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或許是山中不知歲月深吧,她漸漸習慣了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竟然忘記了現在已是什麼時候了?
是什麼時節了呢?疑惑地抬頭望天,深夜裡的天是灰濛濛的一片,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沒有以往的月亮娘,沒有一閃一閃的星子,有的,是漸漸灑下來的一片一片的雪花。
下雪了啊。
遲疑地伸出手,她接住一片又一片的雪花,有些痴的鳳眼,獃獃地看著。
「你這是何苦呢?」
她啊了聲,只獃獃看著手裡的雪漸漸消失,化成水滴滑出掌心去,再伸出手,卻沒有了雪。
「已經立冬了呢,今年的雪來得好早啊。」
她再遲疑了下,終於又抬起了頭。
一片傘,遮住了她的視線,「爺狠下心來鞭打你,卻是為了救你啊。」白白的麵皮上,不再是熟悉的瀟洒俊俏,而是認真的凝重神色,「你知道那位嬌娃是什麼來歷嗎?她——是當今皇帝的異母妹子,是正宮皇太后的獨生愛女啊!她要你的小——」頓了下,關飛嘆了聲,「如果得罪了她,便是得罪了正宮皇太后——你也該聽過宮中的傳言吧,說是皇二子才是嫡出皇子,而當今的聖上乃是庶出,他的親生母親只是先皇的側妃而已——」
「我都知道。」她淡淡一哼,細細的鳳眼微瞥了他一眼,「如果因一件小事而造成兩宮皇太后的不合,可不是什麼朝廷或者是皇帝老爺的福氣哩。」
「你——」
「雖然你們從沒直接說過,可我也知關爺口中的那位『表兄』便是當今的皇帝老爺,知道那位皇帝老爺的親生母親是關爺的親姨娘,我還知道皇帝老爺能一登大寶也全是因為有關家的支持,還知道關爺今日雖然抽了我五鞭子,卻是從那位驕縱的公主手裡救下了我一條小命——不知道的是你們。」
真的要對她刮目相看了啊!
敬佩地看著她冷靜的臉,關飛吃驚地瞪大了眼。
「你是來勸我別生氣還是來同我解釋關爺鞭我的緣故的?」哼了聲,她推開他的傘,自得其樂地再度玩開了接雪花的遊戲,「如果是這些的話,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完全明了關爺鞭我的好心,也一點也沒生氣。」
「……」
如果不生氣,她哪裡會如此的——反常?
「或者,你還是來勸慰我,要我節哀順變,小桂花糖雖然沒了,但如果我想要,冉去要一匹也就是了——甚至這次可以得到關爺完全的同意,也可以任意去挑選我所喜歡的馬兒?」
「……」
真的好佩服啊!她如何這樣的會猜心的!
「那麼我也可以告訴你,管家老爺。」她諷也似的一笑,瞥一眼身前早已乾涸了的紅,「小桂花糖死就死了,那只是它的命不夠好,誰叫它不該來到這世界卻偏偏要來?死了也好,否則長大了也是任人騎跨任人鞭打任人宰割!既然如此,死了或許是它的福氣呢!」
關飛徹底呆住了,即便早知她常常語出驚人,但如此的——
不由咽了咽口水。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不再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
「……」才對她生了一點點的敬佩之心啊,頓時再次消失得不見蹤影
「沒有了嗎?」好惋惜地瞅著管家老爺少見的張口結舌樣,她笑嘻嘻地扮個鬼臉。「原本我還以為你會拿什麼故事來哄一哄我哩。」
「我哪裡會說什麼故事!」
「你不會說故事啊!」又細細眯起的鳳眼兒吃驚地瞪著神情似乎有些——狼狽?啊,是哀怨吧——她偷偷咽咽口水,好心地從懷裡掏塊帕子遞過去:「管家老爺,您擦一擦吧!」
「我臉上又不臟,擦什麼擦!」不再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狠狠拍開她的手,惱道:「馮姑娘!你到底是不是被爺氣瘋啦!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爺是不得不鞭你啊!是——」
「是人都有身不由己之處,關爺是人,更是朝堂上的人,是夾在權利鬥爭中稍有不甚便會惹來翻天覆地麻煩的人——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對吧?」她輕輕哼了聲。
「原來你不光只是會油嘴滑舌哩。」她所思所想的,實在是遠超時下女子們所能掌握的啊!
