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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不會因為距離而消失,但是愛情卻會因為距離而枯死。

那麼,如果在一段介於兩者之間的關係里,加入了「距離」這個元素之後,將又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

「這是第幾杯?」

在舒正尋遞上「橙花」的同時,徐芷歆問了出口。

「十七。」

「才十七?」她有些愕然。「怎麼可能?你是不是少算了?」

「是倒著數回來的十七。」他補充。

「……原來你是用遞減的方式來算。」

她露出苦笑,點了點頭,然後拿起杯子啜飲一口。「所以,你還欠我十六杯『橙花』。」

舒正尋沒有答腔,只是掛著淺笑在臉上。

從那一天開始,徐芷歆就回歸到有如最初一般,每隔幾天就會來這裡喝上一杯酒。

然而,他們不再談論她的去留,不再渴望彼此的一些親密舉動。

一切就像是一杯平淡無味的白開水。

或許是因為他們都知道該克制著什麼,也或許是因為彼此都已經不再需要對方口中的「慰藉」。

「你在這裡做很久了嗎?」

像是要打破那絲死寂的氣氛,徐芷歆找了一個話題。

「如果是指待在『ROXY』的話,其實並不會很久。」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這裡是兩年前才開始營業,所以我在這裡的時間,和這家店開張的時間是一樣的。」

