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鑼鈸、噴吶聲在洛水城最大的那條街上響起,嘈雜的人聲混合著不曾停過的炮竹聲。
八人抬著的喜轎里,一身大紅綉袍的步荊紅端坐著,沒有新嫁娘的嬌羞緊張,絕美的臉上沒有表情。
方才她拜別了依依不捨的雙親,在靈娥的攙扶下坐進喜轎,那時似乎有道銳利的目光穿過喜帕刺向她。
步荊紅不用猜也知道,那目光的主人肯定是來迎娶她的楚易勛,她的丈夫……
眸光如此森冷的男人,恐怕不怎麼好應付吧?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淡淡的仇恨浮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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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媒婆的牽引下,步荊紅手裡被塞進一條紅繩,跟著紅繩另一頭不甘願的楚易勛,緩緩地走過紅色地毯,停在早鋪好的跪墊前。
就在司儀要喊一拜天地之際,門外突然又傅來炮竹聲,不一會兒,步荊紅隱約聽到賓客們的抽氣聲。
「這……王爺,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可把我給搞胡塗了,怎麼會多出一個新娘子呢?」媒婆不解地問。
她做煤婆少說也有二十年了,在洛水域算得上小有名氣,連她都沒碰過拜堂時,突然又跑出一個新娘的怪事……
步荊紅一聽,雙腿猛地發軟,要不是霞娥眼明手快地從后鈑扶住她,恐們她早癱在地上了。
她的窘態全落進楚易勛的眼底,這正是他要的結果。
坐在堂上的八五爺一臉尷尬,眾人不解和狐疑的目光全投射到他身上。
「人都到齊了,司儀呢?怎麼了,嚇傻啦?還不繼續?良辰吉時都快過了呢!」楚易勛笑道。
步荊紅睜大雙眼,難以置信身邊的男人居然這樣對她。
「等等!姑爺……再怎麼說我家小姐也是遵從聖旨之意嫁到王府來的,您這麼待我家小姐,未免欺人太甚!」
靈娥氣不過地想替主子出氣。
她一直相信好人有好報,像小姐這般美麗、善良的女子,怎麼能受這樣的侮辱呢?
「說得好!」楚易勛鼓掌叫好,臉上沒有一絲不悅。「真不愧是洛水首富家的丫鬟,就連教訓人也是有板有眼的。」
靈娥俏臉一僵。
「靈娥不敢,只是希望姑爺給我家小姐一個交代。」
「交代?」楚易勛俊美的臉上仍帶著笑意。「正因這樁婚事是皇上所賜,所以我楚易勛就算百般不願,不也乖乖的娶了,不是嗎?」
聞言,八王爺氣得漲紅了臉。
「易勛!你這個孽子還不住口?」
要不是這不肖子用逃婚來威脅他,要不是擔心抗旨會拖累不少人,他哪會放任此等荒唐之事發生……
當初就是擔心易勛會被那個名叫花顏的花娘迷昏頭,加上住在後院里的那個禍害……他才會急著向皇上請旨,讓步家閨女趕緊嫁過來。
沒料到易勛這不肖子反而藉此威脅他,若不讓花顏一起進王府,他便會離家出走。
若真引起皇上勃然大怒,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這可不行啊,荊紅還不知道這個要和她做姐妹的人是誰呢!」
楚易勛說完便掀開另一個新娘的喜帕。
在場的眾人又是一陣嘩然……
「我的天啊!那不是夢香樓的花魁,花顏姑娘嗎?」賓客中有人驚呼道。
步荊紅雖然隔著喜帕,還是聽得一清二楚,驚呼聲中不乏對花顏美貌的讚歎聲。
她聽別人說過花顏,據說她才貌雙全、歌藝絕佳,許多王孫富豪爭相拜倒在她的裙下,只是沒想到連自己的夫婿也是其中之一
「小……小姐……」
靈娥的聲音微顫,步荊紅知道她已氣得渾身發抖了。
雖然名義上是主僕關係,但她們的感情卻像姐妹般要好。
與其說靈娥對她的好是因為忠心,倒不如說是一種姐姐對妹妹的關愛,所以發生這種事,靈娥鐵定比她還生氣。
「顏兒,還不快來拜見你的姐姐!」
看著步荊紅,楚易勛狹長的眸里儘是戲譫的笑意。
「是。」花顏儀態萬千的緩緩福了福身,嬌滴滴的開了口:「姐姐,今後顏兒要是有什麼不懂事的地方,還望您多擔待了。」
絞緊紅繩的手心早被汗水濡濕,她的心中其實也是百感交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驚訝多於憤怒。
楚易勛沒說錯,這是一樁沒有愛的婚姻。
可……他難道就得用這樣激烈的手段向聖上抗議嗎?
