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戌時剛過,連下了好幾個整日的雪勢漸收,寒意雖重.但圓潤月盤卻撥雲見日,在凜人的寒夜灑落銀白光輝。
見月色極美,諸葛謙令人起了幾個小火盆,酒足飯飽之後,一行人移至膳廳外的小園,熱了幾壺酒。繼續閑話家常。
就著錦色軟墊,穆夕華仰頭看著皎潔銀月,不由得憶起關勁棠充當梢公,帶著她游江的那一晚。
載著有情人兒的小篷船隨波逐流,讓緊緊相偎的兩人,似要隨著溫柔月脂的粼粼江水,飄向那撩人月色當中。
在那分瀟洒、悠然之中,感受心愛男子有力的、溫暖的擁抱,即便就此隨篷船飄往不知名的遠方,她也甘之如飴吶……
穆夕華垂眉淺淺一笑,感覺此刻握在手中透著餘溫的酒杯,猶如他的手溫,煨得人心頭髮暖。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樣,日夜挂念著她呢?
思緒越飄越遠,不知是酒意又或是累了,她神情倦懶的坐在亭台里,幾乎就要昏睡過去。
諸葛夫人瞧她倦極的模樣,柔聲道:「夕華,真累了就回房休息吧!」
「嗯……」
「不成,還有話得說,別急著回去。」穆夫人霍地開口,狀似漫不經心的神情透著一股急切。
她抬眼,不解地望向娘親。「娘……要同我說什麼?」
「自然是同你說說你的人生大事。」穆夫人掩唇輕笑,風韻猶存的臉龐難掩其中得意之情。
「什麼……人生大事?」穆夕華不禁一旺,既而側眸望向舅父、舅母,以為在她思緒恍然之際,舅父、舅母已提起她與關勁棠的親事。
諸葛謙一頭霧水地問:「大姐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這個大姐一向精明、強勢,與為商的穆勻可謂天造地設的一對……處事態度亦是強悍得讓人難以招架。
忽地一聲暢笑打破沉默,穆勻揚聲嘆道:「舅爺可真是愛說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您不會不知道夕華都過了適婚年齡了吧!」
穆夫人接著幫腔。「是啊!若不是夕華身子骨不好,這年紀都該當娘了,不過真要說起來,把夕華留在這裡的決定沒錯;謙弟,大姐真的不知該怎麼謝你啊!」
心中暗暗打了個突,諸葛謙沉聲間:「大姐的意思是,已經為夕華選定親家了嗎?」
穆夫人頷了頷首,眉開眼笑的說:「其實這門親事早定下了,只是這些年來夕華的身子骨不長進,男方那頭也不好催促;今兒個瞧來,咱家這女兒可得嫁了。」
驀地,一陣戰慄泛過背脊,穆夕華愣了好半晌,完全不敢相信從自己娘親口中聽到了什麼?
諸葛夫人心中愕然地驚聲問:「什麼時候說的親,怎麼沒聽大姐您提過呢?」
穆夫人轉眸笑睨了弟媳一眼,避重就輕地道:「什麼時候說的親不重要,重要的是,夕華在這裡叨擾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既然病好了、身子骨養壯了,自然是要回家的,不是嗎?」
諸葛謙悶哼了聲,神情嚴肅。「夕華的身子也是近日才漸有起色,這時實在不宜長途跋涉。」
穆勻銳眸一揚,直接把諸葛謙的反對當作是不舍女兒離開的反應。
「我們知道舅爺為夕華著想,但再怎麼說,夕華終究是女兒家,總會離開、總會嫁人的,不是嗎?」
這些年來他們來探望女兒的機會不多,可以看得出來諸葛謙將女兒視為己出,突然說要帶走女兒,他們也早料到諸葛謙定是不會同意。
諸葛謙聞言,沉吟了半晌才笑道:「是啊!不自覺中,夕華長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凡事得靠父母、長輩張羅的小姑娘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很多事,是連我們這當舅父、舅母的,也難以左右的。」
他這話說得不輕不重,明著聽來是說長輩難為,暗著說來,其實是暗諷穆勻夫婦多年來對女兒的不聞不問。
穆勻夫婦理虧在先,哪裡聽不出其中的涵意呢!
