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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慣例,石諾倫不會把車子停在「海邊」附近,而是停在距離店大約五分鐘的腳程之外。天空依然飄著細雨。
由於雨勢不怎麼大,他便懶得撐傘,就這麼一路順著騎樓走向「海邊」,偶爾淋上幾滴雨水。
從遠處就可以看見一個女孩子站在店門口。
那是一個留著中短髮、戴著粗框眼鏡的女孩,身穿淺色襯衫搭著深色牛仔褲,雙臂環抱著牛皮紙袋,肩上還背著一隻不大不小的背包。
不過,石諾倫並沒有多加猜測,反正應該只是站在那兒躲雨的。
他走近了些,同時拿出店門的鑰匙──他並無意要嚇她,但是當他按下鐵門的遙控鎖時,那女孩的身體明顯震了一下。
她像只受驚的小狗開始左顧右盼。
這讓石諾倫想笑。
「抱歉,嚇到妳了。」
他走到她身邊,說了一句。
「欸?」
那女孩聞聲,趕緊回過頭一望。
這一回頭,四目相交,兩個人都怔住了。
「是妳?」
「你怎麼會……」
原本以為再也不會見面的人,忽然就這麼站在自己的眼前。
同時,像是意識到開啟身後這扇鐵門的人是他,夏英潔醒神了過來。
「你、你是這家店的人?」
不會吧?
石諾倫沒有答話,而是晃了晃手中那串鑰匙。
「妳呢?妳是剛好在這裡躲雨?」他問。
「不……」
夏英潔輕咳了一聲,「我是來跟你們借地方要拍數據照的……」
忽然,昨夜黃聖昂提過的事回到了他腦海里。
「啊,原來是妳。」怪不得她剛才一副見到鬼的樣子。
因為工作而遇上摔爛自己手機的人──這的確是需要一點運氣。
「等很久了嗎?」
他推開那扇玻璃門,領著她走進漆黑的店裡。
「還好……半小時左右而已。」
「在這等我一下,我去開個燈。」
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然而他對黑暗中的動線似乎已經是了如指掌。
沒一會兒,燈光逐盞亮起,那是柔美的橘黃色。
「那……我先去做一些開店前的準備,需要我幫忙再叫我一聲。」
語畢,石諾倫放下背包,徑自鑽進吧台內。
夏英潔則是拿出數位相機,在店裡四處走動。
她偶爾會偷瞄一下吧台里的男人,見他專註於工作的模樣,讓夏英潔不禁懷疑:是否只有自己還在讚歎這種不可思議的巧合?
在街上,他撞倒了她,並且和她交換行動電話;因為工作的關係,她被指派到「海邊」來,而他竟是這裡的工作人員。
這樣的機率有多低?
她沒有概念。
按下快門,拍下了第十張數據照,她決定不再多想。
「拍這個要做什麼?」
忽然,身後傳來他的聲音。
夏英潔趕忙轉身,石諾倫卻已經站在她旁邊,手裡還端著一杯什麼。
「咖啡,給妳的。」
他將咖啡擺在離她最近的一張桌子上。
「啊……謝謝,不好意思還麻煩你。」
她點了個頭,尷尬地笑了一笑。「拍這個,是因為我們公司要做一支廣告,裡面有用到PUB的場景,所以我們必須到很多家酒吧去拍一些簡單的照片,然後回公司再開會決定要用哪裡。」
石諾倫聽了,揚揚眉道:
「那妳要跑的地方可多了。」
「不,我只負責跑三家而已。」她苦笑。
「那另外兩家是?」
夏英潔先是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才道。
「老實說,我還沒有想法。我對PUB這類的店其實一點也不熟……會來這裡也是因為同事幫我找的。」
石諾倫點了個頭,沒有立刻接話。
見他沒有下文,夏英潔也轉過身,繼續操作手上的數字相機。
「不然,我可以推薦兩三家環境比較0K的給妳。」他忽然提議。
夏英潔微怔,回頭看著他。
