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想來想去,買個小丫頭當童養媳似乎是不錯的選擇,從小教養她成為元家未來當家主母,還能和見子培養感情——就像他和亡妻一般,多美妙!
就這麼剛好恩人託孤,好在是女的,男的他可就頭大了。
元啟天從懷裡拿出一張白紙,「喏!想不想吃很多飯?」
「想!」小娃兒用力點頭。
「那你在這裡畫押……就是蓋指印,來!」他拉起小娃兒的手。
不要說他欺負小孩啊!他孩兒很優秀的,就是受傷后性格丕變……他相信假以時日,他的乖兒子走出陰霾,依然是那個謙卑有禮的好孩兒的!
一旁目睹如此無恥行徑的黑衣少年只是扯了扯嘴角,撇過臉當作沒看到。
蓋手印就能吃飯,真好!小娃見很開心地蓋了好幾個指印,幾乎把那張寫了一堆黑字的紙蓋得滿滿的。
「好好好,夠了!」感受到她對吃飯的強烈願望,元啟天收起那張沒良心的「賣身契」,指了指坐落在別苑的唯一一棟小樓,「這裡就是你以後住的地方,裡面住著我兒子,以後就是你夫君,你們要好好相處。」
「夫君是什麼?」可以吃嗎?她簡直要滴出口水來地問道。
想她娘早死,會問這問題也不奇怪,元啟天繼續笑得和藹可親,「就是你要禮讓他、敬愛他、尊重他、忠於他的人,只要你做好這些了我不只給你吃很多飯,還有吃不完的糖葫蘆和紅豆包,你想吃什麼就有什麼!」
小丫頭不只滴口水,雙眼越發閃亮,背後若是生著狗尾巴,此刻必定快樂得左右搖擺。元啟天這一瞬間竟然感到一絲心虛和愧疚,但很快地就被他拋到腦後,他笑得簡直背後散發佛光,鼓勵小娃兒往小樓走。
「去吧去吧!」他像站在雷池邊,生怕誤闖龍潭虎穴,而原本想開口說些什麼的黑衣少年,最終仍是選擇站在主子這邊,沒說話。
小丫頭不疑有它,快樂地奔向能給她很多很多飯吃的「夫君」身邊,頭上兩顆包子似的發譬隨著她蹦蹦跳跳的奔跑動作上下晃著,猶如小小羊兒,奔向了那虎口……
元啟天擦了擦額上的冷汗。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大不了,他好好善待這小兒媳婦也就是了,官家千金、名門閨秀有的,未來她一樣也不會少!這麼說服著自己,立刻邁開心虛的步子,準備腳底抹油……
砰!
「滾出去!」困獸般的怒吼,依然是這麼地教人心驚膽戰。
看來他的寶貝兒子身子復原得差不多了,瞧他的怒吼多麼中氣十足啊!元啟天拍拍胸口,一臉欣慰,卻拉著黑衣少年縮到草叢后,開始替小不點祈禱。
這個兒孫自有兒孫福嘛!他這個做長輩的當然是不要插手太多比較好,是吧?
阿爹說,做人要守禮,不可冒失。所以明冬青抬起粉綿綿的小拳頭,叩叩叩地敲了不太響的三下,然後推開門。
門內黑抹抹的,有一股混著藥味的檀香氣味。
一塊龐然大物飛過明冬青頭頂,砰地砸碎她身後花園裡的盆栽。
「滾出去!」
少年的嗓音干啞粗厲,實在不太好聽。像她阿爹的聲音就很好聽!——這是小丫頭第一個想法。至於身後破碎的花盆,並沒有讓她感受到太大的驚嚇,平常人可能會因為自己腦袋差點開花而嚇出一把冷汗,但小丫頭實在太矮了,就算再多長三顆頭,那硯台都未必砸得到她,所以壓根沒放在心上。
半卧在太師椅上的元胤昀原本有些詫異被打開的門外竟是空無一人,接著才發現原來這回來找罵挨的是個矮冬瓜!
明冬青先是看到太師椅上的黑影,沒怎麼分神注意,怪大叔說「夫君」是給她食物吃的人,可食物在哪兒呢?她張大眼開始搜索房子里可能會有食物的地方,很快地鎖定了房間中央的大圓桌,各色漆盤不就盛滿了各式瓜果甜品?
