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雖然勉強擊退七人,柳熙斐身上的傷又更多更深,急促的氣息、逐漸僵硬麻痹的右手,使他明白自己今日要護著喜容離開有極大的困難。
而眼見少主哥哥左肩再度因護著她而被來人劃上一道深深的血口,喜容的眼淚再也無法剋制的簌簌落下。
「血,好多血……嗚!少主哥哥與容兒身上都是血……嗚嗚!」
「容兒乖,待會兒換下衣服就乾淨了,我讓花珏護著你出去好嗎?」衡量眼前情勢,自己若是拚死一搏,再由風熾與花珏護著,勉強可讓他們三人有一線生機……柳熙斐在心中已有盤算。
「不要!容兒要陪著少主哥哥!」喜容大眼蓄滿淚珠,一雙小手更是揪緊柳熙斐的衣襟。
她心裡明白,今日一旦分開,往後就再也見不到少主哥哥了!不要!不要!她死都不放手!
「少主。快離開!我們撐不住了!就讓我斷後吧,您與花珏速速離開!」風熾奮力砍殺兩名朝露教徒,好不容易來到柳熙斐身旁低聲道。
「不可能!風熾,你左臂已斷,我們若這麼做你豈不是必死無疑?」柳熙斐斷然拒絕。
「不要!不要!容兒也不要風熾留下,嗚嗚……要走一起走,嗚嗚……」聽到風熾的話,喜容又是一陣哭喊。
正當三人一陣混亂,一名朝露教徒從風熾身後跳起,舉起大刀,用力一斬——
「風熾!」
一旁的花珏見狀嚇得肝膽俱裂,因距離遙遠他來不及趕到,只能大聲叫道,希望風熾來得及躲過。「風小子,當心!」隨著鳥座使的叫聲,一隻雄鷹破空而下,狠啄那名偷襲者的手,那人一陣痛縮,手裡的刀因此掉落。
及時趕到的鳥座使與月座使,輕易地解決了風熾的危機。
「小子們沒事吧?」隨手解決兩名擋路的人,鳥座使叫道。
「謝鳥座使與月座使,你們也沒事吧?」柳熙斐問道。
「嗯。」隨口應聲,月琴專註於眼前迎面而來的敵人。
「哼!我鳥座使豈是那麼容易就被打倒的人?少主你未免太瞧輕我了!更何況我還有這些朋友們呢。」他吹了聲口哨,引來更多的鷹群。
但饒是鳥座使如此故作輕鬆,眾人心底依舊明白——這一波波無止盡的敵人,若不想個方法,再拖下去情勢極為不利。
鳥吞日當機立斷,繞至月琴身旁,對她說道:
「小琴,你聽我說,我明白你此時心中充滿著憤怒與恨意……但我拜託你,先將之放置一旁……孩子也是你打小看到大的,先救孩子吧!」
「……」她先是沉默一陣,直視著他,像是要看穿他對內情究竟明白幾分似的,見他一雙眼乾淨澄澈的回視,不敢看他的反倒成了她自己了。
她心中是藏有深仇大恨,但他可明白自己這些怨怒是向著誰?
別過頭。她淡聲道:「你別再說了,先擔心自個兒吧。」
無奈鳥座使執意要她幫忙,「不……小琴,你分明也清楚,今日若不有所犧牲,咱們全都無法離開這兒的……看在咱們的交情上,你答應我,帶著四個孩子活下去……」再度解決兩人,他壓低嗓子說道。
「聽我說,後山木屋裡有個暗門,你等會兒帶著孩子逃去那兒,按下機關后,便再也無人可進去,裡頭的飲水食物夠你們躲上個把月了,之後時機對了,再順著密道走,那是通往山下的路……你答應我,護著孩子們離開好嗎?」
「……」月琴僅是不斷殺敵,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小琴?」他執意要聽到她的回應。
「……」
「小琴,你答應我?」時間不多了啊,再這樣下去,大家全都會死在這兒的。
「……」月琴瞪著他,還是不願回答,唯有猶疑的眼神透露出些許猶豫。
吞日,若是你明白今日一切都是我引來的、皆定我刻意造成的,你還會要我護著孩子們嗎?你還會相信我嗎?