「真的?」像是意識到自己高興得太早,她立刻收斂了笑意,「不……我是說,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
「反正我只是把店名告訴妳,頂多再把地址、電話抄給妳而已,有什麼好麻煩的?」他聳聳肩,一臉沒什麼大不了。
「這……」
說得也是。
「那這樣子的話……」
夏英潔將數位相機掛在自己的頸上,側身在背包里翻找著記事本。
忽然,行動電話的鈴聲響起,打斷了她的動作。
同時在那一瞬間,熟悉的電話鈴聲讓石諾倫差點轉身走回吧台去找那曾經是屬於他的手機。
「抱歉,我先接個電話。」她抬頭乾笑了一笑。
石諾倫遞上淺淺的笑容回應她,身體則是退回了吧台前,盡量不去干擾對方接聽。
「嗯……有啊,」夏英潔背對著他,面對著牆壁,低著頭。「我已經在這裡了。」
看著自己用了一,兩年的行動電話,在瀟洒地送給陌生人之後卻又回到自己的眼前,那種感覺還真不是普通的詭異。
那種感覺並非不舍,而是一種不適應。
「你現在在哪裡?」
雖然她刻意壓低聲量,但石諾倫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噫?你怎麼會到那裡去?」
聽著單方面的對話內容,他猜想對方應該是她的男友吧。
「哦……好,那我知道了。你自己開車小心。」
然後,她結束了通話。
「不好意思。」
她轉過身來,揚起微笑,「主管打電話來盯人。」
石諾倫微皺了眉頭。
主管?
「這主管真用心。」
「是嗎?」
夏英潔苦笑了一聲,「我倒認為他是伯我給你們添麻煩而已。」
「妳想跟這裡的客人比麻煩?」
「啊?」她一臉不解。
「算了……沒什麼。」他低下頭,走向她。「有紙筆嗎?」
「哦,有。」
她醒神,將行動電話往桌上一擺,從背包里翻找出記事本及原子筆,遞交給對方。
看著他彎身專註地寫著,夏英潔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個……」
「嗯?」他應聲,但沒抬頭。
「你的手機里有一些照片。」
「有嗎?」
他抬起頭瞥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繼續書寫。
「不是很多,不過看起來好像滿重要的……」她想起了他和另一個大美人的合照。
「是裸照嗎?」他隨便應了一句。
「當、當然不是!」
好像是急著想要撇清什麼,她誇張地否認。
「那就不重要了。」寫下了最後一個字,他開始勾勒簡易的地圖。
「可是……」
他連看都不看,就斷定是不重要的?
幾行字,加上草率的路線圖,石諾倫忽然合上記事本,連同那支筆一起交還給她。
「我不記得詳細的地址,不過妳照著我畫的圖去找應該就找得到。」
夏英潔怔怔地接過手,腦海里還停留在上一個話題。
「……謝謝。」
只剩下像是本能反應般的道謝。
「至於妳說的那些照片,就隨便妳處置吧。」他轉身走回吧台內。「反正手機已經是妳的了,不需要詢問我的意見。」
頓時,夏英潔湧現了一股想把行動電話還給他的衝動。
「我想我還是把──」
忽然,玻璃門被推了開來,阻斷了她說到一半的話。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大門。
黃聖昂站在那兒,不明所以地看著熟識的石諾倫,以及一個杵在那兒的陌生女孩──他的眼神似乎在詢問著什麼。
「她是你昨天說的那個……要來拍資料照的人。」
不等他問出,石諾倫直接給了他答案。
「我還以為是你朋友。」
他笑了一笑,向夏英潔點頭打了聲招呼。「這傢伙沒做出什麼勾引妳的事吧?」
「欸?」
「……你在講什麼!」石諾倫試圖阻止他胡言亂語。
夏英潔微楞,不知道該說有還是沒有,只能尷尬地笑了又笑。
「都拍好了?」
黃聖昂走到她身旁,很難不去留意到桌上那支和石諾倫同型號的手機。
