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柳兒，我們到了。」

蒼喚了幾次，柳兒都沒有反應。他伸手在柳兒面前晃了晃，柳兒直愣愣的睜著眼，好像沒看到。

該不會是嚇呆了吧，蒼記得自己下降的速度沒很快啊。

「柳兒……」蒼輕輕推推他。

眨眨眼，柳兒迷惘的看向蒼。

「……蠢蠢欲動。」

「什麼？」

柳兒張開手，感受空氣從指縫間流過。「腳下的土地，吹過身邊的風，好像要對我訴說什麼……啟智以來，我一直一直努力聆聽，可就是聽不清晰……」

柳兒抬眼，長長的睫毛在風中輕顫，蒼的心頭一悸，他捧住柳兒的臉，說：

「樹妖擁有連龍族都不能及的智慧，就算是歷史久遠的狐妖一族，也不能跟宇宙天地億萬年累積的記憶相比。柳兒，你現在還太早，等到有一天，歲月密實了你的年輪，你就可以聆聽這些記憶。」

「現在，我們該走了。我們已經快到了紅狐族的領地。」

柳兒點點頭，垂下長睫，輕柔一笑。「走吧，蒼大哥。」

總有一天，他會聽見那些聲音，現在，最重要的是紅雲哥。

紅狐族的領地在兩座高山的陰影中，蒼帶著柳兒，走下兩山間的豁谷。

「還有一段距離，」蒼解釋道，「直接飛到門口太不禮貌了，所以我們必須用走的過去。」

「嗯嗯！」柳兒記下。

山谷的路崎嶇不平，對人類來說，絕對不算好走，但這兩妖一個天生是操控靈氣的高手，幾乎足不點地，動作行雲流水的像走在平地，而一個是跟自然融為一體的樹妖，崎嶇的道路對他而言根本不存在。蒼原本還想抱著柳兒走，不過看柳兒好像完全不在乎腳下踩的地是平是陡，一點也不落後的跟在他身後，他欣然的笑了笑。

蒼知道，柳兒的外表雖然柔弱，但他可不是弱不禁風的花妖，是堅韌又堅強的柳樹。

山谷底下有條像是天然形成的石穴，石穴又黑又深，不知道會通向何處。

「這是入口。柳兒，跟緊我。」蒼深吸一口氣，將藍角跟身上的鱗片收攝入體內，雙眼也恢復原本的墨黑色。

「好。」柳兒抓著蒼的衣袖，跟著蒼走入石穴中。

樹妖的視力本來就差，在黑暗中更是幾乎等於零，柳兒只好閉上眼，用內覺去感應四周。

周圍的岩石發出一絲絲若有若無的靈力，柳兒才知道，這石穴不是天然生成，而是紅狐族用法術辟出來的。

石穴中布滿了結界，若是沒有蒼帶路，一般生靈根本進不來。

內覺感應出的蒼，是一團發著耀眼青光的龍形光團，在閉著眼的黑暗中，柳兒覺得，身前的光團就像夜裡的燈籠，引領著他。

就算要這麼走到地獄中，柳兒也毫不畏懼。

前方又出現四團紅色的狐形光團，蒼的腳步一頓，柳兒睜開眼，見到一片開闊明亮的景色，他們已走出了石道。

四名狐族男子交叉手中的長矛，擋住他們的去路。

「無禮之徒，竟敢擅闖紅狐族領地！」其中一名男子厲聲道。

蒼拉著柳兒微微退了一步，「虯之蒼。請讓我見你們族長，是關於紅雲的事。」他挺直腰，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情。面對生性驕傲的狐族，若是放低姿態，只會讓他們瞧不起。

柳兒看了蒼一眼，見蒼朝他點頭，也說道：「柳妖柳兒……」再來他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狐族男子揚揚眉，漫不在乎的說：「前輩以為族長大人會見您？」

蒼臉上沒有任何錶情，躬身道：「請通報。」

狐族男子輕哼一聲，跟同伴對看一眼，心不甘情不願的入內通報。無論是誰，如果他沒表現出敵意，就必須為他通報，這是紅狐族的規矩。

三對充滿敵意的眼睛瞪著他們，長矛白晃晃的刀尖看得柳兒內心發毛，樹妖本能的對鋒利的金屬武器感到畏懼。

柳兒不知道三妖的敵意是因為他們不請自來，還是因為蒼，他也不懂得問。

四周小橋流水、花團錦簇的美麗景色，在這緊張的氣氛下，柳兒根本無心去看。

很快的，通報的男子就回來了。

他冷笑道：「族長不肯見前輩，前輩請回吧。」

蒼眉頭一皺，沉聲說：「紅雲被凌雲派的道士抓走了，我來請求你們紅狐族的幫助，性命攸關，麻煩你再通報族長。」

「不，族長已說過不見。前輩請回。」男子比了個請的手勢。

「就算他兒子會死，也不見？」蒼的臉色微慍。

「族長說了不見，我就不能再為您通報。前輩請回！」不能說紅狐族絕情，只是以他們這麼高傲的性子，實在不能接受叛出族群的紅雲的存在，沒追殺紅雲已經仁至義盡了，怎麼可能還會出手救援。

