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這和精子與卵子結合的胚胎,完全不同。這個階段,不是那麼簡單容易,這種人為強制重新將已經成熟的細胞,再次程序化的過程時間太短,很容易讓基因表現出現瑕疵,所以就算在這個階段很幸運的成功了,胚胎順利成長為個體,被複制出來的人,也會因為基因瑕疵而有問題,大部分的人,身體上會有缺陷,無法存活太久。」
她小心的挑選字句,和屠震解釋。
夏雨注意到,他眼裡沒有疑惑,這個人清楚她在說什麼,忽然間,她了解到,他其實很清楚這整件事的過程,這個叫屠震的男人,曾經仔細研究過,什麼叫做複製,也知道什麼叫做基因瑕疵。
在那一秒,一個念頭閃過,她強行壓下,只繼續鎮定的說。
「你想得沒錯,麥德羅不只做了你和肯恩,他將這整件事,取名叫繁星計畫。」
看著那個陰鬱的男人,夏雨道:「取名繁星,是因為,他根本無法完全控制這整件事,他沒有辦法確定,誰能撐過來,誰沒辦法,他只是讓手下的人,大量的去做這件事,當你在野地里撒出一把種子,總會有一兩個健康的撐下來。」
聞言,屠震一僵。
「我後來才發現,他做的不是科學,是賭博。」她看著他,告訴他:「你和肯恩,是個奇迹,沒有別的了。」
就算曾經有,也都死了。
這是她沒有說出口的話,但他們全都清楚曉得。
狹隘的艙廊里,一片沉寂。
「你確定……」屠震下顎緊繃,沙啞的開口:「他在肯恩之後,沒有再試?」
她舔著乾澀的唇,再道:「有,但沒有成功的,你看到肯恩現在的狀況了,麥德羅在十幾二十年前受了傷,變成了殘廢,無法親自做實驗,克雷在他的指導下試過很多次,但只有肯恩意外的成功了。那是意外,而不是科學,因為他們無法用同樣的程序,重複做出一樣的結果。他後來對外宣傳的複製技術,其實只是和我一樣的試管嬰兒,他們製造那些孩子,挑選基因和本體相近的,出生后確定不會和本體出現排斥反應,就養大他們,再出賣他們的器官。」
說到這裡,她感覺暈眩想吐,恍惚中,又看到那些無辜死去的孩子。
「健康的,就留下來,養大,等著被宰割,不健康的,就安樂死,或者……拿來做活體……」
「你怎麼能忍受這種事情?」屠震憤恨的聲音,再次響起。
那殘酷的質問,如刀一般,狠狠戳在她心上,讓她搖搖欲墜。
夏雨張嘴欲辯,卻找不到聲音,但身後的男人,扶住了她,替她開了口。
「她就是不能。」鳳力剛沒好氣的瞪著那臭小子,道:「所以才會在這裡。」
這個男人支撐著她,不只用身體,也用心。
熱淚蓄積在眼眶,她心口緊縮著,強迫自己繼續站著,面對臉色難看的屠震,張嘴道:「一開始,我並不知道,知道后,我也無力改變,直到現在……我並不……並不以我的愚昧和盲從為榮,我只想要修正錯誤……」
「但現在,他有了身體。」屠震指出這個事實。
她瑟縮了一下,但身旁的男人,更加握緊了她的手。
深深的,她再吸一口氣,啞聲道:「在那個當下,我只想得出這種方法,那是唯一……能讓肯恩活下去的方式……」
屠震知道她說的是對的,這個女人只有一個人,她儘力保全了肯恩,即便那違反了肯恩的意志。
她若沒這麼做,麥德羅一樣會換身體,把老舊殘破的身體拋棄,讓肯恩直接死去。
他無法認同她,但也無法憎恨她。
走廊上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她蒼白的臉上,他握緊了卷頭,再問了一個他其實也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會重新再開始試,對不對?」
他沒有講清楚,但她知道他在問什麼,現在麥德羅雖然有了健康的身體,但一個,是不夠的,對那個男人來說,永遠不夠,畢竟備份永遠不嫌多。