「嗯,都好了。」
見話題一轉回公事,她才用力地點了一下頭,揚起自然的微笑,「謝謝你們肯幫忙。」
「小事而已,以後常來消費就好。」
「我……我盡量。」
瞧她這麼認真地回答他的交際話,黃聖昂頓時哭笑不得。
「那麼……時間也不早,我該走了。」她放下手上的筆記本,收回了桌上那支行動電話。
那句「時間不早」卻讓在場的另外兩個人接不了下文。
──對這兩個人而言,他們的一天才正要開始。
「我先走了。」她甩了一下背包,走到門口前。
「謝謝你們的幫忙。」再一次慎重地道了謝之後,她轉身拉開那扇門,快步走了出去。
「你對她做了什麼事?她幹嘛走那麼急?」
看著她逃也似地行為,黃聖昂發表了看法。
「是你對她做了什麼事吧?」
「啊……」
黃聖昂瞥見桌上那本被遺忘的筆記,一把拾起就追出門外──
卻找不到那個瘦小的身影。
「人跑了?」
石諾倫見他又拿著筆記走回來,不禁皺了眉。
她未免也跑太快了。
「管他的,反正她等一下應該就會回來拿。」黃聖昂聳聳肩,將手上的筆記擺在吧台內。
對於他的推測,石諾倫倒是完全沒把握。
他猜想,如果順利的話,那女孩會在需要用到那張路線圖的時候才想起來,但是極有可能會沒那種勇氣回來拿……
「對了,」黃聖昂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想法。
「嗯?」他醒神,應了一聲。
「她的電話跟你之前用的那支一樣。」
「什麼一樣,那根本就是我的。」
「……啥?」
「你聽不懂嗎?」石諾倫吁了一口氣,接著道:
「她就是那個在路上被我撞到的女人。」
「啊……」
此時黃聖昂的表情,就跟夏英潔剛才在門口見到他的時候一樣。
半斤八兩,不相上下。
***
一入座,夏英潔就急著向對面的人道歉。
「不好意思,妳都在家了還把妳約出來……」
許盈秀嗤笑了出聲:
「說那什麼話,反正我在家也是閑著。」
說完,她拿出兩隻精緻的紙盒子,遞給夏英潔。「吶,妳的東西。」
「多少錢?」
「兩千八。」
「妳一定又去尾數了對不對?」她瞇起眼瞅著對方。
「真要妳給我一堆零錢,我也覺得很煩。」
「那我給妳兩千九,行了吧?」
「這樣子的話我拒絕交貨。」許盈秀收回了手。
「妳……」
夏英潔忽然結舌,每次都拗不過她。「算了算了,兩千八就兩千八。」
語畢,她從皮夾里抽出三張千元鈔遞上,又道:
「我上次不是跟妳說過,有一個男的把我撞跌倒,後來把他自己的手機賠給我,妳還記不記得?」
邊說著,她轉身從背包里拿出那支銀灰色的行動電話。
「記得啊。怎麼了?」
「我剛才去拍酒吧的資料照片的時候,那個人正好在那裡上班。妳說巧不巧?」
許盈秀一怔,正要剝開奶精球的雙手停下了動作。
「真的假的?」
「妳看,就是這個人。」
夏英潔徑自在手機上按了幾下,然後遞給她。
許盈秀傾前看個仔細,揚了揚眉,「哦?帥哥一個。這是妳剛才去那裡順便拍下來的?」
「我哪敢啊!這是他之前留在手機里的。」
「他人怎麼樣?」
問完,她剝開奶精球上的鋁箔,倒入咖啡里。
「人嘛……」夏英潔皺眉,側頭想了半天。「應該算不壞吧?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不錯的話就去追看看啊。」
「什、什麼跟什麼啊!」瞧她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有男朋友了欸。」
「妳那個男人有跟沒有一樣。」許盈秀抬起頭,啜了一口咖啡。「而且老天爺都讓妳第二次遇到他,這種巧合不就是很好的動機?」
「……妳什麼時候開始相信這種宿命論了?」
「我是不相信,我只是為了要說服妳而已。」她又啜了一口。「啊……真好喝。」
