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口氣奔到她落水的湖畔,只有小小的漣漪還在一圈一圈的外盪,他心中一空,不知是什麼心情,只覺得酸酸漲漲讓他幾乎心跳不能,咬牙,他瞪著那圈圈的漣漪,連氣也不顧吸上一口,便沉身跳到了那漣漪的中心去!
哄——
眼前是一大片金燦燦的魚影,正因他的突然到來而亂炸成一團,他不理會從他臉上身上劃過的魚鱗,只將雙眼瞪得極大,努力地在半暗的湖水中尋找她的行蹤。
哪裡,哪裡,哪裡?!
耳邊似有人在湖岸大喊,他不理,胸口憋著愈來愈難受的酸漲,他利索地在湖水中轉身下潛,顧不得冰冷的湖水將眼刺得麻澀不已,也不管鼻耳中嗆得快要炸開,他越潛越深,心急如焚,心臟幾欲停滯了跳動!
她到底在哪裡!
眼前,突然晃過暗色的水影,他大喜,忙奮力地潛過去,手用力一抓,卻是湖底的水草!
心,不知為什麼一痛,如遭刀割。
哪裡,哪裡,你到底在哪裡!
張開雙唇,刺骨的湖水兇猛地灌進,他不管,可無論他如何的使力,卻喊不出一點聲息來。
本就慌亂的腦子中慢慢白得什麼也憶不起了,他拚命著在湖底遍遍地游過,卻依然是一無所獲——哪裡也尋不到她!尋不到啊——
心與腦幾愈爆裂,他再也沒有了繼續的氣力,順著水浮向湖面,獃獃地吸了口氣,正想再潛下去繼續尋找她的蹤影,無神的眼卻瞥到了一條順著湖畔小徑漸漸遠去了的身影。
他呆住。
「大人,馮姑娘已經自己游上來了啊!」
熟悉的喊叫慢慢穿進他變白變空的腦子裡,他一點一點地回過神,獃滯的眼望向身前的湖岸。
「大人,馮姑娘會水,她已安全地上來了,您也快上來吧!雖還不到冬天,這湖水還是很冷,泡久了會傷身子的啊!」一臉蒼白的七先生擔憂地望著他,一字一字地講給他聽:「她沒事,一點事也沒有。」
她沒事啊——
幾將渙散的黑眼再慢慢地轉向已走遠了的女子,再瞪向她身後拖著的釣竿與還在不斷蹦跳掙扎的肥大錦鯉,她一路淌在地上的湖水濕痕——
她,沒,事。
「大人,大人?您快上來吧!」
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擺動僵硬的雙腿與雙臂,慢慢靠近湖岸,迎上七先生伸來的手掌。
她沒事!
「大人?」
她沒事——可是天殺的,他有事!
不知從哪裡又重新聚集了力量,他腳登水猛地躍上湖岸,不理會七先生的擔憂呼喊,踉蹌著卻飛也似的追向那優遊的人影!
天殺的!
天殺的啊!
☆☆☆
已經習慣了越來越常見到他黑沉沉的黑臉,但此時他暴怒的兇惡面孔,她卻還是生平頭一次見到哩。
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是很膽小的,至少在他如此地出現在她的面前的時候。儘管他渾身濕透有些狼狽不堪,再加上頂著一頭的綠綠水草很是惹人暴笑,她卻聰明地什麼也不敢多說,而是很乖巧地任他將自己拖到了一棟極是巍峨富麗的青石閣樓里。
這裡她雖沒來過,卻也曾在偶爾的幾次路過時看到過,知道這裡是他自己獨享的地盤。
慢慢地眨了眨鳳眼兒,她難得對他生起了敬畏之心。
如此的一身狼狽,是他從不曾經歷過的吧!卻是視而不見樓中眾奴僕投來的吃驚呆愣眼神,從容而又極是陰沉地快速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偷偷地咂咂舌,她悄悄地擰擰自己也被湖水濕透了的衫子,卻在他似是冒著火的黑眼狠瞪過來時不由后倒了一步。
她已經很是小心翼翼沒弄出聲響來了哎,他瞪什麼啊?
