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電梯門在一樓開啟。
迎面走進來的,是兩個面貌姣好、身材纖細高挑的女人。
「歡迎光臨,請問到哪一層樓呢?」
徐芷歆用那輕微矯作的聲音問道。
「三樓。」
其中一名染著褐紅色長發的女人回答了她,同時低下頭,像是在她那隻名牌皮包里翻找著什麼。
兩個女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聊一些男人的事,女人的事,珠寶的事,化妝品的事。
徐芷歆也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
她發現這兩個女人在同一個話題上不會超過三句。
「後來呢?」另一個留著短髮的女人猛照著電梯內的鏡子,梳整著她的髮絲。「正尋被你吃了沒?」
正尋?
徐芷歆皺了眉,耳朵也豎了起來。
她們說的是樓上那個舒正尋?
「說到這個我才氣。」那個長發女人總算停止她那活像躁鬱症的行為。「他竟然跟我說他愛的是男人,你說我氣不氣?」
「真的假的?不會吧……沒聽說過他是gay啊。」
「誰知道!改天來去問問Bony那個老gay,他說只要是同志,他用聞的就聞得出來。」
「聞的?」
短髮女子露出嫌惡的表情。
然後,電梯門開啟,徐芷歆彎下腰鞠了躬,送她倆步出電梯。一直到電梯門再度關上,那兩人似乎還在討論誰誰誰可能是gay……
沒想到她們之間唯一超過三句的話題竟是這般。
同樣,在一樓開啟那兩扇不鏽鋼門。
映入眼裡的是剛才那段八卦里的男主角。
「早。」
一見是她,舒正尋打了聲招呼,踏進電梯。
「還真是早啊。」
她了白眼,明知故問:「歡迎光臨,請問要到幾樓呢?」
「你高興去哪一樓就去哪一樓好了。」
他拍落防風外套上的水珠,笑著應道。
「外面下大雨嗎?」她按下十二樓的鈕,回頭看著他。
「如果是下大雨的話,我會比現在更狼狽。」
「在我眼中看來,你已經很狼狽了。」她要笑不笑的。
「那就是你沒見識過。」
他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止。
「對了,」她故作「剛好想起來」的模樣。
「嗯?」他等著她的下文。
「剛才上樓的時候,有兩個女人說你是gay.」
「……啊?」
他怔了一下,抬起頭來,手上的動作總算停止。
「別問我細節,我也只是聽來的。」她聳聳肩。
「gay?」
他皺起眉頭,又問了一次。
「對,g-a-y.那個字念gay沒錯。」她頻頻點著頭,一副老師的模樣。
「……那我知道了,」舒正尋頓時恍然大悟。「是一個頭髮長長、染成咖啡紅的女人吧?」
「這麼會猜?難道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你的『秘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對方未免也太會保密了。
「那是隨便說說的而已,」他嗤笑了一聲。「為了讓她對我沒興趣,只好用這種爛理由。」
「既然是爛理由,對方怎麼會相信?」
「連這麼爛的理由我都拿出來用了,她才會知難而退。」
他說完,徐芷歆靜了幾秒。
好像也有幾分道理。
如果一個男人不惜謊稱自己是gay也要拒絕她,那她大概也沒那個臉皮再纏鬥下去。
「那你不怕消息傳出去,下次換真正的同志對你有興趣?」她堅信,如果以剛才那樣的傳播形式,散播的效率一定很高。
「不怕。」他答得斬釘截鐵。
「為什麼?」
該不會他不挑吧……
「有時候……」他沉吟了一會兒,「有時候只要一、兩句話,你就可以知道對方和你自己是不是同一種人。」
聽了他的話,徐芷歆的腦海里依然一片霧蒙蒙。
「你是指性向的區分?」她皺眉。
「當然不只。」他笑了一聲,繼續道:「以我為例的話,只要有別家酒吧的酒保一坐上吧台,他說個幾句話我就會知道他是『同行』。」
「原來如此。」
徐芷歆怔怔地點了頭,似懂非懂。
「也像是……」
舒正尋又補充:「愛裝帥的人會知道誰的帥是裝出來的;內向的人會知道誰的害羞是假出來的;有錢的人會知道誰的『凱』是吹出來的;還有……」
忽然,叮的一聲。
到達十二樓,電梯門開啟,打斷了舒正尋的話。
兩個人都愣了一會兒。
「還有,」
他向前走了幾步,走到電梯門外,回頭。「擅長逃避的人,會知道誰的堅強是硬撐出來的。」
語畢,他轉過身,走向「ROXY」。
徐芷歆卻愕然。
就像是一腳踩中她的傷口,不偏不倚:也像是絲綢從身旁飄逸,輕輕滑過肌膚,若有似無。
「等等,」
她持續按著開門鈕,叫住了他。
舒正尋也因此停住腳,回頭。
「你那爛理由的伎倆已經被我知道真相了,萬一我以後纏著你不放,你還能拿什麼來當擋箭牌?」
她一定是中邪了,不然她怎麼會對一個半生不熟的男人說出這種話?