真夠狠的!
奉旨成親的同時納了個妾,還是個艷名遠播的花魁,這不等於在召告世人,他楚易勛寧可娶妓,也不願娶她步荊紅嗎?
她是生氣的,甚至想要不顧一切的轉身離去。
可是……這樣的想法一旦付諸行動,楚、步兩家所要付出的代價,恐怕不是她所能想像的。
步荊紅不由得輕嘆口氣、露出苦笑,心想她都願意為了讓父母安心而坐上花轎,還有什麼不能忍的?
如今她多受了點屈辱又何妨?
頂多明天成為眾人閑聊、嘲笑的對象罷了……
「怎麼了?我貞慧賢德的好妻子,不願意向你的妹妹打聲招呼嗎?」楚易勛一臉諷刺地對步荊紅說道。
不知為何,他在瞧見喜帕下輕點胭脂的唇漾著淡笑時:心裡頓時感到不舒服。
她的反應和他的計劃有些出入,他原本以為此舉會將步荊紅逼得奪門而出,或是怒斥、或是嚎啕大哭,然而這些就是他的目的。
他不要這個女人,羞辱她,就是要她看清楚自己的身分。
沒想到她會這樣平靜,平靜得給人一種置身事外的錯覺。
「夫君說得沒錯,這是皇上所賜的婚事,夫君或荊紅皆沒有做主的權利;既然夫君如此喜愛花顏姑娘,荊紅當然十分願意成全,從今以後自當與花顏姑娘姐妹相稱、互敬互愛。」
圓潤清脆的聲音說出萬分得體的話,雖然沒人見到步荊紅的容貌,可她的聲音和話語卻已經擄獲眾人的心,將心全靠向她。
「呵呵……好好!好孩子……」如坐針氈的八王爺心情大大的轉好,看來他的親家將女兒教養得極好。「難得我的媳婦這麼識大體,真是王府之福啊!」
八王爺拿出手巾拭汗,此事既然解決了,婚禮最好也快快結束,以免夜長夢多。
在八王爺的示意下,原本愣在一旁的司儀這才清了清喉嚨,再次喊道:「一拜天地……」
想看好戲的賓客,面色凝重卻強顏歡笑的主婚人,神色陰沉難測的新郎信,加上一進門就遭到羞辱的新娘子,一旁還有個笑吟吟的小妾,這場極詭譎的婚禮再次進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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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白的月光灑落於中庭,凝暉閣內點著紅燭,白煙裊裊。
綉帳錦被絲毫沒有被動過的跡象,還整齊的疊在床榻的內側,桌上的酒杯更是被冷落在一旁。
步荊紅沒等楚易勛進新房,早早就要靈娥幫她換下嫁衣,拿掉壓得她頸部發疼的鳳冠。
一頭墨黑的及腰長發被放下,步荊紅細緻的臉上沒有「棄婦」該有的哀怨與淚痕;她反而一派優閑的坐在桌前,翻著從步家帶來的書,似乎早就料到今晚楚易勛不會來。
捧著洗臉水進屋的靈娥見她這麼平靜,忍不住嘆了口氣。「我該慶幸自己跟了個冷靜的主子嗎?」
盛滿水的銅盆被她重重的放下。
步荊紅沒抬眼,忽略靈娥故意弄出來的聲響,嘴角微微勾起。「難不成你想要一個大哭大鬧的主子?」
「也不是這麼說啦,只是你更少也不要這麼悶不吭聲啊!人家都騎到咱們頭上來了耶!」
「你是指夫君納妾的事?」
「要不然呢?難道還有別的事嗎?」靈娥翻了翻白眼。
步荊紅漾出一抹淺笑。
「這樣不是很好嗎?」
「好?小姐!你是不是瘋子?有哪個姑娘在成親那天,丈夫同時納了妾,做正室的還會說好?」
「傻靈娥,這樣不正好如了我的意嗎?夫君不喜歡我,我對他也沒有感情,成親本來就不足我們願意的。原本我還擔心他會因嫌棄我而休妻,讓咱們步家蒙羞,幸好他夠理智,知道這樣做會使兩家犯上欺君大罪:這下可好啦,他另外納了個喜歡的女人為妾,我也不必讓爹娘煩心了。」
「可是……」靈娥忍不住替她抱屈。
心地好,長得又美的小姐,怎麼就得受這樣的罪呢?