夏雨鼓起勇氣,看著屠震,和他承認:「對。」
屠震沉默著,表情緊繃。
她以為這個男人會再次責怪她,但他沒有,只是開口問。
「你打算將肯恩和他換回來?」
「對。」她點頭。
他神色陰鬱的看著她,然後深吸了口氣,點頭,輕輕吐出一個字。
「好。」
說完,他退了一步,跟著終於轉身走開,消失在廊道盡頭的黑暗之中。
直到他完全消失,那伴隨著他而來的無形龐大壓力,才跟著消散。
幾乎在同時,她感覺雙腿一軟,一時間,有些不穩,但一隻鐵臂攔住了她,將她摟進溫暖的懷抱里,再順勢將她抱了起來。
夏雨攀著那男人強壯的肩頸,喉頭緊縮。
她應該要抗議,但她沒有力氣,而且她需要他,她哽咽的閉上眼,將小臉埋進他的頸窩,將他熟悉的味道,吸入心肺之中,終於和自己承認。
她需要他……很需要他……
一月盈然,懸在闃黑無垠的深海之上,輕輕掛在堆高的雲邊。
柔軟的月光,替遠處海上的雲,鑲了淡淡的銀邊。
鳳力剛將她抱上了甲板,讓她呼吸新鮮空氣。
在快速行駛了幾個小時之後,開船的人已經放慢了船速,讓這艘遠洋漁船,在平穩的海面上,緩緩前行。
除了基本的兩三盞燈火微亮,甲板上的燈都被關掉了,不再和之前那般,通明如白晝。
他抱著她,坐在船側的木箱和魚網及浮球之間,一個不會太亮,也不會引人注意的地方。
懷中的女人,將小臉埋在他肩頭,緊攀著他、依靠著他,無聲掉淚,那熱燙的液體,浸濕了他的肩頭,灼燒著他的胸膛,讓他心口緊縮抽痛。
明明平常舌粲蓮花,但此時此刻,他卻找不到任何足以安慰她的話語,所有安慰的字句,在這個時候,都像是笨拙的言語,都莫名多餘。
所以,他沒有開口,只是沉默的擁抱著她,撫著她柔細的發,撫著她在這幾日,變得更加削瘦的肩頭,憐惜的輕輕揉撫她被那小王八蛋抓紅的手臂。
在剛剛某個瞬間,他真的很想痛扁阿震一頓。
但他知道他的苦、他的恨、他的痛,紅眼的每一個人,都知道。
雖然知道,他在那一秒,在看見阿震傷害她的那個瞬間,他還是差點忍不住痛毆他。
那小子明明知道她是無辜的,但他太急著想得到答塞,才會失去了理智,對她動手。
他清楚這一點,所以才勉強忍住了扁他的衝動。
真他媽的。
滾燙的熱淚,又滑落一串,在他胸膛上蜿蜒烙印,他心疼的收緊長臂,親吻她的額際,無聲安慰著。
不知何時,伊拉帕將船停了下來,下了錨。
海浪輕輕拍打著船身,船體如搖籃般,緩緩晃蕩著。
清涼的海風,微咸,拂過夏雨淚濕的臉。
他的心跳,在她耳畔反覆輕響。
那規律的節奏,讓人莫名心安,他無聲的安慰,撫平了些許的痛。
她微側著臉,靠在他肩上,看著這個男人,把玩著她擱在他肩脖上的手指,愛撫著、摩挲著,然後和她十指緊扣。
那奇異的,暖了心。
「那些孩子……」她看著他和自己交握的手,沙啞哽咽的道:「他們多數……都虛弱得活不過幼兒時期……」
恐懼,輕輕攀在心上。
她等著他鬆開手,疏離她。
可是他只是繼續握著,以拇指撫著她的。
她張嘴,繼續:「當我……發現那個宛如人體製造工廠的地方,發現那個男人做了什麼,我才驚覺自己有多麼盲目,多麼愚蠢……」
他繼續握著她的手,溫暖的唇瓣,停在她的太陽穴上,沒有離開。
那,讓她鼻酸。
她悄聲的、抖顫的,含著淚,吐出斷續的字句,和他告白。
「我學醫,並不是為了要……切割人體……販賣器官……我學醫是想要救人……或許我有些自大、傲慢……但……我真的不知道……」她哽咽的解釋,迫切需要他相信自己,「我不知道……」
力剛感覺到她小小的手,緊攀著他的脖子,柔軟的身軀微微緊繃,她的忐忑和委屈是如此明顯,她擔心他不相信她。
「嗯。」他輕擁著這愛擔心的小女人,心疼的,再印下一吻。「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