見爹娘的臉色被舅父激得一陣青、一陣白,穆夕華抬起美眸,開口說道:「我不回去、也不嫁人!」語氣是不容否定的堅決。
穆夫人見女兒堅定、無畏的強硬神情,有些詫異。印象中她這個女兒柔柔弱弱的,怎麼身子骨一養好,個性也變了?
不期然地,一把惱火在心中引燃,穆夫人笑吟吟地強調。「你同舅父、舅母感情好是好事,但不要忘了,你是姓穆。」
「女兒很快就不姓穆了。」抑下心頭的落寞,穆夕華的嗓音依舊輕輕軟軟的。
她說不出此時是何感受,只覺得心突然間像被誰刨去一塊東西,空空蕩蕩的,很不是滋味。
穆勻不快地皺起眉頭。「這話是什麼意思?」
「一個月前,我做主讓夕華同我的四弟子訂親了。」看不過自家親姐的處事態度,諸葛謙不動聲色地編派了個謊言。
「什、什麼?」穆夫人捧著胸,氣到快嘔出血來。「你說什麼?」
諸葛謙不疾不徐地開口,語調之中透出一絲無奈。「這些年來,大姐與姐夫忙著商務,沒能管夕華的事,不想再讓這小事讓您們煩心,兩個孩子又情投意合,便挑了個日子,把親事給訂下了。」
穆勻夫婦原本心裡的如意算盤打得響亮,沒料及事情竟超乎他們的掌控之外,一時間竟亂了頭緒。
綳著張臉,穆夫人顫聲道:「謙弟,你實在太魯莽了,你做主的那門親事,不作數!」
諸葛謙沉聲反問:「既已訂了如何能不作數?」
雖然他明白,自己只是穆夕華的舅父,但看著親姐對待甥女的方式,實在難以苟同。
頓時,亭台里的氣氛陷人詭譎的低迷之中。
「我們才是夕華的爹娘!」
穆夕華注視了娘親好一會兒,俏顏慘白地小聲問道:「您們是嗎?」教女兒這樣兜頭一問,穆勻夫婦面色鐵青,一時間競不知如何回應。
這時,諸葛夫人頗不諒解地說:「假若您們真把夕華擱在心底,這些年來就不會對她不聞不問。捫心自問,夕華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您們知道嗎?就算您怪弟媳頂撞也好,這一番話我早就想說了。」
穆勻斂眸,冷然地瞪著她,冷聲諷道:「就因為我們對女兒有愧,所以才會為她覓了這門親事,嫁人大富豪崔家,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質疑的眉梢輕輕挑起,諸葛謙嗤笑了聲。
「女兒的幸福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真把她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不啻是斷送她的一生吶!」
「你!」穆勻恨得牙痒痒的,卻奈何不了他們。諸葛夫人見氣氛鬧得僵,穆夕華的臉色更是慘白,連忙打圓場。「姐夫別惱,四弟子人品好、武功好,絕對不輸您們為夕華挑的人選。再說了,這些年來,姐夫忙於事業,無心顧及夕華,我和謙哥身為小輩也不好說些什麼。不過既然孩子大了,兩個孩子又兩情相悅、執意相守,不如就成全他們。
往後就由我們、由她未來的夫婿替您們疼她,當是彌補這些年您們欠她的愛,這不挺好?」諸葛夫人這話說得極為委婉,卻不難聽出其中暗貶他們的意味。
登時讓穆勻氣得只想拽起諸葛謙的領子,問他們是以什麼身份來干涉他穆家的事?
無奈,諸葛謙的武藝不凡,若真與他動起手來,滿身銅臭的他,定是討不了半點便宜。而讓他心懷戒懼的是.若任由情勢這麼發展下去,穆家與崔家聯姻之事,恐怕就這麼給吹了。
在穆勻暗自氣惱之際,穆夫人定了定紊亂的心思,稍酌量了會兒才道:「弟媳這話說得真是讓人汗顏了,卻也點醒了我。
我說這親事就先擱著,讓夕華回家陪我們幾個月,彌補這幾年來我們對她的愧疚,要不,若嫁人了,還真是覷不著機會呢!」
由妻子這一番話里窺出扳回一絲局面的可能,穆勻立刻改口道:「對、對,先回家、先回家。」
事還未成定局,只要女兒肯隨他們回定安城,再小施巧技,相信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達成目的。
穆夕華聞言,百感交集地扯了扯渚葛夫人的袍袖。「舅母,我不想回去。」
諸葛夫人側過首,試圖安撫地勸道:「傻孩子,你也只有婚前這幾個月可以陪你的爹娘,可別賭這一口氣吶!」
諸葛謙不悅地跟著說:「假若您們真想帶夕華回家小聚天倫.我不會阻止,要留多久就由夕華決定。」
他把決定權交給甥女。
穆夕華抿著唇,逕自己沉默著,一時間沒了主張。
是的,她曾經渴望爹娘能把她接回家,卻沒想過是在如此不堪的狀況下。~=不明白的是,為何曾經的渴望,能在轉瞬間變質得如此徹底?