「那為什麼另一個酒保說過他是你前輩?」她指的是張義睿。

「最早之前,我們老闆是在東區的巷子里開小酒吧,後來轉到這裡來經營。我和義睿都在那裡待很久,是後來跟著老闆一起過來的。」

「原來如此……」

她愣愣地點了點頭,又問:「所以從某個層面來看,你也算是個『老酒保』了?」

「幾乎是從我滿十八歲開始,一直到現在。」

「舒先生。」

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打斷了兩人的交談。

見對方遞了一張黃色單子到舒正尋面前,彼此像是認識已久似的。

「我都搬上來了,你點一下。」

「好,我馬上過去。」

舒正尋接過那張紙,轉向徐芷歆。「我去點個貨。」

「OK.」她應了一聲,目送他隨著對方走出去。

難以想像的是,這個人從十八歲起就開始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至今尚未改變過。

然而,徐芷歆卻不自覺地聯想,當她在芝加哥的早晨起床時,遠在台北的舒正尋卻也是在差不多的時段醒來。

雖然微不足道,但是這一點小小的共同性,卻讓徐芷歆覺得自己還擁有一個和對方比較相像的東西。至少,在她飛回地球另一端的時候,她可以過著和他同樣步調的日子。

想得出神,忽然一個身影在徐芷歆的身旁坐了下來。

這讓她如醉方醒。

「嗨。」

對方開口向她打了聲招呼。

徐芷歆覺得這個女人很眼熟,卻遲遲想不起來她是誰。

「我們見過嗎?」

看著眼前這個美到不像話的女人,徐芷歆問了一句。

「也許吧。」高以柔揚起微笑,抬頭啜了一口手上的啤酒。「你是正尋最近的女朋友?」

她問得太突然,也問得太直接,而且她似乎強調了「最近」兩個字。

這讓徐芷歆愣了好一會兒。

「不是。」她否認,同時轉過頭去。

「不是的話,那我勸你最好小心那傢伙。」

「那傢伙有什麼前科嗎?」

徐芷歆納悶地看了對方一眼。

「前陣子他告訴我,他只對受傷的女人有興趣。」高以柔托著下巴,另一手輕輕地搖晃著啤酒瓶。「所以……你要小心被他拿來滿足他自己的英雄主義。」

「是嗎……」

盯著那杯橙黃色的酒,徐芷歆沉默了。

「我只是順便提醒你而已,你可以當作參考……」

「那還真是湊巧。」

徐芷歆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巧?」高以柔皺了眉,一臉不解。

「反正我也只對受傷的男人有興趣,」她側頭,看著高以柔的眼。:迫樣不是剛好嗎?「

高以柔傻愣了幾秒,隨即醒神,遞上一抹笑容。「既然如此,那我先預祝你們玩得愉快。」

說完,她起身,走回到她原先的座位。

「你們在說我什麼壞話?」

點完貨品,將那一箱箱的酒歸位完畢之後,舒正尋回到了吧台內。

「你有什麼壞話值得讓我拿出來說的嗎?」

「你什麼時候認識那女孩了?」

在門外看見高以柔和徐芷歆在交談時,他還訝異了好一下子。

「我不認識她,是她自己走過來跟我聊天的。」

舒正尋微怔,心裡忽然浮現一絲不悅。

高以柔要怎麼煩他、纏他,他都可以無所謂,但她若是將矛頭指向徐芷歆,他就要有意見了。

「瞧你的表情,」

看著他那張臉,徐芷歆笑了出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幹嘛那麼緊張?」

說的也是。

不管是高以柔還是徐芷歆,他都沒有立場去干涉。

舒正尋吁了一口氣,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既然你都說沒事了……」

打火機卻忽然打不出火來。

「少抽一點吧。」徐芷歆冷不防地說道。「雖然你不見得會聽,但是我不確定下一個肯勸你戒煙的人,還要多久之後才會出現。」

她的話,讓舒正尋的動作頓時停止。

他靜了幾秒。「你說過你擅長數字分析?」

徐芷歆愣了一下,雖然不知道他為何會扯到數字去,但是倒也很習慣他這種莫名其妙的風格。

「是說過。怎麼了?」

「那你所謂的『下一個』,如果和『現在這個』正好要是同一人的話,這種機率高不高?」

他的問題,讓徐芷歆啞口。

「……這迫種情況的變數太多,我推算不出來。」她低下頭,啜了一口酒。

舒正尋卻笑了一聲,伸手找來另一隻打火機。

「通常這樣的情況,我會直接將答案預設成是零機率一一」他點燃了那根煙,從雙唇之間取了下來。

「為什麼?」她不明白。

「因為,」他抬起頭,正視著徐芷歆。

「我討厭期待落空。」

如果期待了,最後卻成空,不如一開始就當它不會發生。正也因為不抱期待,所以不管結果是什麼,都無法傷他一絲一毫。

聽起來似乎很消極?

但他就是無法讓自己再積極一次。

全然不同於往常。

徐芷歆似乎想把「奧客」這兩個字的定義發揮到最完美的境界。

一杯不用付錢的「橙花」,讓她坐了五個小時,直到全店只剩下她一個,直到只剩下兩盞燈還亮著。

「你還不打算回去?」

該收的都收拾好了之後,舒正尋走出吧台,在她身旁坐下。

「是該打算要回去了。」

回到芝加哥去。

但是她說不出口。至少,在這一瞬間她還說不出口。

「有什麼話就說吧。」雖然他早已有了預感。

他托著下顎,從吧台外的角度看著吧台內。

──她是否還會記得這個畫面?

「今天,是我在這裡工作的最後一天。」

徐芷歆總算啟口。

他沉默了許久后,深吸了一口氣。「什麼時候的飛機?」

「後天早上。」

她始終低著頭。

這樣的答案,他該回應些什麼?他想不出來。

「在你勸我要少抽一點的時候,我大概就知道你會告訴我這件事了。」他側頭望著她,勉強擠出一點像樣的笑容。

「你一直都是這樣。」

她苦笑,卻不敢回望他。「就算我什麼都不說,你也會知道我在想什麼。」

「廢話聽多了,認真的話反而會變成是一種事情的徵兆。」

語畢,他別過頭,繼續看著吧台內那座擺著滿滿酒瓶的牆櫃。

「你從來沒想過要留我下來?」

徐芷歆稍稍側身,看了對方一眼。

「留你?」舒正尋嗤笑出來。「對你而言,我就像是你回來台灣的理由一樣,只是暫時的逃避而已,我為什麼要留你?」

「為什麼你要這麼……」

難道就像他所說的,他對她已經徹底不抱期待?