她立刻雙眼發亮,嘴角幾乎要淌出口水來,瞪瞪瞪地蹦到桌邊,嘿咻一聲爬到椅子上,抬起手,這才想起自個兒踩在人家地盤上,好像不該這麼大刺刺的,終於遲疑地看向太師椅上的黑影。
以前在太守府,她根本不需要問下人哪些東西能動、哪些不能動——除了阿爹書房裡的東西,因為她屁股挨過板子。至於到別人府上切擾,那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她極少出門,有的只是一年裡偶爾幾次讓奶娘和傭人帶著看廟會或花燈。
「這個看起來很好吃,你要吃嗎?」不告而取是為偷,那她問過了,可以拿了唄?明冬青很快抓了一塊餑餑。
哪裡來的臭小鬼?她當這兒是她家廚房不成?
「你是誰?誰准你進來的?」烏鴉人呢?
這哥哥好凶,是怪大叔說的「夫君」嗎?如果是的話,看樣子不太像會給她東西吃的人耶……明冬青有點擔心了。
明相梧一向是縱容這小女兒多一些,一來她年紀小,二來心疼她一出生就沒娘疼,所以極少要求她什麼官家千金、大家閨秀那套規矩。再加上經歷過圍城飢荒,對明冬青來說,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吃」更重要,亦沒有什麼比吃不到更凄慘。
一想到眼前這個疑似叫作「夫君」的人不給她食物吃,她忍不住直接把手裡的奶餑餑塞進嘴裡,兩頰塞得鼓鼓的,才口齒不清地道:「我叫青兒,你就是怪大叔的兒子嗎?」如果是,她覺得有點悲傷,因為這個叫「夫君」的哥哥好凶哦!明冬青鼓著雙頰,噘著小嘴兒,模樣委屈,卻還不忘努力嚼著嘴裡香甜綿潤的奶餑餑。
好吃!
死小鬼好大的膽子!不回答他的問題,還反問他?
「我管你叫青兒或紅兒,滾出本少爺房間!」
明冬青委屈地扁著嘴,又拿了一塊綠豆糕,免得待會兒被趕出去真的什麼都沒得吃。
「誰准你吃我的東西?」這小鬼聽不懂人話嗎?雖然生氣,可是元胤昀卻驕衿地沒有任何想起身自己動手趕人的打算,他不願意接近陌生人,哪怕只是個小鬼,更不想離開有陰影的遮蔽處。
明冬青跳下椅子,把抓著綠豆糕的手藏在身後,慢慢往後退。
「你幹什麼?」鬼鬼祟祟的樣子,看了就礙眼!
「我在滾出去。」緩緩挪動腳丫子,她還穿著奶娘綉給她的小繡花鞋,上頭兩顆毛茸茸的小球,隨著她每一個活蹦亂跳的腳步輕輕晃動,非常可愛討喜,這也是她最喜歡的鞋子。
一腳正打算往門檻后跨,冷不防卻聽到一陣咕嚕聲,明冬青停下腳步,第一個反應就是低下頭,摸著自己圓滾滾的小肚皮。
咕嚕咕嚕——
嘴裡嚼著綠豆糕,明冬青發現自己並不挺餓,因為在到這裡之前她似乎一直是
吃吃睡睡,她一有意識,第一句話就是喊餓,然後會有個大叔喂她喝熱湯和食物,怪的是明明睡了很久,吃完那些東西她就眼皮特別沉,所以一路上可以說是吃飽睡、睡飽吃,要不就上茅房,現在當然一點餓的感覺也沒有,只是看到食物就會像看到親人一樣,忍不住想飛奔過去……
咕嚕咕嚕——
簡直要響徹雲霄的飢腸轆轆聲響,來自屋內的太師椅上。
黑暗遮蔽了少年羞惱的神情,明冬青心裡立獨升起一股「人飢己飢」的情懷,像看著受傷的小狗狗般朝太師椅走近。
「你幹什麼?」元胤昀聲音里有一絲難以被察覺的驚恐,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明冬青捧起桌上盛著麻花捲的百鳥紋漆盤,贈到太師椅前,「你肚子餓了嗎?」她把漆盤擺在太師椅另一邊,拿了個麻花捲塞進嘴裡,又拿起一塊遞向為了避開她的注視而往後退的元胤昀。
「走開!」元胤昀驚恐地大吼,一掌拍掉明冬青手上的麻花捲,他的動作讓兩人都怔住了。
元胤昀錯愕於自己的粗野惡劣,明冬青則驚訝食物飛走了!
