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趕鴨子上架」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吧。
「這麼說來,妳剛才是去面試?」
許盈秀將行動電話夾在肩膀與耳際之間,雙手忙著修磨指甲。
「其實也不太像是面試……」
坐在行人道旁的公園椅上,夏英潔拿著手機,皺著眉頭像是在回憶什麼。「那個趙先生只給我一張稿子,叫我試著念過一次而已。」
「然後呢?錄取了嗎?」
「嗯,錄取了。」
夏英潔點了下頭,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應該要找個比較陰涼的位置坐。
「說得也是,在那種前提之下沒錄取反而很詭異……」
許盈秀把磨板放回桌上,伸直了雙手,欣賞著光滑的指甲。「對了,錄取的事妳跟他說了沒?」
「……誰?」
她在電話的另一端先是疑惑,而後恍然大悟。「哦,妳說詹逸楓嗎?」
「誰管那個王八蛋知不知道,我是指那個賠妳手機的人。」
夏英潔卻沉默了幾秒,才道:
「我是想說……這件事應該和他無關。而且我辭職那天才去過『海邊』,現在又去找他的話,可能他會覺得我很煩之類的……」
「妳想太多了。」
許盈秀直接阻止她再幻想下去。「再怎麼樣,也是因為他的關係才讓妳這麼順利就找到工作,妳去說聲謝謝應該不為過吧?」
「可是……」
夏英潔支吾了一會兒,決定離開那張公園椅,去找個不會讓自己被烈陽曬死的角落。「我又不是他的誰,什麼事都要告訴他……不會很奇怪嗎?」
雖然嘴上這麼說,然而微微暈眩的腦袋卻想起了石諾倫的擁抱。
「寶貝,任何一種關係都是從零開始的。」
許盈秀換上了近乎是帶有強勢的口氣,「就算是我,也不是一出生就和妳有交情吧?」
軟的不行,來硬的試試。
不過,換來的卻是更長的沉默。
「唉……算了。」
許盈秀嘆了一口氣,舉起左手接握住行動電話,緊繃已久的肩膀頓時獲得解脫。「反正腳長在妳身上,我管不著。」
面對一個只肯把自己鎖在框框里的人,料想她怎麼在外面誘食她也不會有作用的。
除非……
「所以,妳希望我把這件事告訴他?」
夏英潔忽然在電話彼端啟口。
「不要把我當成去找他的理由。」
許盈秀忍不住嘴角上揚,再次伸手端詳著指甲,愈看愈是滿意。「不然,他是在酒吧做的,去那裡點一杯可樂也是個理由吧。」
她的想法聽起來很簡單,在夏英潔的腦海里卻很困難。
不知道為什麼,有了不單純的動機之後,連喝杯可樂都可以變得很複雜。這讓夏英潔怔怔的,既期待又膽怯。
期待的是,她有了一個借口可以去「海邊」。
膽怯的,卻是一種不明確的模糊印象。
她無法明確地預想出自己會搞砸了什麼,但是她的經驗告訴自己,她一定又會說錯什麼話、或是做錯什麼事。
接著,她會再一次毀了那些看起來像是美夢的開端……
「好啦,不跟妳多說了。」
盈秀的聲音讓她頓時醒神。「偉大的業務們回來了,我要先去服侍他們那幾個大爺。」
「啊……我都忘了妳還在公司。」
「沒差啦,反正我剛才也閑著。」
許盈秀爽朗地笑了幾聲,又補充一句,「還有……」
「嗯?」
「記得,」
她在另一頭沉吟了幾秒,才道:
「要去喝可樂的話,打扮漂亮一點再去。」
這是在夏英潔出征之前,身為摯友唯一能建議的了。
***
不過,雖然說是要「打扮漂亮一些」,但那之間的落差,也僅僅是把牛仔褲變成牛仔裙,及在慣有的素顏上上層淡妝而已。
僅僅是這樣而已。
可是……
「很、很奇怪嗎?」
見石諾倫那張帶著小小訝異的神情,夏英潔佇立在吧台前,心想早知道就不要聽盈秀的話了。
「不,怎麼會。」
石諾倫醒神,忙著否認。
愛打扮的女人他不陌生,再華麗的風格他都見過。
然而不知為何的,她只不過是換上一條樸素的牛仔長裙,加上淺淺的彩妝,卻讓他在那一瞬間,腦海閃過蟲蛹蛻變成花蝶的景象。
「那你幹嘛那種眼神……」
夏英潔低下頭,坐上吧台前的高腳椅。
「我只是在思考,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他堅信,人會忽然改變自己慣有的行為模武時,代表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過,或是即將發生。
「我……」
無預警地切入正題,讓夏英潔的心跳亂了一下拍子。「今天……我去趙先生那裡面試了。」
「哦,那應該順利錄取了吧?」
他倒了一杯白開水給她。
「嗯。」
她用力點了個頭,接過水杯啜了一口──淡淡的口紅印漬留在杯緣上。這讓她有衝動想拿張面紙來擦拭掉唇瓣上的唇膏。
忽然,石諾倫像是意識到什麼,抬起頭來望向她。
「妳是特地來告訴我這件事?」
「欸?」
一箭正中目標,夏英潔心驚了一下。
果然還是太唐突了嗎?