「管家老爺,你其實一直看不起我的油嘴滑舌是不是?」雪越下越大,伸手,不一刻便接了滿滿一捧的雪片,她笑嘻嘻地遞過去。
「沒有。」遲疑了下,關飛伸手接過她掌心的雪片來,看了好久,慢慢地握了住。
「你啊,就是像關爺一樣,凡事太古板太嚴肅啦!你總想著我要這樣,我要那樣,可一旦真的要去實行起來,卻總是會顧慮重重,會不由自主地先把最糟糕的結果設想出來——加上心又太軟,結果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在原地踏步,只能遠遠地觀望著,什麼也得不到!」
「我,我很開通的,哪裡,哪裡古板嚴肅了?再說了,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管家,哪裡,哪裡有什麼行動值得去考慮設想的!還有,我總是、總是男人哩,心軟這回事才不會從我身上找出來!你難道忘記了,當初你剛進府來,因為做事太忽悠,我還罰過你好幾次!」
「我收回剛才的話。」
「呃?」
「我說錯了。瞧你現在心虛的樣子,我突然發現關爺比你還開通哩,至少他一旦有了某個決定,他就一定會立刻施行出來!」
「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惱地將掌中已化成水的雪片用力一甩,白白的麵皮再度開始抖動了,關飛嚯地站起身,睨她依然跪坐在地的狼狽樣子,猶豫了下還是伸出手去:「好了,有什麼話去同爺說去,這雪越來越大,我送你回去吧!」
「我在說什麼?」她恍惚地晃晃腦袋,不理會他伸來的手,只仰首盯著他閃爍的眼,突然慢吞吞地笑了起來。
「你真的不對勁!」
「關管家。」她突然收住笑,正色地望著他,「關騰岳曾經告訴過我,他說他這輩子都不會成親。」
「既然爺說了,那就一定是真的。」
「你相信他的話?」
「爺從不說做不到的空話!」
「那他還說過如果我喜歡小桂花糖就儘管拿去,給我就是了!」
「今天這是事出無奈,你不要這麼——斤斤計較好不好?!」
「關管家,你從來不斤斤計較的,是嗎?」
「我——我沒你那麼小心眼!」
「關爺的大哥當初為了助他們親姨母家的兒子當家主事,曾一口氣同時娶了三名朝中大臣的千金為妻,是吧。」
「為了穩定當時的朝政,他是——他是不得已而為之。」
「所以,怪不得啊——我到現在還從沒見到過管家老爺您傳說中的寶貝親親娘——」
「你說夠了沒?!」手中的紙傘用力往下一揮,關飛怒道:「如果你想發瘋,你儘管瘋去好了!」
「你相信承諾這回事嗎?」
「相信吧。」忍耐地吸口氣,關飛重新放柔了聲音,「好了,我送你回房去吧!雖然我相信爺的力道,可五六鞭子下來你的背總不免有些紅腫的,我幫你拿點葯擦擦好不好?再說了,你臉上這鞭子如果不好好處理,是會留下疤的,你本就長得不漂亮了,還是小心一些吧!」
「關飛。」她似沒聽到他的話,只突然困惑地眨眨眼,「你說你們爺到底是為什麼?」
「什麼?」
「他原本是為了情慾而不得不將就於我,可他那天竟然告訴我,他竟然會對我產生了情慾!我又黑又瘦又沒一丁點女人味的,他到底看上了我哪裡?」
「當然是你的好。」
「一個男人會對一個絕對稱不上好看、更沒一點利用價值的女子產生情慾、說出甜言蜜語,所以他是真心的嗎?」
「除了真心,自然沒別的理由了。」
「所以,他說的話,他做出的承諾我可以相信的?」
「自然應該相信。」
「即使他因為不得不的緣故而不能遵從他的諾言,我還是該相信他的,還是該原諒他的?」
「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原諒他一次又何妨?」
「那麼,關飛,你,為什麼不肯原諒那個人呢,為什麼已經過了這許多年,你還在怨恨?」
「我——」
「那是因為,即便你明白所有的道理,你的心,還是會因為那個人無法做到承諾而受了傷。」
