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怎麼身上都是傷?」蘇幼容關心地問。
「前幾天摔車。」
「有沒有去醫院仔細檢查?會不會腦震蕩,或者骨折?」
「有照過X光,我自己沒那麼細心,聯想到那麼多,不過,夏……呃,醫生有幫我看過,沒有腦震蕩,沒有骨折。」賴品柔對著蘇幼容笑。
怎麼可能笑得出來?蘇幼容沒有放心,反而更憂心,打量著她。
她還是在笑。
「賴皮,你沒事嗎?」
「沒事呀,快結痂了。」
「不,姐問的不是摔車的傷,繁木打手機連絡不上你,他打到我這兒來,也告訴我剛剛在他公司發生的事……」賴品柔瞄著手機,未接來電已經突破兩位數,其中一個名字最最刺目,幾乎害她的雙眼感到酸澀。
她想也不想,直接動手——
夏繁木?
刪除連絡人。
您確定要刪除這個連絡人?
確定。
已刪除。
刪除他的名字,以及,那顆心。
「哦,沒事呀,反正又不是沒遇過,哈哈,我經驗豐富嘛!」賴品柔故意笑得誇張,想證明自己無所謂。
「真的嗎?」
「只是覺得自己有點蠢,連續被騙兩次……我就說嘛,放著溫柔美麗的女人不去追,跑來追我?絕對是有問題,我早該察覺,怎麼那麼笨、那麼遲鈍,還會慢慢相信……」
相信他是喜歡她的。
笨蛋賴品柔,他不是真的對你好,那只是演戲。
你和他一起經歷的那些,只是一場戲……
賴品柔好想大聲笑。
笑自己好獃,笑自己在他的面前,像個傻子。
「他也真是委屈自己,明明就不喜歡,還要裝出一副迷戀的樣子,說不定他親我的時候,心裡直作嘔呢……」咬得發紅的唇,扯開一道上揚的笑弧,努力地、嘲弄地。
在笑弧的旁邊,滾落一顆水珠,綴在下顎,越來越多,一顆、兩顆、三顆……再也斷不了。
她臉上還在笑,卻又同時狼狽在哭。
蘇幼容很心疼,抱著她,輕拍她的背。「別哭……」賴品柔摸摸臉,摸到一手水濕,才知道眼淚正洶湧淌下。
「……我不是難過才哭,而是難堪,我覺得好丟臉,好生氣……」她仍然嘴硬,不願承認那些淚水,是因為心痛。
只要不承認,就能假裝自己沒事,就能假裝,自己沒有受到傷害。
「……我寧願他直接回手,和我打一場,也不要他用這種方式……」這種完全擊垮她的方式,讓她一敗塗地,無力反擊。
燠熱的盛夏來臨,六月畢業季,賴品柔半工半讀的生活習慣,終於告一段落。
白天上班、晚上上課,蠟燭兩頭燒的忙碌,隨著她的畢業,空下一大半的時間,讓她鬆了一口氣,開始好好整理行李,準備搬回家住。
體能館的工作,五月已經口頭請辭,昨天是最後一天上班日,郝院長曾提議要升她當正職,被她婉拒,她笑笑地說:「突然好想家,我想回去,在住家附近找新工作,最好是錢多、事少、離家近,每天回家吃晚餐。」郝院長不好再勸說,只能塞給她一個小紅包,祝她一路順風。
她的行李不多,兩三個紙箱就足夠了,封上膠帶,預備宅配回家。
桌上另外一箱,裝著要退還的東西,郝院長送的紅包,裡頭的一萬兩千塊,她一起放進紙箱,躺在夾鏈袋旁邊,袋裡的鑽石仍舊閃耀。
她毫無留戀,唰唰三條膠帶,封死箱口。
寄完宅配,她去了傅冠雅娘家,交付租屋處的門禁卡和鑰匙。
「賴皮姨姨要回家了,以後不能常來找蜜蜜玩,賴皮姨姨最最捨不得你了,好想把你一起帶回去哦——」賴品柔和蜜蜜正在十八相送,蹭著娃娃粉嫩的臉蛋,難分難捨。
「沒有打算留在台北找工作?」傅冠雅端來一杯茶,遞給她。
「沒有,一直都準備好,畢業就回去,台北物價好貴,要不是你的幫助,讓我省下租屋費,我恐怕一餐只能花三十塊。」
「你幫我顧房子,我沒付你薪水,才應該跟你道謝。」
「嘿嘿,那我們算打平了,不要謝來謝去啦。」
「小賴,你的樣子……看起來好疲倦?」黑眼圈都出來了。
「有嗎?果然半工半讀好累哦……我回家第一件事,要狠狠睡一個禮拜,除了起來吃飯和尿尿外,絕不離開那張床!」
「原來是累壞了,的確該好好休息,你瘦好多。」
「我本來就吃不胖,少吃個一餐,能減一公斤。」
「等你過了三十歲,看你還有沒有本事說這種話!」真是女性公敵!
