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大人,大人?」

漲澀困頓的黑眼慢慢睜開,掃過身前躬身束立的一干人等,再瞥一眼自己身上凌亂的衣衫,他皺眉,毫不意外自己此時的狼狽境況。

「幾時了?」接過關飛遞來的披風,他站起身草草整理了下衣著,望一眼正暗的天色,頭,依然在宿醉之中。

「三更剛過。適才護衛們久候不見您回房,怕您醉酒——不放心,我們才尋了出來。」關飛小心翼翼地瞅他毫無表情的臉一眼,遲疑了下,還是問了出來:「爺,您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他哼笑了聲,望一望四周,「有事的,該是那女子吧。」

「那,那名女子呢?」他們是聽了馬夫的通稟,才尋到這馬廄跨院。進院門便一眼看到了自家的大人仰面躺在牆角之下呼呼大睡,若不是看他衣衫凌亂不堪,再知道他的——隱疾,他們再見到四周並無該存在的人存在後,還差點以為他家大人——

呃,不該說的話還是不要說的好。

皺眉思索了下,京師赫赫有名的銅獅關府的當家主子關騰岳竟出人意外地噫了聲。

「怎麼了,大人?」

「我昨晚雖酒醉,行動有些狂亂,但神志卻還是有著幾分清楚的——府中可有年輕的幫傭婦人?」

「婦人?!」關飛訝叫。

「你吃驚什麼?」沒好氣地再哼了聲,他道:「那女子——不是處子之身。」不是完璧,那不是婦人難道還能是姑娘家不成?「或者——府中有人敢膽大包天地私下攜了女妓進來?!」

「咱們誰不知大人生平最膩青樓,哪裡有人敢自找苦吃?」關飛小聲地頂撞一句,而後正色地道:「您真的知道——」

「你當我是什麼!」沒好氣地瞪手下人一眼,關騰岳再哼,「即便我平素很少——可你莫忘了,而今那些女子是為何住到府後花園去的!」他出身豪門望族,若不是家世清白的乾淨女子,如何可以近到他的身側更得他——哼,難道他連女子是否處子之身都分辨不來么?更何況——

眯眸,他憶起那場狂縱歡愉——那女子除了初時的掙扎反抗,在他——強行求歡時,她——明明深懂男女交合之術的!

眉,立刻擠成了團。

但他卻無法否認,昨晚他得到的,是生平頭一遭的極致歡愉!

極致歡愉!

身心不由自主地一盪,深藏胸腹間的情慾差一點就幾乎又要翻騰而出!

「去將那女子與我找出來!」

「大人可記得那女子的身形容貌?」

「院中無燈無月,她又身處暗地,我如何瞧得到——」再想來,那女子似乎是故意隱藏了她的身形容貌!

這一下,他要尋出她的決心更盛!

「那,惟今之計,只有將府中所有奴僕集合起來一一察看了。」關飛想了下,低聲對身旁的護衛小聲說了幾句,便揮手要護衛們離去,而後笑也似的嘆一聲,「就請大人回房梳洗,再移駕府中大廳。」

「你有把握?」

走一步看一步吧。

這話關飛可沒膽子說出來,只硬起頭皮笑著應了聲。

依以往慣例,凡被他家大人——求歡過的女子,先撇去隱處之傷,單是在幾日之內,十成十是無法行動自如的——

噫?

他突然也愣了下。

「你想起什麼來了?」

「爺——」他遲疑地望一望四周,而後湊近他家主子大人,小聲問:「您可還記得,那女子——真的不曾受了什麼——呃,就是——」

「她絕對沒有受傷!」關騰岳不甚高興地瞪他一眼,「她若是受了傷,哪裡還能自行逃脫?除非有人幫了她一臂之力!」他隱約記得,他獲得極大滿足之後,曾想將那女子扯到光亮之處看她是否被他弄傷,卻被那女子用力掙脫,對他嚷了句什麼便倉皇地逃走了!