「也許你現在覺得一切都很好,但是總有一天你會膩、你會倦,你會開始想念你習慣的環境。到時候,你會恨我為什麼留你下來。」

徐芷歆無法斷言自己未來會不會真像他所說的那樣。

但是她確定自己非常希望對方能把她留下來。

「難道我就不能習慣這裡的環境?」她不服氣。

「如果你想證明的話,那就等你真的想回來生活、而不是回來逃避的時候,你再來跟我說你可以習慣這裡。」

語畢,舒正尋離開了座位,又關了一盞燈。

很明顯的,這是送客的方式,而不是在送別一個心愛的女人。

徐芷歆自嘲地苦笑一聲,站了起來。

──看樣子她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份量。

「那麼……」她抬頭看著他,也許是最後一眼。

「再見。」

簡單的一句道別之後,她轉身,直往那扇門走去,沒有理由再回頭。

她想,比起江亦燁那段長達八年的感情,要忘掉這短短几個月的事簡直輕而易舉。

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如果是的話,為什麼她會這麼不想踏出那扇門?為什麼她的心口會這麼難受?為什麼她有一種後悔的感覺?

就連在她離開研究中心的時候,她也從未如此難以放手。

忽然──「我會等。」

舒正尋在她踏出那扇門之前,開口說了一句。

徐芷歆驟然停下腳步,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回頭,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眼神來看他。

「雖然我一直覺得說這種話是很娘的事,你也不見得有什麼理由再回來,不過……」

他低下頭,又抬起頭來。

「我會為了那剩下的十六杯橙花,等你回來。」

聽了他的話,徐芷歆愣在那兒久久。

雖然她很想說些什麼,但是她卻連一個字都說不來,只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成了哭哭啼啼的女人。

見她一臉痴傻,舒正尋笑了一聲,又道:「不過,我會等不代表我會很期待,你不必聽得太認真……」

說還未說完,徐芷歆忽然跨步向前,伸出雙臂緊緊擁抱住他。

她決定不再壓抑了,至少在這最後的一刻,如果自己沒有這麼做的話,那麼她回芝加哥之後一定會後悔。

「我會記住你說的……十六杯橙花,我一杯都不會少拿。」埋首在他的肩膀上,她像是在給他一個承諾。

「不要說這種會讓我期待的話。」

舒正尋不自覺地回擁著她,卻忍不住微皺了眉頭。

「你知道只要你一開口,我就會考慮留下來。」她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努力不讓眼淚奪眶而出。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留你,那就回芝加哥去。」

他微微退身,俯看著她。

「當你住在你最習慣的地方、做著你最喜歡的工作、身旁還有朋友在陪你的時候……你還覺得我值得的話,那麼我會毫不猶豫,就算是來硬的,也會把你留在我身邊。」

他的話,惹得徐芷歆笑了出來。

兩行淚也應聲滑落。

「認識你讓我變成愛哭的女人,」她伸手,擦去自己右頰上的眼淚。「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這麼能哭。」

「那我該感到榮幸嗎?」

他則是替她拭去左頰上的淚痕。

「讓女人哭的男人最該死。」

「反正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凝視著她那又哭又笑的神情,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將她的髮絲塞至耳後,好讓他能完完全全將她的臉烙印進自己的腦海里。

