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為什麼要離開?
為了引雷亦凡上鉤,杜月香等人在春風閣待到很晚才離去,然而隔日一大早依舊要起床準備上朝,睡眠不足的杜月香只能努力打起精神,準時離開御史大夫府,免得早朝遲到很丟瞼。
好不容易撐完早朝,一回到御史台的書房休息,她就徹底陣亡了,直接趴在書案上補眠。
當聶席郎拿著一疊公文進到杜月香的書房時,見到的就是她趴在書案上的畫面。
他雖然同樣在春風閣待到很晚,也一早就準時上朝,精神卻依舊不錯,這也難怪,杜月香的睡覺時間還得扣除晚上的卸妝保養以及早上的化妝準備,比聶席郎要短了不少,再如上她根本不習慣熬夜,難怪撐不住。
他無聲的來到桌邊,將公文輕輕放下,沒有吵醒她的打算,知道她的確累壞了,希望她能好好休息。
他離開書房,沒過多久又拿了一件紅色披風過來,這披風是杜月香拿來蓋在他身上的,他一直想要歸還卻找不到機會,現在正好還她。
小心翼翼地將披風蓋上她的肩,他瞧著她沉睡的側臉,心思微盪。
見她有一小絡髮絲垂落鼻間,似乎擾得她不舒服,眉心微蹙,他沒有多想就伸
手輕撈起那絡髮絲,勾到她的耳後。
果然,她的眉心即刻舒緩,嘴角輕揚,一臉心滿意足的模樣,繼續在夢裡會周公。
他也跟著揚起一笑,雖然淺,卻蘊含著柔情,就算在御史台,他也已經無法只單純的當她是台主,不去理會她身為女人的事實。
他越來越公私不分了,明知不妥,他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不斷深陷,無法自拔。
她的出現,攪亂了他原本平靜的生活;她的開朗主動,讓他無法招架,傷透腦筋。但也正是因為她這種不同於一般姑娘的大膽,終於成功撼動他如鐵的心……
情不自禁,他輕俯下身,在她柔嫩的臉頰上落下淡淡的一吻,卻在唇瓣碰到她柔軟臉頰時猛然驚醒,趕緊直起身子,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趁她入睡時輕薄她,成了自己最不齒的登徒子!
這實在是太糟糕了!
他不該再留在這兒,不能再墮落下去,做出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聶席郎急急離開杜月香的書房:心慌意亂,非常無法接受自己的失控腧矩。
嘗聶席郎一離開,杜月香馬上震驚的坐起身子,臉上早已沒有任何困意,甚至雙眼睜得奇大無比。
其實她在他幫她撥開發絲時就醒了,雖然她的眼睛並沒有睜開,卻還是感覺到臉頰上傳來了一股熱氣,之後某種東西在她臉上輕點了一下,很快就退開,快到她無法肯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親了她嗎?
到底是她睡到昏了頭,純粹在作夢,還是他真的趁她熟睡時偷了她一吻,然後馬上「肇事逃逸」?
她害羞地搗住疑似被輕薄的臉蛋,很快就決定找他問個清楚,這是個可以逼問出他心意的大好機會,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對她有意思!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這個悶葫蘆開竅,不乘勝追擊怎麼行?事不宜遲,現在就行動,免得事情過去太久,他就翻臉不認帳了。
「聶席郎!」
聶席郎在自己的書房裡,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懊惱反省當中,突然聽到杜月香的聲音從外頭傳來,他的心猛烈一跳。
一轉過頭就見杜月香聲勢驚人的推門闖入,直接衝到他面前,喘氣問著:「你……你……」
話到嘴邊,她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問了。
你是不是偷親我?她真的要這麼問嗎?這樣一點女兒家的矜持都沒有,如果真的是一場誤會,那場面會有多尷尬?
聶席郎即刻發揮了他已經練到爐火純青的「面癱」本事,一臉平淡的問:「有事?」
她什麼時候醒的?她到底知道了多少?他還是頭一回如此的心虛兼心驚,果然壞事真的不能隨便做,他完全不是這個料。
她張著嘴猶豫又猶豫,最後還是放棄直接逼問,拐個彎說:「我、我剛才在睡覺,在夢裡……似乎感覺到有點……怪怪的?」
「哪裡怪?」
「就是我的臉頰……」她指指自己剛才被吻之處。「好像被什麼東西給碰了一下。」
聶席郎急中生智,即刻回答。「蚊蟲叮晈這種事很常見,你不必少見多怪。」
「什麼?蚊子?」杜月香怪叫出聲,不滿的瞪著他。「你確定,真的是蚊子?」
他當她是笨蛋嗎?是不是被蚊子叮,難道她還分不出來,蟻子在哪兒,被叮的包又在哪兒?