她在大街上經常聽見他人說起姑爺,雖然也有些風流韻事,可大部分的人都稱讚他做事公私分明,對屬地的農民也很寬容;去年因為旱災收成少了些,聽說姑爺還下了令,田賦暫緩一年免收。
這樣的姑爺,她當初還希望他在娶了小姐之後,能好好地待她呢,沒想到……
「相信我,靈娥,這真的是我想過的生活。」
步荊紅說得很有自信,卻沒發現自己瞼上那抹淡淡的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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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易勛昨夜果真未進新房,偌大的王府傳什麼都慢,就是流言傳得飛快,不一會兒整座王府全傳遍了。
「是啊!聽說整晚都沒進新房耶……」
「是咽、是啊!聽說是在二夫人的結綺院待到天亮喔……」
「唉!可憐喔……」
一群人故意在步荊紅經過時尖聲大笑。
在這座偌大的王府里,要學會做人處世的道理很難,但要學會巴結得寵之人和落井下石卻很容易。
步荊紅一點也不在意旁人異樣的眼光,她神采奕奕地越過她們,對她而言,再惡毒的目光她都碰過,這些不算什麼。
她一身清雅的湖綠衣衫,和以前一樣蒙著同色面紗,梳著厚厚的瀏海,領著靈娥往大廳走去。
「夫人早啊!您走得這麼急,是要給王爺請安去嗎?」剛剛擠在人群中竊竊私語的一個嬤嬤,突然擋住步荊紅的去路。
「嗯。」步荊紅輕哼一聲算是回答。
這是她的性子,對於不熟的人,她一向話不多,但這可不代表她會任人欺侮,必要的時候她絕對會給予反擊。
「您這才要去啊?剛剛世子已經陪著二夫人去向王爺請安了。」嬤嬤一副瞧不起她的模樣。
對她們這些下人來說,失寵的夫人是一點也比不上屋裡的那位二夫人。
「是嗎?」步荊紅輕扯嘴角。「聽這位嬤嬤的口氣,是覺得我不用去向公公請安敬茶了嗎?」
「呃……奴才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嬤嬤被這麼一問反倒一臉難堪,似乎有些了解,這個看似柔弱的夫人,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好欺侮。
晶瑩的美眸閃著不容輕蔑的光芒,步荊紅正色道:「身為楚家媳婦,向公公請安是分內之事,至於二夫人陪著世子去請安,那是她有孝心,嬤嬤不應該混為一談,明白了嗎?」
「是……奴才知道了。」
剛才取笑步荊紅的奴婢們,這下全閉上嘴巴不敢吭聲,恭敬地目送著步荊紅及靈娥離去。
原本她們還不相信外傳步家小姐雖然長相不好,但理家的能力卻出奇的好,步家所有的產業全靠她一手打理得妥妥噹噹。
可光憑她臨走前的那一瞥,在場的人全都屏住呼吸,震懾於她飽含威嚴的目光之下,不得不相信那項傳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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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人大廳,步荊紅立即看見一名身著紅衫的妖艷女子,她正柔若無骨地倚著一旁的男子。
看這女子一身珠釵玉飾、紅衣紅裙的新婦打扮,想來必定是眾人口中的花顏姑娘。
至於她倚著的那個男人,恐怕就是她那個從小就訂了親的夫君。
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自己的丈夫,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有本事讓所有女人為他神魂顛倒。
上天似乎對楚易勛特別厚愛,六歲那年看他就覺得他好看了,沒想到現在的他更是俊美迷人。
視線交會,他們之間激起了些微火花。
從他的目光里步荊紅知道,自己的出現讓他有多厭惡,可她並不在意。
挺直了背脊,她優雅地往前走,向坐在椅子上的八王爺福了福身。
「媳婦荊紅,向公公請安敬茶。」瑩白的手接過靈娥遞來的茶杯,她恭敬的捧上前。
「好、好!」接過茶杯,八王爺象徵性的啜了一口。
「姐姐早啊,昨夜睡得可好?」
花顏終於願意稍稍離開楚易勛,來到步荊紅身旁。
看著她不懷好意的媚笑,步荊紅不禁失笑。
她哪會不知道花顏話中帶話,不就是在向自己炫耀,楚易勛昨夜是在她房裡過的嗎?