「很好！很好！不見是嗎？」蒼連道了兩聲好，他兩眼射出金光，把柳兒護在身後。「那就別怪我了！」

金藍的色彩取代蒼眸中的黑，一股強勁無匹的威嚴氣勢從他身上發出，前方四妖被逼得不禁退了幾步。

柳兒被蒼護著，感覺不到他身上發出的威勢有多恐怖，要不是這四名狐妖意志夠堅定，早就落荒而逃。

「前輩……請住手……您這樣只會……只會讓我們紅狐族更看不起您。」男子斷斷續續的說，在如此強大的威勢面前，他能開口，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哼！你們紅狐族向來看不起我虯，我又何時在乎過！」蒼冷哼一聲，隨著這聲冷哼，四妖的胸口像被重槌捶下，體內血氣一陣翻攪，差點吐血。

「我只要你們幫我通報族長，並不想為難你們。」

四妖咬緊牙關，不再吭一聲。

狐妖族的骨氣，蒼向來是很佩服的，他真的無意為難他們，但為了紅雲，他不得不再放出更大的氣勢。

幾乎要化作實質的強大氣勢壓彎周圍的草木，遠一點的小橋庭院坍落了些石塊，一波波的氣勢在空氣中刮出低沉的吟鳴聲，這下四妖再也站立不住，癱軟在地，狐耳跟狐尾都現了出來。

柳兒在蒼身後看的心驚膽跳，蒼竟只憑著自身的威勢就逼得四妖現出原形，虯龍之脈的能力果然強大。

「蒼前輩，不用如此欺負幾個小孩子吧？」一名身穿華服的女子憑空出現，蒼一見到她，立刻收起了自身的威勢。

「夫人！」四妖朝女子屈膝半跪。

女子的樣貌極美，身段玲瓏、凝脂玉肌，帶媚的鳳眼與紅雲有幾分相似。

「紅夫人，我也是不得已，請您見諒。」蒼抱拳道。

「也罷。」女子一揮袖，嘆道：「前輩對紅狐族來說，實在稱不上什麼好客人呀！」

看來紅狐族真的很不歡迎蒼大哥，柳兒心想。

「真的很抱歉……我是為了紅……」

女子不等蒼把話說完，就說道：「我那傻孩子被凌雲派的道士擒住了是不？他們抓他來要脅你？」

蒼捏緊拳頭，臉上悲痛之色一閃而過。「我連累了紅。」

女子垂下眼瞼，笑得無奈。「是那孩子自己選擇的，他自願選擇走艱苦的路，背棄族群，跟隨著你……我曾試圖勸止，但如果他跟著你能幸福，我著做母親的又有什麼話好說呢？」

女子的聲音不慍不火，沒有任何責怪之意，但蒼還是慚愧的低垂下頭。

他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保護紅，他願意費盡一切心思疼寵他，可是他的紅雲，同樣也願意挺身護在自己面前。蒼痛恨自己，痛恨需要讓紅雲保護的自己，若他擁有龍的力量，就不會讓他身陷險境。

蒼捏緊的拳頭微微顫抖，女子搖搖頭。

「我以前說過了，你錯，就錯在你只是虯獸之體，而不是龍。」女子揮手遣下四名守衛。

「進來吧，兩位客人。我以紅雲之母的身分讓你們進去，但族長願不願意施以援手，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了。」

顫抖的拳頭放了又握，蒼朝紅雲的母親感激的一揖。

「謝謝……」

女子喚了名侍者，領他們到客房休息，她自己先去找紅狐首領。

長著狐耳狐尾的小侍女領著他們穿過迷宮般的門院迴廊，一路上柳兒緊張的目不斜視，只敢看著不發一語的蒼。

「兩位前輩，請。」侍女拉開紙門，裡面是間布置典雅的小房間，房間中央有一組紅木桌椅，柳兒一看就知道這些布置都是實物。

紅狐族的領地究竟有多大呢？柳兒心裡疑問。

要知道實物傢俱很占空間，大多數的小妖族群落，因為領地有限，所以幾乎都是使用幻象來布置、架設居所，只有像紅狐族這樣的大部族，才有能力佔領廣大的土地並大費周章的買進人類傢俱。但這也跟狐族愛好享受的個性有關。

