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高詠萱覺得,一定是自己當天在壞蛋家裡語氣堅定的關係,所以前一個星期還不斷來招惹她的人,這個星期突然銷聲匿跡了。
她這個星期都是中班,早上十點到下午六點,沒再見到他,也沒見到那個每次經過櫃檯就對她一臉「原來就是你」的謝東景,倒是國興跟家俊每天進進出出,忙得不得了的樣子。
算是清閑了吧……嗎?
高詠萱覺得有點矛盾,這種表面的平靜就是她想要的,可一旦真的到來,她又發現自己隱約會期待每次電梯門打開的瞬間,可以看到程佑捷一身陽光燦燦地從裡面走出來,然後對她笑。
有點失落。
而這「一點點」的失落在看到家俊與徐綺琳的眼神曖昧后,更突然稍微變大一點點。
雖然說「只當同事」是她自己說的,但想到他好看到不行的笑容,又覺得只當同事未免可惜。
唉。
「詠萱,你沒事吧?」徐綺琳看著她,表情頗擔憂,「你這幾天,每天都在嘆氣,而且還是那種老阿婆式的長嘆,好可怕。」
「我沒事啦。」無精打採的模樣。
「沒事才怪。」徐綺琳擰了她一把,「快點說。」
高詠萱張開嘴,又嘆了口氣,實在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前因後果比毛線更毛線,整個剪不斷,理還亂,簡單來說,就是孽緣啦。
「就是,我……有一個朋友,她前幾天打電話給我,說在感情上遇到了一些困擾。」
徐綺琳「喔」的一聲,點點頭,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就是,她跟前男友不小心應徵到同一家公司,那個男的一直在跟她示好,但又沒有正式說出我們重新來過之類的,我……朋友就覺得有點困擾啊,後來她就跟那男生說,不準再來招惹她。」
「然後呢?」
「那男生真的就消失了,雖然同一間公司,但上下班完全遇不到,我那個朋友又覺得有點失落了,她覺得自己這樣好糟糕喔,心理一直反反覆復的,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
「那正常啦。」
「這樣算正常嗎?」
「當然。」徐綺琳笑得曖昧,「因為還有愛。」
「還有愛?」高詠萱聲音整個高八度,完全顯示出她的驚訝。
「噓,小聲點。」
「對不起,我太驚訝了。」她降低音量,「這應該不是愛吧?」
「不是愛,那是什麼?」
「類似對於過往的懷念之類的,那跟人的念舊情結有關,跟愛情無關,只是曾經很美好,所以懷念而已。」
「會念念不忘的就是愛啊。」
是……嗎……
高詠萱覺得頭更大了。
她是有一點感覺沒錯,但是真的不太想承認——被拋棄的自己,三年後還愛著他,感覺就是有點悲慘,她高高詠萱好歹也是清純美女一個,怎麼會把自己搞成王寶釧接班人?