「小琴,我相信你!」像是知道她的猶豫、她的混亂與矛盾,鳥座使僅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清楚地說道。
「……走!」聞言,月使心一狠,護著四名孩子往後撤。
「鳥爺爺!」喜容在柳熙斐懷裡不住的往後看,「婆婆,鳥爺爺不跟我們走嗎?爺爺……您要丟下容兒嗎?爺爺!爺爺……不要、不要……為什麼你們人人都想留下?爺爺……您跟上、跟上啊!」
「鳥娃兒,別哭了,你要爺爺一輩子記住你這愛哭樣兒嗎?小琴,幫我照顧丫頭!守著少主啊!」鳥吞日對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大聲叮嚀道。
他其實什麼都清楚,他知道小琴本名叫什麼,也明白這樣的要求對小琴有多麼為難,只是、只是他也清楚她骨子裡是多麼善良的一個人,所以他賭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他一直注視著月琴離去的身影…
像是聽到他的叮嚀,她身形略略停頓,再微乎其微的點了個頭,然後護著這一群孩子遠離這場血腥。
他細細的、牢牢的記住她離去的身影,再小心翼翼的收進心底。
最後,眼見他們可以平安離去,他才輕輕的說:「還有,希望來生我敢對著你說「嫁給我」……」隨即一笑,輕啐道:「嘖!都什麼時候了,還想這風花雪月!我果然是孩子們口中的瘋癲老頭啊!哈哈!」
而後牙一咬,他回頭面對那些殺不盡的貪婪人,豪氣的笑道:
「來吧!我鳥吞日今日死守水榭門,若要追上小琴與少主,先踩過我鳥吞曰的屍首吧!哈哈!」他吹了聲響亮的口哨,招來更多的雄鷹。「唉!老朋友們,拜託你們了!」
那日,被柳熙斐護在懷裡的喜容,眼中最後的景象是浴血的鳥爺爺,難得正經展現高超武藝的鳥爺爺、平日與鳥爺爺在山上一同鬥弄、餵食的鷹兒們、與那群笑得醜陋的江湖人……
她不敢不願不想看下去,卻又好想記住鳥爺爺的身影,於是她忍著懼怕還是一直看一直看……
少主哥哥輕功極好,走得好快,所以,鳥爺爺的身影就算她再怎麼努力盯著,仍是漸漸縮小,終至再也瞧不見……
然後,沿途的柳兒、杏兒、花姨、風伯伯慘死的屍體也是如此地映入她的眼帘,再…消逝……
她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接著一顆落下,來不及滴落便被吹過的風擦掉……
她好想請風兒像吹乾她的淚珠一般,也吹走這一切……
將這一場惡夢吹走吹散,讓大家都忘了吧……
禁不住驚嚇、擔憂、懼意、難過……過多的情緒充塞於她的腦海,終於,眼一黑,她昏倒在柳熙斐的懷甲。
「……哥哥,少主哥哥,少主哥哥你醒了!」
一睜眼是刺目的光線,眼睫眨了幾下適應后,映人眼帘清晰的身影是喜容擔憂的神情。
她的秀眉緊皺、面容蒼白,一雙明亮大眼既像睡眠不足,又像是哭過一場后的紅腫,直到他醒來,這一張愁容小臉才勉強破涕為笑。
驀地,柳熙斐瞠目緊張道:「容兒,你喚我什麼?」
「……少主哥哥。」她輕聲道,眼角還閃著淚光,嘴角卻綻出一朵笑花。
「你想起來了?」
自從那事之後,容兒再也不穿淺色衣裳,怕血、討厭任何的慶祝、不愛熱鬧,而且還忘了水榭門的一切。
最重要的是,幼時那老在耳畔邊打轉著的「少主哥哥」嬌甜嗓音,從那之後,再也聽不見了。
剛剛,剛剛她卻說出口了!他心裡一個激動,伸手欲扯過她緊緊摟住——
碰!