諸葛夫人見她仍在掙扎,上前握住她的手,柔聲叮囑著,「孩子,不要讓自個兒遺憾。」
她不安地耀向最親的兩人。「舅父、舅坶……」
「你放心,最遲三個月,舅父就會讓你四師哥到定安城接你回來,這三個月,你就留在你爹娘的身邊,儘儘孝道,以回報他們對你的「養育之恩」。」諸葛謙意有所指。
即便被諸葛謙夫婦暗貶的語句修理得顏面無存,但為達目的,穆勻迭聲道:「夠了、夠了,就三個月。」
迎向穆勻突然謙恭的態度,諸葛謙冷覷了他一眼。「夕華與四弟子的親事就這麼定了,最遲三個月,我會讓四弟子到定安城接夕華回來。」
有了舅父的保證,斂眸沉思的穆夕華終於點了點頭。「好,我跟您們回去。」
她還有選擇的餘地嗎?姑且就把這三個月當成回報爹娘那短短七年的養育之恩吧!
穆夫人杵在一旁,打量著女兒與弟媳的互動,莫名的,心口升起一股說不出的心酸。
這孩子與他們夫妻的緣分……實在是淺薄得可笑吶!
正值年關,磐龍村小歸小卻熱鬧非凡,擺在街邊的攤子、沿途叫賣的小販不畏大冷的天氣,為了多攢些銀子,更起勁地吆喝忙碌著。
在這個家家戶戶團圓相聚的日子,這處在小市集旁的客棧,反倒顯得冷清。
揀了個靠窗的位置,關勁飛微微推開一條窗縫,朝著外頭努著下顎問:「喂!老五,你說我家阿棠是不是瘋了?」
外頭下著小雪,潔白的雪花星星點點墜落在泥地上,被熙來攘往的人潮給踩得濕濘。瞧這狀況,無論多麼小心避免,總免不了被粗心的過路人給濺濕衣、鞋。
偏偏關勁棠卻無視糟糕的天候,任小雪飄落在眉梢、發上與肩頭,任人不經意弄濕他的衣、鞋,硬是杵在一攤賣胴脂水粉的小販前,為心愛的人兒挑選花簪。
選花簪耶!看著個大男人杵在賣胭脂水粉的小攤販前,關勁飛覺得此舉愚蠢至極。
「我想差不多吧!」孫襲歡努力嗑著瓜子,發出一聲嘆息。「四師兄的確愛慘師妹了,你就由著他吧!」
這一路行來,足以用「相思若狂」來形容關勁棠的狀況,其中更別提關勁棠確定無法在除夕趕回「步武堂」後的沉鬱神情。
為心愛的姑娘買花簪這舉動,他早己見怪不怪了。
關勁飛則神情嚴肅地蹙著眉,似在為思不透「情」字何以讓人狂而懊惱不已。
「若真好奇,回去好好同你家小黑妖培養感情,說不准你就可以參透其中奧妙了。」孫襲歡神情傭懶地提議著。
「多嘴。」下一瞬,俊美的臉龐迎面受了一記關勁飛粗拳賞來的爆栗子,孫襲歡發出了一聲哀號。
反觀關勁飛,一丁點愧疚也無,只是萬般怨懟地嘆了口長氣。「唉——這老三也真會跑,跑到這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累得咱們大過年的還得在異鄉奔波。」
離開「步武堂」後,他們各分兩路尋找艷無敞的行蹤。
他與弟弟及老五同行,花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終於找到艷無敵替八師妹尋葯的葯仙洞。
可惜,他們顯然晚了一步,在村民繪聲繪影的描述下,他們那美得不可方物的三師妹艷無敵應該與「白神仙」離開了。
他們撲了個空,只得等候其他弟子的同門信煙再做打算。
關勁飛的思緒方掠過,只見關勁棠高大的身影急促地撞入眼底。
「收到大師哥施放的同門信煙了,師姐在「閻底門」。」語落,關勁棠沉鬱已久的思緒終於稍微舒緩。
雖無法確定艷無敵是否安全無虞,但至少找到人了,另一方面,這也代表著他的「牽腸掛肚」即將告一段落。