「除了蚊子以外,你以為還有什麼東西會對你有興趣?」
他絕不能承認剛才自己一時情不自禁,對她做出了逾越之事,因為他不能給她一丁點希望,以為他們有機會更進一步。
她想要的東西,他給不起,只能在這一刻懸崖勒馬,免得將來她會傷得更重。
聶席郎那明顯冷然的語氣,以及刻意拉開彼此距離的淡漠態度,讓杜月香原本的期待頓時被一團怒火所取代。
承認喜歡她有這麼難嗎?還是很丟臉?丟臉到他願意自我醜化,成了一隻蚊子也無所謂?
「聶席郎,大丈夫敢做敢當,你到底是要當人還是當蚊子?」她火大的逼問。
「你問的問題沒頭沒腦的,我拒絕回答。」
「你——」
「叩叩!」
此時非常不湊巧的,李德三在敞開的門邊敲了敲,打斷杜月香的逼問,尷尬地問:「二位……在吵架?」
他們倆皆是一愣,就算真的在吵架,現在多了個外人在又怎麼吵得下去?
「誰和他吵架了?」杜月香只能放棄逼問,轉身離開。
聶席郎暗暗鬆了口氣,慶幸李德三出現得正是時候,免去了他與杜月香之間的繼續對峙。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已經連連失控,他必須果斷的馬上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免得越錯越多,到最後無法挽回。
他不想傷害她,長痛不如短痛……
李德三察覺到聶席郎的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不禁問道:「聶中丞,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聶席郎即刻回種。「倒是你,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之前聶中丞與台主打算一起調查吏部尚書賣官之事,不知進展如何了?」李德三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說出口。「若是有需要幫手,屬下……願意幫忙,請不吝吩咐。」
其實他對大家選擇性辦案的狀態也多有不齒,只不過在這種大環境下,他一個小小的監察御史根本改變不丁什麼,也只能摸摸鼻子,和大家同流合污了。
這次他掙扎了很久,還是壓抑不了深埋在內心的不平,既然現在有人站出來想要改變,那他也決定豁出去了,
瞧著重新燃起熱血眸光的李德三,聶席郎像是看到了多年前初入御史台的自己,那個尚未被連番黑暗現實澆熄滿腔熱火的自己。
看到御史台還有這樣的人存在,他感到非常欣慰,如果能再多一些像李德三這樣的人,他相信御史台會有一番新面貌的。
也好,就讓李德三來幫忙吧,因為不論於公於私,他都不能再與杜月香過分接近。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為了她好,他不得不作出這樣的決定。
他不該有牽絆,以前沒有,現在更不該有,尤其是在他離去前的最後一段日子……
杜月香真不敢相信,聶席郎居然決定退出春風閣計劃,改由李德三頂替幫忙。
為什麼?就因為他不想承認對她的情感,乾脆疏遠她,也不打算繼續與她共事了?
這算什麼?她是有多麼差勁,竟讓他避之唯恐不及?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因為聶席郎這決絕的舉動,杜月香也惱火了,她的忍讓並不是沒有底限,既然他都做得這麼絕了,她又何必再想盡辦法討好他,拿自己的熱臉貼他的冷屁股?
所以杜月香正式和聶席郎冷戰,在御史台時除非有必要,兩人絕對不靠近,絕對不說話,下朝之後她繼續與韋玉笙及李德三去春風閣執行計劃。
她就是要做給他看,沒有他幫忙,她一樣可以做得很好,甚至比有他在的時候更好!
杜月香與聶席郎之間的氣氛轉變,御史台的僚屬當然明顯感覺到了,不過他們都持觀望態度,不想多惹事端。
而聶席郎雖然表面上退出計劃,實際上,每晚他還是會到春風閣去,只不過隱身在杜月香看不到的地方,這個秘密,就只有李德三及高嬤嬤知道。
他還是放不下心,但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會讓她知道這件事。
現在他所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不如不覺間,計劃已經執行了一個月,春風閣的玉笛姑娘名聲已經傳遍宣京城大街小巷,越來越多人慕名而來,春風閣的生意也越來越好,只不過他們的目標人物卻一直沒有出現。
這讓杜月香有些沮喪,難道她的計劃就這麼失敗了?不,除非等到雷亦凡出現,要不然她絕不放棄!
