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難得連美珠會在早晚班交接前三十分鐘出現在辦公室,一見到她,同事歐阿姨故意張大眼,誇張地看著手錶嚷嚷道:
「哎呀!我有沒有看錯啊?不到最後一秒不打卡的人,竟然這麼早就到了?!是我的眼睛有問題,還是表壞了?」
對於這樣的譏諷,連美珠一反常態不反擊,還心情很好地笑了笑。
「你的表沒壞也沒看錯,我只是突然發覺……原來在這兒工作,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像是不相信這樣的話,會出現在老是發牢騷的連美珠口中,歐阿姨一下無法反應地眨了眨眼。
連美珠沒理會她,朝一旁的李春天笑嘻嘻地走去。
「春天,我帶了蛋塔給你,還是熱的喔!快來吃!」
她的好心情,李春天自然知道原因,一抹苦澀卻浮上心田。
見春天動也不動,連美珠殷勤地將蛋塔推送到她面前——
「你不要客氣嘛!這算是謝謝你今天幫我的忙。」
春天想說聲謝謝,聲音卻被突然進門的江阿姨蓋過——
「唉,這些有錢人真是浪費!這麼漂亮的毛衣,竟然拿來當抹布用,真是可惜……」
這帶著無限惋惜的聲音,讓所有人反射性地回過頭看她。
然,一見到毛衣,春天與美珠均錯愕的彷佛遭到雷殛。
而歐阿姨則是走向前,問道:
「阿娟,怎麼回事?」
「你瞧!」江阿姨將手中的毛衣湊向她,「這毛衣是我剛剛打掃總經理辦公室的時候,在垃圾桶撿到的……你看看,只不過沾到咖啡而已,洗洗不就得了,他們這些有錢人卻整件丟掉,實在很浪費!」
歐阿姨接過毛衣,跟著附和、譴責。
連美珠所有熱情的血液瞬間被抽干般,不可置信地向後退,心口的劇痛讓她手中的蛋塔滑落地面……
她看著那件污漬斑斑的毛衣,最後,屈辱與難堪的淚水無聲地落了下來。
春天見狀,焦急地握住她的手,想出聲安慰,不料,連美珠卻甩開她的手,轉頭奔了出去。
「美珠!」她隨即追了出去。
連美珠不顧一切地向前跑,春天在她身後追著,還好,在通往地下二樓的樓梯間,她終於攔住了傷心欲絕的連美珠。
情緒已然崩潰的她一被抓住,立刻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不要管我!不要管我!你是想來看我的笑話嗎?」
「美珠,你不要這樣!」
她歇斯底里的模樣,讓李春天忍不住鼻酸。
「他怎麼可以這樣!那是我好幾天不眠不休做出來的,他怎麼可以這樣丟掉!」連美珠大聲地痛哭著,「為什麼男人都那麼現實?難道人長得丑,就沒有權利追求幸福,也不能擁有夢想?!為什麼他要這麼殘忍?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為什麼?」
「美珠……」
她的心情、她的控訴春天完全懂,卻不知要說什麼安慰的話語,只能摟著她跟著不斷落淚。
「春天……我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連美珠靠著她,無奈的嗚咽著。
此刻,春天瘦削卻有力的臂膀,像一座山,讓連美珠那顆破碎的心有了支撐、依靠。
她一聲又一聲的嗚咽,哭出了春天原本被壓到最角落的不平情緒,她迅速抹掉淚水,安慰地拍著連美珠的肩。
「美珠,你不要難過,我會替你討回公道,他們……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利這樣踐踏別人的尊嚴與真心,他們完全沒有權利!」
她泛紅的眼睛透出決絕,接著她挺直胸膛轉過身,往樓上走去。
連美珠雖不知她想做什麼,但她那些鏗鏘有力的話,就像穿了線的針,稍稍縫補了她那顆殘破不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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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樓——
杜勁旋正與邱秘書討論著下午會議的細節時,辦公室大門突然被用力推開,他們同時錯愕地抬起頭。
然而他們還沒從錯愕中回神,一件白色有污點的毛衣,伴隨壓抑著憤怒的吼聲,同時落到他們的眼前——
「你以為你是誰!竟這樣踐踏別人的一顆真心?!」春天原本清亮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聞聲,杜勁旋立即看向她,卻在見到她的剎那間怔住。