不服氣地想同樣給他瞪回去——呃,好吧,她承認自己氣勢不如人家,所以還是大人有大量地息事寧人主動退後一步的好,好吧,就如——
驀地,她的眼還是忍不住瞪向了他。
「你瞪什麼瞪!想同我比眼的大小嗎?你瞪得過我嗎?還瞪?!想找罵挨是不是!還是皮癢了?我並不介意打女人的!你這又是什麼眼神啊?你以為我真的會打你嗎——你躲什麼躲!你以為我經常替人解衫子脫衣服嗎!你還躲!」
不是她想躲啊,而是他在做什麼啊!
「你給我好好地站著!再動,我就真的賞你四五鞭子!」
可就算是他賞她鞭子給人瞧,她也不想要這樓子中所有的奴僕瞧到她赤身裸體的尷尬樣啊!
「你鬧什麼彆扭啊!」他火大地咬牙,索性不再費力地解她衫子上的鎖扣,而是直接地一撕了事!
「呀!」緊緊按住身上已被他粗魯地撕開的衫子,她鼓足勇氣瞪著他冒火的黑眼,小聲而堅定地說:「我堅持。我是女人,我很害羞的——」
「你很害羞的?!」這話請說給不知情的人去聽吧!他可是深知她的「底細」的!「你哪裡是我還沒看過摸過的?你害哪門子的羞!」
又黑又瘦的麵皮登時皺了起來,不假思索地抬起一隻壓住衫子的手,她啪地蓋上他的大嘴巴!
立刻,明顯隱忍不住的抽氣聲從樓子各處響起來。
他墨色的粗眉也迅速皺成了團,利眼往前後左右狠狠地一瞪,他拉下她的素手,輕聲道:「你們沒事做是不是?」
哄——
如那湖水中炸團的錦鯉一般地,一干看熱鬧的人一下子竄了個乾乾淨淨,似乎只一眨眼而已,偌大的主樓花廳里,只剩下了他與她,渾身是水都濕透了的男與女。
合眼,他深深吸一口氣,平復心中五味雜陳的各種滋昧,而後睜開眼,平靜地望著她:「脫了衣服去洗一洗,不然著涼就麻煩了。」
她呆了下,有些不適應他的變臉絕技。
「你放心,我不會藉機碰你。」她的遲疑,看進他的眼裡,卻是抗拒的同義詞。嘆口氣,他拉著她微涼的手往後走,「我這裡隨時準備著熱水,不然我不會拖你來的。」
她偷偷地撇撇嘴唇,自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來,便仰起臉笑嘻嘻地瞅著他,「也是哦,憑奴婢卑賤的身份,自然是沒有資格來污了關大爺的高貴樓子的。」
「你——」他停下步子,靜靜望她笑嘻嘻的臉龐半晌,才低笑了聲:「你果然是牙尖嘴利,向來不肯吃虧。」
「……」
「你看我的眼神又古怪了起來,為了什麼原因?」他目不轉睛地凝著她終於不再眯著的風眼兒,嘆息似的再輕笑了聲,「你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
她突然心神恍惚了下,而後迅速地低下頭,不肯再看他,更不肯再被他看到自己的容顏。
「又生氣了啊!」他卻不在意地依然輕笑出聲,拉著她繼續往後走,「說實話,我原本以為你除了在我面前只會笑嘻嘻地油嘴滑舌之外,便是無動於衷地任我——求歡了,原來,你也是有常人的情緒、也是會惱會笑會開心會生氣的呢。」
她卻繼續無語,任他拉著走。
「馮嬰,馮嬰。」他念了她的名字幾遍,而後嘆息,「我要的可不僅僅只是你的逢迎,你明白嗎?」
他要的不就是她的曲意承歡么,關她名字什麼事!
忍不住想反駁,風從窗子拂過,她哆嗦了下。
他看進眼裡,不再說話,而是微彎腰一把抱起了她,她掙扎了下,卻更被他緊緊攬進了懷裡。
少有的沉默突然出現在兩個人之間。
又快步走了一會兒,她還沒等看明白她現在到了哪裡,眼前一花,身子被他放下,熱的感覺,立刻讓她吃驚地低喊了聲,而後一個站不穩,她撲倒,熱騰騰的水頓時撲入了她的眼口鼻耳。
啊——好難受!
