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一天,梁慎翎夢見「他」帶著那條銀煉來送她的光景。
曾經,他讓她覺得自己的「怪異」是一件幸福,因為這樣,所以他注意到了她這個女人;但也是因為如此,她更一度痛恨這樣子的自己。
惡夢過後,她緩緩睜開雙開,傻愣地盯著天花板。
讓自己腦海暫時凈空五分鐘過後,她才認命的下床梳洗一番,卻還是下意識地將目光移到了電腦桌前的那條鏈子上。
──最後她還是沒能瀟洒地把它扔進垃圾桶。
多年前辦不到,現在還是辦不到。
只要一想到這條項煉是他親手做的,她就沒辦法把它扔掉。
想到這裡,她含著牙刷,忍不住苦笑了一笑。這樣的行為是不是也算愚蠢的一種?
如果是她的朋友干這樣的事,可能早就被她罵到狗血淋頭了吧?
漱了一口水之後,她將牙刷擺了回去,步出浴室,卻也在同一瞬間,房門外傳來敲門聲。
梁慎翎一愣。
這就怪了,她爸媽向來都是在門外大吼「阿翎」,從來不會這麼文雅地敲她的房門……。
「誰?」她探問了一句。
「是我。」
那是高佑輝的聲音。
這讓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但還是前去開門。「七早八早衝到我房間來,你吃錯藥嗎?」
她看著門外的高佑輝──還是一如以往,一副要去上班的樣子。
「剛才在樓下遇到你媽……想說叫你幫我看一下車子,她就叫我自己上來找你。」
這話一出,梁慎翎還真有些意外。「全天下大概也只有她會叫一個成年男人來敲女兒的房門。」
高佑輝靜了幾秒,轉轉眼珠子。「你確定她不是把你當成兒子在養?」
梁慎翎先是睇著他看,而後掉頭走回房裡。
「我可以幫你叫拖吊車。」
「你太狠了吧?」他哀嚎出聲。
「車子又發不動了?」
她無視他的慘叫,逕自切入重點,同時,似乎試圖從抽屜里翻找著什麼。
「是啊……又發不動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依然死守在門外,不敢輕易踏入。
那模樣讓梁慎翎回頭看著他好一會兒。
「進來吧。」她輕輕說出,便又低頭搜索著她需要的東西。「我房間里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見她說得如此泰然,高佑輝頓時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沒經過你的允許,我怕你會對我動粗。」他揚揚眉,這才跨步走了進去,走到她身邊。
「找什麼?」
「找一個朋友的名片。」她答道,又立刻補述:「再怎麼樣我對四輪的東西還是不專精,還是找個朋友幫忙好了。」
「這樣太麻煩了,我找修車場來拖走就好──」
「沒關係,我第一次沒搞定的話就是我的責任。」她打斷他的話,而且絲毫不容許拒絕。
因為她的強硬,高佑輝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靜靜的看著她翻找名片的樣子。
不知不覺,他又想起當她在凝視林宜儒時的神情……
「你上班不會遲到?」
忽然,她抬起頭來提醒了他一句。
「啊!」
高佑輝頓時如夢方醒,像是被人扎了一針。「你不說我差點忘記,謝謝你提醒我。」
他轉身就要走出去,卻又想起自己的交通工具罷工,隨即停下腳。「對了,上次你借我的那台……」
然後,他看見了某個屬於他的東西。
曾經屬於他的。
見他愣在那兒像是定格一般,梁慎翎先是皺眉不解,而後追隨著他的視線。
──是那條被她擺在電腦螢幕底下的銀項煉。
「這個?」梁慎翎伸手取來,遞到對方面前。「你也覺得不錯吧?果然是同樣做過銀飾的人,夠識貨。」
說完,她揚起淡淡的淺笑。
看著那隻銀制的蝴蝶,高佑輝不知道自己能在腦海里思考什麼。他唯一能回想起的,是他在宿舍的桌燈底下,拿著銀飾工具親手雕塑出它獨特的翼……。
因為是他親手做的,所以不會忘記。
「……你幹嘛?」
他的神情太過於反常,梁慎翎開始感到不對勁。
「沒有,沒事,」高佑輝甩了甩頭,吸了一口氣。「我只是忽然想到我好像在哪裡看過它……你怎麼會有這條項煉?」
「學弟,拜託幫我做一條超屌的項煉,有你的加持,我一定追得到那個女生。我知道你一定有這個才華。」
當年林宜儒的請求依稀就在耳邊。
「這個嘛……」真正的來源竟讓梁慎翎有些難以啟口。
「搶來的?偷來的?還是仰慕你的小女生送的?」高佑輝像是失去了控制般,開始故意胡言亂語。
「是我前男友送的。」
梁慎翎制止了他,用驚訝的眼神看著對方。「他說是他自己做的……你到底是怎麼了?幹嘛為了一條項煉對我發神經?」
「他自己做的?」
高佑輝笑了出來,差點衝口而出國罵。忽然,在他心裡有了譜,他總算知道為什麼梁慎翎會那樣凝望林宜儒。
只是,林宜儒不是說他不可能會去看上像她這樣的男人婆?那麼到底是誰把這條項煉轉送到她手上?
