自己手指上糾纏的髮絲,似是漫不經心地道,「這兩個月來你舟車勞頓,代我不辭辛苦地奔波在外,我心中自是明白的。等明日,我再鄭重地與你接風洗塵。」
「奉恩當不起。」吃的是人家賜予的飯食,穿的是人家裁製的衫衣,領的是人家給付的俸銀,就連這擋風遮雨的休憩之地,也是人家的地盤啊,她哪裡有什麼「辛苦」可以表功?「奉恩身為公子爺的奴婢,為公子爺做什麼也是應該的,哪裡敢勞公子爺費心記掛。」
纏繞髮絲的手指頓時僵了下,一直淡若無波的眉眼輕輕糾結了幾分。
「你——」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僵縮在被單中的她,黝黑的眸子眯起,「奉恩,你剛才夢到了什麼?」他似問得漫不經心,異樣的眸光卻一眨不眨地凝著她。
「沒、沒啊。」昏暗的屋內,只映著几絲淡淡的月光,她仰首望著幾乎籠佔了她上方所有視線範圍的高瘦身影,只能模糊感知他望她的眼神有異,但卻又無法看得清楚,一惱,她索性轉過身去面朝著另側的牆壁,暗哼一聲,再也顧不得什麼主僕之禮。
「奉恩。」他抬起手,頓了一下又收了回來,依舊糾纏上她的細滑青絲。「奉恩,你進府來有十多年,而在我身邊做事也有近十年了吧?」他低低地問,無聲地嘆。
「是啊,公子爺記得真是清楚啊。」不知為什麼,憶起過去,她的嗓子有些啞了。「我吃苦耐勞,又勤快老實,進了府先派在廚房做了灶下婢子,後來大管家看我順眼,便讓我在書房做些打掃差事。」她望著牆壁,目光悠遠,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年少單純、每日里努力地勞作、不敢偷一分懶地翹首盼望月末發俸銀日子到來的快樂時光。
「是啊,當時我記得我的書房總是一塵不染得可怕。於是我就想,這到底是誰在打掃啊,怎麼這麼厲害!」留了心觀察了好久,才知道是書房新來了一個小丫頭,傻獃獃地看不出那些大丫頭們倚老賣老地將所有重活都支派到了她頭上,渾然不覺地打掃得高高興興,不知自己受了多大的屈。
「我那時只想著做給大管家看,好讓他多加我的俸銀啊!」她忍不住地笑起來,笑聲低低啞啞的卻好開心。「後來還是公子爺看不下去了,為我出了頭,我才從一天到晚的掃地擦桌子書架整理書房外的花圃外加替書房的丫鬟們洗衣裳做鞋子中解脫了出來。」
「可當時你還偷偷埋怨我了,是不是?」
「因為那些被你和大管家罵了的丫鬟姐姐們從此之後再也不理我啦!」奉恩唉一聲,想起剛進書房時的其樂融融,再記起不過短短數月後的四面楚歌,依然會頭疼。
「那是我在替你報打不平啊,你笨笨的卻不識好人心!」申天南也哼一聲,卻忍不住也笑起來,「不過我倒是從此知道了,原來那個看似老實的小丫鬟其實也是有很多鬼心眼的呢。」
——我才不是真傻的看不出她們的奸詐心思呢,我多做一點差事也是好的啊,至少大管家會高興地加了我的俸銀哩!這就叫做「天道酬勤」!
當他偶爾聽到那個平凡普通不起眼的小丫鬟的小聲嘀咕后,他從此開始了對她的留心,而這一留心,便是七年。七年哪!