她慌張地伸手亂拍,想從水中站起身來,卻止不住腳底的滑溜總也站不住。
哈哈的爽朗笑聲突然又傳入她的耳朵,她的手隨後終於抓住了某樣支撐,忙借力從幾乎淹到她頸子的熱水裡站穩了身子。
「哈,我忘記了,你個子太小了點,我這大木桶對你來說確實大了點。」
少見的懊惱浮現在她又黑又瘦而今卻紅彤彤的臉上,她鳳眼含怨,狠狠地瞪過去。
「要不要我幫你拿個凳子啊?」他依然笑著,俯首望著只露出了一顆小小的腦袋的小女子,並沒想起向來由他獨享的大木桶而今卻被人霸佔了去,只握緊掌中的素手,他取笑她,「你實在是太矮了點啊,你不是很能吃飯的嗎,那怎麼長成這種樣子啊?」
他以為人人都能像他一樣地長成山一般的大塊頭啊!
氣惱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來,卻無論她如何的用力,總也扯不回被緊緊握住了的手。
「好啦,你不要白費力氣了。」笑著搖搖頭,他主動鬆開了她的手,免得再扯下去會扯斷她的骨頭,然後慢斯條理地解起了自己濕重不堪的衣袍。
他他他——他想做什麼啊他!
「你又在瞪我了啊。」他笑,手中動作不停,將他精壯的胸膛漸漸袒露在她的面前,「我剛才以為你給那群錦鯉吞掉了哩,見你老是不出水來,只好勉強自己下去找找看,哪裡知道你竟然獨自爬上岸跑掉了!」他突然惡狠狠地將臉貼向她,有些猙獰地扯動嘴角,「下次你若再敢這樣,我就將你捆成粽子丟到湖裡餵魚!」
原來她爬上湖岸時,回頭瞥到水中的那陣騷動——他竟然會去下水找她?!
心中莫名的一陣激蕩,她愣了住,連他躍進木桶來也沒在意。
「怎麼,嚇傻啦?」他好笑地伸出一根手指點點她的額,壓低高壯的身軀,湊近她,笑道:「還有,我最好提醒你一句,湖中的錦鯉雖然看著肥大好看,但卻是不能吃的。」
「為什麼?」她獃獃仰起頭,怔怔望著眼前的笑臉,喃喃地低語:「為什麼?」
「因為那是——我表兄送我的啊,吃了它們總是不好同他交代。」他拉著她走到木桶的一側,尋到桶里的台階坐下,見她即使坐在最上層的台階上也是搖搖晃晃地只能露出小腦袋來,便索性抱她側坐在自己豎起的膝上,拿起水中的浮瓢挖水小心地澆到她的頭上。
「為什麼?」
「你怎麼啦?剛才被我嚇傻了嗎?」他丟掉水瓢,摸摸她的額頭,「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這樣的,對我。」她推開攔在眼前的大掌,靜靜地看向他的笑臉。「你,為什麼,會,這樣的,對我。」
他愣住,漆黑的眼與她靜靜對峙,一時無語。
☆☆☆
他初遇她,是在他醉酒狂亂、強忍情慾焚身之苦時。
那時猛地見到了在馬廄飲水木槽里玩水自得其樂的她,他再也隱忍不住沸騰欲爆的情火,在見到她裸露在夜色里嬌小的女子軀體時,便什麼也不顧地強行將她覆在了自己火熱的身下,即便明知自己醉醒后又要後悔,即便知道他又將害了一名無辜女子的一生,他卻是什麼也管不得了。
那一刻,他混亂的頭腦里、他燥熱的身軀里,他惟一還能支配的本能便是狂縱地尋求一時的歡愉!
其他的,他什麼也理會不得了。
瘋狂而極度歡愉的一夜啊,在他醒后,在他尋到她之前的每一天午夜夢回里,總是千遍百遍地來撕扯著他的心、他的身、他的魂。體內瘋狂叫囂著的焚身情火,吞噬他所有理智的無邊慾望,讓他夜夜不得安眠,日日不得宣洩,他懷疑,如果他再尋不到那如夢夜色里的女子,他是否會就此的血脈爆裂狂亂而亡?他若再不得到那給了他生平最大歡愉的女子,他是否就要陷入日日夜夜的瘋狂之中、再也顧不得道德顧忌地殘害了身邊目所能及的所有女人?