舒正尋卻笑了出來。
「要接受一個人,只需要一個感覺就夠了;但是如果要拒絕一個人,再扯的理由都可以拿來當借口。」
說完,他再次轉身向前走。
徐芷歆則是怔怔的,放開了壓在開門鍵上的手指,讓舒正尋的背影消失在兩扇門縫之間。
他的話讓她有一種被食物噎到的感覺,吐不出來,也吞不下去。
一如以往。
徐芷歆只要一到家,就會先看看電話里有沒有留言。
她沒有使用行動電話的習慣,在美國的時候就一直是如此。
原因是因為她出現的地方,不是公寓里,就是研究室:再加上研究中心裡有許多空間是不能使用具有電磁波的用品。
所以,她想不出來自己需要行動電話的理由。
而這個習慣,即使回到台灣、即使換了工作,也不會改變。
「喂……喂?芷歆?」
按下播放鍵,答錄機傳出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這裡是芷歆的家嗎?」
那是帶點台灣國語的一句話。
很快地,徐芷歆認出了聲音的主人,也讓她笑了出來。
「啊錄這個芷歆甘真正聽得到?」
對方似乎正在徵求誰的意見,那聲音聽起來離話筒似乎有點距離。
徐芷歆又噗哧笑了一聲。
「你就隨便講講就好了,煩惱那麼多幹什麼。」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也參雜其中。
那是姨丈的聲音。
聽著答錄機錄下兩人鬥嘴的過程,徐芷歆不禁莞爾。
曾經在很久以前,也就是當他們一家還住在台灣的時候,她的父母親也會這樣一句來一句去的,弄得她好氣又好笑。
然而自從他們舉家移民美國后,因為生活習慣的關係,父母選擇住在華人較多的加州,她則是因為申請到芝加哥大學,所以獨自一個人飛往伊利諾州落腳。
從此之後,那樣的畫面成了回憶。
原本早已被她遺忘,卻在這個時候猛然想起……
「Hey.Meagain.」
忽然,她最不願聽到的聲音自答錄機里傳了出來。
「你在那裡還好嗎?為什麼不回電給我?如果你的氣還沒消的話,告訴我該怎麼做!」
徐芷歆斷然按下刪除鍵,轉身走向浴室。
連一個字都不值得她再聽下去。
浸泡在浴缸里,她輕輕按摩著小腿肚。
從來沒有久站過的她,對於目前的工作顯得有些適應不良,長時間站立讓她的腳幾乎吃不消。
她以前完全不知道連續站四、五個小時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更別說是穿著那有六公分高的鞋子。
最後,她放棄了。
反正再怎麼按都還是一樣疼,便索性地仰躺下來,將自己整個泡在水中。
盯著天花板,她開始發愣。
過去她根本沒那個時間可以像這樣泡在浴缸里,現在生活變單純了,她卻對於「清閑」這件事感到不知所措。
她想起了舒正尋,也片段想起了他的話。
──是這樣子嗎?
要接受一個人,只需要一個「感覺」就足夠?
她當初為什麼接受江亦燁?是因為一個「感覺」?
不,不是的。
她接受他,是因為欣賞他的才智,是因為他的家世背景不差,是因為他和自己相識夠久,是因為她習慣了這個人。
她接受江亦燁,是經過了許多條件的篩選而做出那樣的決定。
然而,事到如今,她拒他於門外的原因只有一個。
他背叛了她。
在她看來,接受一個人才是必須要有許多原因來支持自己的決定;而拒絕一個人,只需要一個理由就足夠。
就像做研究一樣。
一個成功的實驗結果,必須要禁得起重重考驗,但卻容不下一丁點的小瑕疵;哪怕那樣的瑕疵再小,也會將任何有力的論點與立場給全盤推翻。
忽然,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徐芷歆嚇了一跳,頓時醒神,斷了思緒。
這麼晚了,還會有誰打電話來?
