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一環扣一環,缺少哪個,就得不到她想要的結果。

想再見勾陳,只好按部就班,心急不來。

至少,能有一絲線索,已經教她好歡喜。

「你不怕……再被狐神所傷?」

正當她跨出門檻,老道長傳來一問。

曦月回首,沒回答,只是咧嘴笑。

笑容,無懼無怕。

雙唇輕揚的弧,似極了振翅的蛾,在撲入火前,最絢麗的飛舞。

江俊心不吃不喝,已經數日。

屋裡,一片黑暗,窗扇合緊,透不入光絲。

屋裡,只有僵坐的身影,孤寂,一動不動。

曦月撬開窗扇,靈巧躍入,擅闖民宅,闖得理所當然。

「江三公子?」

光線入內,突如其來的明亮刺眼,江俊心受不住,捂眼同時,發出沉吼:「滾出去!我誰都不見!」聲音嘶啞難聽。

腳步聲沒往外挪,反而朝她走過來。

「你,是娶了狐精的江三公子吧?」

江俊心眯眸,忍下雙眼刺痛,匆匆掃視她。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窗子打開,就進來了。」她誠實回答,一點也不困難。「我只是來請教一事,問完,我馬上走,不會打擾你太久。」

江俊心滿面胡碴,落魄邋遢,眼睛裡布滿血絲。

他沒應聲,曦月徑自續言:「你是在哪處遇見狐精?她是否曾提及,她家居何方?能告訴我嗎?」

「你要做什麼?!」他瞪著她,警戒防備,眼神倏地一冷,「你……打算獵捕她嗎?!」

江俊心做完猜測,氣憤拂桌,逼近她。

「她都逃走了,你們還想怎樣?!不能放她一條生路?!她又不是惡徒,沒殺人、沒放火,能不能別再胡扣她罪名?!」

曦月沒被嚇著,他的凶神惡煞臉,看在她噙笑眼中,倒顯得可愛。

她伸手,摑了他一掌。

力道不輕,聲音響亮。

「這番話,為何不在火刑那時,跳出來說?」曦月面容認真,卻無責備眼神。

江俊心沒料到會挨了一巴掌,怔住。

痛是不痛,只是反應不及,楞楞轉回臉看著她。

「她那時,等著的……也是這樣的捍衛、這樣的偏袒。你為何沒去?」

「我……」他一時無言,眉宇間閃過痛苦。

她沒插嘴,等著聽他說。

「……我被綁在房裡,無法掙脫。」

家人不許他去現場,再丟江家顏面,寧可將他五花大綁。

曦月翻轉他的手腕,果不其然,腕上條條縛痕,已由紅轉紫。

這男人,沒有說謊。

「若未遭綁,你會去救她?」

「當然!」他不加細想。

曦月神情柔軟,欣慰一笑,低喃:「你比我勇敢。」

「嗯?」

「我曾經……與你遇上相似情況,發現自己心愛之人,竟不是『人』。」

「妳也——」

她點點頭。

「你雖不在現場,多少曾耳聞,當日火刑狀況吧?」

雖不解她何以有此一問,江俊心仍回答:「有,我大哥說……麗妲的同族,在緊急時分,出面救走她。」

「救走她的那位『同族』,便是我所說的……」

「心愛之人。」江俊心替她接下去說,只因她的語尾沉默了好久。

她感激一笑:「這四字,有些難以啟齒……」

「你認為愛上妖,很是羞恥?」

「不,不是,是我沒有資格。我方才說,與你遇上相似情況,但我不像你,遭受眾人阻止,無法趕去救人,我是……自己選擇不去,選擇沒有救他,選擇了……放棄。」

所以,他恨她呀。

恨得咬牙切齒,恨到……不願相見。

「你臉上……寫滿了『後悔』。」和此時此刻的他,一模一樣。

「對,我很後悔。」曦月坦承不諱,忠實地面對自己的悔不當初。

「所以,你詢問麗妲的下落,是為了尋他?要向他懺悔,求他原諒?」

江俊心能想到的,也就只是這些了。

「或許是吧……我有些記不得。」她回以淺笑。

懺悔?請求原諒?可能在某一世里,是她傾其生命,所渴求的願望。

願望,隨時光匆逝,那時的渴求,逐漸地變得稀薄。

仍想見他,仍不放棄尋他,但若真見著了、尋到了,卻不知……要做什麼、該說什麼。

懺悔嗎?