竟然能在他求歡之後自行走掉!

哼。

他不知自己是該喜還是該惱。

心中五味雜陳,他瞪關飛一眼,口氣好不起來。

「你還站在這裡幹嗎!有空閑著發獃就不知去好好查一下嗎?」

摸摸鼻子,關飛看了他一眼,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身為人家下屬的,自當急自家頂頭上司之急,想自家主子所想嘍。

行禮,準備按主子吩咐下去找人去。

只是,這神秘而又妖媚一般的女子,他們見也不曾見過,該如何去找?

「她似乎能自由出入這養馬的跨院,關飛。」

他的主子大人閑閑提供惟一知道的情報。

關飛心中猛地閃過一道油滑輕浮的人影,登時額頭冒出冷汗來。

不會那麼——倒霉吧!

「關飛?」

「啊,我這就去查,這就去查!」再也顧不得主子大人關注到自己腦袋上的視線,他飛也似的跑出這惹了大亂子的跨院去。

老天爺啊,他可是從來不曾生過什麼壞心眼的啊,就算平日里總想找點樂子瞧,卻也是沒有任何壞心思的啊!他可真的不是存心的啊!

而後提心弔膽地按主子的吩咐,他集合了府邸中幾乎所有有嫌疑的男女奴僕,卻沒找到那個也絕對身有「天賦異秉」的神秘女子時,每日早起去湖邊溜達回來的賬房先生低聲對他說了一句話。

他剎時真的如同被一桶冷水在三九寒天澆上了身,冷汗淋淋,頭皮爆炸。

他想看的一出好戲,似乎真的送到他面前來了!

他卻不知該不該向因失望而惱火不已的主子大人說出實情。

☆☆☆

「小馮,小馮,小馮——」

嗓門極大、極尖的呼喊由遠及近,漸漸闖進她迷糊著的頭腦中來,她懊惱地呻吟了聲。

要命啊——

渾身上下酸痛到極點、無一不在瘋狂叫囂著「生不如死」的僵硬肌肉,如灌了八斤鉛水又如有十萬個小鬼拖著白棍敲敲打打的腦袋,艱難地強行眯開了線縫的眼前更是白茫茫又金燦燦的模糊一片——

她而今真的是生不如死啊——

「小馮!」

這一次,大大的喊叫直接從她的耳洞里爆裂開。

「我死了——」她雙手捂住臉,不想要自己此時毫無防備的狼狽容顏被不相關的人看到,僵直酸痛的身子費力地翻身靠著身後的山石坐起來。

「小馮,你怎麼啦?」

「昨天太熱了嘛,所以我就偷偷跑這裡來泡澡,誰知道舒服過頭——我在這湖水裡泡了整整三個時辰啊——」嗓子干啞得要命,她深吸氣,努力振奮萎靡的精神,捂在臉上的手指暗暗地用力,強迫將蒼白的臉擠出一點點顏色來——可是好疼啊——

「哈,你這個笨小子!」結實的手掌不帶心機地用力拍上她的肩,害她差點再度爬跌地上,「現在已經快八月啦,白天雖熱,可一入了夜一下子就會涼下來的!你沒給冷死已經算是上天給的好運啦!」

「馬六兄弟——」她艱難地挪開幾步,生怕再給這愣子拍上幾巴掌,現在可是不比從前——

「你找我有事嗎?」待到自己眼前的白茫茫金燦燦消失得差不多了,她才小心地放下手,鳳眼照舊眯得極細,望一眼剛剛蒙蒙而亮的天色,她擠出微微的笑,「現在才不過寅時吧,廚房提早開火了嗎?」

以往這時候園子中很少有僕人起身行走啊。

「你除了惦記馬匹就只會惦記著吃飯了!」馬六笑著罵她一句,一屁股坐在她身邊,「已經吃過啦。」

「人是鐵飯是鋼啊——」肚子真的呱呱叫了起來。她雖然看起來個子又瘦又小,可是卻極是能吃的,平日里每餐飯也要三五碗米飯、兩三個饅頭,而今天又——啊,一場夢,一場夢!