關飛獃獃地看著她淡然而認真的神情,望著她不再細細眯著的清亮鳳眼,再也說不出話來。
即便明白所有,可心,已經受傷了,便再也無法相信——情——了。
「啊!我的腿好痛好麻啊!不再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可不可以麻煩您背小的回去?」
慘兮兮的哇哇大叫伴著撲倒在他腿上的冰涼身子一起壓上了他,猛地打斷了他的思緒。
回神,不再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瞪著緊抱自己大腿的不知羞的女人,厭惡地抖動了白白的麵皮。
「我從沒見過你這麼不害臊的女人哩,馮姑娘!」
「那你今天見到了啊,是你的榮幸哩!好啦好啦,反正您是好人好心的管家老爺嘛,您就大慈大悲地對我這弱小女子伸一把援手又怎地?」
「如果你喊我一聲『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的管家老爺』,我就閉一回眼背你一回,如何?」
「可是你明明已經不是玉——好吧,好吧,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的管家老爺,就請你幫小的一回吧!」她笑嘻嘻地摟緊他的大腿,死不肯放。
「真不知道當初我頭腦不清楚到什麼地步!怎麼會將你這油嘴滑舌的女人招進府來!」仰首望著漸漸發亮的天邊,關飛無條地嘆著,不甘卻又不得不彎腰背起這賴皮的女人。
他的噩夢成真了,他招進來的真的是一尊佛——一尊專伺破壞的佛啊!
「誰叫你不存好心眼的?」
「馮姑娘,你該記得,你的賣身契還在我手裡呢——啊!你做什麼你!」
「呵呵,我一直就想摸摸看啊,曾經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你的麵皮這麼白,到底撲了多少的水粉啊——」
「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堂堂一個大男人,撲什麼女人家的粉——你不要再動手動腳!我的臉是天生的,天生就這樣白!」
「那你一定很辛苦嘍?」
「辛苦?有你這樣的手下,我當然辛苦!」
「不是——我是說你隨時隨刻都將你的下巴颳得這麼光溜溜的——唔,現在應該還沒五更天吧,你這麼早就起來刮過鬍子了?」
「馮姑娘!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問的更不要問!」
「好,好,我不問了,我也不說了,好心的管家老爺,請您千萬不要摔著我啊!」
「我真是——」
天色漸亮,雪花還在一片一片地由灰濛濛的天際落下,似是無窮無盡,漸漸將一行歪歪斜斜的足印蓋了去,卻隱不住笑嘻嘻的輕浮笑聲,隱不住受不了似的無力嘆息。
其實,拋掉一切煩心事,合起洞悉的雙眼,便做一個單純無知的幼嬰,笑嘻嘻地,挺好。
☆☆☆
或許是自幼所受的禮教,也或許是他的事務真的就很繁忙,每次,大都是在夜深人靜的午夜時分,他才能輕輕推開她的房門,走進她的世界。
如同過去的每一次,他跨進門裡來,再反手關好門,總在靜靜打量她的背影好一會兒后,他才會慢慢地走過去,迎上她的笑嘻嘻的小尖臉。
「關爺,您來了啊。」
也如同過去的每一次迎接他的到來,她聽到了他踏實的腳步聲,會慢慢地從高雕椅背上回頭看他一眼,再站起身來朝他笑嘻嘻地打聲招呼。
他輕應了聲,走近她,接著習慣性地往她身前的桌面上看去,以為她還在看什麼書,卻在看到桌上放的東西后輕噫了聲。
「你在——」水亮的拆紙刀,一大截不知哪裡得來、刻得奇奇怪怪的實心木頭。
有點驚訝地看她如常的神色,他還是問道:「在——雕刻?想雕什麼?」什麼時候她有這興趣了?