那條因憤怒而揚起的長辮,那纖細單薄的身影,他再熟悉不過……
望著長辮的主人,那張清麗的小臉令他的心無來由地一震,接著,他視線停留在她那雙發紅的眼。
最後,他將目光慢慢地栘向桌上那件白色毛衣,這讓他立即對她無禮的闖入有了底。
然,還來不及開口,邱秘書已先暍道:
「你是誰?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原本她的聲音還有些顧忌,但一瞥見春天胸前的名牌,她立即換上一種對下屬的嘴臉,教訓地道:
「清潔部人員不好好去打掃環境,跑到這裡撒野做什麼?請你立刻出去,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
「我話說完立刻就走,不用你趕我!」李春天冷冷地打斷她,絲毫未因她的話退怯。
她筆直地越過邱秘書,來到杜勁旋面前,然後仰起頭,以一種悲憤的語氣道:
「杜總經理,你很看不起我們這些勞力工作者是嗎?但我要告訴你,每個人被賦予的社會責任不同,只要是靠雙手腳踏實地工作,就對得起自己,你憑什麼看不起我們?憑什麼這樣踐踏別人真心的付出?」
說著,她抓起毛衣,痛心地說:
「你知不知道為了這件毛衣,美珠花了多少時間、心血?她熬了好幾天的夜打這件毛衣,她對你的心意,全在這件毛衣裡頭……」
說到激動處,她淚水又落了下來。
「但,你不珍惜也就算了,競還踐踏、惡意丟棄,把它當抹布用,丟到垃圾桶……
你有沒有想過送禮者的心情?這樣傷別人的心,對你們這些有錢人來說,是司空見慣嗎?」
她偏過頭,抹掉了淚水,續道:
「你不要以為穿名牌、開名車,就比別人高一等、就可以這樣狗眼看人低。在我眼中,你們也只不過是一群靠著祖上庇蔭的富家子,只會啃蝕、踐踏窮人的自尊,這樣的你們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我們這些自貪其力的人?」
她一連串的指責,毫不留情地射向杜勁旋沉重的心。
看著她那雙憤怒的眼,他明白此刻作任何辯解都無法還他的清白,只會加深對方對他的反感。
所以,他選擇沉默地接受她的指責,縱使心中的沉重以一種他自己也不明了的速度持續增加中。
然而,一旁護主心切的邱秘書沉不住氣,春天以下犯上的高漲氣焰讓她再次走上前,以嚴厲的口吻指責道:
「你太過分了!你以為你是誰,不怕被開除嗎?」
春天憤恨地瞅了她一眼,接著,扯下胸前的識別證丟到桌上,看向杜勁旋。
「我區區一個清潔工,敢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呢?杜、總,經、理!」說完,她用力甩頭,推開了邱秘書,昂然地走出辦公室。
「太過分了!實在太過分了……」望著她高傲離去的身影,邱秘書氣得發抖。
此刻,杜勁旋的臉色卻更加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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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回到辦公室,王領班立即迎了上來——
「春天,美珠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說要離職,還說走就走……」
聽到這樣的話,李春天並不訝異。
「王領班,對不起,我可能也做不久了,你最好趕快找人,免得到時候人手調不過來。」
拋下話后,她拿了自己的打掃用具,默默地走出辦公室。
王領班頓時目瞪口呆,不明白事情怎麼突然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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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人事課剛剛送上來的資料,杜勁旋的眉頭越蹙越深。
李春天,女,二十歲,私立高職補校畢。
年資:一年十個月。
緊急事故聯絡人:李春金。
坦白說,這樣的背景資料讓他感到有些矛盾,一個高職補校畢業的清潔工,怎麼可能有那種膽識,說出那種句句帶刺的「大道理」教訓他?