「很好,一覺到天亮。」她從容的說道,沒有一絲難堪。
「喔……是嗎?」步荊紅回答得簡單爽快,倒是讓原本想羞辱她的花顏一時語塞。
楚易勛定定地凝睇眼前蒙著面紗的女人,薄唇勾出一抹慵懶的笑意。
「都成親了,幹嘛還蒙著面紗?咱們王府可不時興這個;俗話不是說,醜媳婦還是得見公婆的嗎?」
「易勛!你給我住口!」八王爺怒喝道。
他真搞不懂這個孩子,易勛雖然性格自負多變,可也不曾像現在這樣一出口就傷人。
步荊紅愣了一會兒,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地忽略心底那股微微的疼痛。
她知道他森冷的眸光還注視著自己,所以她強迫自己冷靜地迎視他。
「夫君應該知道荊紅為何需要蒙面。」
「喔?你這麼說是在怪我羅?」
說到底,這女人就只會利用自己當年救了他的事,要他覺得愧疚。
「不,只是荊紅已經習慣將面紗當成第二張臉。」
「第二張臉?」楚易勛黑眸一沉,斂起笑臉。
看著她淡綠色的面紗,他突然有股衝動想街上前去掀開它,瞧瞧藏在它後頭的那張臉,是否也像她的聲音那般平靜。
「面紗自荊紅六歲起就成了貼身之物,荊紅一日都離不開它……」
「好了、好了!沒關係的荊紅,只要你不想拿下面紗,就不需要勉強拿下來;從今天起,不許有人再拿這件事作文章,聽到了沒有?」八王爺沉聲說道,對於這個媳婦,他實在感到愧疚。
「無所謂!反正她拿不拿下來,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我還有事先走了。」楚易勛眯起眼,分不清臉上的神情是憤怒,還是不在乎。
不再看步荊紅一眼,也不理會嬌聲叫喚他的花顏,楚易勛逕自轉身,大步離去。
「等等我呀!夫君……」
花顏輕跺了下腳,提起裙擺追出去之前,又回頭瞄了步荊紅的背影一眼。
這樣一個連面紗都不敢拿下來的女人,想跟她這個夢香樓的花魁比?哼!看來只是丑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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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王爺見楚易勛和花顏走了,這才無奈地嘆了口氣。
「荊紅,楚家實在虧欠你太多了,昨兒個讓你受到那麼大的委屈,現在又……唉!」
出了這種事,他這個八王爺恐怕會成為全洛陽人的笑柄……
「公公快別這麼說,荊紅一點也不覺得委屈。」步荊紅有些木然地回答。
「可昨天那件事,恐怕已經傳遍整個洛水城了,步家那兒……唉!本王真不知道該怎麼向親家交代……」八王爺一臉愁容。
步荊紅淡然地看著焦急的公公,她其實並不是那麼在意楚易勛納妾的事。
「荊紅不會放在心上的,爹娘他們想必也能諒解。」
見她這麼平靜的回答自己,八王爺反而輕鬆不起來,愧疚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上心頭,他脫口而出:「楚家欠你太多了,將來本王一定會設法補償你的。」
八王爺的這些話,讓步荊紅心中突然興起一個想法。
「公公是想對荊紅做一些補償?」
「沒錯,只要你開口,我說到做到!」
步荊紅點點頭。「既然公公開了口,其實荊紅的確有件事想請公公成全。」
「喔?你說說看。」
她頓了頓才說道:「公公應該知道我爹娘只有荊紅一個女兒,膝下並沒有其他子女……」
「這事兒我知道。」八王爺點點頭。
「那麼公公是否聽說過,步家的產業是由誰打理的?」
「這……」
八王爺其實聽過外頭的傳言,親家步青雲偌大的產業全交給步荊紅掌管處理。
可他著實無法相信,畢竟她是個弱女子,要她拋頭露面地跟男人談生意,這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公公,其實外面的傳言是真的,步家的產業確實是荊紅在處理的。」
「啊……」
「不過小姐很少出門,對外所有該聯絡的事,小姐一向是交給管家,再由管家交給復華少爺的。」靈娥在一旁急急地插嘴。
「復華少爺?」八王爺聽得一頭霧水。
「是霍庄的霍復華公子。」步荊紅說道。
「王爺,霍庄跟咱們步家有合作關係,所以對外的事,小姐全交給復華少爺辦。」靈娥又插嘴了。
「荊紅,你告訴我這件事是要……」八王爺捻著鬍鬚,若有所思。
「荊紅是想請求公公答應,爹娘年邁,荊紅不希望家中雜事煩擾雙親,所以希望公公能讓荊紅繼續管理步家的產業。」
「這……」
步荊紅當然知道八王爺的為難。
「公公其實不用擔心,除非必要,荊紅絕不會任意拋頭露面;更何況步家產業中還包括了我爹給我的嫁妝,如今它也算是王府的產業了,為人媳婦,幫公公管理產業,這樣應該不為過吧?」
她說得理直氣壯,再加上是他們楚家負她在先……
「好吧,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