「哈,只是從管家老爺那裡看到了一座小木雕,蠻有趣的,問他,說是自己雕著玩的,我就也想試試看,所以就從廚房找了塊木頭隨便弄著玩兒。」
他知這些時日她常同關飛在一起,並沒多想,只是看著那閃閃發光的拆紙刀,總有些不安。
「關爺?」
她笑嘻嘻地瞅著他漸漸又蹙起的眉頭,眨了眨細細眯著的鳳眼兒。
「雕東西有專門的刀子,你又從來沒接觸過,還是小心些的好,這拆紙刀很鋒利的,你要小心點。」
「哈,您說遲啦,關爺!」她笑嘻嘻地舉起自己的左手來,讓他看一眼自己用布條厚厚纏起的五根手指頭,扮個鬼臉,「很公平吧,一個也沒放過!」
「你這女人!」他皺眉看著她不當一回事的笑臉,嘆出一口氣,拉過她進內房去,「上了傷葯沒有?」
「幾個小口子而已,還上什麼葯?」她順從地跟著他往裡走,將包得像小山的手指舉起來自己看著就笑,「我從小到大什麼痛都嘗過,就還從沒嘗過這刀子割的滋味,哈,今兒終於也嘗了這滋味了哩!」
「你,還在怨我?」將她推坐到床上,他卻站在她的面前,認真地望著她。
「管家老爺沒告訴你嗎,不會吧?」她暫時收起笑嘻嘻的笑臉,仰首看他正經的神色。
「他該告訴我什麼?」即便知道她與關飛只是感情深厚了點,越來越談得來了點,但對於自己的女人卻和其他的男人相處融洽心裡總是有點彆扭,他不由握緊了手。
「哎喲喲!」她痛叫了聲,忙不迭地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掌中搶出來,瞪他一眼,「關爺,您是赫赫有名的武將,我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小弱女子!麻煩您不要這麼大力好不好?」
「握痛你了?」他回神,略帶歉意地笑了下,不顧她的躲閃又拉住了她完好的右掌,「你還沒告訴我呢,你還在生氣嗎?」
自那日他狠下心腸鞭打了她,即便知道自己下手的輕重,但終也是傷了她的心——他竟然不敢再來看她,即使想知道她的狀況,卻也只是通過七先生與關飛之口,相見,這近一個月來,卻是從來不曾。
自他們在一起后,他這也是與她相隔了最久的一段時日。
「關爺,聽說皇二子被貶為庶民了?」她卻還是不回答他,只好奇地問。
「又是關飛告訴你的?」
「還聽說關爺的大哥終於辭官不做了?」
「你消息倒是真的靈通。」這一月來,他與兄長一直忙於朝廷的權勢爭鬥,拖延了近十年的皇權之爭終於在今日畫上了一個還算圓滿的句點,雖然有的朝臣失意,有的卻一步登天,但——從此再也不須花費全部的心力在爭鬥之中了——他是滿懷的欣喜,所以不顧屋外紛揚的大雪,不顧她是否已然入睡——他只想過來看她,那怕只是一眼也好。
從此,雖不能如大哥那般的閑雲野鶴無事一身輕,但心繫朝政之外,他卻可以多了許多時間與她相處,與她相處啊!