他——或許真的會吧!
或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吧,不忍心看他如此的受盡慾火的生死煎熬,更不忍心看他失去理智地狂亂放縱,他竟然真的尋到了她,尋到了那如夢夜色里的神秘女子。
竟然是女扮男裝混在馬廄里飼馬的馬奴!
那遙遙望過去,視線中那小到不能再小的小身影,讓他生平第一次地憤怒,生平第一次地猶豫。
她——怎能是她,怎可以是她!
他自少小時便養成的高傲,讓他不屑擁有這樣的女子——更何況她非是完璧之身啊!這於他來說,簡直是對自己、對他高貴姓氏的侮辱啊!
可是,體內瘋狂叫囂著的焚身情火,吞噬他所有理智的無邊慾望,讓他夜夜不得安眠、日日不得宣洩的生死熬煎,他咬牙,強迫自己去暗中接近那又黑又瘦、總是嬉皮笑臉著的小小馬奴,終於一個深夜裡,他捉住了她的喃喃自語,他確定了就是——她啊!
果然是你。
她聽到這句話時一時蒼白了幾近渙散的眼神,忍不住地開始戰慄——
而他在說出這四個字時,又何嘗不是萬分的沮喪、千分的無奈,百分的推拒,十分的欣喜。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啊!
他不知自己該如何處置她,真的將她從此收納身前,承受他無邊的慾望、焚身的情火么?
他卻是那麼介意著、甚至厭惡著她的非處子之身的事實!
可是,她看穿他意圖之後的舉動,卻讓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她竟然想也不想地跑去找關飛,說要「自贖自身」!他驚詫片刻,竟然隱隱約約地對她升起了莫名的感覺!
這樣的女子,是著實地工於心計;還是便真的是不想同他在一起?!
關飛那時的為難他也看進了眼裡,他卻在自己決心下定之前已給她下了決定:他至少現在要留她在身邊,即便是強行地留下她——等他再尋到另外可以接納他的女子后,他再放她走也就是了!
於是,他真的強行地留下了她。可她憤怒地大踏步走過他的身邊,看也不看一眼地走過他,走向馬廄去探那剛出生的小馬駒的時候,他從她細細眯著的鳳眼裡,讀到的訊息是:她真的真的不願到他的身邊!
「我不是處子之身,你,知道的罷。」
當她微仰著又黑又瘦的小尖臉,笑嘻嘻地望向一丈開外的他的時候,她笑盈盈地,卻說著驚世駭俗的膽大語言,卻當著三個男人的面前坦蕩蕩地說出自己的秘密來,他原先已決定暫時忽略不計的秘密!
那一刻,他對她,突然再有沒有了一絲的猶豫,他,要留下她,一定要留下她!
她眼裡的不甘,她行動上的抗拒,她突然又轉變了的快活思緒,她在聽他說完「侍寢」兩字后諷也似的哼聲而笑,她挺直著胸膛神情自若從容拍掌說著「果然」時的洞察人心,她嘲諷著喊他「關大爺」時的不屑一顧,她要了小馬駒時望向馬兒的溫柔眼神——
計他竟然一時恍惚了心神,他竟然在那一刻覺得她是他所見到過的最最美麗的女人,他竟然又湧起了熟悉的強烈慾望!
他好惱自己不受控制的心神!
於是,那一刻,他選擇大步地走開,離開她的身邊!
可他終究是脫離不了世俗情慾的正常男人啊,他猶豫不決了好久好久,咬牙抗拒自己的慾念了好長好長時間,在深夜徘徊在她的門口了好些次后,他還是跨了進去。
她見到他,沒有慌亂,沒有他從其他女人身上看到過的任何恐懼,而是沒有任何遲疑地迎上了他,笑嘻嘻地喊他「關大爺,您來了啊!」
那一刻,他幾乎奪門而出!因為,他從她臉上看到的,是深深的不屑以及——厭惡!
從來不知道,女人之於他,除了驚慌、除了恐懼、除了惟諾、除了服從,竟然還有不屑,還有厭惡,還有主動的反抗!