「多虧奉恩長著一副老實的面孔。」不然小小年紀卻有這麼一份奸詐心思,只怕早被大管家轟出申府大門去啦。他柔柔地笑,手指終於爬上了她肩頭的散發,五指成梳與她慢慢順起來。
「我原本就很老實的啊。」她恍然未覺他的舉動,只將頭往被裡埋,放鬆的心神漸漸又迷糊了起來。「所以才會傻傻地聽信了公子爺的話,被騙得好慘……」困意湧上,眼兒一合,重新睡了去。
他神色一黯,順著她肩頭髮絲的手指微顫了顫,而後依然與她輕柔地順著散亂的發,自己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順下來。
「奉恩,這些年了,你還不肯原諒我嗎?」他無聲地深吸一口氣,有些怔怔地望著酣睡的女子,不由亂了心神。
——等我二十弱冠了,我領著八抬大轎去娶奉恩好不好?
有好多好多的聘禮嗎?
當然有!我是申天南啊,送給新娘子的聘禮能少得了嗎?
那好吧,如果公子爺送的聘禮能讓我再也不用愁小妹阿弟的生活的話,奉恩就答應公子爺用轎子抬回家做媳婦兒!
那就一言為定啊,小奉恩。
嗯,奉恩也是說話算數的!
——是啊,奉恩說話算數,在他二十弱冠那天不惜逃婚地傻獃獃等他領著八抬轎子來娶她,而他,卻沉迷於叔叔送的兩名美人的溫香軟玉中,將自己曾經的許諾忘了個乾乾淨淨,一任奉恩在瓢潑大雨中等候了他三天兩夜。
公子爺,奴婢余奉恩,大管家派我來書房當值。
而後,迫於生計的她無奈地再度進申府來當差,與他,卻是形同陌路,再也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天真爛漫的余奉恩。
奉恩,奉恩。
這一生一世,除了報償父母養育之恩,再無其他。
他,從此再不在她考量之中,一點恩愛,再無。
再無。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自京師回金陵申府的這幾日,她總覺得後背涼涼的,耳朵也一直在發癢,甚至很少招風寒的鼻子也開始嚏噴連天——似乎有人在她背後說著小話。
「阿嚏,阿嚏!」
頭有些暈沉沉的,雙眼澀澀的幾乎快睜不開了,而酸苦苦的鼻子則再也無法順暢地呼吸。
「阿嚏!」
「奉恩姐,你沒事吧?」平日里跟在她身邊的小丫頭冬令一邊把她拿沾了冷水的手巾放到她的額頭,一邊擔憂地望她,「你好燙,奉恩姐!我去找二總管,請他幫奉恩姐找位大夫看看吧!」
「不用,不用!」奉恩勉強地笑笑,乾澀的喉嚨每說出一句話來就刺痛得快受不了,躲在雙層棉被下的身軀則在陣陣地發抖。「我沒事,睡一覺就好啦。冬令,你有事就去忙吧,等掌燈了再幫我從廚房端碗稀粥來就行了。」
「我同春掬她們說好啦,書房今日有她們打掃照看著呢,我今天哪裡也不去,就待在奉恩姐身邊看護奉恩姐!」冬令搖搖頭,再小心地替奉恩蓋一蓋身上的厚被,「奉恩姐,你還冷嗎?要不要我再拿條被子來?」
春掬,夏至,秋雅,冬令,是在書房打掃的小丫頭,平日里與奉恩最是交好,奉恩也甚是照顧她們的,一有事總是將她們護在身後,深得小丫頭們的心。若府里有什麼說長道短的,她們也總將奉恩視為第一個分享的人。
「冬令,你真好。」奉恩真心地一笑,話音細而含糊,「我在家偶爾鬧了病,我的小妹子也是這樣守著我說話呢。」憶起十歲之前的快樂時光,她聲音不由抖了起來。
「我、我、我還有夏至她們也一直拿奉恩當作親姐姐來看的啊。」小丫頭有些害羞地低下頭,偷偷地抓住奉恩露在被外的衣角,語含祈望,「咱們私下早都說好了的,這一輩子哪裡也不去,就跟在奉恩姐的身邊,奉恩姐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去做什麼!」