「你笑得好——」她有些呆愣的望著他極其罕見的舒心笑顏,不自覺地睜大了眼。
凝著她清亮的鳳眼,他則慢慢止住了笑,低嘆了聲,情不自禁地俯下身輕輕吮上她細白的唇瓣。
她顫了下,似是吃了一驚,身軀僵直地任他擁進懷間。
他則忍不住地又笑起來,將熱熱的笑嘆進她的唇里。
她不管是被迫還是要強的性子作祟,一向對他是主動又熱情,如今日此時這般的手足無措,還是從沒有過的呢。
心,慢慢燃起熟悉的火來,他輕柔地將她推躺在枕被之間,溫柔地凝著她已迷離的鳳眼兒好久,壯碩的身軀慢慢覆上了她的嬌柔。
「關爺,您不是問我還怨不怨你、惱不惱你么,我的回答你要不要聽?」
吮在她胸前的頭僵了下。
「關爺,你還要不要聽我的回答啊?」
他惱火地抬起頭,瞪著她重又笑嘻嘻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心裡突然咯噔了下。
「我可是想了好長時間,很認真地想了好久好久哦!」她細細眯著的鳳眼兒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手用力一推,將自己從他的身軀底下救出來,大聲地呼口氣,她笑道:「關爺,說實話,我還是喜歡將你壓在我身子底下啊!」
「你——這個女人!」他皺眉,但在她盈盈笑眼下瞬間又消了滿懷的懊惱,也笑起來,「真是——天殺的啊!」
他苦心營造出的一點點旖旎就此消逝。
即便你明白所有的道理,你的心,還是會因為那個人無法做到承諾而受了傷。
腦海里閃過關飛轉述給他的這句話,嘆口氣,他伸長手臂,不准她離開他太遠的距離,重新將她攬進了懷,與她四目相對,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平復了自己心裡的情火,輕輕道:「好了,我認真聽,你認真說。」
她卻是不同於他的嚴肅正經,偏極是無辜地眨了眨鳳眼兒,笑嘻嘻地問:「說什麼啊?」
「馮——嬰——」他自同她一起以來,如此喊她名字的時候幾乎五根手指頭都用不完,由此她該明白他心裡的惱火了吧?
「哦,我說就是了。」暗自扮個鬼臉,馮嬰撇了下細白的唇,「關爺,您怎麼一點玩笑了開不起啊?真是的——好啦好啦,您不用瞪我了,我說就是了!」也板起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她學他的正經神情,還故意地咳了聲,而後在他又瞪過來時爽快地開口,告之他想要的答案:「生氣嘛,我從來沒有過。」
「那,你還惱著我?」
「要說惱嘛——」她拉長尾音,似是在仔細思量,「分情況嘍。」
「什麼?」不是他意想中的肯定也非是否定,模稜兩可的答案讓他怔了下。
「管家老爺真的沒告訴過你啊!」好討厭的管家老爺啊!「那天我明明告訴過他啦,如果是有關你抽我鞭子還有罰我跪了一宿的事,那麼我並沒有惱。」
雖然或許生氣了一點點。
但這句話她誰也不讓知道,免得有人會說她心眼小,斤斤計較。
「還痛嗎?」他憐惜地撫上她左頰上的淡紅鞭痕。
鞭痕,很細,卻從鼻樑正中一直延伸到了耳垂下方,關飛曾告訴過他:即便鞭傷好了,但傷痕卻不會完全消失——換言之,她本來已不怎麼好看的臉上,想突然變得好看,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過了一個來月啦,哪裡還會疼啊!」她笑著拿開他的手,自己卻摸上那鞭痕,仔細地瞅著他的黑眼,「關爺,你覺得很難看嗎?」
「有什麼難不難看的。」他見她完全不在意地依舊笑嘻嘻地,便放下心,突然也有了笑的心情:「反正你就是這樣了——即便沒添這道印子也美不到哪裡去啊。」
「啊——」好失望啊,「關爺,人家不都是說情人眼裡出西施么?你竟然看不出我的美麗來?!」他這話說的太直接了吧?
「你總算明白了我的心思了。」他竟然淡淡笑了。手指,不含情慾地撫上她的小尖臉,他突然嘆了聲。
「嘆什麼?」她笑盈盈地望著他不再威嚴的臉龐,伸手再將他的手指從自己臉上推開。
「我實在看不出你有哪裡好來,卻再也不想離開你——馮嬰啊馮嬰,你來告訴我,你有哪裡好呢,我怎麼會同你走到了一起呢?」雙手,攬在她的軟腰上,他第一次同她說出他生平最接近「甜言蜜語」的話來,也第一次也直接同她敞了心。
「為了關爺您不得已的理由啊。」她哼了聲,並沒有因為他極為罕見的——最接近情話的——情話而感動。「關爺,這才多久,您已經忘記要奴婢成為您『侍寢』的理由了嗎?」
「你果然還在計較這些啊。」他苦笑,知道今晚他們要爭論的焦點終於來了,「你掉進湖裡那次我好像已經同你說過了,還是早在——我也曾來這裡同你提起過的吧,你難道也忘記了?」他慢慢地誘她回憶,想將會因此而將起的爭論消減在最小的範圍內。
「您說您對奴婢由情慾的發泄到發泄情慾嗎?」
這是什麼話啊?