看著他那反常到極點的言行,梁慎翎毫無頭緒。
「算了。」索性,她將手上幾張名片扔回抽屜里,取來自己的車鑰匙。「我先送你去公司吧。」說完,走向房門。
「不用麻煩了,我攔計程車……。」
「我保證時速不超過五十,行不行?」
她回過頭來,忍不住提高聲量:「讓我載就真的這麼折磨?」
高佑輝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表態。
在這個時刻,什麼超速陰影、超車惡夢……都已經不算什麼了。
如果現在他開口告訴梁慎翎,這條項煉是他親手做的,是他那個姓林的學長拜託他做的,她會怎麼想?
大受打擊?還是當他胡說八道?
「那就麻煩你送我過去吧。」
他嘆了一息,低下頭,客套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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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慎翎遵守約定,一路上時速沒超出五十過。
坐在她的後頭,高佑輝發現她的體型和高三那年其實並沒什麼太大的改變,彷彿只要他稍用力一抱,她的腰就會斷掉一般。
如今,她腰間的觸感相同,他的感觸卻全然變調。
他很難想像她怎麼能夠駕馭那種幾百C.C的重型機車?而且表現得並不比男人遜色。
忽然,梁慎翎停下車,拉開防風鏡回過頭來。
「是這棟沒錯吧?」
高佑輝這才發現已經到達了公司門口。
「哦,原來你還記得在哪裡。」
那是兩、三年前的事了。他拜託她將家裡的備份資料送到公司來,他沒料到她在過了那麼久之後還會記得這裡。
他下了車,將安全帽交還給她。
「那我先回去了。」她隔著安全帽,聲音變得細小而不易聽見,連笑容也被全罩式的安全帽給遮掩。「晚上你就自己想辦法回家吧。」
「是是……你真有義氣。」
高佑輝笑了出聲,一掃先前的陰霾。
剎那之間,毫無預警的,他腦海里忽然閃出一個念頭──想要伸手撫摸她臉頰的念頭。
不過,這樣的念頭並未存在太久。
「謝謝。」
最後,他只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彼此道別。
卻在他轉身走向大樓之時──
「佑輝!」男人的呼喚從背後傳來。
他回頭,是他幾分鐘前才在思考的對象。
林宜儒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還不斷回頭探看著。「剛才那個帥氣的女人是誰?你新交的女友?」
「不是。」
厭惡感就這麼直涌而上,瞬間,他絲毫不想對這個男人說出實話。「我的車子壞了,那是車場的人,好心送我過來。」
「唷,哪一家車場服務這麼好?」林宜儒似乎完全沒感受到那股來自高佑輝身上的不悅。
「那個……」高佑輝欲言又止的。
「什麼?」對方追問下文。
「以前我幫你做的那條項煉……有沒有可能討得回來?」
「啊?」
林宜儒吃了一驚,也深覺不可思議。「怎麼可能!對方沒把我殺了已經阿彌陀佛了,哪有可能還能讓我把項煉討回來。」
「如果你向對方說,那是一個朋友親手做的、非常重視的話,有沒有可能讓她還給你?」
說是試探也好,其實他並不是真的這麼重視。
果然,林宜儒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這……」他側頭,苦惱了一會兒。「可能不太好吧,我怕她看到我就會把我給宰了。」
「那你把對方的聯絡方式給我,我去拜託對方。」像是早就料到他會如此推託,高佑輝緊接著說。
林宜儒一愣,連忙搖頭。「你別鬧了,都幾年前的事情了,我哪會記得怎麼聯絡上她。」
言盡於此,高佑輝也不想再刺探什麼。
「好吧。」他故作失望的模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是希望對方可以好好珍惜我的心血。」
他特地強調了「我」字。
「早知道你把那條項煉看得那麼重要,我當初就會向她要回來。」林宜儒擺出一副充滿歉意的嘴臉。
但高佑輝再也不會相信他這一套了。
這一天,他錯過電梯,走了八層樓的階梯,只因為他不想和林宜儒在同一台電梯里共處。
很幼稚,他知道。
然而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來重新認識這個人。
好不容易的,他喘著大氣終於上了八樓,卻在連辦公室大門都還沒走進,就被突然閃出的身影給嚇了一跳。
「你幹嘛特地走樓梯?」
見是楊雅涵,高佑輝鬆了一口氣,也感到莫名。「是你……你幹嘛七早八早就躲在這裡?」
「我躲在這裡?」楊雅涵沒好臉色的哼笑一聲。「我看是你想躲吧?」
「我?」
「早上載你來公司的女人是誰?」她很乾脆地就切入正題。
高佑輝一怔,心想這消息未免也傳得太快了。
「鄰居。」他草草回答,跨步就想繞過她。「我要進去打卡了。」
「等一下。」楊雅涵卻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你別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你是不是跟她交往很久了?」
