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戰場上多是莽夫,少有婦孺,攻城時,大部分的女人都會躲起來,不會在街上奔走,而他很少進人家門,他殺敵將取頭領賞,不奪人妻女,不強搶人財。他不是一開始就是兵的,當年大軍來襲,他娘為了救他而死,可到頭來,一切都是白費,他還是成了俘虜,成了奴隸--驀地,有人從旁提劍攻來,來人舞出一朵劍花,招式很美,直襲他的雙眼,他不懂得什麼招式,但他懂得如何保命。他矮身掃出一腳,在對方失去平衡時,抓住來人手腕,奪劍,將其摔倒壓制在地,反手握劍,朝襲擊他的人的咽喉捅去,可動作到一半,他看清那傢伙。
那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那麼大。
手」的劍在那瞬間,一偏,鏗地一聲,戳刺在那孩子咽喉旁的石板上。
但與此同時,被他釕在牆上的女人發出僨怒的聲音,他從眼角看見她為了孩子,明知此舉會造成大出血,仍空手奮力拔出插在喉上的刀朝他衝來。
恍惚間,似看見多年前的娘親。
所有的一切都在轉瞬間發生,鮮血如鈸墨,從她的傷口噴了出來,再次濺了他一頭一臉的腥紅。
這倩景,如此似曽相識,教他頭昏氣窒,待回神,已發現自己起身以劍揮開了刀、制住了她,還搗住了她脖頸上的傷,他試圖替她止血,但她的傷口太大,失血太多。
「娘那被他打倒在地的孩子爬起來失聲大喊,聲極凄厲:
「放開我娘!」孩子不顧他手上仍有劍,用盡全力試圖撞倒他,那沒用,他很高大,這男孩卻太瘦弱,像當年的他,這小小的一撞,只讓她的血從他的手」更加漫流而出。
男孩伸出雙手,想要抓開他箝在她脖頸上的手。
他舉劍想要逼退那孩子,女人卻用最後的力氣抬起了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腕。她的手又白又冰,凍得像冬日屋檐下的冰柱,他抬眼朝她看去,只看見她烏黑的瞳眸盈滿著淚與絕望的懇求,用那失去血色的唇,虛弱顫抖的說。
「別……別……殺我孩兒……」
她要死了,他知道,他的刀戳穿了她的喉頸,他能感覺到生命正從她身上流逝,他阻止不了什麼,改變不了什麼。
他鬆開了手,看見她眼裡淳現釋然。
那著漢服的男孩不再試圖攻擊他,轉而抱住了倒下的女人,跪倒在地,抱著她哭喊著:「娘一娘一」血如河,流淌過她的頸、男孩的手與膝,濕了兩人的衣,在地上形成一小小的血泊。
男孩試圖要替她止血,那當然不可能成功,她要死了,他知道,那孩子也知道,她抬起了染血的手,試圖撫摸男孩的臉,但才觸著,已無力垂落。
她咽了氣,死了。
男孩淚流滿面,將她緊擁,痛哭失聲,忘了他人還在這,顯然也不再在乎自己會發生什麼事。
這是戰爭一
戰場上,你不殺人,人就來殺你。
他沒有錯--
她手上拿著連弩,她對他射出箭矢,他只能殺了她,沒有第二種選擇。
看著那悲慟萬分的孩子和那已失去氣息的女人,他只覺無法呼吸,彷彿看見多年前的自己,看見多年前死在他懷」的娘親。
啪一
在那孩子的慟哭聲」,有種竒怪的聲音響起。
啪一
那聲緩緩又響,他不由得低頭望去,只看見他的手上,還有著女人的血,那溫熱的液體在指尖匯聚,滴落。
啪一
滴落的聲音,聽在耳里好大聲,不知為何像把銳利的箭,戳進了心口。
腥紅的血像月圓下漲潮的大湖,徐徐、緩緩,汩汩淹沒了他。
他沒辦法思考,也不想思考,身為士兵不需要思考,他把所有的情緒和蠢蠢欲動的過往回憶都摒棄在腦海之外,推開,抹去。
他讓自己麻木,變得更加無感,然後轉身離開那間民宅。