「也幸虧你是在咱們府里啊,不然依著你的飯量,我看京師里哪家府上也不敢收留你這個大肚漢哩!」馬六嘖嘖地瞅著她又瘦又乾的四肢,實在是驚奇得不得了,「你真的有二十啦?我才十七,怎麼塊頭也比你大上了兩圈哩?你是不是為了賣身進來撒謊啦?」

「我小時候吃了太多苦所以沒長起個子來吧。」她手撐山石費力地咬牙站起,強笑道:「再者,人有早長晚長之分,你沒聽常言說嗎,二十三,躥一躥!說不定我現在這樣,等我二十三上了,個頭是這關府里最高的人呢。」

「哈哈,你再躥也躥不過咱們大人去。」馬六也站起來,突然猛地一拍大腿,高聲喊道:「哎呀,我只顧著同你說著玩,差點連正事也忘掉了!」

「什麼事啊?」頭皮,突然微微地麻起來。酸痛的雙腿更是無力地顫了顫。

「咱們大人回府來啦!昨天晚上回來的!今天管家同咱們說啦,叫咱們都到大廳拜見大人去!」伸手不假思索地扯過馮嬰的手,馬六抬腿便開始往前跑,「我吃早飯沒見到你,也不見你在馬廄那裡,就知道你又到這裡歇涼過夜來了,怕你誤了事,才跑來尋你的!快走快走!去遲了管家會變臉的!」

「我自己跑——」強行從馬六蒲扇般的大手裡掙脫出自己的手來,馮嬰咬牙吸氣,看也不敢看自己的手被握成了什麼模樣,只費勁地邁開酸痛的雙腿,扯動著僵硬的身軀緊緊跟在他身後,腦子中,則在飛也似的運轉。

在大廳拜見那個猛鬼也似的莽夫?

唔,似乎不會是馬六所認為的那麼簡單,這其中,似乎——另有文章!

慢慢跑著,眼角猛地瞥過一道人影,她腦子中靈光一閃,立刻想也不想地轉了方向,不再跟著愣青的少年前行,而是跑向了湖畔的涼亭。

「七先生,您在這裡呢。」笑嘻嘻地,等到了涼亭邊上了,她停下步子,垂手彎腰,慢吞吞地打個招呼,「怪不得您老身子骨如此的結實、鶴髮童顏的,原來是每天鍛煉的因子呢!」

「馮嬰啊——」賬房先生望向湖面的眼慢慢轉到她身上來,深思地仔細打量過她全身上下,似是不經意地道:「你昨晚又到這裡泡涼來了?」

「啊——七先生,您千萬不要跟管家老爺說啊!」笑嘻嘻的笑臉馬上皺成了團,馮嬰如被抓住了小辮子一般地縮了肩膀,「小的知道這裡不是小的該來的地方,只是天氣太熱嘛,所以——呃,嘿嘿,您老就睜隻眼閉隻眼只當小的是只小老鼠,就讓小的從您眼皮子底下鑽過去吧!小的向您發誓,以後小的若再敢來這裡,讓老天立刻將小的傳家接代的東西劈了去——」

「好了,我還沒說什麼呢,你就嘰里呱啦這麼一大堆!」七先生無奈似的搖頭,實在是怕了她三五不時的這種指天發誓,搖手打斷了她的話,嘆道:「你臉色有點白呢——昨晚著涼了吧?」語氣很平常,卻又似乎帶著某種探詢的目的。

