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總是勾動她回憶與情殤的旋律在夢的盡頭終止,夢國的迷霧之中,她又來到與摯愛的情人生離死別的那一刻……
「哥……令剴……」還昏睡著的她秀眉微擰,開始囈語連連。
舒令剴拿毛巾擦去她額間冒出的汗,旋即將八音盒又倒轉了一次,放在她床邊陪伴她。
她的呼喚有著破碎的期待,相比之下他的逃避與躲藏顯得好自私。
他只希望她找到更好的歸宿,這輩子他唯一的希望也就如此而已,因為他已無法再為她吟唱「夜玫瑰」。
他將她的柔荑收進被窩裡,那雙纖纖素手,年少時想牽著一輩子,到頭來還是得放開。
閉著眼的舒玉穠在夢境里掙扎,似有所感應,又或者只是在和夢裡拉扯著她,阻止她與情人共赴黃泉的力量抗衡,舒令剴知道他必須離開了,他心愛的女人隨時都要醒來,他不該冒這個險。
他端詳著她的睡顏許久,終於情不自禁,在她額前以吻訣別,腳下和心上都像在地上札了根,他只能逼自己拔腿逃開,轉身時匆忙的動作卻掃落矮柜上的銀制托盤與水晶花瓶,花瓶碎裂,銀盤在地板上撞擊出聲響,在靜夜裡比雷聲更驚人。
迷夢驚醒。
舒令剴狼狽地快步離開,八音盒的「夜玫瑰」卻仍末唱完。
熟悉又令今她眷戀的清脆音符,每一聲都像往她心上扎針,舒玉穠猛地坐起身,看見床邊的八音盒。
是夢境嗎?然而失而復得的八音盒與盒身熏黑的痕迹,讓她明白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她抓緊八音盒,倉皇下床。
「令剴!」她聽見了!她在夢境中戚覺到了!他才剛離開,強烈的酸楚讓她眼眶泛紅。赤腳踩過灑了一地的碎玻璃,她的神色像被拋棄的孩子,只想追回此生唯一牽引。
她打開卧房的門,像走進了時空渦流里被遺忘的平行世界,走廊里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她明明認得每一道廊柱,每一片窗欞,卻從未見過它們如此破敗的模樣。對著窗的門扉全都緊閉著,窗外的夜是黎明前最摧人心志的黑,月光似有若無,如果不是剛從全然的黑暗中驚醒,眼前的一切對她而言可能只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渾沌。
「令剴!」她的哭喊孤零零地,只有回聲反覆自憐。
他在哪裡?她抽噎著,無助地在每一道門前徘徊。他會在哪一道門后?又或者早已頭也不回地,遠遠拋下她?
鮮血隨著失神的腳步一路拖曳,她卻只是睜大含淚的眸子,在每一扇可能有他的門前茫然無措。
她抹去眼淚,打開每一扇門,面對每一處塵封多年的頹敗,越來越失望,越來越脆弱的嗓音,被飄著塵埃的黑暗無情地吞沒。
夢裡感受到的溫存究竟是鬼魂,或是她終於崩潰、陷入幻覺以逃避衝破封印的悲傷?舒玉穠淚流滿腮,茫然地,孤立在一窗幽微的月光之前。
令剴終於無法再忍受自己的殘忍與心愛女人的悲凄,由長廊深處,緩緩走向她,月光自厚重的雲幕里探頭,照亮地面上斑斑的血痕,那麼怵目驚心,她怎麼卻不喊痛?是痛到喊不出口了吧?他心房深處瞬間竄長出生著鋼鐵硬刺的荊棘,捆緊緊他早巳血肉模糊的心。
她像失了魂的娃娃,呆立在長廊中央,背影憔悴得彷佛就要隨風飛逝,舒令剴來到她身後,壓抑著哽咽,終於將她摟進懷裡。
「對不起……」
對不起。