屋外的陽光亮得刺眼,讓眼前一片白茫,他讓雙腳交替著,踩著腳下的石板,穿街過巷,風沙吹拂過他冷酷濕透的臉龐,讓血冷了、千了,他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他再次找到一口井,他再次麻木的洗諍臉上與身上的血跡,孩子的哭聲卻如影隨形。
這是戰爭一
他再次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往前走,這不是他的錯,那男孩也不是他的責任。
他再次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往前走,這不是他的錯,那男孩也不是他的責任。
他必須要跟上部隊,他得去集合,他們還有仗要打,有另一座城要攻。
女人的死很不幸,孩子的遭遇很凄慘,但這就是戰爭,這就是人生,他比誰都還要清楚。就算那孩子被下一個闖進來的士兵宰掉,或被俘虜,被鞭打、被虐待,被帶到下一座城,在軍隊要進攻之前,推去前線做軍事工防,然後在開戰時,成為第一排衝鋒陷陣的另一個替死鬼--無論那臭小子遇到什麼樣倒霍的事,都和他不相干。
他前進再前進,一個小隊和他擦肩而過,那不關他的事,不是他的事--他們拐進了那條巷子,他猛地停下了腳步。
他不需要理會那孩子的死活,他的情況根本也不可能照顧他,他對那傢伙的情況無能為力。
他握緊了手」的刀,再次舉步,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懷」的娘親沒了呼吸。
不一
可是,娘親溫熱的血浸濕了他的手,浸濕了他的衣。
他不相信,不想相信。
前一刻,娘還活著的,還堅持要他躲藏起來。
這是戰爭,不是遊戲,非紙上談兵,若敵人攻進城裡來,戰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他知道情勢有多糟糕,他能聽見戰鼓急急,能聽見金戈交鳴、聽見殺伐聲響。娘將他關進了柜子里,不准他出來,才一會兒,人就沖了進來,那些人試圖非禮娘,他在混亂」,硬將櫃門撞開。
他看見了那個衝進門裡的人,抓著劍沖了上去,可他太慢了。
太慢一
他緊抱著娘親,哭得聲嘶力竭,可無論他如何搖晃,娘都不曾再應他一聲。都是他的錯,都是他一闖進門內的敵人不知跑去了哪裡,他也不再在乎,淚不知何時幹了,只有心疼若燒。
他緊擁著娘,只覺痛。
若不是他貪圖一時之快,得罪了王爺,爹便不需帶著娘與他離開」原,不會誤信庸主,不會落得被燒死的下場,若非是他,爹與娘還會活著。
如今爹死了,娘也走了,沒有了心跳,停止了呼吸。
這世上,他再無親無故,他離家很遠很遠,沒了疼他的爹、愛他的娘,那兒也早已不是家了。沒了爹娘,他還活著幹嘛?還活著做什麼?這世上已沒了他所在乎的人與事,還不如脖子一抹,同爹娘一起。
「你想抱著那具屍體抱多久?」
冷酷的聲音,乍然響起,他猛地抬首,看見了那個披散著一頭張狂的亂髮,如狼一般的怪物。
怪物身上的皮甲衣靴都染了血,就手與臉是乾淨的,他洗了臉,但仍是狼,清洗過的手與臉,只讓身上染血的皮甲和衣靴看來更加恐怖。
「那女人已經死了,你抱再久,她也不會活過來。」冷酷的話語,從那張臭嘴裡冒了出來,讓他原本死寂的黑眸」,浮現了一絲怒氣。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他大踏步上前,抓住了他瘦弱的手臂就往外拖。