「小的身體好的呢,哪裡那麼容易著涼!小的承蒙七先生以及管家老爺不棄,能進咱們這裡當差,是小的三生的福分!小的哪裡敢鬧病,更不敢給您和管家老爺添麻煩!」諂著笑嘻嘻的臉,她用力地一掌拍在自己胸口,昂首大聲驕傲地道:「小的看起來雖然不中用,可您也看到啦,小的其實力氣大的很呢!」雙腿,利索地跳過涼亭邊的兩階石階,她湊到七先生身邊,小聲地笑問:「小的上次給您說的那個秘方——您老試過了沒?不過您老身子康健,小的其實根本是畫蛇添足了!」

「你果然是名如其人啊。」七先生突然笑了起來。

「小的——人如其名?」她也笑,再輕鬆地跳了跳,似是喜不自禁,「多謝七先生的誇獎!」

「你還沒吃早飯吧,快去廚房吧。」

「可是管家老爺不是要小的們去大廳拜見大人嗎?」

「早已經拜見過啦,你去了也是找一頓罵挨,還是躲開阿飛好。」

「多謝七先生!小的那就去吃飯啦!」開心地再彎了彎腰,她笑嘻嘻地三兩步跳出涼亭,回身再揮手招呼了下,便蹦蹦跳跳地轉過假山石,抄小道奔廚房去了。

七先生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輕鬆的背影,見她果真行動如常,終於放心也似的鬆了口氣。

看來,昨晚的人,真的不是這油滑的姑娘——嗎?

☆☆☆

沒尋出他要的那神秘女子來,關騰岳怏怏不樂了許久。依他的條件,凡是有一點頭腦的人也該知道啊,就算是奴僕,跟在他的身後,也總有一世溫飽不用擔憂,倘若再得他之賞識,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天下竟然有不想認識他的人,竟然還是女人!

想起來,心裡就不免有幾分挫折感了。

悶悶不樂地走進養馬的跨院,他決定騎馬出門散散心去,眼,不免瞥向那晚曾翻雲覆雨的角落,心裡又是一陣空蕩蕩的。

「大人!」

正在跨院中忙碌的馬夫眾人們見到了他,都低頭施禮打聲招呼。他點點頭,徑自走近他的坐騎,這匹白色的獅子驄,打從他十八歲上戰場便一直跟在他的身後,深得他的喜歡,每日里上朝他也總不肯如其他官員那般地坐著轎子,而總是騎馬前去,來去如風,他的表兄曾笑著稱他愛馬成痴。

愛馬,又有何不好?

他平日里任職朝中兵部尚書,軍務龐雜,勾心鬥角無處不在,與其與那些心思各異的大人們打交道,還真的不如將心思投注到喜歡的事物上哩,至少他的馬兒不會扯他的後腿。

正想著哩,伸手從馬夫手裡接過獅子驄的韁繩,眼角卻瞥到自己的愛馬嘴角似乎沾著一團——

「這是什麼?」他不悅道。

專門飼養他這獅子驄的馬夫名喚小董,本正要退下,一見他神情陰沉,立刻又走上前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這一看幾乎嚇得跪在地上!

他早上才給這將軍大人的心愛坐騎洗刷過啊,打理得是乾淨無暇,一身白毛甚是賞心悅目,可這才不過剛吃了頓飯回來,這獅子驄的嘴角上竟然掛著一團黏濕濕的——糖球!

准又是那個總笑嘻嘻著又黑又瘦的小尖臉的小馮闖的禍!

「大、大人恕罪!」小董心慌,卻很意氣地不想拖那個笑嘻嘻的小少年下水,只低頭縮肩,「小的一時疏忽,將準備帶回家給孩子的糖塊放到了馬槽里,下次再也不敢!」

「還有下次嗎?」哼了聲,他皺著眉親手將愛駒嘴上的東西抹了去,掏出帕子擦擦手,再將帕子一丟,而後翻身上馬,縱馬而去。

「哦啊,不就是一點點的東西嗎,這麼火大啊!」自他進跨院來便機靈地貼在小角落的小少年受不了了似的撇唇哼一聲,「我好心喂馬兒吃點好的,他還不樂意啊?」

啊,好可惜,白白浪費了她好不容易才包進了幾顆巴豆的桂花糖啊!

