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天氣晴朗,桃花處處放。

該是賞心悅目出遊的好時日。

但胡府里,卻無人有此心思,也不敢有此心思。

誰人不知主人被前夫人掃地出門的消息,更別說主人的十二名妾還休夫,在城東開了家「賞心客棧」,在前夫人的指導下,十二金釵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好得把胡家經營的「悅乎客棧」給比了下去。

主人的心情因為此事還有其它「眾多」原因而大大消沉,脾氣變得非常差,一差就破口大罵,罵得比以前更大聲、更難聽。

「那個賤人……」

「老爺,喝吧!」仰叔將胡定宇面前的酒杯斟滿酒,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他閉嘴,「這是我特地自掏腰包為你買的。」他不敢講是上「諸位前夫人」所開的客棧打來的酒,否則不被老爺罵到臭頭才怪。

他拿起來仰口一干而盡,總算心情好了一點點,「我也不過說錯一句話,她犯得著做得這麼絕嗎?」竟然鞭打他出門,還不準兒子進他胡府的大門,就連後來他要進她店裡,她和店裡的夥計一見到他就索性關門。

「老爺,喝吧!」仰叔再幫他倒一杯。

他一口見底,「那女人竟然騙我,她會武功耶!她竟然裝作普通人嫁給我。哼,騙子。」

「她只是沒說而已。」見到老爺瞪他的目光,仰叔急忙再倒酒,「喝吧!今夜來個不醉不睡。」最好睡到明天晚上,到時再灌醉老爺,這樣大伙兒的耳根子才能夠清靜。

「你有去看孩子們嗎?」他邊喝邊問。

「有啊!小少爺們很好。」

「可以帶他們回來玩嗎?」像以前那樣,帶回家來陪陪他,偶爾他還可以帶他們上街遛達,買東西給他們吃,可是要給他們買玩具時,他們就搖頭,說怕給娘發現了。

「夫人……不,我是說李老闆不肯。」仰叔急忙改口。

他嘆氣,「那女人怎麼這麼固執。」

再固執也沒有他固執,仰叔好言勸說:「老爺,這次是你錯了,李老闆哪是教壞了孩子就不要孩子的人。」

他現在知道了,不過說出口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

「敢情你比我了解她?」他瞪向仰叔,滿腦子想的卻是她說過的話,她說他一點都不了解她。

「那個女人很喜歡吃魚,對吧?」

「夫人不能吃魚,她會過敏。」仰叔急忙糾正。

是哦,他這個丈夫不知道,仰叔這個老總管卻曉得。他真的無心嗎?他真的如她所說的自私自利?

「三個孩子,你認得出誰是誰嗎?」他沉下心來。

仰叔竟然頷首,「比較瘦的是大毛,多話又挑嘴的是二毛,長得胖一點的是貪嘴的三毛。」

是這樣嗎?可為何在他眼中,三個孩子全都一個樣,根本分不出來誰是誰。

他嘆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他把仰叔手上的酒瓶搶了過來,就著瓶口暢快的痛飲。

「老爺,喝慢點,沒人跟你搶。」

「我是個失敗的丈夫,是吧?」他放下酒瓶,誠懇的問。

仰叔不說話。

「我是個失敗的父親,對吧?」

仰叔還是不吭聲。

「我唯一成功的只有做生意而已,仰叔,你說是吧?」

仰叔還是沉默。

胡定宇煩心的揉著眉心,「你從小看我長大,一定知道我的缺點吧?所以,仰叔,拜託你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仰叔的反應很是激動的把桌下的酒罈搬到桌上來,把他喝空的酒瓶再次裝滿。

「仰叔?」

仰叔終於忍不住的老淚縱橫,「我看著你長這麼大,實在是太高興你終於有了這樣的自覺。」

也就是說,他真的做人失敗?

胡定宇偷偷摸摸的靠近茶鋪,目的就是不想讓李芝芯和她的夥計們看見。

茶鋪的生意正好,李芝芯和那兩個夥計忙得不可開交,沒空到外頭張望看他有沒有來。

正好給他一個機會對著在店鋪前玩的兒子們招手,但他招呀招,招了一炷香的時間,這才終於有一個兒子注意到他的存在,然後跟其它兩個兒子咬起耳朵,似乎在商量要不要理他。

這一討論竟然可以討論兩炷香的時間。

這艷陽天,熱呀!