兩人閑話家常著,一如當初,共住同一屋檐下,情同姐妹的輕鬆。
可是傅冠雅總覺得,活潑的賴皮小姐,似乎降低了百分之五十盼的活力,笑得……少掉她印象之中,純粹的無憂無慮。
「雅雅姐,你和田先生再婚的日子……遙遙無期哦?」
「……嗯,可能要長期抗戰,我媽的態度不是很同意……」
「等你們結婚時,一定要通知我,我會上來參加,雅雅姐,加油!希望不是十年後。」她只能給傅冠雅默默支持。
之後,傅媽媽返家,要留賴品柔吃飯,她還要跑一趟蘇家,因而婉謝。
道完再見,賴品柔直奔蘇家,趕上了晚餐時間。
「姐,你真的不跟我回家一趟嗎?媽很想見你,見一面就好,一面她就滿足了,她不會逼你喊她「媽」,也不會要你改變現況,拜託啦。」
吃完飯,賴品柔不忘初衷——找到蘇幼容,帶回去見媽媽——仍然企圖說服她。
「賴皮,我現在還沒決定好……或許,再過陣子,我會樂於見她……」蘇幼容歉然淺笑,答案並沒有改變。
她不曉得,應不應該去見生母,也不曉得要用什麼態度去見。
賴品柔嘟唇,嘴都翹起來了:「過陣子……不知道是多久以後了。」
她的表情逗笑了蘇幼容。
可是,在同一時刻,蘇幼容又覺得,眼前的她,已經不一樣了。
她只哭過那一次。
聲嘶力竭,淚流滿面,像個失去一切的孩子,痛苦,無助,用蘇幼容不曾見過的失控,啜著劇痛的哀號……但那之後,她沒在任何人面前哭,又恢復成率性的「賴皮小姐」,精力旺盛、有話直說、正義感充足,趕著上班,忙著上課——她還是笑著、鬧著、常常跑來找飯吃、和爺爺鬥鬥嘴,你來我往個四五句,而且……絕口不提夏繁木。
彷彿生命之中,這號人物從沒有存在過。
她摔車的傷早已痊癒,然而蘇幼容知道,劃在心裡的傷,被深深藏起,不輕易示人。
蘇幼容情願她把夏繁木的名字掛在嘴邊,天天罵、日日詛咒,想到就拿出來啐兩聲,也不要她用沉默,假裝自己遺忘。
偏偏蘇幼容不敢提,怕撕開「夏繁木」這道傷,會讓賴品痛得大哭。
夏繁木倒是每天固定一通電話,向蘇幼容詢問她的情況。
「姐,答應我,你不要考慮太久,哪一天突然想見她了,心動不如馬上行動,叫我上台北來接你,搭夜車我都趕過來。」
「好。」
這一夜,蘇幼容送走了賴品柔,目送她踏上返鄉之路。
這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她是打從心裡喜歡她,也是真誠的捨不得。
希望回到那純樸的小鎮,在父母家人的身邊,能治癒她內心的傷,重新幫她蓄滿力量。
希望下一回見面,可愛的「賴皮小姐」能再度復活,笑容如朝陽,不帶半絲陰霾。
蘇幼容在心中不斷祈禱。
回到屏東小鎮,已經一個月,賴品柔只忙著兩件事吃,睡。
和豬一模一樣的生活模式。
好累,怎麼都睡不飽,黑眼圈只有越深,完全沒有變淡。
明明努力吃,體重還是往下掉。
她回家后兩個星期,她爸媽終於看不下去,不能放任她腐爛,開始每天逼她運動——半小時的公園快走,要強壯她的體魄。