伴隨著重物碰撞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花珏帶笑的聲音:
「喲!我的獃獃小徒,怎麼少主一醒,你就開心的拿頭撞床哪!雖然你那顆小獃頭平日也沒啥作用,擺著也是挺可愛的,何苦加個腫包?」
「……」明明是少主哥哥害的……死花珏,趁著她疼得口不能言就胡言亂語,等會就知道!喜容揉著頭想著。
「容兒,你還好吧?」柳熙斐擔憂的問道。
方才心裡激動,倒忘了初醒的自己氣力不足,才會在扯過容兒后無法控制力量的使她撞上床板無力阻止。
「……還好。」只是很痛罷了,但她不想讓少主哥哥在重傷之餘還得擔心她。「少主哥哥,那一幫賊人我們已經處置好了,我與花珏讓他們服下「忘憂散」,他們會忘了水榭門與柳庄的一切。」她順道補充那日的後續結果好讓少主哥哥安心靜養。
「嗯……那月使……她呢?」確認過她沒事後,柳熙斐隨之而來的問題,令在場的兩人稍稍舒坦的眉宇又緊緊攏上。
「關在牢里,由風熾看著。」提到月使,花珏一整方才嘻笑的神情,嚴肅地道。
「……唉!」柳熙斐輕嘆,「別太折騰她了…」
「少主?」
「少主哥哥……能讓我見一見月婆婆嗎?」喜容輕聲道。
擔憂,憤恨、不解、難過、不敢置信、迫切期盼等種種對月使的複雜心情全寫在臉上。
之前擔憂少主哥哥,所以守在他的床邊照料著,如今見他蘇醒,她想去探探月婆婆,親口對她問一句——
為什麼?
似是明白她的心情,柳熙斐僅是沉默,過了一會才對她說:「再怎麼樣,她畢竟是這七年來陪著咱們的月使,你若是不忍就別去了吧,別勉強自己……」
「少主哥哥,我不會因此就性情大變,只不過婆婆傷你至此,我同時也不可能若無其事地敬她如昔,只有你、只有你是容兒萬萬不能失去的那一個……」
當時她是這樣堅定的回少主哥哥的。就因為如此,她才一定要問清真相,但此時前往的腳步卻有如千斤重。
不想面對月婆婆哪!若說當年的鳥爺爺是無條件的溺愛她。那這七年來月婆婆便是同時扮演著嚴父慈母的角色,教她如何將至親與仇人劃上等號?
再如何不願,她也已到達柳庄地牢。
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她第一次進來的晦暗地方,竟是為了月婆婆……
一見是她,風熾先是深深的注視她一會,而後幫她打開大牢的鐵鏈。
「婆婆……」她輕喊。
才過了幾日,月婆婆竟似蒼老了數十歲,但她身無外傷,想必是風熾還敬她是月使而未多加折磨,僅是將她囚禁於此。
此時她靜坐在地上,瘦弱的身影絲毫無行兇後的慌亂,沉定又安穩地閉目養神。
「……鳥娃兒?!你來做什麼?」聽見有人來,原本合眸的她睜眼,而後錯愕的問道。
沒想到是這丫頭!她以為那群孩子必定會為了擔憂娃兒的心情而不讓她前來。她想過任何一個審她的人,卻沒有料到是鳥娃兒……
最不想傷害的就是這小丫頭啊……唉!
「婆婆,為什麼……您為什麼要這樣做?」喜容難過的問道,因心裡激動,聲音微微顫著。
就算那日她看穿是婆婆,就算是她親眼見到婆婆傷了少主哥哥的,就算婆婆自己承認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策劃的……
她還是想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這一切不是真的!
「……」月琴不語。
「婆婆!」喜容急切的喚道,眼神慌亂無措。
告訴我!告訴我這一切不是真的呀!婆婆……
又是一陣令人坐立難安的靜默,不知過了多久,月琴才緩緩啟口:
「那日,你聽見了……我恨!我恨柳謝悠殺了我的緋兒!我巴不得拿所有人的命來換我的緋兒!」一字字帶著血淚的控訴、句句充滿清晰的恨意與痛楚。
喜容輕嘆一口氣,「既然如此,又何必為柳庄清除當年參與屠門的江湖門派呢?」
別說是這些年眾人好不容易查出當年參與的門派,就連一些僅是有些微關聯的小門小派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還有當日那三根銀針……據冬秀後來說,當日在外頭,若非有那三根銀針湊巧射在與她交手的那名歹人背上,那日倒卧在地的就成了冬秀了。
真的是湊巧嗎?