他笑得尷尬,卻還得聽她往下說。
「您是曾說過,或者是承諾過奴婢吧,說關爺您這輩子都不會成親,所以,有沒有名分對奴婢來說,沒有一點的關係。」她聳聳肩,說得蠻不在乎的樣子。
「你不相信我的——承諾?」
「我不知道。」她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或許有一段時間我曾被它左右過,分不清您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是哄我開心的。」
她毫不猶豫的回答真讓他灰心啊。暗嘆了聲,他拿眼神示意她繼續。
「可是,小桂花糖的事,讓我不敢再信你啦——啊,你不用解釋的,我知道那是關爺您不得已而為之,你也不想要我的小馬兒死——但,明白是一回事,您失信了則是另一回事。既然您會不得已地失信了一次,那我如何知道你不會又因為不得已而失信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
」絕對沒有下一次!」他惱道。
「可我卻不會再信你了耶。」她才不管他是否會惱羞成怒,只輕哼了聲,「我聽說關爺的大哥為了朝政上不得已的事,連已許下了十數年的誓言也會違背,而我才認識您關大爺幾天,哪裡知道你們兄弟不會是一樣的性子、一樣是會為了國事而忘記私情的人——再者,我也許會想,您是為了您不得已的私慾而不得不說些好聽的來哄騙我哎!」
「如何你才會相信?」他宣告敵不過她的伶牙俐齒,直接問她最終的結果。
「您會不知道?」細細眯起的鳳眼兒,有意無意地瞥了瞥他緊攬在自己軟腰上的雙掌。
「你要我——禁慾——來證明?!」他呆了下。
「關爺,您當初會不得不委屈地要我留下的原因不正是因為此么?那倘若有人能幫您重新尋出一位相貌端莊、溫柔大方、出身高貴、純潔無暇的女子來服侍您的『天賦異秉』的話——」
「你胡說什麼!你以為我是只會發情的野獸還是怎地!」
「我可不知道耶。」她面對他冒火的眼,涼涼地再哼了聲。
「你——」用力地吸口氣,他強壓下自己的惱火,嘆息:「也罷,你想要如何便如何吧!我答應你,如果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再碰你,行了嗎?」他也確實無法否認,他當初強要她的原因已給她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想扭轉是極其艱難的,既然如此——
「我也許再給你一個承諾,或許你會多相信我一點。」收起惱火,他突然笑道。
「呃?」
「你其實也怕我如我大哥那般地,到頭來無論曾發下過怎樣的山盟海誓,為了不得已的原因還是會狠心地違背誓言——是不是?」他嘆息地攬緊她,用唇貼上她的涼額,低低地道:「等過完年,我娘五十壽宴上,我帶你去見我爹娘,好不好?」
「關爺?」她愣了住。
「等稟過爹娘,我就拿八抬轎子將你風風光光地迎進我們這銅獅關府,迎進我的主樓——嬰兒,我娶你,娶你做我的妻子,今生今世我關騰岳惟一的妻子,好么?」他柔聲喊著她,目光中的深情是從不曾有過的——
似水柔情!