「小馮,你算了吧!」小董走過去狠狠拍她腦門子一巴掌,有點咬牙切齒,「幸虧咱們大人寬厚仁德,否則你就等著挨鞭子吧!還有哦,我可認真地警告你,以後不許你再喂馬糖吃,哪一匹馬也不行!」大人的獅子驄是如何的高傲啊,就如同平日里很不喜歡開口說話的大人一樣,可這小馮卻三天兩頭來逗它惹它,也不知她是如何辦到的,這平日里除了大人便是他之外,獅子驄竟然能允許她的靠近!

「哎喲!你這麼大勁做什麼!」摸摸自己被揍得發麻的腦門子,馮嬰大聲地呼一聲,「我是好心哎,好心哎!你們不領情就不領情,值得這麼發火嗎?啊?我也是有脾氣的啦!」

「你的好心會讓咱們挨鞭子的你知不知道!」其他的馬夫也湊過來,揚揚手,順勢也想給這愛笑愛鬧的小兄弟一點點友愛的巴掌。

「不要打啦,不要打啦,再打我真的跟你們急啦!」

哄堂大笑加上惱怒的抱頭鼠竄,讓這平素里安靜得只聞馬兒嘶鳴的院落熱鬧起來。

他策馬停駐在遠處,半眯起的黑眼靜靜遙望著這歡笑的一處小天地,心不知為什麼竟起了淡淡的波瀾。

似乎曾聽到過的某種聲音,慢慢勾出了他的似曾相識。

目光緩緩移動,直到鎖住了那抱頭鼠竄喊嚷著的小少年。

曾困擾多日的某個謎團,似乎露出了點點的頭緒。

☆☆☆

躡手躡腳地走進養馬的跨院來,先小心地探頭看了看,沒發現什麼不對的地方,才反手將院門輕輕關上,放心地吁了口氣,她慢慢走近馬廄,想看一看棗紅母馬的情況。

本不敢再深夜來這跨院的,可小棗子即將臨產,雖然馬夫們都說不用擔心,她卻終究是放不下,想了好久,咬咬牙,還是來了。距離那頭痛的一晚也一個多月了,她在這府里也小心地聽了一個多月的風聲,並沒發覺那將軍大人有什麼不同的舉止,除了那第二日早上她沒趕上的拜見,一切的一切在在表示,那真的是一場夢而已,她的擔心似乎真的是多餘的呢。

「也是啊,我又不是什麼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絕世美女,只是人家一時醉酒亂性下恰巧充數的倒霉鬼而已,過去就過去了嘛,自然是無事的啊,必定我是多慮——一定是多慮!」

她信誓旦旦地安慰自己,以免自己真的將逃出這好不容易才進來的銅獅關府作為下一個自己的挑戰目標。

一陣清風吹過,她警覺地回頭望了望,見一切無異常,便又將精神投注到棗紅母馬的身上,驚嘆地望著它那圓滾滾的大肚子,既開心又擔憂的要命。她喜歡馬,可卻從沒接觸這種懷了小生命更是即將要臨盆的母馬過,她不知道,如果今晚這小馬真的要落地的話,她該如何是好,她應該做些什麼呢?