湊巧到,一旦解決了當日月婆婆引進柳庄的人,當年水榭門的仇就全報了?
湊巧到,所有對水榭門、對柳庄有殺意、有貪念的人,全都在當日被一舉拿下?
「……」月使仍是無言以對。
「婆婆!」
「……唉!」又過了許久,一聲輕嘆從月使緊閉的雙唇中輕輕流泄而出。「丫頭,你就這點不好……這執著的毛病跟你鳥爺爺一模一樣,心軟又死心眼……這些年若不是大伙兒護著你,肯定要吃虧的……」見她專心的聽著,她才繼續淡淡的說:「我是恨著柳謝悠,但卻輕忽了感情的複雜啊!」
「婆婆……」
「當初只是想給柳謝悠一個教訓,然而,我沒想到那幫人會趕盡殺絕……」輕忽人性的貪婪是她的不對,她沒料到引來的不是幫手,而是一群自己也控制不了的財狼虎豹。
原本她僅是想重創水榭門、除掉柳謝悠而已,就像當年柳謝悠做的一樣,一報還一報。可沒想到那群人像是嗜血的野獸,原本的警告變成一場屠殺……
「丫頭,我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愛著你們還是恨著你們了……復仇,本就是我當初進入水榭門的目的……」月琴的眼中有濃濃的恨意,同時又有著深深的關愛。
當年她的緋兒慘死,為了復仇,她費了好一番精神混入水榭門四座使,伺機而動。結果人算不如天算,這期間鳥吞日竟然從外頭抱了個襁褓中的小女嬰回來,死賴著她要她照顧,這一照顧,讓她不知不覺將對緋兒的關愛全傾注在小喜容身上了……
「如果有誰要取你們的性命,那隻能是我。」
「婆婆……您分明無心斬草除根,又何苦這麼說?」早在這七年問,有太多太多的機會可以動手了。
「您根本狠不下心,花珏說少主哥哥那一掌,您根本未盡全力……」
「是啊……我無法不恨……卻又狠不下心……」所以只好將自己逼入這樣的絕境。
混在水榭門與柳庄大半輩子,許多事她多少也明白,當年緋兒的確是被她慣壞了;她的緋兒在自家裡是個孝順的孩子,但對於江湖人而言、對於無辜的百姓而言,他的的確確是個十惡不赦的嗜血魔頭,偷搶拐騙、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當年的憤恨因錯在緋兒、因理解事實而逐漸被沖淡后,餘下的是對柳謝悠恩將仇報而感到不能釋懷。
緋兒是將柳謝悠當成知己般看待的啊!她怎麼能忘了緋兒每日對她說到這個至交時,眼底散發的那道開心光芒?緋兒朋友不多,一旦相交便是推心置腹,所以,自己可以說服自己原諒那些恨著緋兒的人,卻無法原諒這個將緋兒推向死路的柳謝悠。這個假仁假義的偽善者!
然而,這一切又在她撿到鳥吞曰的手札後有了變化。
想到那本手札,她不禁搖頭輕笑。誰想得到那瘋瘋癲癲的鳥座使竟會寫這麼細膩的筆記?裡頭除了不倫不類地寫下「娶回小琴當老婆之萬無一失完美計劃」外,更清楚記載了將她這些年所做的一切盡數推翻的事情——
當日柳謝悠再度前來「漢舞堂」是懷著一片真意,打算要幫她的緋兒改過自新、重新開始的,無奈被一群好大喜功的人士跟蹤利用了……
所以,當日逃離那場浴血壽宴時,鳥吞日那些話是真的對著她——對著一心一意想復仇的秦麗妍說的。
所以,在明白這一切都是個錯誤后,她又該如何自處?
她好怕因這些孩子而逐漸忘掉她可憐的緋兒。而在面對這些孩子時,她又如何能不內疚?是她害了這些孩子的爹娘與師父啊!
