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此時約莫已是二更天了。萬籟俱寂,只有偶爾響起奇怪的鳥鳴聲,驚得李德元出了一身的冷汗。二人又沒個火摺子什麼的,只有就著迷濛的月光,行走在山路上。樹影嶙峋,平日里青翠而令人舒心愜意的高大樹木,在這暗夜之中,卻顯得有著說不出的猙獰。

跟在張賽虎身後的李秀才,一邊走一邊覺得身上泛起一陣陣的涼寒,禁不住搓了搓手臂,小心翼翼地偏了腦袋,偷瞄小路兩邊的樹影。望著那蔓延而曲折的枝條,李德元心下—涼,總覺得那樹枝怎麼看怎麼像是妖魔的鬼爪,似乎隨時都有可能伸向路人侵襲上來一般。

李秀才忍不住加快了腳步,下意識地想靠近張賽虎一些,可一個沒有留神,踩在裙擺之上,向前栽倒。而那走在前面的張賽虎便成了可憐的墊背,被撞倒了不說,還「冬」一聲,整張臉伏在了地上。

「抱……抱歉……」李德元忙不迭地直起身,一邊道歉一邊齜牙抽著氣,手忙腳亂地想去攙他,卻被對方拂開。李秀才心下黯然,垂了腦袋:這長裙忒地可惡,要不是急著逃命,又找不到地方有個遮擋,他真想先換下這一身女裝再說。

「你到底吃什麼長大的啊!從沒見過你這麼蠢的……」」張賽虎爬起身來,黑著臉沖肇事者吼了起來。可還段有吼完,眼光一沉,卻見對方在不經意間用手捂了胸口。思及這蠢書生一身的鞭傷,這一摔雖是有自己墊底,不過怕是也撞得不輕。這麼一想,張賽虎硬生生地壓下了火氣:「喂,沒事吧?」

「咦?!」李德元一愣。原本都做好了被這莽熊吼到耳膜亂顫的準備,卻沒想到他非但沒有生氣,還好心詢問自己的狀況。怔了半晌,心頭冉冉湧上一股暖流。

被那書生傻傻地瞪著,張賽虎只覺得耳一熱,忙偏過了頭,沒好氣地道:「老子問你話那!到底是有事還是沒事,你倒是吱一聲啊!」

「哦……」李秀才這才回過神來,連連搖了搖頭,「沒……沒事!謝謝你!」

「謝個毛!」張賽虎別開眼去,盯著空蕩蕩的樹梢,就是不去看那李德元。隱約覺得,臉頰上熱辣辣地燙,張賽虎暗自慶幸:幸虧周圍都是黑咕隆冬的。看也看不真切。

然而,張賽虎的慶幸並沒能夠持續太久:本是迷濛的暗夜,雲朵自此刻悄然移動了身形,露出皎潔的月輪來。銀白的月光柔柔地灑在地上,也傾泄了張賽虎與李德元一身。

望著面前的漢子撇了臉滿是彆扭的神氣,李秀才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不自覺地勾勒起唇角來。笑意寫在唇上,也寫進了墨亮的眼眸中。在銀月的照耀下,清秀的面容之上,綻開一朵極溫和的笑花。

這—暮竟將斜眼瞥來的張賽虎看得呆住了,只是張了嘴怔怔地望著,清秀的眉目,高高盤起的髮髻,月光染上了鬢邊垂下的兩縷青絲,灑上了銀白。剎那之間,他竟以為那是落雪—般,不由地伸了手,想為他拍去殘雪。直到手觸及那柔軟的髮絲,張賽虎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這正是初秋時節,何來的雪片?

清風撫過樹葉,「沙沙」作響。一時之間。二人只是相互望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過了半晌,李秀才清咬—聲,打破了沉寂:「呵……那個……」糟,怎會沒來由地心律不齊?!脈搏快得驚人,幾乎讓他口齒不清。好半晌,他才順出一句話來:「那個……方不方便暫且停下進程,我想先將這身女裝換下!」

「!」這—句話如同雷擊一般,直震得張賽虎一顫;他究竟是作了什麼么?!他是缺了女人太久了么?在剎那之間,他竟是覺得,那個蠢書生溫文清雅的模樣,有種說不出的韻味,讓他移也移不開眼……

心頭亂作一團,他心煩意亂地用腳蹭了蹭土路,卻又驚覺自己的手依然撫著郡蠢書生的鬢角。僵硬了一瞬,下一刻,他改撫為抓,狠狠地拽了這縷髮絲,疼得李秀才「嘶嘶」地直喘涼氣。

也不顧是不是會牽扯了他的發,也不管他是否生疼。張賽虎煩躁的扯下李德元髮鬢上的簪子和珠飾。這種粗魯的方法,直拽的李秀才整片頭皮發麻,疼得飆出淚來。更糟糕的是,—抬眼,看被那莽熊扯下的發簪和珠飾,竟是纏繞著好幾縷頭髮。

天!他非給這莽熊拽禿了不可!哀怨地瞪了對方一眼,卻見到—副兇狠狠、像要吃人似的表情。李秀才悻悻地拿了包袱,掏出那件灰色的儒袍,嘴裡嘟嘟嚷嚷不知道墒咕著些什麼,走到了路邊的—棵大樹后開始換起衣裳來。