他盡量板著他威嚴正直的臉龐,卻知自己在她的眼裡只是偽君子的代名詞;他冷淡地等候她的服侍,卻換來她視而不見的一聲輕哼;他生平第一次地自己解去了身上的衣袍,伸手抱她,卻只看到她揚首挺胸坐上床榻的背影;他激情難耐地覆上她的女兒軀體,卻換來她似撒嬌更似鄙夷的推拒!
「關大爺,男女交合,並非只有男人主動啊!」
他永遠記得她將他推躺在床、冰涼的十指慢慢拂上他顫抖胸膛時的極致妖媚,永遠記得生平第一次被女人主動求歡時自己的複雜心思!
這樣的女子,是他從不曾見到過的啊!
從此,他便似著了魔,想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地躺在她的身邊!
可是——關騰岳啊,他是關騰岳啊!
男人的尊嚴,屬於關騰岳的男人尊嚴,他如何的可以視若無睹地被一名小小的侍寢女子踐踏而過!
自獨自擁有了府邸后便甚少回去的家,而後成了他重新的居住所在,他強忍著想將她擁在懷裡的渴念,總是到情慾聚積到再也忍耐不住的最後時刻,才會裝作不經意地卻飛也似的奔到她的身邊去,用一夜的極致歡愉來換取幾日暫時的平靜時光。
猶記得那幾月,關飛取笑他時的戲謔言語:以前是無奈,所以強迫自己修心養性、無欲無求,可如今好不容易尋到了寶貝,怎麼還是這麼的無動於衷、冷淡自恃啊?
他的回應是狠狠地一瞪,而後無事地走開。
可是,誰知道,他內心所受的熬煎!他想時時刻刻將她抱在懷裡的瘋狂慾望!
也不知是出於補償心理還是怎地,他大度地將自己想法中女人會喜歡、會博得女人欣喜一笑的一切東西差人送到她的面前:奇珍異寶,金銀珠玉,綾羅綢緞,珊瑚瑪瑙——歷年來他所得到的軍功賞賜他毫不吝嗇地都送到了她的面前,只盼著得她開心一笑。
可是,她除了那匹小小的馬駒,竟然什麼也不放進眼裡!
奇珍異寶,她看也不看地任其堆在角落蒙塵黯淡;金銀珠玉,她當作孩子的遊戲丟得到處都是;綾羅綢緞精心修剪成的精緻羅裙,她總是毫不在乎地隨地一坐,任其沾染髒水污泥;而那珊瑚瑪瑙,她最大的興緻是將它們一把丟進清澈的湖水裡,看那無數的錦鯉搶來奪去,她則看戲一般地在旁拍手哈哈大笑!
哈,多難得的開顏一笑哪,卻是這樣換來的!
他無奈,卻再也尋不出什麼討她歡心的法子。
心,真的被她真切地吸引了去,目光,習慣尋找著她的身影,漸漸成了他最不自覺的舉動。
關騰岳啊,他是關騰岳啊。
有時候,他總是忍不住地苦笑出聲。
他是為了難言之苦而不得不來強行留下她,他要的,不過只是她的身子,是她帶給他的一刻極致歡愉而已,除此之外,便再無其它了啊,可他卻不由自主地、卻越來越陷了不少的心思進去。
一個女人,一個幾乎沒有一點女人味的女人,一個還不是完璧之身的女人啊,卻要他如此的花費心思,如噬骨之毒,一旦上癮,便再也驅逐不得!
他這是怎麼了啊!
直到那一日,七先生淡淡同他說了那句話。
只因為她是他生命里第一個不同於他認知中既定印象的女子,只因為她是第一個給了他最不一樣感受的特異獨行的女子——所以,他眼裡漸漸有了她,心底,慢慢地記住了她,進而——再也無法捨棄她!
這是什麼歪道理?
可他卻無法否認,他生平好多好多的「第一次」,都用在了她的身上——他的心裡,真的有了她的存在,再也無法割捨。
於是,才有了他那晚突兀的探訪,才有了問她「是不是還惱他」的衝動。
可是,她的不回答,讓他受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挫敗。
他是關騰岳,關騰岳,從小到大向來無往不利、心想事成、呼風喚雨無所不成的關騰岳啊!
何時,有在意過這樣一個小問題的答案的窩囊時候?!