另一名侍女端了茶具跟茶點放在桌子上，然後馬上又抱來一套全新的衣物。「兩位前輩，請先用些茶點，換件乾淨的衣服，我們族長很快就會請兩位過去。」這名侍女外貌上看起來只是個十來歲小姑娘，用稚嫩清脆的童音說出這麼恭謹的話語，聽起來有點不搭調。

「我不用換衣服，謝謝你。」柳兒推辭了侍女遞過來的衣裳。他身上的衣服是以自身靈力化形而成，塵埃不染，就算破損了，也會自行修補，柳兒覺得這身衣服穿得很舒適，不想麻煩紅狐族他們。

「柳兒，這是紅狐族的規矩，主人會招待客人換上乾淨衣物，不換就是不禮貌。所以你就換上吧！」蒼解釋道。

紅雲族雖然不歡迎蒼，但來者就是客，基本的待客禮儀還是不能少。

柳兒明白的點點頭，收下了衣服。

「請兩位前輩好好歇息。」侍女們幫蒼跟柳兒泡好熱茶，便躬身退下。

蒼端起茶杯，看著杯中金澄的茶液，再度陷入了沉思之中。

當初他剛跟紅雲認識時，紅雲的母親紅月對他的態度還算友好，蒼一直不明白，他跟紅雲在一起，紅月卻是最激烈反對的一個，還不惜以整個紅狐族威脅紅雲。

今天再次見到紅月，聽了她那番話后，蒼有點了解紅月反對的原因了。

因為他不是龍。

擁有龍的血脈，卻還沒有龍的實力，懷璧之罪，他必會受到人類跟妖類的覬覦追殺。

紅跟著他的這些年月，哪一天不是提心弔膽，哪一天沒有擔心過身邊的同伴受到自己的牽連。既堅強又美麗的紅雲，他是如此愛他，卻無法讓他過著安定的生活。

紅月就是擔心這點，所以才大力反對他們在一起的吧！

蒼思索著過去的種種，又想到了被凌源派擒住的紅雲。

他的紅……就算犧牲自己的修為性命，他也要救回他……

柳兒抱著紅狐族的衣物，獃獃的看著沉默的蒼。蒼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柳兒體貼的不願打擾他。

可是……

柳兒看看手中的衣物，又看了看陷入自我世界中的蒼，困惑的皺起秀眉。

……這堆衣服……要怎麼穿？

樹妖沒有穿衣服的問題，或者是說，根本沒有衣服的概念，他們身上的衣物就像樹皮，化成人形后就穿著了，不像鳥獸類修妖者，很少有樹妖會去變換身上的穿著。

總歸一句話，柳兒除了知道手裡的東西是「衣服」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使用。

柳兒也知道獃獃看著不是辦法，他抖開手裡的衣物，仔細研究它的構造。

這套衣服跟自己還有蒼大哥紅雲哥身上穿的有些不同。柳兒身上的服裝會自然隨著人類時代的演變而變化，蒼跟紅雲要為了不在人類社會顯得格格不入，當然也會穿著跟人類一樣的衣服，但深居山中的紅狐族，自然沒這顧慮，於是創造出族群特殊的服飾。