而聶席郎眼看杜月香接連一個月天天熬夜,每日都精神不濟的來御史台,不禁擔心她的身子狀況,就怕雷亦凡還沒上鉤,她自己就先累倒了。
所以在不知第幾次發現她在書房裡補眠后,他終於忍不住擔憂,出言制止她再讓自己累下去——
「都一個多月,你該放棄了,或許雷亦凡早就去春風閣見過玉笛,卻不感興趣,才會遲遲沒有任何動作。」
「你又不是雷亦凡,你又怎麼知道他來過了?」杜月香不甘心的回嗆,既然他都已經退出計劃了,他還有什麼資格干涉她的行動?
「那麼你打算這樣下去多久?兩個月、三個月、還是半年?你已經浪費夠多心力,是時候該收手了。」聶席郎凝肅著表情,試圖勸阻。
「那不關你的事!」
其他僚屬們紛紛躲在書房外頭偷聽,覺得御史台的氣氛越來越不妙了,兩大頭頭越鬧越僵,連帶的他們這些小嘍羅也不好過。
「我希望你知所進退,該罷手時就罷手,別再浪費心力了。」
「所以你認為我一定會失敗,是嗎?」杜月香哼笑一聲。「聶席郎,你別這麼看不起人,計劃還沒結束,誰輸誰贏還不曉得。」
「杜月香,你別這麼意氣用事。」聶席郎也忍不住越說越惱火。
「我沒有!」
「你就是有!」他衝動地脫口而出。「瞧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了?神色憔悴,連妝容也掩蓋不了你越來越深的黑眼圈,你當其他人都是瞎子,瞧不見你越來越萎靡的樣子?」
「就算如此,也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
「你要是再任性下去,絲毫沒有在上位者的沉穩,我怎麼有辦法放心離開……」聶席郎的話戛然而止,突然意識到自己詭溜了嘴,趕忙止住,卻已經來不及了。
「你說什麼?」杜月香訝異不已。「你要離開御史台?」
他雖然沒將話說全,但也夠她明白他的意思了,但是為什麼?這又是什麼時候決定的事?
在外頭偷聽的僚屬們也面面相覦,聶席郎要離開御史台?怎麼會?是他們聽錯了吧?
既然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聶席郎索性不再隱瞞。
「沒錯,我即將離開御史台了。」
「是因為我這段時間和你冷戰,所以你才打算離開?」她由憤怒轉為心急,她不希望他離開,而且他離開這裡是要去哪裡?
他一走,她又該怎麼辦?她在御史台又要孤立無援了,而她的情意也註定無疾而終。
為什麼要這樣對她?為什麼非做得這麼狠絕不可?
「與你無關,我作下這個決定已經很久了。」他語氣平淡,與杜月香的激動形成極大的對比。
「我不相信!」
「你要是不相信就去問皇上吧,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杜月香一晈唇,馬上往門口沖,去問女皇就去問女皇,結果她門一開,躲在外頭偷聽的僚屬們散場不及,嚇了一大跳,往兩旁坐倒在地。
她連瞧都不瞧他們一眼,直接衝出去,急著要弄明白這件事。
御書房內,騰錦茜在知道杜月香的來意后,坦然回答。
「沒錯,聶中丞的確很早就有離開御史台的念頭了。」
之前她不說,是因為答應聶席郎暫時保密,免得影響御史台的氣氛,現在既然是聶席郎親口要杜月香自己來問的,那麼她也就不必再隱瞞,可以大大方方的說了。
「什麼?」杜月香瞪大眼,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這事要從前任御史大夫被革職后說起,那時我曾經找聶中丞過來商談,希望他能接下御史大夫之位,但很意外的,他拒絕了。」
「他為什麼拒絕?」
「很簡單,就是對這個環境已經不抱希望了。」騰錦茜也是一臉的無奈。
朝廷的黑暗及腐敗,聶席郎都看在眼裡,但他卻改鑾不了,久而久之,他對官場已經不抱希望,甚至萌生退意。
他太正直了,無法同流合污的情況下只有離開一途,眼不見為凈。
聶席郎當時就表明了辭宮歸鄉的念頭,而且去意堅決,無論騰錦茜如何慰留都無效,讓她挺頭痛的。
最後騰錦茜只能無可奈何地妥協,不過有個條件,她要聶席郎再留在御史台半年,輔佐新的御史大夫步上軌道,半年一到她就放他走。
也因此,聶席郎才會毫無保留的教導杜月香,緊盯著她的學習進度,就是希望能在這剩下的半年裡儘可能的調教她,讓她足以坐鎮御史台,不枉費騰錦茜的託付。