自那晚開始,他再不同她說一個字,進到她的房門,便是一言不發地抱她上床,逼她與自己共享魚水之歡——他承認,雖然一向是她給他的歡樂多了些——可他也是會顧及她的感受的啊——至少是在漸漸地將她的感受也納進了心裡——而白日里,每日上朝回來,他更是習慣了站在她望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看著她,即便聽不到她時常的自言自語,卻也可以從她或笑或惱或靜或呆或怔或忪的神情里,知道她是開心是快樂還是在生氣。
這樣的日子,他說不上喜歡,卻也絕對不能說是無聊或者難受。
一切,直到了今天。
站在山坡上,看著她自得其樂地舉著釣竿的孩子氣模樣他嘆息著卻也笑起來,看到她釣到一條錦鯉時的歡喜雀躍他也會忍不住地跟著咧開嘴,看到她空鉤時他也會不由自主地替她惋惜,看到她坐久了敲打腰背時他竟然有了想去抱一抱她、替她揉揉腰的衝動!
當他以平常的語調不經意地同七先生說出「今生不娶妻」的話后,震驚的何止是老人家,他所受到的衝擊又豈是小的?!
原來,原來,不管他如何的抗拒否定,在他的心裡,他已將她擺到了一個絕對的位置之上!
甚至於,他將她當作了今生的——
他貌似平靜一如既往,可心跳卻快上了好幾倍啊!
怎能這樣?如何可以是這樣?!
他是誰,而她又是哪一個?他是關騰岳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勢傾天的關騰岳啊,而她呢,她不過是賣身進府來的小小馬奴,不過是他用來發泄情慾的侍寢小婢,不過是他——
但沒等他有時間想個清楚明白,更沒等他做出推拒的念頭,她無意中的落水、他想也不想跳下水卻尋不到她時那刻的心如刀絞、他瞪著她拖著釣竿錦鯉悠閑而走時的惱火與慶幸——讓他再也無法否認了——他,心裡真的有了她。
真的有了她了啊,他向來不容女子的心裡。
所以,他受不了地痛罵自己了一聲:天殺的!
☆☆☆
「你,為什麼,這樣的,對我。」
墨色的粗眉忍不住又緊緊蹙了起來,他有些惱火地瞪著她靜靜望著他的鳳眼兒,忍不住地再罵上目已一句:「天殺的!」
她先是怔了怔,而後竟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笑容,燦爛,恍若天上之陽,不耀眼,卻是實實在在地籠了他一身一心,暖洋洋的舒心感受,讓他再也惱不起來,再也氣不起來,而是又笑著罵了句:「天殺的啊!」
他的笑,少見的爽朗,少見的輕鬆。
她,慢慢止住了笑,愣愣地看著他笑開了的臉龐。
「怎麼了?」他低下頭,隔著水上的騰騰熱氣差一點貼上了她細白的臉。
她搖搖頭,卻不說話,脖子後仰,想逃開這突然曖昧了的空間。
「女人都似你這般的嗎,說惱就惱,說不開心立刻就不開心了?」他再蹙了下墨眉,想再貼近她,卻被她用手攔在了他的胸前,阻了他的親近。
「你還沒告訴奴婢呢,關大爺。」她的怔忪似乎只是他的幻覺而已,眯眼,視線里依然是她笑嘻嘻的浮滑模樣,「為什麼湖中的錦鯉不能吃啊?」
「……」他不語地盯著她嬉皮笑臉的樣子,直到她有些局促地再止了笑容,他才開口:「不知道七先生向你談沒談起過我,可我卻可以告訴你,我這個人平素里是很認真的,說話做事向來是說一是一,說過便一定要做到!你該知道依我在朝中的地位,我要什麼便有什麼,從來的要風要雨全隨我意,這世間我能看進眼裡的,其實很少。」
她微愣了下,似乎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了這個。
「但那是在朝堂政事之上!私底下的我呢,說實話,我自己便知我還是同我在廟堂之上幾乎一模一樣的嚴肅性情,平日里並不怎麼愛說愛笑,也尋不到敢在我面前同我說笑的人!這二十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整天的板著一張臉,習慣用眼神來處置問題,我狠起心來將人活活打死也不是沒有過的事!」
看她迷惑地慢慢眯起了鳳眼兒,他突然大聲地嘆了口氣。
「實話說給你聽,我也不怕丟臉,我從不曾像與你這般地與其他女子相處過,能呆在我身邊甚至被我夜夜抱在懷裡的女人也只有你一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他又在強調她是什麼什麼嗎?