柳兒回想之前見過的紅狐族成員……入口的守衛穿著武士的裝束，跟這件不一樣，而紅雲哥的母親還有侍女們穿的是女子的服裝……完全沒有可以參考的。

柳兒犯難了，他又不好意思為了這種事叫喚蒼，只好繼續盯著衣服研究。

……這條帶子要綁在哪裡呢？

蒼回過神，就看到柳兒小臉皺成一團，聚精費神地盯著手中的衣服看。

真可愛，蒼忍不住輕笑出聲。

「柳兒，怎麼啦？」蒼笑問。

柳兒眨眨眼，衣服舉到他面前。「柳兒不會穿。」

紅狐族的服飾對第一次穿著的人來說的確有些難度，蒼很抱歉自己竟然沒注意到。進到紅狐族之後，他一直在想自己的事，有點冷落柳兒了，心裡很是內咎。

「很簡單的，蒼大哥教你。」

柳兒點點頭，大眼眨巴眨巴的看著蒼。

蒼笑道：「先把你身上的衣服換下來吧。」

柳兒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怎麼脫？

他沒脫過衣服，也沒看人脫過。一口氣扯下來就好嗎？柳兒心想。

蒼恍然想起柳兒是樹妖。鳥獸之類的妖物，衣服是披在毛皮外的布料，但對樹妖來說，天然化成衣服就是樹身上生成的樹皮，根本沒考慮過穿脫的問題。

「你身上的衣服是天然化成的吧，只要心念一動，就可以脫下了。」蒼說道。

依蒼說的一動念，身上的衣服果然全數收攝進體內，「是這樣嗎？」柳兒什麼都不懂，他一件遮蔽的衣物都沒留下，露出白皙纖柔的赤裸身軀。

墨黑的長發披散在肩膀上，襯得柳兒的胸膛更顯白皙，不盈一握的柔軟腰肢、修長玉嫩的雙腿……眼前的雖然同樣是男子的軀體，但蒼還是忍不住不好意思地別開眼。

真是的，紅不是教了他很多嗎？怎麼這麼基本的事沒教呀！……蒼心裡無奈。

「柳兒，你先……把褲子穿上。」唉，他錯了，他不該要柳兒脫衣服的。

柳兒從紅狐族的衣物中找出長褲，偏頭看了會，將兩腳套入褲管。

蒼看了一眼。「反了。」

「喔！」柳兒手忙腳亂的重新穿好。

蒼想起當年山豬妖黑石剛化形時，拿到他給的人類衣物，也是穿的這樣亂七八糟的。蒼懷念的揚起溫笑，心無雜念，拉過正在跟褲帶纏鬥的柳兒，溫聲說：

「來，蒼大哥幫你穿。柳兒要仔細看。」

「好。」柳兒點頭。他很聰明，一看就會。

蒼細細幫他結好褲帶，抖開上衣，拉開一邊的衣袖。「柳兒，手穿進來。」他輕拍柳兒的左手。

柳兒伸手穿過衣袖，手臂摩擦衣料的新奇觸感令他眼睛一亮。

套上衣服時，蒼注意到柳兒光滑的背脊縱橫布滿大小不一的傷痕。傷口結珈成木褐色的痕迹，這是木行妖物受傷特有的現象。

「柳兒，你的背……」蒼聽柳兒說過他幫他擋了些五行追雲箭，但柳兒形容時神色平靜，他沒想到竟是那麼嚴重。

「怎麼了嗎？……喔，那個啊，一點也不痛。」柳兒溫笑道。

「不痛……不代表沒有受傷。」樹妖就算被卸下條臂膀，也不會疼上一分。如果柳兒皺皺眉頭，蒼心裡或許還會好過點。柳兒單純不會說謊，他是真的不痛，但這樣反而讓蒼更心疼。「柳兒……對不起……是蒼大哥沒用。」他保護不了紅又連累了柳兒。

小小的背脊上，滿布著難看的疤痕，小小的臉上，是一點也不在乎的溫笑，樹妖看似脆弱，卻如此堅強。頭頂著天、腳踩著地，手伸得高高的，屹立不搖。柳兒纏在他身上的柳鞭，雖然已經鬆開，但勒緊的印痕，已經留在蒼自己也沒察覺的地方。

「不會呀！」柳兒搖搖頭，「蒼大哥很強很強，紅雲哥很強很強，柳兒有一天也要變得很強很強！」強到足以留住身邊的妖們、人們。

蒼輕撫柳兒的小臉，笑得溫煦。「你會的。」而他，也不能輸給柳兒！

柳兒眨眨眼，柔軟的長睫毛，一扇一扇的，輕拍蒼的手指。

「蒼大哥，後來呢？」柳兒舉起右手，「這隻手該怎麼辦？」

蒼失笑，抖抖右手的袖子。「穿過這裡。」

兩手穿過衣袖后，蒼幫柳兒把領子拉好，扣上盤扣。「大部分的衣物穿法都差不多，兩手穿過衣袖，扣好扣子，注意正反面……」蒼仔細的講解著。

扣好盤扣，蒼系起衣衫上複雜的綁帶。紅狐族的衣服就是這些帶子麻煩。

蒼仔細的綁著衣帶，一絲不苟地每個都要綁得又正又整齊，柳兒垂眸，看著他剛毅的面容上露出專註的神情，微微異樣的熱度浮上臉頰。

柳兒摸摸臉，這是蒼大哥剛剛摸過地地方。

他生病了嗎？……可是樹妖應該不會生病吧。

……蒼大哥。

張口，不知怎麼地，柳兒卻喚不出聲。

臉上微微的溫，微微的甜，微微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