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怎麼回事?」男人垂首問。
「少爺們同我買了豆腐,錢掉了,易少幫我撿了起來。」冬冬仰頭答。
男人聞言,這才把視線移到他身上,客氣卻冷淡的道:「謝謝易少。」
易遠站起身才要說話,那男人卻裝沒看到,牽握起冬冬的手,走回驢車去了。
冬冬上了車,臨走前回過頭,小臉微紅,怯怯的笑著,偷偷和他揮了兩下手。
他抬起手也揮了兩下,只見客棧酒樓前,那些跟屁蟲愣看著他。
他冷眼瞧著他們,清楚知道,他們從來也就不曾真當他是朋友,他是個蠢蛋才會因為這些人的觀感而冷落她。
他招呼一聲不打,轉身就走了。
那日,他本想再去找她,誰知回到家才發現娘在坊里昏倒了,大夫來看,說她操勞過度,須得休養生息。
混亂之中,他被趕鴨子上架的接手了家業。
那幾個月,他忙到昏天暗地,不知年月,可越是忙,總越想見她。
但他抽不出空,常常一日忙完了,他終有空去到她家時,已是三更半夜,他把書擱在門口,知她會曉得是他送的。
可有一天深夜,抑或清晨?
他其實不知那時到底多晚,還是多早,只知天仍深黑,他倦累已極,可依然拿著包好的新書來到雷家,卻見她爹已打開了門,點亮了燈,站在那裡。
等他。
他從沒想過竟會遇見這男人,一時間,有些忐忑,可仍硬著頭皮走上前。
「雷叔。」
「易少,這麼晚,有事嗎?」
男人因要工作,已捲起了衣袖,肩上掛著一長條白布,黝黑的臉沒有一絲表情,只用那雙淡漠的眼看著他,可這人言語雖然客氣,卻沒一般人見到他時,會有的怯懦與謙卑,反倒是他自個兒,也不知為何,被這麼一問,莫名緊張。
身為易家少爺,他少有緊張時候,可這回,卻無端汗濕了手掌。
該死,不過是個賣豆腐的,他還怕了他嗎?
一時間,有些不甘,他挺直背脊,直視著眼前這高大的男人。
「我來送書。」他將手中拿油紙包好的書,提拉起來。「給冬冬的。」
男人垂眼瞧著那油紙包,然後緩緩將視線往上拉到了他臉上,可卻半晌也沒伸出手,只平淡開口。
「易少客氣了,小女近年已從少爺那兒收了不少書,多到她床頭都擱不下了。這書,也是要錢的,易少還是自個兒將書收著,小女將來若想看書,自會攢錢去買。」
「這是送她的,我又沒要收錢。」他微惱,擰起了眉:「我又不差這幾文錢。」
「幾文錢,那也是錢。」男人仍沒抬手收書,只冷冷的看著他,道:「易少對小女好,雷某自是知道,可易少的好,小女受不起。」
「你什麼意思?」他臉一沉,垂下手,冷聲質問。
既然他問了,男人乾脆把話說清楚:「小女只會賣豆腐,也只須白豆腐,不需再更多字。」
「識字有啥不好?」易遠憤憤不平的問。
「懂得多了,就會想要更多,無法安於現狀,可小女耳有殘疾,一生一世皆是如此,她若懂得太多,只會徒增此生痛苦,與其痛苦一生,還不如傻一些、笨一些,安安穩穩、平平順順的過日子就好。」
聞言,他真的怒了,衝口就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保她一生!讓她今生今世都開心平安!」
「保她一生?」男人不喜不怒,只看著他問:「你憑什麼?」
「就憑我是易家的少爺!」
他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話,震震回蕩在黑夜中。
聽到這句話,旁的人都要信服了,可偏生男人只雙手抱胸,一臉冷漠的垂眼瞧著他,冷聲道。
「是,你是易家少爺,所以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你爹留的,你娘給的。易家是家大業大,那是因為你祖上庇蔭,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再多的萬貫家財,也會有用光的時候,再好的生意,也終有垮掉的一天。從小到大,你親手攢過一文錢嗎?如果哪天易家生意垮了,你自個兒都顧不過來,還能保冬冬一生一世嗎?」
這席話,如一桶冷水,當頭就潑上他臉,教易遠臉色不變,可偏偏這男人說得有理,這些日子接手了家業,他確實察覺到自己的不足,雖然他讀過書、練過武,可他發現他和那些紈絝子弟其實沒什麼不同,他們全都對自個兒家裡的生意不通不熟,都只是會從家裡拿錢揮霍,沒用的敗家子、二世祖。
而且,非但合作的商家這般想,就連他底下的人,也都這樣認為,只是他們礙於易家權勢,從來不敢真講出來。
被人這樣不留情面、赤裸裸的當面點出來,那還是頭一遭。
一時間,有些惱羞成怒。
直視著眼前的男人,他握緊了拳,憤懣的道:「你怎知易家不會在我手中更加興盛?不過就是錢,我若想攢,還怕不手到擒來!」
「若然如此,屆時你若想用自己攢的錢送小女多少書,雷某都不會攔著、不會擋著。」男人冷冷瞧著他,說:「在此之前,我想易少就先請回吧。」
他緊抿著唇,額冒青筋的怒瞪著這姓雷的,雙拳握得死緊。
男人朝前平伸出手,掌心向上,擺出請回的手勢。
易遠長這麼大,哪吃過這種閉門羹,他氣得緊抓著那包裹掉頭就走,一路咬牙切齒的走了幾間屋,想想又惱火的轉身快步走回來。