最後,她的計劃於焉成形,她想了很久,能彌補的就是將當年餘孽盡數剷除,對這些孩子不懷好意的人,讓他們盡數消失於這世上。反正她手裡的人命早已難以計數了……
然後,她想讓他們明白當日的經過,帶著對她的恨意,藉由柳熙斐的手讓大家結束這一切,讓這一切有個結果,讓大家都好過,讓大家都解脫,於是她繼續扮演那冷殘的兇手,逼迫柳熙斐交手,無奈那孩子步步留情、只守不攻,她索性下重手。
那掌對柳熙斐生命無害,卻足以令在一旁的風熾與花珏有機會、有借口擊殺她,想不到竟連最衝動的風熾都不忍下手…
是她低估這些孩子的聰明了嗎?柳熙斐與花珏就罷了,怎會連喜容這小丫頭都看透了呢?是她技巧太糟糕?計劃不夠縝密?還是她當真老了吧?
「唉,是命吧!我真沒料到是你這小娃兒呢。也好,這樣我也方便些……」她喃喃道,起碼以丫頭的身手絕對阻止不了她接下來要做的事。
然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吞下藏在暗袖裡的毒丸。
「婆婆!」她的速度極快,一旁的喜容馬上撲上前去,卻根本來不及阻止。
「月使!」因擔憂喜容而來的柳熙斐與花珏,一進來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原本由花珏攙扶而來的柳熙斐讓自己靠向風熾,而花珏疾身前往探視倒卧的月使。
「沒想到我恨了一輩子,最後放不下的還是你這小丫頭……」服毒后,就像平時一般,月琴一臉平靜地輕撫著喜容的頭,柔聲道:「鳥娃兒,婆婆我呢,已經將大半的門派清理了,剩下那些落網之魚,不成氣候,要是你們還無法解決也就活該……」
「婆婆!婆婆!不要……」不要用這種交代後事似的口吻說話!不要用這麼慈祥的語氣對著她說這麼殘忍的事情!喜容在她懷裡低泣。
大家總說疼她,卻又都一個接著一個相繼離去……
在將喜容推向柳熙斐懷裡后,月使任由花珏查探自己的傷勢與毒髮狀況。她微笑對花珏輕道一句無妨后,抬頭望向柳熙斐,此刻眼底一片平靜,再無恨意。
「莊主,這些年來,我先後藏匿水榭門與柳庄,我不是不明白緋兒做了什麼……」
「月使,當年爹也沒想到會發生那樣的憾事,他真是一心一意想幫助漢舞堂導人正途,不曾想過要害緋叔……」
「…是啊,當年我始終當這是個借口……」直至七年前引狼入室那一刻,才知道人性貪婪竟無法駕馭。「至少現在相信還不算太晚,我想我應該多少有些彌補……」唯一出錯的是這群傻孩子們啊!這般的重感情,害她最終想讓他一報殺父之仇的計劃無法達成……唉!她輕嘆一聲。
「嗚…咳咳!」臉上維持著一片輕淺笑意,直至再也無法壓抑喉頭湧上的鮮血,口中一甜,盡數噴出。
「婆婆!少主哥哥、花珏、風熾你們快救救她!花珏!少主哥哥!」
喜容扯著柳熙斐的領口,無助的哭泣,一雙淚眼緊跟著花珏,「花珏你救救她!月婆婆是飲毒,你最厲害了!你救她、救她、救她呀!」
「吞日,你是來接我的嗎?……也好,此生我對不起眾人,我與你一同下去贖罪吧!」突然,月使迷糊的話語令在場的人為之一僵,只見她眼神渙散迷離,唇畔卻難得綻出一朵淺淺笑意。她不苟言笑痛苦了一輩子,此時竟開起玩笑來,「我說你手札那鬼計劃真是糟糕,下去后我教教你吧,不然你就算做鬼也討不到老婆……」
彷彿間,她聽到鳥座使又跳腳直道:「哪有!」看見他紅著臉伸出手拉她,月使淺笑伸出手回握,眼眸合上,凝在嘴角的笑容不散……