「真是的啊,早知如此,我就該多問問老馬頭嘛,現在好了,他回鄉逍遙去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如果小棗子現在生了,我豈不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去喊別人來——啊,誰都累了一整天了,還是算了吧。」她喃喃自語。

「小棗子啊小棗子,你不會也怪我吧?當初我可是見你十分的難受,才偷偷讓這裡最最英俊最最高壯的戰馬來陪你一夜風流的哦,誰知道你真的就懷上啦——好啦好啦,」她拍拍棗紅母馬的馬頭,笑嘻嘻地掏出桂花糖遞過去,「我承認,我是故意這樣做的,可我真的好想好想親自來養大一匹雄赳赳氣昂昂的高頭大馬啊——你乖乖地生下小馬寶寶來,我每天送糖給你吃行了吧?」她笑著解開其他馬夫都還在奇怪小棗子是如何有了身孕的小秘密。

棗紅母馬溫馴地舔掉她掌心的糖,圓圓大大的眼睛亮晶晶地瞅著她。

她大樂,很有成就感地再掏出一顆糖來,又遞過去。

身後似乎突然傳來了一聲不屑的哼聲。

心猛地跳了下,她立刻回頭,卻什麼也沒看見。

「哎喲,我什麼時候這麼疑神疑鬼過?」吐口氣,她拍拍自己怦怦亂跳的心口,自嘲地扮個鬼臉給棗紅母馬瞧,「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在今晚生寶寶啊?如果生,你就點點頭嘛,如果不是的話,你就搖搖頭告訴我一聲——啊,我真的有點神經不正常了!你不過是只牲畜,又怎會明白我的意思!哎,我或許去找大夫瞧瞧比較好?」

自那晚后,她真的很提心弔膽啊。

甚至已經數年不曾做過的夢,似乎又有了要來尋她彆扭的意思。

棗紅母馬只靜靜地望著她,輕輕地拿頭廝靡著她的掌心。「看樣子我是擔心多了,你好好休息吧,等天明我再來看你。」也默默地看著這喜歡的馬匹一會兒,她嘆口氣,慢慢倒退著走了兩步,朝著馬揮揮手,轉過身,準備再度躡手躡腳地偷偷溜出這跨院去。

轉身,她立刻化成了石雕。

☆☆☆

已快八月中秋,半圓的月亮娘娘斜掛在深藍的天幕上,柔光散散地投射在地上,再襯上四周隨風婆娑而舞的樹木竹林,安靜無聲的深夜裡,很有一股閑雅的味道。

以往總習慣細細眯起的鳳眼因為一時的變故而瞪得大大的,心跳在這一刻,怦怦響得似乎就在她的耳朵中炸著。

那一晚的夢!

那避之惟恐不及的噩夢!

關騰岳!

他,他,他,他——

他深夜來這偏遠的馬廄做什麼他!

不自覺地微微張開泛白的唇,她一時之間什麼反應也不及,腦子中更是一片空空的白。

「你是馬廄值夜的小廝?」

淡淡的悅耳男音,同高壯硬碩的身軀、嚴肅直板的威猛面孔形成了極鮮明的對比,男人微微彎下腰來,漆黑的眼直直地盯著她月光下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不甚高興地蹙著粗粗的墨眉。

「不好好地為馬添飼草料,卻在打混什麼!」

「奴——奴才知罪!」她結結巴巴地開口,心神迅速地各歸各位,「奴才知罪,知罪!」彎腰,屈膝,垂手,她語帶上驚慌失措的顫抖哭腔,牙齒咬住舌尖,她含糊地支支吾吾:「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大、大人饒命!饒命!」

雙膝顫抖的厲害,她快要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男人靜靜眯眼瞅著她小老鼠一般的膽顫心驚,粗粗的墨眉不由蹙得更緊。

「奴才——小的、小的——奴才、奴才——」顫抖的雙膝再也支撐不住瑟瑟發抖的身軀,她猛地撲倒在地,額頭壓在雙手手背,小聲地哭起來。

吃驚地看著膽小如鼠、似乎他再問下去就要嚇昏過去的小廝,男人額頭上有些青筋爆了起來。

「你——我怎麼對你沒有一點印象?」他倒著走離兩步,好心地給這頭戴布巾的少年小廝一寸呼吸的空間,更試著收斂起渾身的不悅,不敢再給這膽小的人更多的壓力,以免他真的會說昏便昏過去。