腦中不自覺地又浮起那張雖然氣憤,但依然清麗出塵的臉,那氣質、那神韻,絕不是一般庸俗之人可以媲美。
他搖搖頭,苦笑一下后,把資料移開,想讓沉重的心沉澱下來,他拿過一份公文,執起筆批閱著。
然而,勉強看了兩份文件后,他頹然地丟下筆,因為他無法忘懷那張憤慨卻依然迷人的容顏。
那雙痛心泛紅的眼、那聲聲憤怒的指責,一直環繞在他腦海,侵蝕著他的專註力。
這是他第一次當面受到如此強烈的指責,而且還有口不能言,因為整件事雖不是他直接造成,卻與他脫不了干係。
他完全沒想到,勁中竟會以如此極端、不負責任的態度,對待那件毛衣,但兩人當兄弟近三十年,他早該要猜到那件毛衣的下場。
如今,傷害已造成,追究責任已不是當前最重要的課題,他正思索著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彌補……
壁上時鐘敲了八下,早已過了他下班時間,但他卻渾然未覺,思緒慢慢飄離,與辮子主人的身影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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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李春天沒有了平日的好心情,對於下午的「衝動」行為,她並不後悔,只是,要離開這個待了快兩年的地方,她有著遺憾與不舍。
雖已對自己衝動的後果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此刻,她還是清潔部的員工,仍有該負的責任。
是以,值晚班的她仍繼續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只是她已經少了以往工作時那份衝勁。
此刻,寂寥的空氣中只有拖把滑過地板的聲音,更添一分沉悶。
就因氣氛沉悶、死寂,因此,當突兀的電話鈴聲響起時,她受到了很大的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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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出現在九樓前,杜勁旋已倚在牆旁好一陣子。
看著同樣纖細卻不再輕盈舞動的美麗身影,他的心彷彿被人掐住,頓時緊揪了起來。
這樣沉悶的畫面持續了二十幾分鐘俊,在一種無法解釋的心情驅使下,他決定提前與她面對面,把誤會解釋清楚。
不料,他腳才踏出,公事包內的行動電話卻響了起來。
他在第一時間將鈴聲關閉,但刺耳的鈴聲還是驚嚇到了對方。
「對不起,嚇到你了。」他走到她面前,歉然地道。
看清楚站在眼前的人之後,春天眼中的驚慌壓下來,繼而換上漠然,她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后,隨即繼續她先前的工作。
雖然以如此的態度對待上司,實在太過無禮,但經過下午的事後,她已沒有顧忌。
對於這些仗著權勢,惡意欺壓、傷害別人的偽君子,她又何須違背自己的良知,擠出巴結奉承的好臉色給他們看?
她的冷漠,杜勁旋不意外,他只是稍微凝了眉頭。
「毛衣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春天聽見了,卻沒有任何回應。
「可不可以……在對我判下重罪前,聽一聽我的解釋?」
她仍舊不為所動,就當他不存在般。
接二連三受到這樣冷漠的對待,杜勁旋的眉頭更加揪緊。
以他今時的地位,他大可拂袖而去,用不著忍受這樣的屈辱……然而,他的腳步動也沒動,只用一雙銳利的眼盯著她。
「你都是用這種漠視的態度,對待別人真心的言論?」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可以忍受這樣無禮的對待,但得到她的認同對他來說,似乎是件重要的事。
聽到這樣的指責,春天迎視他,回道:
「杜總經理,單單『被漠視』你就已經無法忍受,那『尊嚴被踐踏』是什麼滋味,你體會過沒有?」
「如果我說,我不知道毛衣為什麼會被丟進垃圾桶,你一定會認為我在推卸責任,對不對?」他緊盯著她說。
她看著他,雙眼充滿嘲諷。
他逼自己對她如此不善的態度視而不見,繼續捺著性子道:
「對美珠小姐已造成的傷害,我很難過也很抱歉,但我必須解釋清楚,這一切並不——」
「你不必對我解釋,也沒必要說抱歉,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清潔工,受不起也不屑要!」
她毫不留情的言語,終於讓杜勁旋的眼飛上一絲怒火——
「別把什麼階級身分扯進來模糊焦點,也別把你自己當成悲憤的弱者!現在的我跟你沒有所謂階級之分,也沒有所謂弱者與強者,請你就事論事!」
他上前一步,銳利的眼射出一道懾人的光芒——
「在別人想為自己的疏失負責任時,為什麼你要這樣惡意攻訐?難道一個無心犯錯之人,就應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還是……你根本只針對我杜勁旋一個人?」