花珏細看過後,無奈的搖首,宣告回天乏術。
「嗚嗚,少主少主……婆婆竟然自盡……為什麼?嗚嗚……為什麼……」
風和日暖的午後,伴隨著喜容止不住的哭聲,籠罩在柳庄的是深深的憂愁與遺憾。
數日後,除了莊主與柳庄三使外,無人知曉月使真正的死因。只道是日前一群歹人闖入柳庄,月使拚死相搏,造就了一場難以彌補的遺憾。
柳庄以隆重莊嚴的喪禮,厚葬了德高望重的月使。
是結束也是開始……
朗朗晴空,柳熙斐與餘下的三使以悠閑之姿由隱蒼山一路向南巡視各地的布行。
最終來到當年水榭門之遺址,柳熙斐打算在此重建一個全新的園林宅第,是他們四人未來的家。畢竟隱蒼山的柳莊裡頭有太多眾人的回憶,而那些回憶太深又太沉,與其一輩子待在那兒守著對月使又愛又恨的思念,不如回到最初,重新開始。
目不轉睛的盯著工人一磚一瓦堆砌出未來的家,喜容忍不住對柳熙斐問道:
「少主哥哥,你今後有何打算?」
好奇怪,雖然記憶回復,但還是少了真切感,或許是事隔多年景物已非,即使明白這是自己生長的地方,但望著這一望無際的空地,她就是覺得陌生不踏實,唯一的真實來自於與少主緊緊交握的右手傳來的溫暖熱度。
無法對此地重燃從前的熱愛,她的心中多少有些遺憾。
眾人的喜怒哀樂,就是從這兒改變的,之前無法體會大家的濃烈情感可歸因於失憶,而今雖已尋回從前的記憶,面對這一片等待重生的空地,她依舊無法產生對故址的熱情,往事如雲煙一般,她的情感已淡。
許多事,逝去了就無法回到從前……
「容兒認為呢?」他溫柔回道。
「唔……」喜容微偏著頭想了一下。
老實說,她沒有想法。
無論少主哥哥打算作什麼,肯定不會留下她的,一旦有此從知,她只要相信他就夠了。
「想從此雲遊四海嗎?」柳熙斐誘導地再問。
「啊?」這怎麼可能?
喜容聞言微愕地抬頭注視他。等等,她似乎看見少主眼底閃過一道精光以及濃濃的笑意。這熟悉的神情……
「好啊!好啊!」一旁的風熾卻是迫不及待地開懷應和。
天知道這幾年為了尋仇、復仇,四處奔波的口子,根本不是人過的生活,他想要天南地北各處走啊!少主有此想法是再好不過了。哈哈!他喜形於色、滿心雀躍的想著。
無奈這樣單純的想法換來喜容與花珏兩道睥睨的眼神。
「你、你們做什麼這樣看我?」瞧得他渾身不舒坦,像是他做了什麼蠢事似的。「不是本來就該在一切塵埃落定后,來個相忘江湖、隱居不問世事的嗎?當年水榭門一事都已經結束了,咱們該是就此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呀!」喔!好憧憬好嚮往好朝待啊!
聞言,喜容眯眼對風熾道:「退隱?你以為退隱之後哪來的銀兩養你這大飯桶與花珏的挑嘴?閑雲野鶴?要養你這隻大食怪是要靠金子喂的。」越想越氣,她一掃方才輕愁,化身成茶壺備戰姿勢怒指風熾。也不想想之前每次出門喳呼著說不是美食不吃,若是美食就吃不夠的人是誰?
她喜苑辛辛苦苦賣出的布匹所換來的銀兩,有大半是換成了食物落入這兩人的肚子,他現在竟然說要隱居?!
不事生產哪來的錢可逍遙?
「……」花珏美目亦死瞪著風熾。
白痴!少主逗著喜容呢,他去湊什麼熱鬧?少主剛剛那熟悉的算計神情,怎麼看怎麼毛,想也知道柳庄短期不可能說拋下就拋下的,就這獃子當真,傻傻地應和,連帶的還害他受到波及。白痴!蠢豬!