她的唇瓣一直以來都在誘感著他。

尤其是在這種時刻,想吻她的慾望更是無邊無際地蔓延。

「你真的該回去了。」

他卻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斬斷這樣的慾望。

因為他很清楚,最後的吻向來都不會是一種享受,而是一種折磨,一種會讓人過了再久也無法遺忘的折磨。

當晚,舒正尋送她到電梯口。

看著徐芷歆走進電梯里,隨著那兩扇不鏽鋼門緩緩關閉之後,瞬間,他像是從一場夢裡醒了過來。

懷抱里還有她的溫度在,但是他卻再也見不到她了。

就像是夢見了一個特別的女人,他與這個女人在夢中愛得死去活來:然而,在夢醒了之後,他所熟悉的一切都不會改變。唯一改變的,是他的心裡從此之後會有一絲若隱若現的遺憾。

尾周末對舒正尋而言,向來都不是什麼好日子。

撇開那疊接到手軟的酒單不說,打翻冰桶、摔破杯子更是不在少數,偶爾還會出現酒醉鬧事的人群。

這種不是人過的生活,在張義睿離開了「ROXY」之後更是雪上加霜。而來接替他的,卻只是個毫無經驗的女孩子。

「正尋哥。」

一聲叫喚傳進耳里。

老實說,他痛恨別人這樣叫他,但是對方似乎完全沒理過他的抗議。

「嗯?」

他應聲,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你可不可以幫我調一下這桌的彩虹酒?」女孩露出哀求的眼神。

「彩虹酒?」

舒正尋愣了一下,皺起眉頭。「哪個王八蛋在這種時候點這杯酒?」

「沒辦法……又不能叫他不要點。」

「誰說的?」

新來的果然比較嫩。

如果是張義睿,肯定會騙對方說目前哪些酒缺貨,暫時不能供應,然後強迫對方點別的。

「可是我已經跟客人說OK……」

女孩顯得進退兩難,她對那種堆疊型的調酒向來沒什麼把握。

「算了,我再幫你這一次。」

不單單隻是因為同情心。「以後你還是要自己找時間練習,我能幫你的機會已經不多……」

「耶!還是正尋哥最好!」

女孩頓時歡呼出聲,一掃陰霾,完全不管對方後面那句話的含意是什麼。

舒正尋吁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他開始嚴重質疑,這個女孩之所以能面試錄取,只是因為她年輕可愛而已。

不過,也罷。

反正他能留在「ROXY」的時間也不長了。

所謂的彩虹酒,顧名思義,就是挑出七種顏色不同、甜度不同的酒,逐層倒入香檳酒杯里,好讓那杯酒看起來就像是一道彩虹。

平時若是有人點它,剛好可以當作打發時間的娛樂;但是如果例假日有人點了這杯酒,除了想當場幹掉那名客人之外,不會有第二個念頭了。

四周的環境鬧烘烘的,舒正尋卻是聚精會神地將不同的甜酒緩緩倒入那隻空杯里。

不僅僅是留意力道,還得斟酌比例……

「先生,麻煩一杯Orange忽然,吧台外傳來女人的聲音。

像是在他那安靜的腦海里劈出了一道雷,巨大的雷聲震得他當場閃神。

上一次聽見有人用英文點這杯酒,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舒正尋猛然抬頭望向聲音的主人。

──那是一個年紀三十五左右的女性,身上帶著一絲媒體工作者的氣息。

同時,完成一半的彩虹酒也毀了。

「Shit!」

他咒罵一聲,趕緊收拾殘局。

「什麼?」吧台外的女人因他的反應而愣了一下。

「抱歉,不是說你。」

舒正尋乾笑,低頭繼續擦拭著。

這未免也太蠢了。

事到如今,他竟然還想期待些什麼。

他收起動搖的情緒,重新拿來一隻空杯,繼續未完成的彩虹酒。

「真稀奇,正尋哥竟然也會『失手』。」

「我說過不要那樣叫我。」舒正尋苦笑,沒去正視對方。

「叫習慣了嘛。」

「你一開始不要這樣叫的話就不會習慣了。」

習慣,是一種很要命的天性。

過了深夜一點之後,進門的客人會逐漸減少,而離開的客人卻不見得會變多。從以往的經驗來看,這些人要完全散去,恐怕要再等個兩小時。

好不容易可以閑下來喘上一口氣,卻看到那個新來的女酒保還精力充沛地和幾個常客熱絡地談笑。

──就只有這點可以和張義睿不分輸贏。

他笑了一笑,別過頭,卻不自覺地將目光轉向那個點了「橙花」的女人。他不禁想知道,獨鍾「橙花」的女人是不是也會擁有一些共同點?