他鏗鏘有力的話語讓她當場震懾住,她想回口,卻找不到適當辭彙,只好倔強地偏過頭。
杜勁旋不放過她,再次走近她——
「對於你今天下午那番慷慨激昂的指控,我承認自己因疏忽而對美珠小姐造成傷害,但這一切我並不是故意……
我不否認我的家世背景對我有相當大的助力,但這不表示,我就如同你所言,是個靠祖蔭庇佑的富家子,專門踐踏窮人的自尊。
我從不敢以君子自居,更不敢自命清高,但我也不是一個沒有道德觀念的資本家。
大神的成功是靠大家的努力才有今天,對於所有員工我從未看不起他們,相反地,我對他們心存戚激。我不求你了解,但你的指控實在太傷人,對我更是不公平。」
停頓一會兒,他又說:「對美珠小姐的事我十分抱歉,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毛衣會被丟進垃圾桶,請你相信,我一定會追究責任。」
說完,他直勾勾地盯了她一會兒,才從公事包抽出那張心型卡片,遞到她的面一則。
「如果我真存有踐踏他人之心,這張卡片的下場應該會與那件毛衣一樣,而不會遺留在我手上。」
春天被動地接過那張卡片,她將卡片捏在手中並沒有打開,因為卡片上的圖案她太熟悉,那是她與美珠在誠品挑選近一個小時才選到的。
瞅著卡片,她無言。
她雖嫉惡如仇,卻不是會無理取鬧之人,近兩年在大神工作的日子,讓她完全無法否認他的話,他在員工心目中的確是個一百分的主管,他做任何決策,絕對以員工福祉為第一考量。
思考過後,她臉上的倔強慢慢消褪,換上一臉歉然。
她抬起頭,坦然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
「對不起,我收回今天下午對你不理性的指控,但是,你傷了美珠的心的確是事實。」
此刻,杜勁旋沉重的心頓時撥雲見日。
「我說過,對傷了美珠小姐一事,我很抱歉也想彌補,只要你肯給我機會。」
「我?」她不自覺地笑了出來,「你該彌補的對象不是我,是被你傷透心的美珠。」
她的笑容彷佛有溫暖人心的力量,讓他的心陽光普照。
「我知道。」他望著她說,「但是,不透過你,我可能沒有勇氣面對美珠小姐,因為……我會先愧疚而死。」
她被他誇張的言語逗笑,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掃而空。
「我不知道原來你這麼幽默,」
「我還有很多優點,以後你會慢慢發現。」
「以後」這兩個透著玄機的字眼,春天並沒有發現。
跟著,杜勁旋從西裝口袋中掏出一樣東西,拋還給她。
「這東西放在我這兒沒有意義。」
看清楚那是她的識別證后,春天的眉毛訝異地一揚——
「我……不是會被開除?」
杜勁旋故意沉下臉,說:「如果我就這樣開除你,不就更加證實了你對我的指控?」
說完,沒有預期的輕鬆畫面出現,春天反而垂下了臉。一會兒后,她再抬起頭時,雙眼布滿了歉然。
「總經理,對不起,我不該讓衝動毀了我平日的判斷力,說了一些侮辱你的話。」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他輕輕地搖搖頭,「今天換作是我遇到這種事,我的手段可能更激烈。」
雖聽他這麼說,但一思及下午自己那毫不留餘地的指責,更深的愧疚浮現春天心底。
「總經理,我真的很抱……」
「如果你還是覺得很抱歉的話,那就陪我去吃晚飯,我的肚子好餓,卻不想一個人孤獨地用餐。」對她的邀約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說出口。
「晚飯?」她訝異地睜大眼,「你……到現在還沒有吃晚飯?!」
「我被一堆惡狠狠的指控弄得心神不寧,所以忘了吃晚飯這件事。」他說的是實話,只不過誇張了點。
他這番話勾起了春天心中那份歉疚,她隨即回道:
「我很樂意當個陪客,只是我的工作還沒做完……」
她揚揚手中的拖把,抱歉一笑。
杜勁旋望了望四周,調皮地眨眨眼,「我可以證明你是一個盡職的好員工,沒有偷懶,也沒有早退,你是完成所有工作才下班。」
似乎沒料到一向溫文儒雅的總經理,也有這麼輕鬆的一面,她怔了一下,隨即才意會地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你等我一下,我把這些工具收一收。」她提起水桶,抓起拖把,想以最快的速度將東西收回女廁的清潔間。
杜勁旋見狀,接去了她手裡的水桶,「我幫你。」
「不……不用了。」她想阻止。
他笑了笑,堅持地說:「現在是下班時間,不用把我當上司看。快點,我的肚子餓壞了,無法再多等一分鐘。」
這急切的理由,春天無法反駁,只能由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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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坐上了杜勁旋的賓士房車,春天那種不真實的感覺才浮上心頭。