「當局者迷啊。」徐綺琳一臉大師模樣,「你朋友跟那男生是怎麼認識的?」
「有一次她去吃飯,結賬的時候,旁邊突然有人跟她借錢,說不知道怎麼身上少了一百塊,我原本以為,不是啦,我朋友原本以為是騙子,沒想到那人馬上拿出駕照押給她,害她反而不好意思,說不用抵押了,那男生卻很堅持要她手下,因為要聯絡,所以他就問了她的手機號碼……」
「那男生假裝的吧。」
高詠萱奇道:「你怎麼知道?」
後來證實交往時,程佑捷才跟她坦白,他是故意的,因為她看起來不是隨便會給電話的人,於是才用這招。
她當時笑著追打他,他卻振振有詞地說,因為不想錯過她。
說,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他的。
「你不覺得這理由很瞎嗎?,說沒帶錢包還比較像真的,身上少了一百塊……小孩子才會信。」
高詠萱想,對啊,她就是那個老小孩,由於一百塊不多,他又堅持要把駕照押給她,所以交換了電話。
隔天見面,他為了答謝她昨晚借他一百塊免得在餐廳出糗,很堅持要請她吃飯。
兩人聊電影,聊音樂,只覺得時光飛逝。
送她回家的時候,他在巷口吻了她。
因為是初戀,所以記得特別清楚,也因為是初戀,所以傷害特別深。
「那男生對你朋友好嗎?」
「很好。」
「那他們為什麼會分手?」
「那男生喜歡上別的女孩子……不對,那男生想跟前女友複合,所以跟我朋友分手了,而且他為了怕我朋友去糾纏他,居然編了理由說要移民……因為男生的媽媽在美國,所以女生也沒有想太多,以為是真的,沒想到幾個禮拜后卻在宜水看到那男生抱著其他女人看夕陽。」
徐綺琳露出不敢置信的樣子,「天啊。」
高詠萱拿起水杯,「很吃驚吧。」
「程佑捷居然這樣對你。」
撲——
高詠萱嚇得放下杯子,一手指著徐綺琳,手指微微顫抖。
不會吧……
不是吧……
她明明說了是她的朋友啊。
徐綺琳一臉輕鬆撥掉她的手指,「早知道是你了啦。」
高詠萱一時還無法回神。
許久,才訥訥地說:「怎麼會……」
「前幾天我們去幻影喝東西,你不是誤點酒精飲料後來睡著了嗎?程佑捷來了之後,你一下就倒到人家身上睡,後來等我們要走的時候,好不容易把你叫起來,你一下就爬上他的背,臉靠在他肩膀,手也勾得好好的……那樣子太訓練有素了,打死我也不信你們第一天認識。」
「不……不是……」高詠萱試圖做最後的掙扎,「因為他的身材跟我之前的男朋友很相近,所以……我才不小心弄錯。」
「喔,因為身材很相近?」
高詠萱點頭如搗蒜。
「你前男友也是這樣高高大大的,身高一八零,肩膀厚實?」
「沒錯沒錯。」
「那你前男友也叫程佑捷?」徐綺琳一臉忍笑地模仿她,「『程佑捷,我好想睡,我們快點回家』,嗯?」
高詠萱整個石化。
足足過了一分鐘才回神,「不是……那是……」
「你不用解釋了。」徐綺琳的手再度襲上她的臉頰,「我們這樣的交情,你之前不跟我說實話,還可以說是有苦衷,可我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了,你還要瞞我,就太不應該了。」
「對不起。」
高詠萱明白,這句對不起一旦說出口,就等於承認她剛剛的「我的朋友」是自己。
但就像徐綺琳說的,既然已經知道,她還要否認,感覺就太奇怪了,何況誠實來說,賴也賴不掉了,程佑捷這三個字又不是什麼王大明,陳家豪之類的容易撞名,既然是自己說出來的,當然也就只能認了。
「詠萱,你還喜歡他對吧?」
高詠萱想了想,輕輕地點了點頭。
「可是那些痛還沒辦法忘記對吧?」
「嗯。」
「可是,你不覺得人會有做錯選擇的時候嗎?」
高詠萱不解。
「我覺得在感情路上,人回選擇當下想要的,但是那個當下未必是正確的。就像我跟家俊好了,其實你知道嗎?我以前喜歡過他,剛進公司的時候,我就覺得他是我的型,我們互相有一點點好感,一些些而已,沒約會過,但有點曖昧,可是就在曖昧期中,另一個新來的律師開始追我,我覺得當律師的先決條件比較好,於是選擇跟律師交往。」
高詠萱忍不住驚訝,「我怎麼沒聽你提過?」