不過想想也是,她錄取了跟他又有何干?像這樣大小事都來報告,對方應該會很困擾吧……
她的表情已經給了石諾倫答案,他不禁露出微微的淺笑。
「以後這種小事就不用特地跑過來了。」
「是,我知道了……」
夏英潔始終低著頭,必須很用力地壓抑才能阻止自己奪門「逃」出去。
她想,她現在耳根子一定爆紅。
幸好她沒有把髮絲塞在耳後的習慣……
「吶。」
忽然,石諾倫的手掌滑到了她的眼前。
在收回手掌之後,留下一張黃色紙條,上頭寫著十碼數字。
「這是……」
夏英潔怔怔地,抬起頭來看著他。
「我的電話。」
他對她笑了一笑。「這種事打電話跟我說就行了,不用特地跑一趟過來。」
頓時有一種暈眩感悄悄爬上眉宇之間,夏英潔擠不出一種適當的反應來回復給他。
看著她恍然的表情,石諾倫忍不住笑了出聲。
「妳的腦子裡到底都在想什麼?」
「啊?」她醒神,板起臉色。「我、我哪有在想什麼……」
「不然妳幹嘛一副在吧台上看到蟑螂的樣子。」
「是你自己忽然給我電話號碼……」她一脫口,驚覺到這麼說似乎是間接承認了什麼,趕緊又吞了回去。
她失措的模樣幾乎就要成了他的娛樂。
不過,算了。得寸進尺不是他的個人作風。
「什麼時候開始上班?」他轉了個話題。
話題忽然被這麼一轉,夏英潔怔了幾秒,一會才回過神來。
「原則上是下星期一開始。」
「時段是半夜嗎?」
「欸?你怎麼會知道?」她有些訝異。
「上次從餐廳離開之後,我跟萬里有稍微聊一下這件事。他有提到先讓妳試試比較冷門的時段,等妳上軌道之後再看看。」
「……原來如此。」
她楞楞地點著頭,心裡卻因為他在私下談論自己而感到有些輕飄飄的。
「妳還沒跟我說妳想喝什麼。」
他忽然提醒了她一句。
「啊?」
夏英潔如醉方醒,這才想起了那杯計劃中的可樂。「給我一瓶可樂就好。」
「可樂?」
石諾倫皺了眉。「這次輪到用可樂慶祝錄取?」
她轉轉眼珠子,聳了聳肩,「反正喝了也不會有作用,喝什麼都一樣了。」
「這想法還真實際。」
他笑了一聲,轉身從冰櫃里取出一瓶可樂。
同時,夏英潔背包里的行動電話響起。
──那不再是石諾倫所熟悉的鈴聲。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她乾笑,半轉身在背包里翻找出手機。
一看,來電顯示是「盈秀」兩個字。
「喂?」
她接起,沒有叫出對方的名。
「跟那個石帥哥有沒有進度啊?」
聽得出來許盈秀現在的笑容一定很邪惡。
「妳……」
夏英潔下意識地瞄了石諾倫一眼,好像深怕他會聽見似的。
她趕緊搗住話機,身子向前傾了些,「我出去講個電話。」
語畢,她跳下高腳椅,迅速往門外走去。
石諾倫納悶,店裡的音樂有吵到聽不見對方的聲音嗎?還是她那通電話的內容是旁人不宜的?在他的記憶里,她從來沒有出門接電話的習慣。
「你跟我一樣感覺到了嗎?」
忽然,黃聖昂挨近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啥?」
石諾倫回過神,瞥了他一眼。「你在講什麼?」
「小不點啊。」
他輕抬下巴,指著玻璃門外的夏英潔。「那傢伙會愈來愈紅、愈來愈漂亮,然後愈來愈多人追……」
「所以呢?」
「你不先下手為強?」
「你又在發什麼神經了。」石諾倫嗤笑出聲。
「少裝蒜。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對她有好感?」
「那又如何?好感不能代表什麼。」
「好感代表你想行動。」
「她不適合我。」
簡單的一個借口,他期待黃聖昂能閉嘴。
「什麼叫『適合』?以前那些你認為『適合』的女人,有哪個還留下來的?」
果然,要他作罷比登天還難。
石諾倫吸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
「不行,她太單純了。」
他說得很牽強,彷彿這是最後一道擋箭牌。
「那正好,」
黃聖昂揚起嘴角,「反正她早晚都會被污染,不如你自己親手來。」
「什麼心態啊……」