看著小丫頭明顯被駭著的神情,愧疚爬滿他的心,他原本就不是冷血無禮的性格,也已經不是任性愛鬧的黃口小兒了,父親長年在外經商,母親早逝,幼學之年他已經得學習定奪家裡大小事,這養成了他早熟且內斂的性格。
然而,身上的傷讓他一夕間變得憤世嫉俗,父親一點也不顧念他地照舊遠行,更讓他把這股不滿全發泄在每個試圖接近他的人身上。他暗惱為什麼這小不點偏在這時候來惹他?
不知怎麼開口,若是以往他必定會道歉,但現在他仍不顧離開那張自怨自艾的綱,持續抗拒心裡柔軟且善良的一面,他看著小不點慌張的小臉,胸口有些緊……
明冬青緊張地四下找著被打飛的麻花捲,好好的食物要是不見了多可惜!最後她在牆角發現那塊麻花捲,立刻又蹬蹬蹬地跑了過去。
明冬青一遠離,元胤昀便放鬆了,心裡頭和愧疚拔河的力道也減弱,他看著小不點面向牆角蹲著,身體縮成了小圓球,背影像個被爹娘遺棄的小可憐,還被他莫名其妙當成出氣包,現在恐怕是躲到牆角悲苦兮兮地掉眼淚了,真是看得他心更沉,愧疚感更深……
瞧她個兒小不隆咚,什麼也不懂,只知道吃,笨笨呆呆的,他幹嘛跟她過意不去呢?叫賴叔或烏鴉來把她帶走也就是了。
「喂!」元胤昀有些緊張地出聲喊她,眼看她肩膀一抖一抖的,真是哭慘了吧?害得他胸口都有些揪緊了……
明冬青轉過頭,身子仍舊縮得像顆小球,臉頰也鼓鼓的,嘴裡正津津有味地嚼著麻花捲,吃得一臉開心滿足,臉上哪有什麼淚水?依然紅嘟嘟、粉嫩嫩的,讓人好想捏一把。
「米唔唔?」
她想說的是「你叫我」吧?元胤昀感覺額上好像有根筋「啪」地一聲斷裂了,臉頰抖動,「你……你這臟鬼,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是豬投胎的不成?」
他簡直惱羞成怒,雖然氣憤,可是又覺哭笑不得,「連掉到地上的你也吃,不怕得病嗎?」
「唔唔噗嘎嘰!」我有拍乾淨!
元胤昀克制著衝上前賞她一顆爆栗子的衝動。
「快滾出去,不要在這裡惹我心煩!」見她一身粗布衣裳,他心想八成是哪個
傭人的小孩,他現在把她趕出去,好過待會兒被賴總管發現,賴叔討厭小孩,這小不點准要挨皮肉痛!
明冬青想了想,爬起身,又走回圓桌邊,一趟一趟地把桌上所有盛點心的平盤捧到太師椅上。
「你不喜歡吃麻花捲嗎?」她以前也很討厭吃蘿蔔,討厭吃茄子,討厭吃蔥,討厭吃魚……很多都討厭,只愛吃甜食零嘴,不過現在她不討厭了,只要能填飽肚子的她都喜歡。
「那吃奶餑餑或綠豆糕吧,這個也很好吃。」她拿了一塊糖瓜給他。
這小鬼真雞婆!「我要吃自己會拿,你快出去。」
「哦……」看樣子,他不打算邀請她一起吃。小傢伙有點沮喪,垂頭喪氣地轉身離開。
元胤昀也說不出為何心頭一陣失落,但他慶幸至少自己的模樣還沒被小傢伙發現。她一定是還沒看清楚他的模樣吧?如果看見了,早就尖叫著,不用他趕也會連滾帶爬地離開。酸澀又尖銳的苦笑浮現在他年輕的臉上,剎那間所有想把自己孤立起來、所有對世間不滿的念頭又重新包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