「我、我不過是順著少主的話說的……你們幹嘛這麼凶?」
遇到這兩人,風熾所有的威風盡化為一句囁嚅。
「哦?這麼說倒是我的不對了?」聞言,柳熙斐輕輕的笑了。
「不,少主我——」他到底走了什麼楣運呀,怎麼這三人說到最後都是他的錯?
「唉,別這麼緊張,未注意到你的心思是我的不對。」柳熙斐笑道。
但那笑容,笑得風熾渾身發毛,終於感到不對勁。
「少主,風熾他有口無心。」這傻子不會又害他被算計了吧?花珏趕緊為風熾緩解——也是為自己。天知道這少主與喜容有什麼毛病,每次他和風熾犯錯都采「連坐法」,感情好也不是這樣被他們玩的,還是趕緊為風熾脫罪,離開這個話題。
無奈,掉入陷阱的小兔子哪有輕易放過的道理?柳熙斐一揚手,繼續笑笑的說:「嗯,我懂,這些年你們也勞苦功高,難得知道你們有這般心思,怎好不順你們的意呢?」他略微沉吟后再道:
「風熾,你的性子快意恩仇,不計後果,只怕將來是施恩難、結仇易……」
「唔?我有這麼糟糕啊?」風熾搔搔頭,皺著兩道濃眉問道。
少主這番話說得像是他沒腦子似的,這罵人不帶髒字的修養是越練越高段了。
「不,這並非說你糟糕,而是咱們柳庄如今需修身養息、重新定位,我希望將來柳庄就只是單純的商行,不涉江湖。因此,在這段期間內最擔心的就是有任何突發的狀況,或有人惹是生非……不過既然你們也有心暫時放下職務重擔,不如……」他特意延長語調,聽得花珏與風熾心頭七上八下。
「不如暫時卸下花苑與風苑之務,咱們此時得大力藉助風熾你超凡入聖的武藝,隨時護著容兒不在洽商時有所閃失;麻煩花珏八面玲瓏的能力,管理失了月使的柳庄內務。」
「是。」花珏聰明的閉嘴不語,僅順從的接受。他明白少主非那樣不念舊情的人,做此安排肯定有什麼算計,多半是激將法,打算誘引他們說出什麼好順著他的計劃走。
偏偏有人不識相,誤以為自己害人害己,大刺刺地劈頭道:
「這不是杯酒釋兵權嗎?」而且他們還連酒都沒有,才幾句不知所云的話就萬劫不復了。
少主這短短几句話就撤了二人的地位,倫為護院、管家之責,這降級也降得太多了。
「嗯?」柳熙斐繼續微笑道:「這是暗指我狡詐嗎?」
當然!風熾心裡早點了一百次的頭,不過這樣的話當然是無法說出口的。「少主,剛才是我太不經大腦。咱們的確也該為柳庄盡一份心力,若是布行這擔子都落在喜容丫頭手上了,不免令咱們心疼……」
「是嗎?」柳熙斐狀似為難地道:「我剛剛聽見了你們想暫時休息一番的……若要你們去操勞,豈不是太沒良心?」
「呃,少主,我無所謂的,我願管理內務雜事,我想,我與風熾還是各分各的好——」花珏靈光一閃,警覺到少主的心思,趕緊表態。
這風熾的腦袋是豬腦冒充的嗎?怎麼老把他往禍里推!他不得不自救,將自己與風熾做切割,再和他牽扯下去,少主心裡算計的事就要成功了。
「當然不會!」風熾篤定渾厚的嗓音輕易地蓋過花珏,斷了他最後一線生機。語畢,還投給花珏一個你真是不夠意思的怨懟目光,之前黏他黏得緊,怎麼如今反說各分各的好?
「當真不會令你二人為難?」柳熙斐認真的再問。
「不,少主我——」風熾你這白痴!花珏欲阻止卻為時已晚,因為他的聲音馬上又被風熾的大嗓門蓋過。
「不會!咱們打小生長在水榭門,又一同創了柳庄,對它們的感情深厚不下於他人,少主有任何吩咐,我們肯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風熾激昂地說道,到最後簡直是佩服自己了。
嘿嘿,總算轉回來了吧!少主肯定會感動到收回剛剛的話,不卸他們的責的。他風熾終於有一次憑藉著自己的力量逃離少主的算計了,哈哈哈!平日跟花珏這樣奸詐的人在一塊兒,果然多少還是有些幫助的嘛!哈哈哈!