「小的——奴才入府快一年啦,只是,只是大人常年征戰在外,是以、是以——小的對大人萬分的敬仰!平日里見了大人只敢在遠處行禮問安,大人又心繫朝廷,哪裡有閑暇來留意如小的這樣的低賤奴才!所以、所以——大人即使偶爾看到過小的一眼半眼的,小的實不敢髒了大人的神目啊——」

抖抖地,啞啞地,顫顫地,帶著八分驚恐的哭腔,讓男人眉頭蹙得快要打結。

「大人、大人饒命!饒命啊!」

猶如搗蒜,更似小雞啄米,她頭磕得飛快。走啊,走吧!

時間似乎過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快要真的昏過去了,踏實的腳步聲才慢慢離她遠去。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大人饒——」

偷偷地抬起一點點的頭,眼角試探著望出去,月亮娘的柔光散照之地,空空的。

空空的!

心跳,比剛才更猛了三分,她直起酸痛的腰身,又黑又瘦的小尖臉轉過來再轉過去,圍牆裡的跨院里,除了她,真的再無其他人的蹤跡!

哈哈!

憋在心口的那口氣終於可以吐出來了,渾身再也無力,她腰身一軟,再也管不了地上是否有污水臟泥,一頭扎在地上,身子的骨架懶懶地散了一地。

幸好啊,幸好啊,幸好她的反應還算是機敏,幸好她從小就知道該用如何的面貌來對應如何的情況!幸好啊,幸好啊——

真不敢想象,如果今晚她倒霉地被這人稱為銅獅的大將軍探出了本來面貌,知道了她就是那晚被摧殘過的倒霉鬼——

她可是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不想成為他野獸猛鬼也似的洩慾下的工具啊!

不然,這些年來她的努力該如何的來算?

「男人啊,男人。」獃獃地仰面躺在有些冷的地上,她無神地瞅著天上寂寞的月亮娘,諷也似的哼笑了聲,「女人之於男人來說,除了是洩慾的工具,便真的不具任何意義了吧?哼,幸虧我聰明啊,懂得這千古不變的道理,自己——」又受不了似的哎了聲,抬手壓住雙眼,她無聲地笑,「好不容易出來了,我可不要再跳下去!不然這次——我這些年來又算是什麼呢!」

眼突然酸了起來,她不理,只用手將眼皮壓得更緊,繼續無聲地笑,笑得身子抖成一團。

時間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她終於肯拿開壓在眼上的手了,頭上方的月亮娘已轉到斜斜的一邊去了。

再獃獃地躺了會兒,她雙手撐地慢慢坐起身,月涼如水,清風緩緩吹過,她不由打了個寒戰。

時候不早,她該回去了。

伸手抹了抹冰涼的面頰,嘆口氣,她舒展雙臂伸個懶腰,慢吞吞地爬站起來。

接著,今晚的第二次,她再化身成為了石雕。

「果然是你。」

依然是同高壯硬碩的身軀、嚴肅直板的威猛面孔形成了極鮮明對比的淡淡的悅耳男音,依然的那直直注視著她又黑又瘦的小尖臉的漆黑雙眼,依然是微微蹙著的墨色濃眉,卻,多了一點點的——開心!

開心!

頭皮炸也似的痛起來。

這一次,她知道,她再如何的巧言令色,她再如何的場合如何的表情,她都——在劫難逃了。

「那晚的女子,果然是你。」男人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前,舉掌摘下她頭上的布巾,及肩的秀髮傾瀉而下,襯得她原本又黑又瘦的小尖臉竟然奇異地嫵媚了起來!「如果不是我有耐心,只怕真的就給你混過去了呢。」他低笑出聲。

她卻是笑不出來啊。

又黑又瘦的小尖臉逐漸地脫離石雕的控制,皺成了一團。

什麼也不用再裝。

她知道,她這些年來的努力,真的什麼也不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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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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