「你撇什麼嘴!」他惱道,記憶里從來沒有過這種同人、女人解釋自己性情的經驗過,「我是在說,我突然發現我不僅僅將你當作——好吧,我承認,我越來越離不開你,知道了嗎!」
她還是眯著鳳眼兒同他互瞪。
看樣子,他若不說清楚,她是不會明白的!
咬牙,他惡狠狠地逼近她的眉眼,嘴角抽搐了好久,他才語帶謹慎地開口說道:「我已經決定了,這輩子我不會娶妻,所以,有沒有名分對你來說,是一樣的,這樣,你明白了嗎?」
她震了下,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鳳眼。
「你還要我如何說?」氣惱地狠狠握緊拳頭用力擊在水中,他罵道:「天殺的!你不是問我我為什麼這樣對待你么!我回答了啊,你到底聽沒聽見啊!」
「……」
「你就沒有什麼要說的嗎?或者是還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我——」喉口的沙啞讓她自己都吃驚了起來,艱難地咽一咽酸澀也似的沉重氣息,她遲疑地看著他,細白的唇顫顫地,卻無法說出話來。
「你什麼?」側耳,他仔細地聽她說,可過了許久,只聽到她不斷吞咽吐沫,卻是什麼話也沒聽到!不覺又有些惱起來,他忍不住重重哼了聲。
「關、關……」好不容易張開的唇卻被他伸手緊緊握了住。
「不許再喊我什麼『大爺』!這裡不是青樓妓院!你不是風塵女子,我更不是好色的嫖客!」
她再愣住。
「我臉上長了三隻眼還是兩隻鼻子啊!」她愣愣的視線讓他更惱,威嚴正直的麵皮幾欲爆裂,他再次認真地重申:「記住了,以後絕對不許再喊我什麼『關大爺』!」
「……」她推開他的手,唇抿了又抿,遲疑了好大一會兒,才小聲地開口:「關爺。」
他剎時黑了臉,但看她彆扭的樣子,才勉為其難地哼了聲,算是默許了她給他的新稱謂。
也罷,至少少了一個「大」字,聽來順耳多了,就先這樣子吧!
「關爺,您的意思奴婢——」她在他突然又惡狠狠的視線下忍不住縮了縮肩,小聲地繼續道:「您的意思——我想我是明白啦!」
哼。
他稍微地緩和了一下惡狠狠的表情。
「我——我——」她皺眉,第一次在他面前無法正常開口說話了。
「你有什麼儘管說。」
「我——我不知說什麼——或者是想說一聲對不住——」
「你什麼意思啊你?」他逼近她。
「我——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相信你的話嗎?」
「我說過的,我向來是說一是一,說過就絕對會做到的!」從來沒人膽敢質疑過從他關騰岳嘴裡說出來的話是否可以相不相信的!
「哦。」她竟然很委屈似的應了聲。
「你該高興才是啊!我說了這麼多給你,你難道還不滿意?!」
「哦。」
「馮嬰!」他用力地吸氣,不知自己為什麼這麼的容易情緒不定——在這女人面前——真是天殺的啊!
「關爺。」她抿著唇,看了他冒火的黑眼一會兒,突然伸手往他頭頂探去。
「你做什麼啊你?」他皺皺眉,卻並沒有躲閃。
「水草。」她將一團綠乎乎的水草從他頭髮上拽下來,拿給他看,「您腦袋上長水草了。」
「胡說八道!」他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水草丟到遠遠的一邊去,臉卻微不可顯地有點紅了。
怪不得她不相信他的話,任哪一個頭頂上長著怪異水草的人開口說話,說得再如何嚴肅,這威信——還是有折扣的啊!
「算了,你幫我洗!」低頭,他攬緊她的軟腰,再哼了聲,「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哪裡會弄得如此的不堪!」
她什麼話也沒說,只安靜地開始拆他亂了的束髮,將水一捧捧地淋上他的散發。
他也不再追問她是否有話要對他說,將頭貼上她的肩,帶著淡淡的笑容,他合上了雙眼。
其實——
除了肉體的情慾,同她就這樣安靜地坐著,也是很快樂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