終於,兒子們一起來到他面前,戒備的看著他。

「胡老爺好。」

又喊胡老爺,明明知道他是他們的爹。

「好。」他裝笑招呼,蹲下身子與他們平視,小心翼翼的開口:「你們的娘還在生我的氣嗎?」

三個人立刻很用力的點頭。

他們的反應快得讓他心傷,「你們可不可以幫我去跟你們的娘說,叫她不要再生氣了?」

「我們最近很乖。」三個孩子很驕傲的說。

他哪是在說這個,「我的意思是要你們叫她不要再生我的氣。」

「怎麼叫?」孩子們眼巴巴的望著他。「她是娘耶!這樣沒禮貌。」

「這個……」他皺著眉頭思索,「你們……可不可以跟你們的娘說,說你們很想見我?」

三個孩子竟然立刻搖頭。

「娘會傷心。」

「娘會哭。」

真是傷人呀!他也會傷心,也會暗自把眼淚往肚子里吞。

他挫敗的嘆氣,「難道我們父子四個要這樣偷偷摸摸一輩子嗎?」

「胡老爺為什麼不去跟娘說你想她?」

他哪有想?

還有,他不敢……其實他不是不敢,而是不會講這種噁心話。

「對呀!請娘原諒你就好了。」

「娘的人很好,她一定會原諒你。」

問題是他說不出口,如果是吵架的話,他絕對會滔滔不絕,但陪罪……唉!無能為力。

「叫聲爹聽聽。」他只好轉而求其次。

三個孩子馬上搖頭。

「娘不許。」

兒子們倒很聽話,可就是不聽他的話。唉!算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盒,交到他們的手上。

「娘說不能拿你的東西。」孩子們立即縮回手。

「以後也不能吃你的東西。」另一個補充道。

他們的話讓他的心更沉重了,只好轉個方式,老實說:「這是給你們娘的,不是給你們的,所以你們可以收下來,然後交給她,跟她說這東西很適合她。」這是他花了許多時間挑的呢!希望她會喜歡。

孩子們總算是接了下來,但還是很疑惑,「為什麼你不直接拿給娘?」

「因為你們的娘還在生爹的氣。」他嘆了口氣。

「誰教你這麼笨。I

此話直接剌進他的心坎,這兒子也太毒了。

「你是二毛?」他猜,因為這個兒子發言最多。

孩子們睜大了眼珠子,「你認得出我們?」

他苦笑搖頭,「爹會繼續努力,現在告訴爹,你們的娘喜歡吃紅燒雞嗎?」

好不容易得空踏出店門找兒子,就看見他們竟對著大樹講話,不,應該是對躲在樹後面的人說話。

不錯嘛!還敢上門來,表示真的在懺悔?

「大毛、二毛、三毛還不快給我回來?」李芝芯拉開嗓門呼喚。

兒子們聞言立即向她跑去,跑到她跟前時,大毛立即獻上錦盒,「娘,胡老爺給娘的。」

「他說這東西很適合妳。」二毛補充。

什麼東西?

她很好奇的接過來打開,裡頭竟是一枝白玉鸞釵,在陽光的照射下,透出溫馨的光亡,襯得那上頭精刻的鳳凰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價值連城,出自名匠之手。她是很喜歡,但是……

心一窒,她蓋上錦盒,瞧著他在遠處沖著她笑,還討好般的揮揮手。

他以為這樣就能弭乎他所犯下的錯?

她把錦盒放進二毛手上,「拿去還他,跟他說『我不配,與其送我白玉,不如送我杏花,最好是紅色的。』,然後就馬上給我回來。」

可二毛卻不明白,「娘不是最討厭紅色的嗎?」

「你可以問他,為什麼老拿出牆的紅杏花給我?快去。」她催促著,然後便拉著大毛、三毛走進店裡,隨即對兩個夥計吩咐:「關門。」

「李老闆,我送貨來啦!」

李芝芯從賬本里抬頭,竟瞧見櫃檯前站了個男人,提了一籃水梨。她是愛吃水梨沒錯,可是……

「我沒買。」也不打算買。

「我知道,這是胡老爺買給妳的,拜託妳收下吧,我有一家老小要養。」

彷佛退貨會要了他的命似的。

「知道了。」她不想為難人,但也不想這麼光明正大的收下,「就擱在店外頭的地上吧!」誰想要誰就拿去。

所以她就在店門外貼了告示--愛用者請自取。

這樣他就不會再為她自行訂貨了吧!

可她錯了。

「熱騰騰的紅燒豬蹄來啰!」飯館里的夥計沖著鐵青著臉的李芝芯笑了笑,他的身後還跟著三個垂涎的小鬼。

「是胡老爺訂的?」她說,可這是答案,不是問題。

「對啰!這蹄可是燙過、炸過,鹵了一天一夜的上等美食,保證妳吃了讚不絕口。」

他真是大有進步呀!竟知道她愛吃紅燒豬蹄,敢情開竅了?