「因為覺得是錯誤,所以不太想提,可是我要告訴你,人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我接受律師,電影、飯局、禮物、出國旅遊,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在戀愛,可我根本不喜歡他,所以很快又分手了,然後我每天上班,只要看到家俊在電梯進進出出,我就飢餓的,自己還是喜歡他,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表達,以前那種曖昧不見了,我們變成很單純的朋友。」
「綺琳……」
「所以上星期他約我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很久沒有這麼高興。」
高詠萱輕輕握住她的手。
徐綺琳對她一笑,「其實我之前沒想到你跟程佑捷交往過的,只覺得有點奇怪,他以前不會常常來櫃檯這邊,怎麼這次從美國回來后,每天都會來櫃檯這邊說電話,那天在幻影看你迷迷糊糊對他撒嬌,我才知道,原來是這樣,之前覺得比較奇怪的事情,突然都想通了……因為我自己有切身之痛,所以很想跟你說,如果你還愛他,他也明顯對在對你示好,那為什麼不給彼此一個機會呢?」
「我……我不知道……」
「怕受傷?」
「嗯……有點。」
徐綺琳笑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感謝你,你讓我發現原來我自己這樣好運,這樣幸福。」
「你怎麼這樣啦。」
「真的啊,我更感謝家俊的寬宏大量了,而且我覺得,經過那一段之後,我終於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雖然跟家俊才剛開始,但是我會很認真,把全部的愛都給他。」徐綺琳一笑,「感情是自己的,你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就去看看他。」
「看誰?」
「程佑捷呀。」徐綺琳一臉奇怪,「你……你不知道嗎?」
高詠萱懵了,隱隱覺得有點不安。
去看看他……
什麼情況會需要人家去看看?
坐在前往醫院的計程車上,高詠萱只覺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窗外是艷陽高照的八月天,可她就是覺得難受。
腦海中不斷重複著徐綺琳跟她說過的話——
「他星期二那天去飛航時,被一個酒醉司機追撞,雖然沒什麼大礙,不過外傷太多,醫生說至少要在醫院待半個月,你沒發現這幾天都沒見到他嗎?」
她當然有發現,可是,她一直以為是因為她語氣堅定地告訴他,兩人只能當同事的關係。
她以為他避開她,沒想到他是躺在醫院裡。
徐綺琳說:「運氣很好,只有外傷。」
可是她忍不住想,萬一運氣不好呢?
只是這樣想而已,就覺得冷汗直冒。
好不容易到了醫院,搭電梯到了十樓的病房,護理站前面有板子,上面依照病房寫上病人的名字。
程佑捷,程佑捷,程佑捷……有了,一零一二。
短短的距離,但她卻覺得好費力。
一零一二門口一個小小的板子上寫著「程佑捷」。
高詠萱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這,是,什,么,情,形?
程佑捷在床上沒錯,但他看起來好得不得了——左手拿著披薩,雙眼緊盯著電腦正在跑的美國夢幻男籃奧運金牌戰。
單人房中另外還有四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男生,一個是謝東景,其他三個高詠萱沒見過,或坐在床沿,或自己拉了椅子,房間中有種好朋友的氣場,所有人有志一同地盯著電腦看。
「差一點就是三分球了。」
「太可惜了。」
「西班牙其實表現得算不錯。」
桌子上擺著披薩炸雞,全部的人都在吃東西,還有一個手上居然拿著啤酒。
高詠萱完全傻眼。
他不是很嚴重嗎?嚴重到半個月出不了醫院嗎?為什麼她會覺得自己好像進入大學男生宿舍那樣,披薩、炸雞,啊,他幹嗎不連滷味還有咸酥雞一起擺上來比較熱鬧?