人的記憶是很奇妙的東西。

在她離去一年半之後,事情也真如他所預言的那般。

只要「橙花」這杯酒還存在,他就會一直想起徐芷歆這個人,也會記得他們之間的每一段交集。

然而,他卻想不起來擁抱她的那種感覺。

他記得發生過的事件,卻記不住當時的心情。就像他可以牢牢記住徐芷歆離去時的眼淚,卻忘了自己在那一刻有多不舍。

思及至此,他煩悶地從煙盒裡抽出一根,正要點上。

「你少抽一點吧。」

忽然,舒正尋的動作驟然僵止。

他以為,他早已經忘了她的聲音,但事實上又談何容易?

「虧我還期待你會不會洗心革面,把煙給戒了。」女人笑說了一句,坐上了她習慣的那個位置。

舒正尋怔怔的,抬起頭來望向她。

她的頭髮長了一些,也染成了淡淡的褐紅色。也許是笑容的關係,她的精神看起來比他記憶中還要好上許多。

「……只不過是抽個煙,不需要用到『洗心革面』這四個字吧?」

這是夢嗎?

如果不是夢的話,那麼他應該要高興才對。為什麼他此刻的心卻像是被人用繩索給緊緊拴住,難受得令他不知所措?

「管他。反正你知道的,我才剛回來,臨時找不到適合的中文辭。」徐芷歆揚起笑容,重新注視著對方。

「幸好你還在,」她露出生硬的微笑。「我還擔心你會不會已經辭職,或是幹嘛的……」

舒正尋靜了一會兒,猶如以往,主動為她倒了一杯橙花。

「你如果再慢個十幾天的話,應該就遇不到我了。」他遞上,同時說道。

徐芷歆微愣。

「你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而已?」

「我的眼神像是在開玩笑嗎?」

他笑了出來,繼續道:「我已經自己開了一間小酒吧,在新生北路附近,現在還在裝潢,等裝潢好了之後我就會離開這裡。」

「你的老闆知道這件事?」

「當然知道。就是他鼓勵我自己去開一家的。」

「那他還真大方,不怕客人被你搶走?」

「地點離那麼遠,要搶也搶不了多少吧。」

徐芷歆揚揚眉,頓時接不下話,只好拿起杯子啜了一口。那味道究竟和一年半前有沒有不同,她說不上來。

但是那令她懷念。

「好久沒喝到Orange」怎麼?芝加哥的酒吧不提供這種酒嗎?「他笑了一聲。

「不過是琴酒和柳橙汁而已,走到哪都會有的。」

徐芷歆放下了杯子,看了他一眼。「我不喝,是因為我怕我會想起這裡,還有……想起你。」

她的話讓舒正尋沉默。

他從來就沒奢望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然而當它降臨在眼前的時候,他卻覺得這一切都完美得讓他不敢貿然接過手。