做過的事,早已無法改變,她百口莫辯。

求他原諒嗎?

她也不奢求,他會願意原諒。

「記不得了?」江俊心狐疑打量她。年紀輕輕的女孩,說起這四字,並無說服之力。

「我忘掉了很多事,一件一件,慢慢地……大概腦子裡裝不下太多東西。」她輕敲腦袋。

畢竟,那麼多世的記、經歷,對你而言,是有些吃力。文判曾在她問及「失憶」狀況時,淡淡的如此回她。

這也是為何每條魂魄重新入世,便需滌盡前世種種,背負了太多、太沉,是累贅。文判以嘆息做結。

她也害怕,某日清晨醒來,會不會……連「勾陳」都忘了。

於是,養成了她現在想到什麼,就先去做什麼的習慣。

「你可以告訴我,那隻狐精麗……」麗什麼?

「麗妲。」

「嗯,麗妲,她是否曾透露她從哪兒來?或者,你是在哪處遇上她?任何蛛絲馬跡都行,麻煩你,回想看看……」

總算得到些許線索,曦月難掩愉悅,身形如雀,在密林間快步飛躍。

「我是在朗月峰遇見麗妲。她未曾提過家居何方,只輕描淡寫說,隨父母隱居深山,過著與世相隔的生活。」

江俊心先前的答覆,教她精神大振。

「我若見到麗妲,我會轉告她,你沒有棄她不顧。」她不忍見兩人因誤解而分離。

江俊心苦笑,眼神倒很感激。

「不過,她相信與否,我無法擔保,或許她不信,永不回來。」她仍須把醜話說在前。

「獸比人更加忠誠,不因貧富,而決定交不交朋友、愛不愛人,金銀討好不了它們,唯有誠心相待。」江俊心幽幽說道:「一旦被其所愛,它們能掏心挖肺……同樣,一旦失去它們的信任,它們亦會走得決絕,若麗妲……已不信我,我也只能接受。」

朗月峰。

最起碼有了目標,不用像只無頭蒼蠅,四處瞎走。

入了朗月峰,曦月開始探尋狐息。

可惜氣味太淡,興許麗妲此刻不在這裡,只存一些些靈氣,才有這等情況。

曦月不氣餒,守在朗月峰,靜待。

隨遇而安的她,早已不是那位在暗林濃叢內,發著抖、忍著哭泣的小丫頭了。

現在,山豺看到她,全會夾著尾巴逃呢。

她找了棵大樹,在上頭「築巢」,頗有長期抗戰之姿。

幾日過去,奇峰幽悄,並無太多變化。

林間,鳥叫啾啾,蟲鳴唧唧,交織晨曦輕曲。

嵐煙未散,周遭淡蒙,曦月詮卧在薄裳之下,狀似沉睡。

她爭跌墜在夢境里,尚未蘇醒。

她想醒來,急欲想醒,因為她知道——

這個夢,這一日,這一景,即將帶來的,破滅。

可是她無法動撣,在夢境里,張開了眼。

第一眼,看見溫琦如,大腹便便,坐在竹桌旁,啜飲山泉水。

溫琦如語帶埋怨,神情亦是淡淡不悅。

「果真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曦月姊竟連我懷孕七個月都不記得了,一看到我,還露出這麼驚訝的表情。」