「那好,難為你們這番心意了。赴湯蹈火倒也不必,既然你們有這心,我真是為此感激不已。」柳熙斐真誠道:「那就麻煩你們在風花二苑繁忙的事務中,撥出一點心力注意容兒的安危、打理柳庄的內務、順道分攤容兒的擔子。」
最後,他笑笑地說:「這一切,就麻煩你們了!」
「咦?」風花二苑?護衛?管事?還有商行的事?怎麼事情比原本多出這麼多?一開始、一開始不是在討論雲遊四海、相忘江湖隱居的事嗎?風熾這才非常後知後覺的察覺到不對勁,他閑雲野鶴悠閑的生活呢?
「……」花珏眼見大勢已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還是無法冷靜,好,再深吸一口,然後——
他以生平最憤怒的聲音對風熾吼道:
「風熾!你這白痴!我殺了你!」
看不出少主的算計也就罷了,還跟看得出來的他過不去;他設什麼防線,就被風熾拆什麼台,他要宰了這個蠢蛋永絕後患!
「不、不要——花珏,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為你好啊!」他慌亂的接過花珏氣急敗壞的掌風。還好花珏再怎麼氣也只是跟他過招,一旦下毒他就死定了。
「我管你是不是故意的!」閃閃閃!閃什麼閃?因為武藝不如風熾,無法在風熾身上留下任何傷痕,氣上加氣之下,花珏怒火更甚。
「花珏你不要這樣——」錯在自己,他只能光守不攻,一面接招、一面不住的後退。
「我怎樣?」哼!不回手代表他還有些良心,但還是難消他心頭恨。再扁!
「我……」眼見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逃為上策!覷得空檔,風熾一個翻身,飛快竄入後方的密林內。
「你別跑——」花珏隨即一層輕功追上。
「少主哥哥,這樣好嗎?」又打進樹林里?這兩人怎麼每次打架都往樹里鑽?看著兩人打打鬧鬧的身影遠去,喜容這才插口道。
其實這些年柳庄累積的銀兩隻消再等個一兩年便可以過閑雲野鶴的生活了,剛剛她不過是鬧著風熾玩的。
「難得他們都這麼有心了,不讓他們幫忙反倒像是咱們對不起他了,我不該、也不忍拒絕他們的一番心意呀!」柳熙斐溫柔地對她笑道。
現在的銀兩雖多,要支撐他們到老還需多一點,無功不受祿,自己的食物自己賺!他可是設計他們設計得心安理得,如此一來,也可以讓容兒多待在柳庄陪他。
「是嗎?」喜容才不相信呢!況且有風熾幫忙是很好,不過她也很擔心布行一家一家的倒啊。
她是花了多大的心力才造就柳庄布行今日的榮景,若是馬上被風熾搞倒,她肯定會殺了他,埋在月婆婆的墓旁作伴的。
「不必擔心,有花珏在呢!憑他的才智,布行的營收只會越來越好,你別瞎操心了。」不然他何需千辛萬苦將這二人搭在一塊兒設計呢?
「可是……」
「容兒,你可還記得這兒?」不讓她將心思老繞在其它事上,柳熙斐摟著她的腰,話鋒一轉。
「這兒,是當年你常在這讀書的湖。」她記得只要在水榭門內找不著他,到這兒來肯定會見到他斜倚在樹下讀書。
「還有呢?」他再問。
「還有?」她疑惑道。
「還有——」他溫柔低啞的在她耳畔說道:「這是你當初允我一生一世的地方。」
他輕抬她的下巴,溫柔的含住櫻唇,釋放兩人的情意。
終於,他的容兒終於可以兌現她當初的承諾,終於哪……
透過少主毫不保留的熾熱眼眸,她似乎有些明白少主苦苦堅持守候的是怎樣深濃的一份感情了。
不在乎雙方誰付出的多少、不論情意濃烈深淺,只求彼此交織纏繞不放,情意綿延此生無盡期……
她回應著少主,烙印下一生一世的誓言。
一生一世哪!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