「你呢?這次回來是度假?還是探望親戚?」他想起了花店的老闆娘,順勢岔開了話題。

「都不是。我是來證明我可以在這裡生活。」

她的答案讓舒正尋有了期待,那是最令他恐懼的一種東西。

「研究室的工作呢?你真的放得下?」

「同樣性質的工作到處都有,只是規模大小不同而已,」她聳聳肩,微笑。「但是,這世界上只有一個舒正尋。」

「我不適合當你的生活重心,」他還是一樣不自覺地抗拒。「更何況,你的家人都還在美國。」

「難道我不能在台灣組一個家?」

「我不是一個好家人。」他答得直接。

「彼此彼此,我也不是。」她回得俐落。

舒正尋忍不住苦笑出聲,然而這絲苦笑卻夾雜了些微的喜悅在其中。

「你太優秀了,」

他側頭看著對方。「你想要的,我可能一輩子都給不起。」

「我想要的我自己有能力可以去追求,不需要你來給。」她微微抬起下巴。「唯一需要你施捨給我的,只有一個。」

她向前傾了一些──「那就是你這個人。」

從她的唇瓣之間吐出來的一字一句,徹底讓舒正尋閉嘴了。

瞬間,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心裡融化了。

在前一秒,他還覺得這樣的畫面似乎是回到了一年半以前,然而,現在他卻完全不這麼認為了。

原本搖搖欲墜的,現在卻變得更加紮實,愈發堅強。

原本朦朧不清的,現在變得清晰透明,甚至耀眼。

忽然,有一種慾望直接刺痛了他的皮膚表層。那種慾望讓他甘願沉醉在其中,也不願意在這一刻繼續保持清醒。

他起身,驟然往前走了一步──顧不得旁邊還有一群客人。

管不了他和她之間還隔著一座吧台。

他伸手扶在她的後腦上,將她攬向自己,傾前就是給她一個牢牢的吻。而這個吻,告訴了她所有的事實。

事實是他一直都抱著期待;事實是他從來就不希望她離開;事實是他一直都在渴望著她。

事實是,他誰都不要,就只想要她。

這個突來的吻引起多少人的側目,他不在乎。

緩緩地,他放開了她的唇瓣,凝視著她的眼神。他在乎的是她的回應。

「你……」

徐芷歆愕然。

再怎麼想,也料想不到他竟然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吻她。

「別怪我,」他揚起淺笑,退了一步。「是你讓我等太久。」

她怔了一下子,才道:「你怎麼不想想我忍得多辛苦?」

舒正尋聽了,聳聳肩。

「我不介意你對我做剛才的行為。」

「你想得美。」

徐芷歆笑了開來。

就為了這一刻,即使要重新來過的事情再多,也值得了。

「正尋哥,那我先走嘍。」

年輕女酒保在熄了大部分的燈之後,在離去之前,向「ROXY」里僅剩的兩人打了聲招呼。

「OK,路上小心。」

簡單應了一句,舒正尋目送對方走出門。

「正尋……哥?」

徐芷歆皺了眉,忍不住笑出來。

「相信我,我阻止過她了,但是她很堅持。」

「對了,以前那個酒保呢?」

像是想起了另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徐芷歆忽然間道。

他知道她指的是張義睿。

「他去西藏修行了。」

「啊?!」她露出驚愕的表情,「他怎麼會……」

「你也真厲害,連這樣都信。」舒正尋皺了眉。

自覺被捉弄,徐芷歆板起臉。

「好好好,我不鬧了,」他笑了出聲。「其實他半年前就跟朋友到墾丁去合夥開了一家夜店。」

「怎麼不是找你合夥?」

她以為他們的感情應該要很好。

「他追求的環境不是我想要的。」

他揚揚眉,補充道:「他喜歡的,是那種可以嬉鬧跳舞的酒吧;而我喜歡的,只是經營一個單純喝酒聊天的地方。」

徐芷歆點了點頭,沒表示什麼。

那的確是他會去追求的風格。一個能讓人放鬆的環境,一個能讓人安心的空間,一個能讓他只需要聆聽而不需要作答的地方。

「你有個東西放在我這裡,一直沒帶走。」

忽然,舒正尋說了一句。

徐芷歆醒神,納悶了一會兒,想不出來會是什麼樣的東西。

「是……剩下的十五杯橙花?」

「那種事已經沒必要特地拿出來提醒了吧?」

「不然還有什麼是可以讓你欠的?」

見舒正尋沒有答腔,而是逕自轉身,伸手從抽屜里拿出了什麼,遞放到了她的眼前。

看個仔細之後,徐芷歆笑了出聲。

「原來在你這裡。」

那是她曾經遺失的識別名牌──「服務員」你當初亮出來給我看的時候,就一直沒有收回去。「

她想起了她因為這個被弄丟的名牌,被所謂的「前輩」數落一頓。

「你就這樣一直留到現在?」她不敢相信。