結果,她運動回來,洗完澡,睡得更死。
要振作,她知道,必須開始準備找新工作,生活要忙碌,才沒有閑工夫胡思亂想……可是,被窩像個溫暖的殼,殼中不會有傷害、不會有欺騙,更沒有謊言,她好想縮進裡頭,別再出來……「明天,明天一定要振作!」
然後,明天的志願,就是「明天一定要振作」,無限迴圈……鬧鐘聲響起,又到了運動時間,賴品柔用盡最大的毅力,逼自己爬出「被窩殼」。
捉捉亂髮,打個呵欠,她慢吞吞踱出房間,要去刷牙洗臉。
行經客廳,只覺得那裡好熱鬧,大概是電視聲吧,她沒多留神,轉進廁所,擠牙膏,漱口……冷水洗了滿臉的濕,毛巾胡亂抹抹,她走出廁所,轉往廚房覓食。
眼角餘光瞄向客廳一眼,人數有點多,她沒多留意,收回視線。
電鍋里有保溫的大肉包,她拿出來,先咬一大口。
牙齒深陷包子皮里,卻突然僵住,雙眼瞠大無比——她奔出廚房,這一回仔仔細細看清楚,客廳里,難以置信的畫面!
「姐——」賴品柔忘了控制音量,喊得好大聲。
她嘴裡的「姐」,不是隔壁的王大姐,不是對面的麗美姐,而是流有一半血緣的——蘇幼容。
蘇幼容出現在她家客廳,旁邊坐著她媽媽——那位正哭得唏哩嘩啦,根本喪失語言能力的賴太太。
「賴皮。」蘇幼容輕聲喚她,笑靨清妍美麗。
「你、你、你怎麼來了?你想通羅?你沒跟我說呀!我去接你呀!」賴品柔一整個亢奮,嘴兒咧開開,幾乎要尖叫了,而她也確實做了。
「想給你個驚喜……」
賴品柔一把緊抱蘇幼容,又叫又跳。
「明明是驚嚇呀!」而且是高興的驚嚇!
「是繁木……說服我來。」蘇幼容說,明顯察覺到賴品柔渾身一僵。
方才還很活躍的細胞,突然全數壞死一樣。
沒給賴品柔太多反應時間,外頭傳來開門聲,還有她爸爸高揚的語調:
「夏先生,你那輛車超級稀有,全台灣沒幾輛——」後頭哇啦哇啦,長串讚美,什麼流線車體、減低風阻,什麼直列六缸引擎,什麼四驅霸王……賴品柔完全有聽沒有懂。
但,接下來的聲音,她聽得一清二楚。「找個時間,我載伯父去逛逛,試試它的性能。」「好呀好呀!」身為車痴的賴爸爸雙眼發亮。
兩個男人相談甚歡,重回客廳。
「繁木也一塊兒來了。」蘇幼容在她耳邊,低語道。
她知道!她聽見他的聲音了!
「你們兩個聊車聊個不停,先坐下來吧。」賴媽媽還在哽咽著,可是臉上笑容沒停過。
「夏先生,我兩個兒子你見過了,還有一個女兒,整天都在睡懶覺,我跟你介紹一下,品柔,過來。」賴爸爸很熱絡,揚手招來賴品柔。
賴品柔不情不願,鬆開環抱著蘇幼容的手,暗暗吸氣,轉身走向父親。
夏繁木的雙眼,從一踏進門,看見她出現,就不曾由她身上移開。
他看著她。
即便她不瞄他半眼,他仍是看著她。
忍住,都忍了那麼久時間,不差這一天。他告訴自己,不可以冒然伸出手,去把她撈進懷裡。
「我與她認——」他噙著笑,正要回答。
「夏先生,幸會。」賴品柔丟下一句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