在幾日思緒紛雜、輾轉難眠的折磨下,穆夕華整理了簡單的包袱,準備與爹娘一同回定安城小住。
為怕風雪肆虐阻擋回家的路,穆勻夫婦在「步武堂」做了兩天客後,便催促著女兒儘快整裝上路。
一大清早,披著一身軟裘的穆夕華依依不捨地與諸葛謙夫妻話別。
「舅父、舅母,再見。」一想到要離開她待了十多年的地方,穆夕華心底有說不出的不舍。
諸葛謙握住她的手,語重心長地存她耳畔交代。「若遇上危急的狀況,儘管拿出你的「強項」,讓對方嘗嘗苦頭,知道嗎?」
雖說穆勻夫婦不可能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做出什麼威脅的舉動,但至少甥女體內的「怪力」足以讓她的安全無虞。
或許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穆夕華有能力保護自己,這一點讓他稍稍安心。
穆夕華聞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是讓對方嘗嘗當小雀兒的滋味嗎?」
「若真有必要,這回舅父允你可以「不顧一切」的保護自己。」諸葛謙頷了頷首,語氣不慍不火。
「夕華明白。」她話一落下,諸葛夫人不舍地攬著她,哽咽地說:「要自個兒保重身體,若真待不住,差人捎個信回來,就算你四哥還沒回來,舅母也會親自去接你。」
拚命忍著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穆夕華好半晌才點了點頭道:「夕華知道,舅父、舅母也要保重身體。」
穆勻夫婦坐在馬車裡候著,瞧著這一幕,心裡頗不是滋味。
捱了半盞茶的時間,穆夫人終於忍不住揚聲催促。「好了,再拖下去回到定安城的時辰便晚了。」
迎向娘親的呼喚,她放下心頭的不舍與惆悵,努力振作起精神才依依不捨地坐進馬車內。穆夕華一上馬車,駕車小廝得到主子的指示後,立刻驅車離開。
馬車車輪轆轆地輾過石板地,漸漸駛離「步武堂」。穆夕華捨不得放下窗帘,半趴在窗邊,望著窗外流逝的景物,嘆了口氣。
唉!直到最後一刻,她還是沒等到心愛的男子出現。
馬車漸行漸遠,除了馬蹄與車輪的轆轆聲響外,車廂內漫著股幾乎要讓人窒息的靜謐。
穆勻夫婦同女兒沒話聊,只有由著她去,最後索性雙雙閉目養神歇息。感覺到爹娘生疏、視若無睹的態度,穆夕華極力控制想逃出馬車車廂的衝動,幽幽喚了聲。「爹、娘……」
猛地聽到女兒的輕喚,兩人愕然地睜開眼問:「怎麼了?」
「夕華真的是您們的女兒嗎?」她揚唇淡笑,唇畔的笑意卻苦澀得讓人感到心酸。
似沒料到她會這麼問,夫妻倆同時怔了怔。不給他們思考的時間,穆夕華勉強扯出一抹笑容,幽幽地喃著:「在您們把我丟在「步武堂」卻不來看我時,我便時常這樣想……」
不管他們是否將她的話擱在心頭、不管他們是否急著解釋,穆夕華只是將多年來累積在心底的疑問,一口氣說出……
說來有些可笑,她留在「步武堂」得到了健康與眾師兄弟的的寵愛與呵護,卻也因此失去了親生父母的愛。經過這一次,她還能奢望由「她的爹娘」身上得到一絲絲愛憐嗎?
她不敢多想,只知道所有寵愛她的人,全都在「步武堂」里。
而馬車不過走了幾個時辰,她卻已經開始想念她最愛的人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