那麼輕,那麼嘶啞,彷佛沒有重量,像月夜的嘆息,那背後卻承載了一千多個日夜無法休止的悲傷與思念,道不盡,也訴不出。
「對不起。」
她沒有轉身,只是傻笑,淚珠掉不停,嘴角卻上揚的傻笑。期待落空的失望太可怕,一次、兩次就逼得她無法招架,她想她無法承受第三次吧?背後的懷抱熟悉得令人心碎,她兩腿一軟,閉上眼,拒絕面對任何答案。
舒令剴橫抱起她,走回房間,她緊緊抓著的八音盒也停止轉動。
「如果你是鬼魂,那就把我一起帶走,如果你不是,請不要再躲著我,我沒有力氣再用剩下的每一口呼吸去熬過疼痛,我沒辦法了……」她嗚咽著,將臉埋進他頸窩深處。
失去母親那時,她曾以為自己經歷了此生最大的痛。
想不到老天偏要跟她開玩笑,同一年,她失去母親,接著又失去摯愛。痛到極點時是什麼滋味?她感覺靈魂像沙漏一樣正迅速崩潰,疼痛與悲傷,感覺與知覺,在經歷毀滅性的壓縮與打擊后,一滴滴地消失,如果那感受能被具象化,也許會讓人覺得恐怖,人怎能全身被抽空了,鮮血淋漓,痛到無法哀號,卻還活著?
活著只感覺到痛,那還算活著嗎?
其實這世上很多生物都是活著的,實在沒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被輾碎后還必須逼自己去等待血流盡、傷口結痂的時候,等待著不知何時會出現的彩虹。
大火后,她曾無數次地回到山莊想尋找心愛男人的蹤影,官方只將舒令剴列為失蹤人口,可是她一次次發現那些讓她心碎的事實與證據。
傭人說看到舒令剴衝進主宅,而主宅隨後爆炸,若他來不及逃出,根本不可能存活。她不死心,與警方不停地在大火后的主宅搜索,直到警方在地下室發現小橋繭子的屍體,以及一旁已經支離破碎的幾片碎骨,但她不願相信那些碎骨屬於舒令剴。
可是就在警方打算將碎骨做進一步檢測的隔天,那些碎骨竟不翼而飛,這件案子在當時引起軒然大波,地下室的碎骨究竟屬於誰,蔚藍山莊又是被誰縱人,至今成謎。
舒玉穠開始日日夜夜在變成廢墟的山莊遊盪,直到她的師父看不下去,堅持要長子將舒玉穠帶回台灣。她才剛高中畢業,失去了所有親人,他們不可能眼睜睜地放任她一個人像具行屍走肉,把生命耗在無謂的找尋上,蔚藍山莊不只經歷大火,還有一場場巨大的爆炸,失蹤的舒令剴根本已是凶多吉少。
山莊大火后的慘狀幾乎把她的希望完全粉碎,她的遊盪只是一種強迫性的慰藉,王峮俠將她帶回台灣后,她真的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忍受更多的煎熬,只想早日下地獄去尋找解脫,但總有人把她從地獄入口給拉回來。
頭兩年她就住在王家,每天有人輪流看著她。開始時,她怪他們多事,師父和她講佛法,講人生,講智慧,她聽不進去。
不過生命就是這樣吧?只要還有生命跡象,就或多或少擁有再生和癒合能力,差別只在快或慢。
她沒有忘記痛楚,只是漸漸平靜,漸漸懂得藏起它,不要讓她的生活被它完全吞噬。雖然她不明白餘生還有些什麼值得她去期待。
她在台灣完成大學學業,然後在師父次子的引薦下,在武術學校擔任指導教練,五年來她唯一長進的地方,就是不曾勃然大怒,不曾計較得失,當然也不曾再開懷大笑。
一切的一切,她像置身事外,早已失去任何感覺。
舒玉穠坐在床上,看著半跪在她腳邊,捧來清水與醫藥箱為她處理傷口的男人,她不知道能不能夠相信自己的眼睛?能不能相信自己是清醒的?