那男人已回屋開始推那磨黃豆的石磨,看見他,黑臉一沉又走出來,他等那男人跨過門檻,就見那包裹再遞伸過去,冷著臉說:「冬冬等著本新書等很久了,我答應過要送她的,我都已經拿來了,你要就拿走,不要就扔溝里去!」
男人盯著他半晌,還是不動。
他怒瞪著那傢伙,只道:「你看著,我易遠終有一天會在岳州城起樓,我若做不到,絕不會再來這!可我若做到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他衝動的說了自己的要求。
姓雷的眉一挑,用那雙沉沉的黑眼盯著他,盯到他覺得自己頭臉耳手都熱了起來,然後姓雷的大笑出聲,笑得他又氣又惱,幾乎想衝上前去痛揍這男人一頓,但那男人笑著笑著,一張嘴卻越來越大。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驚怒的看著那男人,卻見男人狂笑不停的嘴,大到將他整個世界都吞沒。
你動作太慢了、太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易遠在暗夜中睜開了眼,只覺全身被冷汗浸濕。
心,跳得飛快,快得都痛了起來。
屋子裡暗沉沉的,只有紙窗外,透進些許微光。
一夜,將盡。
屋子裡很靜很靜,可恍惚中,他卻彷彿能聽見夢裡那男人的笑。
他從被褥中爬坐起身,抬手抹著倦累的臉,明明睡了一夜,卻像是不曾休息過似的。
該死。
他已經很久沒想起那個男人了。
都是因為那姓蘇的,才害他夢到了那件事,還將他的記憶扭曲成那個樣子。
深深的吸了口氣,他將手拿開,曲起一膝坐在被褥中,看著一室的混亂。
那一夜,她爹其實答應了他,那男人把書接過去了,默認了他的要求。
雖然一開始他其實並沒有真的想那麼說,可是等說出了口,他知道那是他真心想要的。當男人沉默接過書之後,他心裡既緊張又高興,回到家在床上輾轉反側,無眠到天亮。
他知道要在岳州城起樓是大話,他就算能做到,也得花上許久,可他發誓他會做到,一定會做到。
他會讓她一輩子都能自由的看書,都能那樣開心的笑。
為了能在岳州城起樓,他花了比別人還要更多的時間鑽營家業,他很快就發現在造紙這一行,他雖因為從小多少有接觸過,懂得點皮毛,但真要深說起來,其實他根本和外行人差不多。
李總管帶著他去談生意時,他總像個人偶,那是擺著好看,只須坐著,不用說,因為說了就會讓人知道他啥事也不懂。
他清楚若要不再被人笑話,就得真的了解他賣的是什麼,了解造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以打第二日起,他便搬來坊里這兒住,什麼活兒也都親自下去做,廢寢忘食的鑽研各式的造紙方法,想盡辦法讓一家名聲更遠、生意更旺。
他沒想到,後來他真的從家業中做出了興趣。
他更沒想到,那男人竟然沒等到看他起樓,無法實現他答應過的承諾。
深深的吸了口氣,他緩緩將那口氣吐了出來,試圖將那積壓在胸中的鬱悶也一併吐出。
寒凍的空氣,他吐出的沒一口氣,都化成氤氳的白煙。
可胸中,卻還是悶,仍像是被壓了千斤重的大石那般沉。
那些年,他一直忍著不去看她、不去找她,只儘力去實現起樓的誓言。
他想讓人看看他易遠不是只會敗家的二世祖,讓她爹看看,他可也是有能力成大事、起大業的人。
起樓的那一年,乍聞她爹已走,他驚詫萬分,那日在街上遇見她,他真是忍不住了,方去找了她。
可真去到她家門口,他才曉得為什麼她爹要擋著他、攔著他,四年了,他守著自己的承諾,可她知道啥?她啥也不知,那男人不喜歡他,絕不會主動同她提起那件事,如今死無對證,他怎麼說也沒用。
更何況,四年了,這四年他見過許多事,遇到許多事,也清楚當年那夜,有大半原因其實他就是一口氣吞不下去,惱人都瞧不起他,惱她爹那樣擋著他,所以才會說那話。
再說,這些年,她定也受了許多苦,他忙著他自個兒的事,一會也沒幫過她,連她爹走了,他也是過了幾個月聽人說才曉得。
說好聽他忙著自家生意有部分是為她,說實話他確實對那事也不是聽確定,也開始感到懷疑。
四年,可以發生許多事,也可以改變許多事。
所以她爹才攔著、才擋著,那男人知道她還小,而他還太年輕,事情一拖久,什麼事都會發生。
醉醺醺的坐在她家門口,他想得頭疼,忍不住懷疑起自己這麼多年來,為的到底是她呢?還就只是為了爭那一口氣?
想著想著,因為太累又酒醉,他就睡著了。
酒醒之後,他發現自己在她爹床榻上,當他瞧見她時,他知道他不會要她實現她爹所答應的事。
她爹的想法,或許不是全對的,可在商場里打滾過一陣后,他能了解那男人為何會希望她不要識字,別去貪求,平安順心過一生就好。
而他與她是朋友,太累還想與她做朋友。
所以,他對那事不再介意,也不曾去提。
後來,他時不時去找她、去看看她,一來是因為他關心她,不想再被她死去的爹所擺布,二來是因為她很好相處,她那兒總是沒有別人,她有一手好廚藝,隨時都能弄出一桌好菜。
而且,不知何故,或許是因為她家的灶幾乎沒有熄過,她那兒總是非常溫暖,她給人的感覺也很溫暖。
他不想說話時,她不會吵他,一本書就可以讓她開心的在旁就著燭火讀上半天;他若要想找人談天時,她必定會興緻勃勃的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