哼,他要是會開竅,鐵樹都會變成金樹了,一定是向仰叔問來的。

可惡,這是非常不入流的手法,竟拿她的最愛來勾引她。

「退……」「貨」字還沒說出口,三個孩子便一起打斷她的話。

「娘,我想吃。」他們露出一臉嘴饞樣,就差沒流下口水。

她的心登時軟化,孩子們打出生跟著她就沒什麼機會吃過什麼很好的東西,雖然每逢過年或他們的生辰,她會狠下心來多買些肉來添菜,但那也是很基本的白煮肉或鹵豬腳而已,他們根本沒吃過熬煮得這麼精緻的佳肴。

「可不可以,娘?」三毛進一步確認。

算了,何必跟那種石頭嘔氣那麼久,只會讓大家難過,看在孩子們的面子上,她就收下了。

她對著那跑堂的人吩咐:「拿到廚房桌上給孩子們吃吧!」

「是的,李老闆。」跑堂的歡歡喜喜的要往廚房走。

她低下頭來,打算繼續剛剛還沒算完的帳。

「等等。」三毛突然大聲叫道。

跑堂的停下腳步。

李芝芯也訝異的望著三毛,「怎麼了?你們不是很想吃嗎?怎麼不跟過去?」

「那娘呢?」三毛問,大毛和二毛也站到她身邊。

「娘吃不下,已經很飽了。」她習慣的說。

「娘不吃,我們也不吃。」大毛宣布。

三毛用力點頭,「娘,妳不要再為我們餓肚子了。」

熱意一下子湧上眼眶,誰說他們壞來著?

那個沒眼光的笨男人,他還不知道他錯過了什麼樣的寶貝。

「他們真是好孩子。」胡定宇哽咽的聽完跑堂的巨細靡遺的描述而感動不已。他真是混帳,竟然在大街上指責她教壞了孩子想不負責任的推給他。

真是錯得太離譜了,她教出來的孩子不但不壞,還很好,不但好,還很孝順。

「胡老爺,你好運氣,有三個這麼貼心的兒子。」跑堂的直恭喜他。

可胡定宇一點也不感到欣喜,兒子們貼的是她的心,又不是他的。

唉!他忍不住暗自長嘆一聲。可臉上卻掛著勉強的笑,「謝謝,我想跟你們大廚討論一下每餐送去的菜色。」

「胡老爺該不會是捨不得李老闆太累吧?」跑堂的對他擠眉弄眼。

他愕愣了下,想說不是,又好像有那麼一點是這樣。

「了解,了解。」跑堂的領著他往飯館后的膳房前進,「大家同是男人嘛!不過還真看不出胡老爺你這麼疼老婆。」

他……疼嗎?被說得好心虛喔!

嗯,近日來拜胡定宇所賜,倒是省了她一大筆伙食費……李芝芯撥動算盤,算著這一個月來的收入及支出。

這個月賺了約莫二百五十兩,掃除固定要送回白雲山莊還爹所欠下的二百兩外,還剩五十兩。

這五十雨得供他們母子吃住還有兩個夥計的工酬,大約只剩五到十兩可以拿來進貨……唉!到時如果店裡生意太好,必須多叫點貨卻沒錢供貨款,也只能賒帳了。

這樣的日子,她還能撐多久?

瞅著微弱搖曳的燭光,她的心被濃濃的愁緒籠罩,父債女還,她從不怨懟,也沒打算推諉,只是用這樣的速度還下去,只怕……

唉!幽幽嘆了口氣,抽出壓在所有賬本下,一本薄薄無註記任何用途的本子,她拿毛筆沾了沾朱墨,在上頭寫著--元月底,初夏,欲還款二百兩,尚欠款一千二百兩。

她瞪著那一千二百的數字發獃,強烈的無力感又重重的泛上心頭。

合上簿本,壓回所有的賬冊下,她抬頭望出窗外?

夜涼如水,涼風徐徐,夜空中,一輪明月亮得把所有星辰的光芒給壓了下去。

圓月的光芒是那麼透徹清明,彷佛是盞明燈,遙遙照亮她無量前途,或許不是無量,該是難亮吧。

月圓人不圓,又能奈何?

諷刺的是,他與她昔日締結鴛盟的那夜,也是如今夜這般。月好圓、好亮,他揭開她的喜帖,抬起她嬌羞的臉,把酒杯放進她手裡,輕柔低語:「娘子,我們來喝交杯酒?」

她永遠記得那一夜,他的臉如他身後的月一般,發出溫柔的光輝,讓她執著的相信--這一生,他與她能執手相守。

事實永遠是最殘酷的,她的執念成了她生命中最大的諷刺。

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往事付諸東流。

吹滅了桌上已快燃盡的燭火,她緩緩站起身來,卻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在瞬間轉為黑暗,再也看不見通明的圓月,再也看不見……

「不。」

她憑著意志力想以雙手撐在桌上,奈何,腳竟乏軟而癱了下去。

顯然她這次意志不夠堅強,身體無法自主的向後倒了下去,她唯一的掙扎只能拚卻最後的力量轉為一個動作--推翻她剛剛坐的椅子。

砰!

寂靜夜晚突地傳來一聲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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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妻難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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