窗外的夜色就要被日光稀釋,房裡仍舊昏暗,也許她眼前的男人只是另一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又或者她仍在夢境之中?不敢太輕易地相信幸福就在眼前,它被奪走太久,久到她開始懷疑她這輩子都沒資格擁有。
舒玉穠神情有些恍惚,臉上淚痕未乾,不讓自己太清醒,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想碰觸眼前的男人,手指卻靜止在空中。
碰了就會消失,千萬不可以……
腳下傳來刺痛,她擰眉,輕抽一口氣,看著男人的大掌細心地清理她的傷口,她記得哥哥的手長什麼樣子,修長卻骨節分明,厚實且總是乾淨整齊,她瞥見那隻右手背上的火傷,胸口一緊,目光向上栘,瞧見始終低著頭的男人右眉上方也有同樣的疤。
她伸手,指尖觸及斷眉處的火痕,男人猛地抽氣,身形往後,躲進陰影之中。
「不要走!」她焦急地,哭得沙啞的嗓音在顫抖,「我會聽話……你不要走!」
男人僵在黑暗之中,舒玉穠不敢再妄動,只是坐在床上,大眼一瞬也不瞬地緊鎖黑暗中的他,像怕一眨眼他就要消失,而淚水垂掛在兩頰,她伸出渴望被接納的雙手,指尖在空氣中描繪著他的形影,卻不敢出聲乞討一個思念了一千多個日夜的擁抱。
舒令剴的心,跟著淚水一起碎成千萬片。當年他說過什麼話?立下什麼誓約?為什麼如今卻讓他發誓要守護一輩子的女人,在他面前如此卑微,連哭也不敢哭出聲?
那雙他曾說要一輩子牽著不放的小手,孤單地,說著想念。
他閉了閉眼,終於伸手,將她的柔荑收進掌心,握緊,收攏,脈搏相貼,也再次為摯愛的她打開心房。
她美好得讓他心疼,這樣的她本該值得更優秀的男人來守護,而他有著太沉重、太黑暗的包袱,不願,也不能綁住她。
「我已經不是妳在等的那個人了,把過去忘了,妳值得更好的男人。」
舒玉穠握緊他的手,與他掌心相貼,不明白他怎能無視她的心痛,說出這種話。「我不要更好的,我只要我失去的那另一半!」
那被命運分割,原本相屬的另一半。
舒令剴一慟,幾乎要投降了,他吞下咽喉間逼得他哽咽的酸楚,走出黑暗籠罩,任月光巨細靡遺地在她面前解剖他的狼狽。
「我不值得……」
她輕喘,而他的心緊吊著,五年未接觸人群,那顆心已經畸形,醜陋而陰暗,不應該出現在她面前,破壞他們過去的美麗回憶。舒令剴雙手顫抖著,無力地垂下,舒玉穠卻反手緊緊地與他十指交握。
他沒死……他真的沒死!或者這又是另一個會把她逼瘋的夢?舒玉穠咬住唇,嗚咽還是藏不住,她再也壓抑不住瘋狂的渴望與思念,不顧腳上的傷,起身,緊緊抱住舒令剴。
是真的!是真的!他就在她眼前,心跳貼著她淚濕的頰,體溫籠罩著她。
他受傷了,卻不讓她知道,把她排拒在心房外。
「你要我怎麼做?要我怎麼做你才明白我有多痛苦?為什麼躲著我?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你活著?」痛過了頭,也會帶著恨啊!她抱緊他,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發誓這輩子絕不再放手。
她的眼淚像雨水灑在他心上,沒結痂的傷口在喊疼,名為孤寂與自憐的怪獸卻被驅趕。
他任她哭喊著指責他,沒有辯解受傷后的那些掙扎與煎熬,大火幾乎奪走他的性命,他往鬼門關走了一遭,當終於能下床時,還要面對自己毀容與右眼全瞎的事實,而在他自暴自棄的那段日子裡,舒玉穠早已離開美國。
「對不起。」他只是沙啞地、輕聲地在她耳邊道,一面安撫著哭得讓他心碎的淚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