「啊?」
高佑輝不自覺地皺起眉頭,回頭看著她。「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我說鄰居就是鄰居,你想到哪裡去了。」
「如果不是跟她交往很久的話,為什麼我提分手的時候你吭都不吭一聲,這不是擺明著就是在等我開口而已嗎?」
「你……。」那還不是因為你一天到晚都在提分手。
他差點就這麼衝口而出,但他已懶得多做什麼解釋了。「算了,隨便你怎麼想,我要趕工作。」
語畢,他擺脫她的糾纏,逕自往辦公室裡面走。
「你、等一下!我話還沒說完……」
反正再怎麼樣她的戲碼都差不多,此刻的高佑輝已經完全沒有興趣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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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天下來,高佑輝一直沒去開啟MSN。即使是同事以傳遞工作檔案為由,他也以其它借口婉拒。
因為他知道,一旦他打開了這道與楊雅涵的溝通橋樑,那便是一連串的呂訓練。
只能說這一切來得太急、也來得太多。
那些林宜儒的大小事、楊雅涵背著他去聯誼、那條為了幫學長追女友所做的項煉、以及他對梁慎翎所產生的奇怪念頭……
這些他都還來不及一一消化,就這麼排山倒海而來。
唯一能夠替自己稍微排解的方式,便是工作。
不停的工作。
就算他已經趕上進度,他還是無法讓自己停下來。因為一旦他的腦子脫離了工作的範圍,他就無法阻止自己往複雜的方向去想。
忽然,手邊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
高佑輝先是一驚,隨即警戒。他看見來電顯示著陌生的號碼,心裡不禁猜想這也許又是楊雅涵逼他接電話的花招。
不過,也罷。先接起來再說。
他按下通話鍵,話機緊貼在耳邊,卻不急著出聲。
「媽的!你到底是幾點才下班?」
第一句冒出來的話語,就讓高佑輝立刻辨識出對方的身分。
「……慎翎?」他皺起眉頭。
「廢話!不然呢?」
「你……。」他頓時有些茫然,不知道對方是打錯電話還是怎麼的。「你幹嘛打來第一句話就罵我媽?」
「廢話少說。你到底要不要回家?我已經等到不耐煩了。」
「等?」
他先是一陣莫名,卻馬上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等等……你該不會是在我公司樓下吧?」
「難道是站在我家門口等你嗎?」經過兩個半小時的等候,梁慎翎的語句里充滿了濃濃的殺氣。
「我哪會知……」
高佑輝本想為自己辯解什麼,不過想想便作罷。「好吧,你等我三分鐘,我關機馬上就下去。」
語畢,他斷了訊號,也開始收拾物品。
出了辦公大樓的正門,果然很容易就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其實是因為很難不去注意到她身後的那台重型機車。
「你怎麼會忽然跑來?」高佑輝小跑步到她眼前。
梁慎翎眨了眨眼,靜了幾秒,才道:「這還需要問嗎?當然因為是我沒把你的車修好。」
高佑輝一愣,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一絲小小的失望。
「真是看不出來你責任感這麼重……」他隨意附和了一句,企圖掩飾他那不自然的表情。
「戴上吧。」
梁慎翎不理會他的調侃,伸手遞上一頂安全帽。「我還是一樣不會超過五十,你放心好了。」
他見狀,怔了好半晌,才回神接過手。
那一瞬間,他竟然有一種被這女人保護的感覺──這事實會不會太殘忍了些?好歹他也是堂堂六呎男子漢。
「你在發什麼呆?」梁慎翎忽然喚了他一聲,同時戴上了自己的安全帽。
高佑輝如夢方醒,這才伸手戴上那頂安全帽,卻不自覺地想像:如果他現在就把事實告訴她呢?
或許這麼做是有點衝動,但高佑輝就是忍不住。
「你桌上那條項煉……」他拉開防風鏡。
「啊?什麼?」街上的噪音太過吵鬧,梁慎翎也跟著拉起那片防風鏡。「你剛才說什麼?」
看著她的神情,高佑輝後悔了。
「不,沒什麼。」他撐起微微的笑容,唇邊的話語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不管這樣的事實會不會傷害到她,高佑輝就是不想冒這個險。
他的笑容卻讓梁慎翎覺得詭異。
「你幹嘛笑得那麼做作?很噁心耶。」
說完,順勢拉下鏡片。
「我說你桌上那條項煉其實是我做的。」他不自覺地說出。
不過,當他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梁慎翎已經別過頭去發動引擎。
那句話就這麼輕易地被路邊的車潮喧囂給淹沒。
絲毫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