「不要!你做什麼?放開我一」他拼了命的掙扎著,氣僨的伸手毆打他,試圖掙開來,邊喊著:「我要和我娘在一起--娘--」他將他拉到身前,低頭俯首,冷聲間:「她已經死了,你和她在一起能做什麼?等死嗎?」他無法置信的瞪著那傢伙,即便這怪物洗了臉,他依然認得他,是他將刀擲了出去,是他殺死了娘親,到頭來竟然還來嘲弄他。
恨意從胸腈之」蜂擁而上,他話未完,他已抓起了在地上的劍,朝他戳刺來。他看也沒看就以護臂斜對劍鋒,用力一敲就將長劍敲離他的手,他揪抓著他的左臂,繼續將其往外拖。
「放開我,你放開我!」
他僨怒的吼著,但他拖著他跨出大門。
前方走來一小隊,帶隊的十夫長看了他一眼,和他點頭致意。
他沒理會,逕自拖著他繼續往前走,他死命掙扎,還用靴尖死抵著腳下的泥土,邊喊邊叫:「臭蠻子!放開我!你想帶我去哪裡--」怪物不理他的叫囂,只是拖著他往大街上走,他張嘴一口往他手臂上咬,混亂之」卻一口咬在護臂上,牛皮做的護臂下還有東西,十分堅硬,他一咬下去立刻被那反震之力震得牙疼嘴松,撝著嘴淚流滿面。
這舉動,讓大街上的士兵們全哈哈大笑起來,他火大的轉頭對著他們齜牙咧嘴的罵道:「笑什麼笑?你們這群殺人放火的王八蛋!通通不得好死一」幾名騎馬的驍騎經過,聞聲轉頭看來,那怪物猛地回身甩了他一巴掌,將他剩下的話全都給打掉一男孩被打倒在地,熱血從他鼻子里流了出來。
他在那嘴賤的小子身前蹲下,揪著他的衣襟,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奴隸,我要你做什麼你做什麼!我讓你說話,你才能說話,我讓你張嘴,你才能張嘴一」「你作夢!」
男孩吐了他一口口水,忿忿道:「臭蠻子,有膽你一刀殺了我,要我伺候你,我寧願現在就死!」他沒有閃避那口水,隻眼角微抽,咧開嘴,露出冷酷無情的笑容,他鬆開他那漂亮的絲質衣襟,改強壓男孩的腦袋,把他那張漂亮的小臉壓到了沙土裡。男孩奮力掙扎著,試圖撐起自己卻不敵他的力氣,因為無法呼吸,男孩兩手不再撐地,改為往上抓著他的手,不斷的拍打、攻擊著他。
旁邊的士兵見他那模樣,再次大笑出聲。
他鬆開手,男孩立時爬起來喘氣,那張小臉因為沾了那女人的血和沙,變成了小花臉。
他一把再將那臭小子抓到身前,譏笑道:「你不想死嘛?
想死還掙扎幹嘛?」「我呸__」
這次他歪頭閃開了那口唾沬,再次將那臭小子的頭壓到地上,湊到他耳邊道:「死多容易,想死隨時都有牆等著你去撞,有崖讓你跳,有繩子讓你綁脖子,可你難道不想替你娘報仇了?活著,就能找機會宰了我。死了,你就什麼都不是。」男孩一怔,停止了掙扎。
他從眼角瞄見那幾匹驍騎掉轉馬頭走了,這才鬆開了那男孩,站了起來,當那孩子再次爬起來,他雙手叉腰,跨開雙腳,冷冷俯視著那臭小子,皮笑肉不笑的建議道:「你想報仇就得活下去,活下去當我的奴隸,替我倒酒、喂馬,幫我刷背、煮飯,你要做得好,我就給你一把刀,看你是要宰了自己或者你要是夠厲害,想打倒我宰了我也行一」其他小兵聽了,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你這也太為難他了,這小子就和只小老鼠沒兩樣,如何能打得倒被稱為阿朗騰的你,這不是叫他去摘月亮還容易些嗎?哈哈哈哈--」男孩黑不見底的瞳陣」滿是恨意,一張小臉漲得極紅,可雖然喘著氣,那孩子卻不再試圖攻擊他。
他看得出來,他已經把那報仇雪很的念頭塞了進去,塞進他那顆小腦袋裡。
這年頭,好死比賴活著好,也許他應該讓這孩子死去,對這孩子來說,死了或許還比較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