她獃獃地看著他溫柔的眼神,腦子中一片空空的白,什麼也憶不起了。
「我向你發誓,即便以後朝政上有天大的事,我也絕對絕對不會拿咱們的婚姻做籌碼,你信我,好不好?」
「關、關爺……」
「我知我已對你失信了一次,可我絕對不會有第二次,更不會有第三次!」
「等——等等,等等啊,關爺!」她突然用力抓住他的手臂,鳳眼瞪得大大地,用力地看他,使勁地盯著他:「你,你該知道,我,我不是處子之——唔。」
她的細白的唇,被他的手輕輕捂了住,「我不在乎了,你再也不許提,我不在乎了。」
「可是,這不是我不提你不提就可以裝作沒有發生過的啊!」她扯下他的手,認真地瞅著他,「你從沒問過我的過去,你當初明明厭惡我的非處子之身的!」
「嬰兒!」他惱道,漆黑的眼裡冒出大火。「你非要惹我生氣是不是?!不錯,我在乎!我如何可以不在乎我的妻子曾經被——我不想提,我只是後悔不是我先遇到了你!」
「你——不在乎我的非完璧的事實,你是——」她渾身顫抖起來。
「我不在乎。」他慢慢地說給她聽。
「可是,可是我終究曾因為別的男人而失去了——」
「你非要讓我惱火才甘心嗎!」他惱道,用力捂住她的嘴唇,以往威嚴的面龐上是深深的懊惱,「我說了不在乎就是不在乎,可這也不能意味著我可以心平氣和地聽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從我妻子的口中說出來!你不要再惹我惱了,也不要再提另外男人的名字!不然我可不保證我不會殺了他!」
「你——嫉妒?!」她獃獃愣愣地瞅著他惱火的臉,喃喃自語:「他不在乎我的這一切,他竟然會不在乎我的這一切!」
「嬰兒?」她的奇怪神情讓他擔心,以為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她過去的心傷,於是捧住她的小尖臉,笑著引她回神,「嬰兒,等我有空的時候,我教你一點宮廷禮節吧,好不好?」
「宮廷禮節?」她更驚。
「是啊。我還沒告訴你,我以前曾說過,我如果要成親,新娘子要先給我姨母以及表兄看一看的。」見她驀地瞪大了鳳眼,他笑,「原本我以為我這輩子也不會成親了哩,哪裡知道會遇到你!既然如此——我母親壽宴那天姨母及表兄也會親自過來,我就帶你一起給他們看過就行了!你也知我表兄的真實身份啊,到時候可不要膽怯啊——我擔心這個做什麼,你的膽子已經大得快成精了,我該擔心的是表兄他們別被你的特性獨異嚇著了才是哩。」
「你的表兄啊——」
「是啊,我答應過他,等我選好了新娘子,會帶去給他看一看的。」
「伴君如伴虎哩——」
「他哪裡有那麼可怕!只是世間的流言多了,才以為九五之尊是多麼的可怕!其實,說穿了,他也有平凡人的七情六慾,也是要吃喝拉撒睡的,沒什麼可怕的!」
「我的非處子之身啊——」
「嬰兒!你做什麼老是提這回事?我雖說了我不在乎,可那是我不在乎你的,那曾經——的男人,我可是會計較一輩子的!好了,不要再提了。」他望她恍惚的樣子,不高興地用力將她壓進自己懷裡,「我說了這麼多,你到底聽沒聽到啊!」
「聽到了啊,一句也沒漏掉的都聽進心裡了。」她自言自語似的笑了聲,將臉埋進他火熱的心跳里,「關爺,我可不可以不嫁你啊?」
「你胡說什麼呢!」他再度惱了,「是你說不敢再相信我的承諾的!我娶你,便是給你——相信我的機會啊,你竟然說你不想嫁?!」她若敢拒婚,他綁也要將她綁進家門!
心動了啊,莫名其妙地,他的心,為了這個似乎一無是處的小小女子動了!
「那,我可以不去見你的『表兄』嗎?」
「原來你還是在怕這個啊!」他突然笑起來,「你放心,我表兄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不會嚇到你的。」
「我——一定要去見他嗎?」
「這是一定不能省略的禮數。」
「關爺,我說沒說過我的非處子之身是——」
「夠了!你非要惹我發火才開心嗎?」他皺眉,墨色的眉蹙得死緊,板著臉瞪她,「如果你再提,我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將那個男人揪出來,一刀一刀剁成肉醬!可以了嗎,我的嫉妒你滿意了嗎?」
「關爺。」她深吸一口氣,突然又笑嘻嘻地望著他,清亮的鳳眼兒則慢慢地眯起來,「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非處子之身——便是與你口中也有七情六慾的『表兄』脫不開關係啊,你——還想娶我嗎,關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