「……原來,過了那麼久?」曦月是當真很詫異,才會看到溫琦如渾圓的肚子,怔得說不出話來。

她未曾細數日子,在竹舍的歲月,輕悠似流水,並無計算的必要。

「曦月姊一回都沒來瞧過我,唉,咱們姊妹情誼,已不似以往……」

曦月沒有回話,應「是」,太直白;應「不是」又虛偽,不如靜默。

「婚宴那日,你沒來,當晚,卿哥與我大吵一架,若非我懷著身子,說不定他便會動手掌摑我……」

即便當晚,大發雷霆的是她,見習威卿整夜失神,一時怒火熊熊,將習威卿抓出滿臉傷,溫琦如仍能說得彷彿委屈小媳婦。

何止新婚之夜,她與習威卿幾乎日日吵,爭吵的主因,難脫溫曦月。

她倒好,在幽林雅舍中過得好愜意,氣色紅潤,比先前住在習家莊時,更顯嬌嫩、健康。

溫琦如越瞧,越發不悅,尤其今日離府前,她仍是與習威卿吵完架,才踏出大門。

「……」別人夫妻間的事,曦月無從置喙,只是困惑的想:我去不去婚宴,與你們吵架何干?

溫琦如來意不善,一手摸著肚子,一手以絹拭著額,扯開笑,笑意卻未達眼底。

「說到底……卿哥還是很記掛你,怕你哪,被人欺負去了,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萬一他心懷不軌,你又能逃哪去?」

口略掩,溫琦如故作驚訝,一副在曦月臉上瞧見了不該瞧的東西。

「還是……曦月姊,你……你與勾陳公子,已經……」

提及勾陳,曦月面容赧柔,泛開兩團彤霞,藏不住戀慕之色。

溫琦如隨其一笑,卻不為堂姊的幸福而笑。

她笑,是因為接下來……更有趣了。

溫曦月讓她不好過,她來,自然也是心存報復。

「曦月姊,你愛上勾陳公子?|她佯裝驚呼。

愛或不愛,曦月並不想和溫琦如分享那是她與勾陳的私事。

那是,勾陳在她耳邊,輕聲索討,要聽她親口說的話。

那是,勾陳緊貼她的唇,舔弄著,探啄著,逐字逐字喂入她口中,教她昏眩、教她迷醉,甜美的情話。

毋須說給溫琦如知曉。

「男未婚,女未嫁,兩情相悅,這天作之合,值得眾人齊賀——」溫琦如本是唇角含笑,驀地,一抹憂色染上臉龐,幽幽低嘆,口吻那麼遺憾:「我本想這麼說,但是……唉,真不敢相信,勾陳公子,他竟——」

句尾故意截斷,停留在綿延低嘆中。

換成平時,曦月不會想追問,對於溫琦如的唉聲嘆氣,沒有太多好奇,然而,攸關勾陳,她無法不在意。

「勾陳?他怎麼了?」

「唉。」溫琦如不急著說,慢慢撫摸圓肚,只是淺嘆。良久過後,終於願意開口:「真不好啟齒……我怕曦月姊承受不住。」

「你直說吧。」

這種吊人胃口的吞吐,她才快承受不住。

「你可記得,那日我告訴你,我懷了卿哥孩子一事,之後,勾陳帶走你,整夜未歸?」

確有其事,只是如今想來,恍若隔世,彷彿過了好久……

「嗯,記得。」

「卿哥不放心,派人出府尋你,其中習刀在川邊小亭,發現你們兩人……」溫琦如藏不住笑,漾滿得意,雙眼眯成細縫:「哦,不,是發現了你一人,外加……一隻妖。」

最後那三字,吐來森悄,與其說是害怕,更似刻意放輕了嗓。

曦月眉一緊,容顏凜肅。

一隻妖?

是在說……勾陳?

「這事兒,我也是前兩日不經意聽見,習刀與其他人談論。習刀以為是自己眼花,便不敢告訴卿哥,若非幾杯黃湯下肚,這秘密他八成還想藏起,一輩子不說呢。」

「習刀憑什麼——做此言論?!」曦月深深吸氣,才再問。

溫琦如投來一記眸光,充滿輕蔑。

「他看到了呀,親眼目睹。」

「習刀看見什麼?」

溫琦如逸了聲笑,又迅速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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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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