悄悄往後退一步,正想不知不覺地離開時,程佑捷突然發現她了,「詠萱?」
瞬間,五個人都轉過頭,十隻眼睛同時往她的方向射過來。
高詠萱有點尷尬,隱約聽見謝東景說什麼神仙妹妹之類的,然後所有人「喔」的一聲,露出瞭然於胸的神情。
來不及反應,程佑捷已經掀開被子,跳了下來——她這才看到,他的腳整個被石膏包起來了。
怕他跌倒,她連忙往前攙住他,「你別下來了。」
「你來看我?」
「嗯。」
小心地扶著他回床上,又替他把薄被蓋上腿,看到他一臉笑意,小女生突然間心軟了起來,「你還好吧?」
「還好。」程佑捷不由分說地把她按坐在床邊,語氣中有著明顯的輕快,「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些都是我大學同學,謝東景你看過的,我經常跟他一起合作案子,這個,石豪原、劉炳宏、張國勝——這位,叫高詠萱,是我……我們事務所新來的總機小姐。」
幾個男人不約而同對她露出久仰大名的笑容。
高詠萱被笑得有點莫名其妙,但基於禮貌,還是點頭示意。
電腦里突然爆出一陣熱烈的聲音,她轉頭一看,比分又被拉近了。
「你沒事就好,好好休息吧,我先——」
「東景。」程佑捷很突兀地打斷了她的話,「謝東景。」
眼睛轉回電腦的謝東景頭也不回,「怎麼?」
「你老婆不是叫你今天早點回去嗎?」
「我老婆叫我今天……」謝東景臉上表橋倏然一變,「對,你不提醒我差點忘了,今天是紀念日,我得早點滾回去。」
提起放在沙發上的公事包,他露出笑容,「老婆還在等我,我先走啦。」
似乎是某種暗示般,其他三人也紛紛突然有事告辭,不一會,原本熱鬧無比的病房只剩下他們兩個。
程佑捷臉上出現一抹奇怪的笑容,笑得高詠萱有點不自在。
她當然不會相信謝東景的老婆真的要他早點回去,但他們一句接一句,完全沒有她插嘴的餘地,等到她可以講話,人早走光了。
算了,既然來了,就安心待一下吧。
在計程車上想著他的傷勢時,只覺得好可怕,整個人都是涼的,只覺得心中有大石頭壓著,很難受,很不舒服——當時的擔憂記憶猶新,他腳上雖然打了石膏,但已經比她想的好太多了。
「怎麼會這樣的?」
「對方酒醉駕駛,直接從我後面追撞,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
她看著那刺眼的白色石膏,「醫生怎麼說?是不是斷了?」
「沒斷,但是裂開了,要六個星期才能拆。」
「那你要在醫院待六個星期?」
「是啊,在醫院比較方便,只要花錢,衣服有人幫忙洗,要買什麼東西也可以請人買,白天有事按鈴,晚上會有男護工來,比起自己在家裡輕鬆多,反正電腦接上,一樣可以辦公,只是辛苦家俊跟國興,要事務所跟醫院兩邊跑。」
高詠萱眼中突然有股濕意。
跟從小爸媽寵愛長大的她不一樣,程佑捷的媽媽很小就去了美國,爸爸要工作,所以他跟爺爺奶奶住,剛開始爸爸還會每月寄錢,後來變成兩三個月寄一次,等到他再婚之後,就再也沒有寄過一分錢。
爺爺奶奶雖然疼他,但是伯父伯母卻對多出來的一口人很不以為然,雖不至於虐待,但也沒什麼好臉色,所以爺爺奶奶相繼過世后,他就搬了出來,伯父伯母只覺得高興,完全沒問他要去哪裡,當時,他才十七歲。
就是這樣一個人。
一直一個人。
現在他受傷了,應該要有人照顧他,可是他卻只能選擇住在醫院,因為醫院有護士,有護工,而他幾乎等同沒家人。
高詠萱在床沿坐下,輕輕摸著石膏,「當時很痛吧?」
「痛啊,不過還好手機就在手摸得到的地方,趕緊打了手機求救,不然在那條小路上,不知道還要痛多久才會有人發現……詠萱?」程佑捷輕鬆的語氣突然出現一絲驚慌,「你怎麼了?」
她看著他,不太明白。
直到被程佑捷摟入懷中,看他淺藍色的衣服慢慢被暈成深藍,高詠萱這才發現,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