夏英潔沉默了幾秒。
「總之,不要煽動我去做一些對不起逸楓的──」
「不是我愛說,」許盈秀打斷了她的話。
「哪有人交了女朋友還不想公開的?擺明了就是有不良動機。」
「這也不能全怪他……他說的也有道理啊,不然辦公室戀情總是會有一些閑言閑語的。」
「是嗎?在我看來,這只是方便他出去跟別的女人搞曖昧而已。」
「妳別這樣說逸楓──」
忽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電話鈴聲在同一個空間里響起。
夏英潔一怔,到唇邊的話又吞了回去。她抬起頭,四處張望,找尋這鈴聲的主人──至少,她還沒遇過跟「他」用同一種鈴聲的人。
果然,沒一下子就讓她在吵鬧喧囂的咖啡廳里認出了那個挺拔的身影。
詹逸楓就站在門前,正接起了行動電話,似乎正準備離去的樣子。
「怎麼……」
夏英潔皺起了眉。
他剛才在電話里不是說他人正在新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正當她還在考慮該不該走上前去的時候,另一個熟悉的臉孔從他身後的洗手間里走出來。
也許,她不應該約在這間咖啡廳。
「怎麼了?」
許盈秀見她表情怪異,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夏英潔壓根兒已經聽不見許盈秀的聲音了。
──那是公司里的另一個創意總監,黎淑姿。
她走出洗手間,見詹逸楓在講電話,沒去打擾他,而是徑自伸出手去幫他調整領帶。
就連她這個「女朋友」都從來沒為他做過這種事。
如果她不是約在這間咖啡廳的話,是否就不會目睹到這一幕會讓自己胡思亂想的畫面?
然後,她眼睜睜地看著詹逸楓──她的「男朋友」掛斷了電話,還順手去撥了黎淑姿頰邊的秀髮,一前一後地離開了這間咖啡廳。
她楞在那兒久久,腦海里一片空白。
許盈秀似乎有跟她說了什麼話,但是她完全沒聽進耳里。
一直到她手中的那支行動電話響起,夏英潔才醒神了過來。
「……喂?」
她輕咳了一聲,吸了一口氣。
「妳好,請問是……夏英潔嗎?」
「我是。您是哪位?」
她垂下頭,胸口的悶疼讓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回了什麼話。
「我姓石。」對方沉默了幾秒,又道:
「是那家叫海邊的酒保,還有記憶吧?」
「啊,是你……我當然記得。」彷彿是對方也看得到自己似的,夏英潔擠出了一點微笑。「不過……你怎麼會知道我的電話?」
「我從我同事那裡問到妳上司的電話,我剛才打電話去問的。」
夏英潔一怔。
難道剛才詹逸楓接到的那通電話,正是這個男人打去詢問她的號碼?
「怎麼了嗎?」對方意識到她那不尋常的沉默。
「不……沒什麼。」
她苦笑,只覺得這一切都太諷刺了。「找我有什麼事?」
為了要問她的號碼而打了那通電話給詹逸楓,卻沒想到這會讓她目睹到一段精採的畫面。
「妳的記事本忘在這裡了,就是妳拿給我寫地址的那一本。」
「啊?我沒帶走嗎?」
夏英潔的腦海里儘是剛才那一幕,怎麼甩也甩不掉。
「沒有。」對方在彼端笑了一聲。「妳很乾脆地就把它給忘了。」
這讓她笑了出來。
卻沒有一絲愉悅的感受。
「我知道了,我明天會過去拿。」她點了個頭,莫名地想哭。「謝謝你特地打電話來告訴我。」
她是真心感謝他。
但不是感謝他打給自己,而是感謝他打給詹逸楓。
簡單的告別,夏英潔切斷了電話。
她轉過身看著許盈秀,臉上的表情笑也不是,哭也不對。
許盈秀只是聳聳肩,很識趣地保持沉默。
──在這種時刻,不管是什麼樣的安慰話,都不能真正撫平對方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