答案並不會讓她困擾太久,她想,那應該是來自美國的越洋電話,而且是來自那種不會算時差的朋友。
不過,她一點也沒有起身去接聽的跡象,反正響個幾聲,答錄機自然會發生作用。
「Hazel,是我。」
又是江亦燁。
他還真是不嫌煩。
「你在家嗎?」
聽著電話機的擴音器傳出他的聲音,那種感覺顯得格外空洞。
這一次,她不能再直接按下刪除鍵跳過。
「我知道你在家,拜託你接電話。」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哀傷,也有點焦躁。
「你到底還要逃避我多久?OK,我道歉,我對不起你,那個研究的確有一部分是你的成就。」
一部分?
徐芷歆咬牙,如果他現在就站在她面前,她一定會送一巴掌給他。
什麼叫作「一部分」?!他偷走的根本就是她全部的心血!
「芷歆,我知道你在。現在就接電話,我們需要談一談。」
談?
他哪來的這種厚臉皮?
她憤而打開蓮蓬頭,從頭頂上方直接淋在自己身上,試圖掩蓋過江亦燁那令她作惡的聲音。
人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她是學到了教訓。
錯就錯在她不該那麼信任他;這麼多年來,她毫無戒心地與他分享自己的研究發現。
她以為這樣是兩人親密的證明。
但她錯了。
她只是證明了這個人有多醜陋,還有證明了自己並不如想像中的聰明。
「聽說高以柔最近對你有興趣?」
張義睿像是在求證什麼似的,忽然間了一句。
舒正尋睇了他一眼,又別過頭,繼續忙自己的事。
「這又是你從哪聽來的小道消息?」
「她本人自己說的。」他聳聳肩。
「那就不該用『聽說』這兩個字吧。」
他苦笑。
在這個地方還真的是人人自危。只要稍微一不注意,隔天就可以成為別人飯桌上的議題主角。
「怎麼?你不喜歡她?」他追問。
「你所謂的喜歡是什麼?」舒正尋反問。
同時也開始懷疑是高以柔叫他來探自己的口風。
「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一方面。」張義睿揚眉,做了一個怪異的表情。
「我只知道她長得夠漂亮,身材夠好,而且換男人的速度跟她換鞋子的頻率差不多。就這樣。」
簡單明了。
「就這樣?」張義睿皺了眉頭。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會給高以柔這樣的評語。
只要是男人,多少都會對她帶有遐想,僅僅是程度上的差別而已。
「說一句實在話……」
他伸手拿走舒正尋的那包煙,抽出一根。「從那個混血美少女走了之後,你真的不打算再找一個像樣的女朋友?」
霎時,啞啞的笑顏竄過舒正尋的腦海。
「我有啊,」他不以為意地笑了一笑。「我這兩年來也交過不少個吧?」
「玩玩的那種不算。」張義睿嘖了一聲,點燃手上的煙。
「你又知道我是玩玩的了?」他反駁。
「如果不是玩玩,那為什麼每一個都不超過三個月?」
「因為性生活不協調。」
舒正尋一臉理所當然地回答。
而他的話卻讓張義睿愣了幾秒。
「……這種事不協調,不是應該在第一個星期就會知道的嗎?」他苦笑。
「總是要給彼此多一點機會。」他聳聳肩。
「是是是,你說得對。」
張義睿翻翻白眼。「既然這樣,你怎麼沒給高以柔機會?」
「要試也得找一個比較不麻煩的人物。」
「不麻煩?」
「對她有意思的男人太多,我承擔不起。」
「是嗎?當初小席也有很多男人在哈,怎麼不見你嫌麻煩?」
「跟高以柔比起來,小席單純多了。」
舒正尋乾笑了一笑。「反正她很快就會對我沒興趣,你管這麼多幹什麼?」
「你不給我一個交代,高以柔會一直來煩我。」
果然真的是因為這樣。
他總算說出來了。
舒正尋看著他,靜了幾秒,轉身在抽屜里拿了什麼,遞上:「拿去吧。」
張義睿凝神看著他手上的東西。
──那是一捆膠帶。
「你……」
「你不是要一個『膠帶』?」
「夠了你。」
他熄了煙,也宣告投降。
幸好他是自願投降,否則舒正尋一定會認真考慮要不要用手上的膠帶封他的嘴。
真正的「交代」,當然不是什麼性生活不協調,也不是怕麻煩。
只是他不認為真正的原因能讓對方接受。不但無法讓對方閉嘴,反而會招來更多的拷問。
所以,他選擇拿出膠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