「跟著我?」奉恩啞然失笑,忍不住地鼻子一酸,聲音愈加地含糊起來,「我何德何能,我也只是一個替人家做事的丫頭啊,自顧尚且不來,又哪裡敢說我可以照顧好你們呢?」用力地呼出一口長氣,她撐著千斤重的眼皮認真地望向床前的小丫頭,「冬至,我告訴你一句話,你一定要好好記著:這世上,除了自己,靠誰也是不行的,也沒有任何人是可以靠得住的。」
「可、可、可我自從進府來就一直是靠著奉恩姐的啊!」小丫頭甚是不解地歪頭瞅著她,顯然是不懂她怎麼說出這種話來。
「冬令。」奉恩搖頭一笑,「冬令,我也一直把你和夏至、秋雅、春掬當作親生妹子來看的。可我還能在這裡照看你們多少日子?我的契約將滿,就快出府去了,你忘記了?」而她們,當初卻是給家窮的爹娘親人給賣斷了一生在這深宅大院里為奴為婢。
「奉恩姐要出府去?」冬令更是用奇怪地眼神看著她,似乎在掂量她說的是真是假。
她雖不解冬令為什麼會這樣奇怪地瞅著她看,卻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可是——」冬令困惑地抓抓頭髮,眼神更加地奇怪起來,「可是奉恩姐不是就要做公子爺的如夫人了嗎?」
「如夫人?!」這一下輪到奉恩困惑了,「誰說我要做公子爺的如夫人了?」她這些年來在申府做事,平日里申天南對待她的態度的確是容易讓其他人產生某些聯想,但她卻一直是謹守本分,從來是小心翼翼的啊,怎會有如此的猜測?
「大家都這麼說的啊。」冬令老實地回答,「咱們大傢伙兒都看在眼裡啦,公子爺只要一看到奉恩姐就會和藹可親起來,一點也不像對著咱們那樣子總冷著臉!」
「和藹可親?!」奉恩頭皮發麻,「他一見到我不是惡聲惡氣就是冷眼冷語的,你哪隻眼看到他對我『和藹可親』了?常常削我辛辛苦苦得來的俸銀才是真的!」每每提及此事,她總是恨聲不已。
「可是公子爺哪一次真的扣過奉恩姐的俸銀了?」冬令朝著她擠擠眼睛,順手再替她換一塊新手巾,「奉恩姐,你剛才說的『他』是誰呀?你的樣子好像很生氣喔!」
「我生氣?!」含糊的音調猛地拔高,而後又在瞬間降至最低點,「咱們都是公子爺的奴婢啊,哪裡敢對主子不敬?我剛才是被你氣糊塗了才隨口亂說的。」嘆口氣,她續道:「冬令,你不要再胡說啦,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兒身呢,你再這樣說,你讓我出府後怎樣嫁人啊?」她可是從來沒想過要給人家當小的。
「嫁給公子爺不就行了?」偏偏冬令說上了癮,已經欲罷不能,「就算奉恩姐的契約快到頭了,可公子爺絕對不會放奉恩姐走掉的!」
「冬令——」她真的快沒力了。
「奉恩姐,你不要再害臊啦,公子爺對你真的很好啊。」更何況,還有更詭秘的事呢,「公子爺連每天晚上要哪位如夫人侍寢,也是全聽奉恩姐的呢。」
那是因為他生平最怕麻煩,才將這既得罪人又頭疼的差事丟給了她啊。
「他那是在整我你知不知道!」
「才不是呢。」見奉恩依然死鴨子嘴硬地不肯承認,冬令索性拋出最最有力的證據,「前天早上,咱們親眼看見公子爺從奉恩姐這裡走出去的!」
「……」
「咱們都知道公子爺在奉恩姐這裡住了一晚上,奉恩姐你還——啊?奉恩姐,你哪裡不舒服?怎突然流了這麼多的汗?」
小丫頭的大呼小叫卻再也無法被已經化成石雕的人聽進耳中去。
怪不得她後背發涼耳朵發癢鼻子不通,原來,卻原來——她的清白已經被風言風語毀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