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坐在總經理的大房車中……
一個是階級最高的總經理,一個是最低階的小清潔工,這樣的畫面似乎有些不協調。
而另一頭的杜勁旋,也有著特別的感受,他從沒想過自己的身旁,會坐著自己公司的女員工,而且是在這麼晚的情況下。
所以,一開始車廂內瀰漫尷尬的沉默,兩人的神情同樣不自在。
最後,還是由善於掌控局面的杜勁旋先打破沉默——
「這麼晚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東西吃?」
「我知道有一家不錯的小吃店……」春天下意識地介面,但想到總經理的身分,立刻補充道:「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夠吃得慣……」
了解她想表達的是什麼,杜勁旋無所謂地一笑,「我說過,現在不是上班時間,下了班,我就是平常人,不要顧忌太多。」
「對不起,很難習慣……」她垂下眼,抿嘴一笑。
「沒關係,就去你所說的那家小吃店,告訴我路要怎麼走。」
她約略把路程簡單地說了一遍,突然,目光被他放在手煞車前的一本書吸引,像發現什麼珍寶般,她忍不住拿起它。
「米颯?你也喜歡看米颯的書?」她的聲音有著驚喜。
「你也知道他?」他訝異地挑眉。
李春天用力點著頭。
「他是我很喜歡的作者之一,從他第一本漂流的心境,到最近出版的這本迷離人生,我都看過,他的思想筆觸我相當欣賞。」
突然,他眼中出現驚愕,這並不是他看不起她,而是米颯的作品風格很特殊,一般人不太能接受,他不相信以她這個年紀竟懂得欣賞他的作品,且可以靜心地讀完一本又一本……
「他的作品你最欣賞哪一本?」
「夢幻人生。」她毫不考慮便回答,談到書,她眸光瞬間發亮。「在那本書里,米颯把人世間的因果解釋為幻夢一場的論調,接近中國老莊無為思想,很虛幻也很有趣。」
她發亮的眸光與有條不紊的分析,讓他眼中的驚愕慢慢變成一種讚歎,吸引他加入話題。
「米颯的分析的確很有趣,但他把人世間的矛盾糾結全用因果論來解釋,卻過於灰色,我個人比較喜歡快樂人生那本,讀來輕鬆又沒有壓力。」
「聽來你像是個樂觀主義者?」
他立即反問:「你是個悲觀主義者?」
「我像嗎?」
他端詳著她,然後故作疑惑地道:「看不出來。」接著,他笑笑地丟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看來,我得加緊發掘才是。」
她不以為意地笑笑,以為那只是玩笑話。
兩人間生澀的關係因米颯這個話題,瞬間活絡起來,距離一下拉近許多,此刻的他們像熟識多年的好朋友。
接著,他們來到小吃店,面對面地坐了下來,話題繼續延續——
「米颯的書一般人都反應說很沉悶,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也喜歡他的作品。」經過剛剛的討論,對她的好印象又提高了幾分。
「你覺得自己很老嗎?」她逮住他的語病。
「我當然不老。」他眸光熠熠地說,「但對你來說,我應該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人,但你不要誤會,我指的是思想的南轅北轍。」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她淡淡一笑,「年紀只是數字,並不能跟思想成熟與否劃上等號。」
「聽你的語氣,好像很有感觸?」
她沒有否認,卻在對方想進一步探究時,轉開了話題:
「根據我的觀察,喜歡米颯書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想尋求心靈慰藉的人,另一種則是人生閱歷已到一定程度的人。」
她眼中散發的智慧之光,讓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她。
「依你看,我是屬於哪一種?」
她立即露齒一笑,自信地道:
「你的人生閱歷雖豐富,卻還未到成熟至極的地步,所以你當然是屬於第一種。我猜,你的工作壓力一定很大,對不對?」
他眉一挑,訝異她的觀察入微,也被眼前那雙輕易看穿他的清亮明眸吸引。
她說的一點都沒有錯,這幾年來,看米颯的書,的確成為他釋放壓力的一種方法。
大神百貨從無到有,他背負的壓力大到常人無法想像,在某個因緣之下接觸到米颯的書後,他找到可以暫時歇息的避風港……
不過,他沒料到他的秘密如此輕易被一個小女孩看穿,且無所遁形……
「那你呢?」他也想探究她。
「我兩種都不是,我只是個偶然加入的讀者,被他的筆觸感動后欲罷不能。」語調雖平常,一絲落寞卻淡掃蛾眉。
杜勁旋注意到了,他感覺到她話背後隱含的輕愁,他想提出疑問,侍者卻在這時送上食物,堵住他欲出口的話語。
「嘗嘗看,這裡的鱔魚面可是世界知名的喔!包你吃過流連忘返。」她笑笑地把面碗推到他面前。
望著她那雙誠心的眼,杜勁旋笑了笑,暫把疑問放回心中。
接著,在她目光的伴隨下,他品嘗了生平第一口、如此「平民化」的鱔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