石諾倫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卻也忍不住笑出聲。
「我說的是很現實的事。」黃聖昂往後一靠,倚著酒櫃,點上一根煙。「她就像是未經琢磨的寶石,一旦她的鋒芒開始外放之後,你想留也留不住了。」
「那不就剛好證明我留不住她?」
「留不住?」
黃聖昂略微皺眉,笑了一笑,「你行動過了嗎?」
他被問得啞口無言。
「再說吧……」
石諾倫別過頭,避開這種會扼殺腦細胞的問題。
黃聖昂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買手機你可以慢慢拖,小不點只有一個。以她認真的個性,你到時就算想橫刀奪愛都不會有機會了。」
「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
望向門外的夏英潔,看著她對著電話的另一端有說有笑。
黃聖昂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知道。
只是,他不確定自己對她的感覺究竟代表什麼。是因為見她單純而想照顧她?還是因為同情她被甩的遭遇?
說穿了,他只是擔心自己還是抱著玩票的性質而去做出任何行動。
人類的自我催眠能力他相當了解,抱著玩玩心態的人,不見得都會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
他可以騙自己是來真的,但卻忘了所謂「來真的」是可以同時對應到許多人身上。
這就是所謂的「逢場作戲」。
只是不小心入戲太深,被自己給騙了也好,讓對方給騙了也罷。
正是因為他明白「小不點只有一個」,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希望夏英潔會是下一場鬧劇里的主角。
忽然,身後的行動電話響起,頓時打散了他腦海里的雜思。
他轉身,拿起手機一瞧──
「余靚恬」。
連想都沒想的,他按下了拒接鍵。
──人類的自我催眠能力他相當了解。
他曾經以為自己很愛那個女人,但是時間證明,他絲毫不會想念她、不習慣有她在身邊、不曾眷戀過她,甚至連她身上的香水味也被他遺忘了。
***
要拒接一個人的電話很簡單。
但是當對方找上門來就不是那麼容易可以打發了。
「妳在這裡做什麼?」
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形坐在家門前,石諾倫不自覺地皺起了眉。
聽到他的聲音,余靚恬猛然從臂彎里抬起頭來。
這一抬,石諾倫怔住。
她那張秀麗的臉上掛著明顯的瘀傷。
「我……」
她抿抿唇,雙眼紅腫,看來像是哭過了一陣子。「我不敢回去……不知不覺就走來這裡了……」
好一會兒,石諾倫醒神了過來。
「他動手打妳?」
腦海里閃過的面孔只有一個。
像是明白他口中指的人是誰,余靚恬咬著下唇,過了許久才點了頭,兩滴淚水隨之滑落。
一時之間,石諾倫的腦袋空白了幾秒。
他吁了一口氣,輕揉著眉宇之間,始終低著頭像是在思考些什麼。
「今天我可以留在這裡嗎?」
她忽然乞憐地望著他。
「我家沒空的房間了。」他拒絕得很乾脆。
「我可以睡客廳沒關──」她進而想繼續請求。
「妳當初自己選擇的,」
石諾倫冷不防打斷了她的話。「現在卻沒辦法自己去面對?」
他依稀還記得她攬著那男人一同走進「海邊」的模樣。也許他對她是沒有愛存在,但是他卻連一種基本的尊重也沒得到過。
「我……」
像是最後的一條生路被斬斷,余靚恬緊咬下唇,淚水止不住。
見她淚如雨下,身上的傷痕也不算少,石諾倫還是軟化了姿態。
「……我送妳回家吧。」
他轉過身,再次拿出車鑰匙。「送妳回去之後,我會把裡面的那個男人『請走』。接下來的……妳自己想辦法,我不能幫妳解決這種事。」
語畢,他徑自提步走下了樓,沒再回頭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