「不然呢?」

他反問:「你要我把你的名字給丟到垃圾桶嗎?」

徐芷歆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了幾秒。

「我想……」她沉吟了一會兒。「如果我當初沒有把那幾千塊折成四十四杯酒的話,我們會走到這裡嗎?」

「真要問這種事的話,你應該問……如果我沒留下來等你睡到自然醒,你會付我八千塊嗎?」

他的話讓徐芷歆揚起了微笑。

說的也是。

那些曾經被捨棄掉的選項都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們都有了各自的取捨,然後漸漸走到了彼此身旁。

橙「就是這裡了。」

舒正尋伸手按下了牆上的開關,點起兩盞燈。

徐芷歆怔怔地向前走了幾步,環視著這個二、三十坪大的空間。

──是這裡了。

雖然目前看起來還未成形,但是她相信這裡未來一定會是一個很棒的酒吧。

「大概還要再一個多月才會裝潢好吧,我想。」舒正尋走到徐芷歆身邊,俯看著她的側臉。

「等這裡開始營業之後……」

她抬起頭,回望著他。「你應該會變得很忙很忙。」

「我不知道會不會很忙,我是第一次自己開店。」他聳聳肩。「怎麼?你現在就擔心我太忙會忽略你?」

「當然不是。」她否認,遞上微笑。「只是忽然覺得你比記憶中的還要成熟了許多。」

而她卻好像仍停留在原地,始終沒有向前走。

「你這樣說會讓我覺得像是姊姊在讚美弟弟……」

舒正尋露出苦笑。

「我?我弟只會笑我嫁不出去而已,我才不會讚美那傢伙。」徐芷歆笑道,繼續四處走動。

原來她有一個弟弟。

看樣子要徹底認識她,還有很大的努力空間。

「看著這裡,我忽然想到……」

她忽然停下腳步,轉身望向舒正尋。

「要是我晚回來了,難道你沒想過我可能會找不到你?」

雖然已經是不會發生的事,但她還是不禁感到些微的心惶。她或許差一點點就再也找不到他。

「我早就想過了。」

他回得絲毫不需要猶豫。「但我相信你一定找得到我。」

「你哪來這種自信?」

他當她有超能力不成?還是他就這麼信任她的毅力?

舒正尋卻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走進吧台內,伸手在檯面底下按了什麼開關,然後又走了出來。

「我讓你看個東西你就懂了。」

他伸出手,邀請她。

徐芷歆愕然,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的。

「……你又想整我了嗎?」

她起了點戒心。

「要整你的機會以後還很多,不急。」

「是是……」

她翻了翻白眼,提步走向他。

舒正尋在握住了她的手之後,卻轉身走向外頭。

此刻外面夜深人靜,一片漆黑,能有什麼好看的?

徐芷歆想不出個所以然。

走出門外,舒正尋找了一個定點停下腳步,然後轉身。

徐芷歆則是滿臉疑惑。

「你要讓我看什麼?」至少她還沒發現值得去注意的東西。

「那裡。」

舒正尋伸手指向徐芷歆的後上方。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她回頭望了過去──橙花。

兩個斗大的字,她知道那是這家店的名字。

徐芷歆卻沒了想法。

橙黃色的霓虹字,在深夜裡格外明亮。

「我不期待你回來之後會主動來找我,」

舒正尋在她身後低聲說著:「但是我想,如果有一天你不小心經過這裡的時候,你會知道我就在裡面。」

徐芷歆不知道自己還能說出什麼樣的話來表達。

「你真是獃子……」

她沒有勇氣回頭去看他。「我回來的機率已經很低了,你還要我玩這種尋寶遊戲。」

因為她怕自己一回頭,又會成了愛哭鬼。

卻忽然有一雙手臂自她身後繞來環抱住她。

他低頭輕吻著她的耳側,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什麼。

然後,徐芷歆笑了,轉過身來緊緊回擁著他。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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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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