杜月香腦袋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有辦法再度思考。
「半年?那不是快到了?」
算算日子,她進御史台跌跌撞撞也差不多五個多月了,不就等於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是呀,我與他約定的期限就快到了。」騰錦茜從層層堆疊的奏摺堆最底下拉出一份奏摺。「他的辭官奏摺已經壓在我這兒快半年了,只差我硃筆批閱而已。」
御史台直屬於皇帝,獨立於所有宮中機構之外,而御史台里的官員進退也並非由吏部管理,向來是皇帝說了算,或者經由御史台主及中丞直接向皇帝引薦新人入台,只需皇帝點頭認可,因此聶席郎的辭官奏摺也是直接呈給騰錦茜,沒有再經過其他機構。
「別答應他,拒絕他!你是皇上,只要你說個不字,他又怎能違抗皇命?」杜月香一時情急,竟開口提出了任性的要求。
「但我已經事先答應他,現在才來反悔,不就一點誠信都沒有?」騰錦茜雖然也覺得失去聶席郎很可惜,但她還是得信守承諾。「君無戲言,我不能反悔,除非他自己主動將這份辭官奏摺拿回去。」
「可是……」
「強摘的瓜不甜,聶席郎早已萌生去意,勉強將他留下,他只會對現況越來越絕望,對他和我們都沒有好處。」騰錦茜理智且泠靜的分析。
杜月香臉色慘白,再也說不出話來。
「你現在要嘛就放棄他,別再對他有任何奢想,要嘛就最後放手一搏,看能不能讓他為了你回心轉意留下來,雖然我覺得後者的機會大概是微乎其微……」騰錦茜並不怎麼抱期望地建議,因為聶席郎真要改變心意,早就改變了,都到了這樣的節骨眼,看來是大勢底定,沒有轉機了。
聽了騰錦茜的建議,杜月香惶亂無措的心還是沒有半點想法,只感到很沉、很悶,甚至是隱隱抽痛,難以呼吸。
他連喜歡她都不願意承認了,她還有什麼籌碼能讓他回心轉意,為了她而留下來?
聶席郎辭官即將離開御史台的消息,不到半日御史台所有的僚屬就都知道了。
眾人十分緊張,因為聶席郎就等於御史台的另一個頭頭,在正牌頭頭尚不可靠的情況下,要是連他都走了,御史台不知道會不會垮?
「你們擔心什麼?御史台不會垮的,就算沒有我,仍會有新人來遞補,一切還是能正常運作,別自己嚇自己。」聶席郎在眾僚屬一同前來想說服他別離開時,淡淡的這麼回答。
眾人見聶席郎態度堅決,看來沒有轉園餘地了,也只能無奈散去。
而杜月香從宮裡回來后,就意志消沉地待在自己的書房裡,沒再去找聶席郎。
兩人之間的氣氛非常微妙,像是繼續冷戰,又像是兩人都刻意避開談論他即將辭官的問題,深怕只要一提起,或許某些平衡就會徹底崩潰。
杜月香繼續執行她的計劃,神色日漸憔悴,而她的改變他全都看在眼裡,卻只能將擔憂藏在心底,說不出口。
他怕,怕只要自己一開口,早已決定離開的腳步會被絆住。半年前,他以為自己能夠毫無牽挂的離開御史台,回到家鄉,卻沒想到事情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樣簡單,他終究還是心生牽挂。
她為什麼要出現?如果沒有她,此刻的他就不會感到掙扎猶豫,無法冷靜……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杜月香與聶席郎之間的僵局持續著,眼看距離聶席郎離開御史童之日越來越近,杜月香旁徨的心也越來越焦慮。
兩人真要這樣無視於彼此,直到分別那一日到來?
不,就算現在怎麼做都無法挽回一切,她還是要努力到最後,不能如此輕易死心!
杜月香終於打起精神,在夕陽西下眾人正準備離開御史台的時刻,進到聶席郎的書房裡,主動打破兩人間冷凝已久的氣氛。
「聶中丞,我有話想對你說。」
聶席郎一愣。「什麼話?」
「你就快離京了,我想咱們同僚一場,我還受到你不少幫助,應該表示點心意,明日正好休假,午後我想在我府里擺桌簡單的酒菜幫你餞行,你肯賞臉嗎?」她努力漾起一抹笑,像是已經釋懷了的淺笑。
她在強顏歡笑,以為他看不出來?
聶席郎不由自主的感到心痛,他寧願她怒氣沖沖地吼他、罵他,也不想見她這麼勉強自己。
他終究無法決絕到底,斟酌了一會兒還是點頭了。「好。」
這是最後一次,明日之後,他不會再讓自己的心因為她而產生任何動搖,她再也不能影響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