手中攥著那碧釵,張賽虎像對待燙手的山芋—般,想也沒想就將之扔了出去。只聽清脆的一聲響,那玉簪子磕在石頭上,碎成了兩截。月光靜靜地照耀其上,反射出柔和的碧玉光芒。

望著地上那兩個半截碧簪,張賽虎定了定心神,口中喃喃著「說不定還能留著換上幾枚銅板」,也不知是說給別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隨即,他走上前,拾起碎譬,在月光的映照下,看見了上面糾結的髮絲。

不自覺地斂起了眉,他一併將之揣進懷中。

剛才下手……似乎……好像……的確是……狠了一些。這個認知讓張賽虎撇了撇嘴角。

在這件事情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他才明白,這種心中微揪的感覺,叫作「心疼」。只是,當他做出這個結論之後,在後來漫長的時間中,他從沒有將這個詞兒說出過口。

等了半晌卻不見那個蠢書生出來,張賽虎不耐煩地用腳尖敲擊著地面。最終,他忍無可忍地繞到了樹后,正見到李德元費勁地將手伸到背後,想去解開那女裝的系帶,卻無奈牽扯到胸前與背後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

「切……」張賽虎從鼻孔中冷哼一聲來,表面上依然是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可是雙手卻是自覺地繞到李秀才的背後,幫他把系帶解開。而且這次下手明顯有了控制,輕緩了許多。

「多……多謝。」明知道,那個傢伙是不會領情的,可是李秀才還是沖對方點了點頭,輕聲道謝道。果不其然,那莽熊橫著飛來一個白眼。

將儒袍套在身上,中途因為右臂向後套袖子時會牽扯到背部受到鞭傷的肌肉,李德元微微頓了眉頭。然而,沒等他開口,張賽虎倒是很自覺地搭了—把手。沒有多餘的言語,當李秀才穿戴整齊,回頭望去,卻見他又瞥開了眼去,盯著樹梢游移不定。李德元淺淺地笑了起來,向他作了一揖。

「那個……張兄……」想了想,總不能稱呼對方為莽熊吧。再說,經過這一番波折,也算是同生共死了。如此思忖的李秀才,決定稱呼對方為兄長,「張兄,那個,我們下面該怎麼走會比較好?」

他好心地詢問他的竟見,可那一聲「張兄」卻讓張賽虎掉了一身雞皮疙瘩,橫了眼瞪他,吼道:「兄你個毛!老子什麼時候有你這種倒楣蛋子似的蠢書生弟弟了?!」

「唔……」被他這一衝,李秀才不由地有些上火他這是什麼意思?!好歹面前的情況,二人也算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理應同舟共濟。可聽他的口氣,倒像是嫌棄他似的!既然嫌棄於他,早先又何必救他出來呢?難不成到了現在。他開始後悔了?!

這番思村讓李德元心下生急,不自覺地有了怒氣。這一急,將他書生的好辯之習慣又給逼了出來:「張兄此言差矣!俗話說,『四海之內皆兄弟』。既然相識便是有緣,叫上一聲『兄長』又何錯之有?」

一聽他那種文謅謅的口氣,張賽虎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兄長,這個詞聽上去忒地不舒服,顯得疏遠而陌生,倒像是敷衍的味道多一些。張賽虎想也不想地回道:「誰要做你兄長?!老子才沒有你這種掃把星弟弟弟!」

這番斬釘截鐵的答案讓李德元噤了口,原本還能心平氣和地辯論到了這時卻是心頭一緊。既然他後悔救了他,不屑與他相交,那他更是不能死皮賴臉地跟著,丟了讀書人的骨氣!想到這裡,李秀才深吸兩口氣。沉聲道:「然張兄嫌棄小弟,那便罷了。多謝張兄救命之恩,」說著,他沖張賽虎深深地作了—揖,直將頭埋了下去,「牽連了張兄,小弟我甚是慚愧,大恩無以為報,就此拜謝……還有……」他頓了—頓,偏過了眼,低眉望著腳下:「還有……先前不曾謝過艷娘,麻煩張兄轉告於她,小生的感激之情……張兄,就此……別過。」

說到最後,李秀才的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後幾不可聞。然後,他轉過身去,用袖口拭了拭眼角,大步地向山路的一邊走去。

「站住!」張賽虎猿臂一伸,拉住了他。這讓李德元踉蹌了一下,還站穩當,就被張賽虎扯著耳朵大聲吼道:「走?你能走到哪李去?!等著被抓回去當殺人犯砍了腦袋么?!」

「我……」被他的聲音震得耳朵發麻,李德元半晌才回過神來,隨即挺直了腰扳,義正詞嚴道,「我沒有犯罪,是清白的,身正就不怕影子歪,雖然王大人不相信我沒有殺人,但是不代表別人不相信。我要上京城告狀,還你我一個清白!」

「……」張賽虎愣了片刻沒吱聲。然後勾了手指。重重地砸在李德元的頭上:「你就送死吧你!」

李秀才一手扶著被砸得生疼的腦袋,—邊哀怨地盯著張賽虎,問道:「為什麼?」

張賽虎冷哼了一聲:「別說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就算你真的能找到一個清官,可還沒等你走到那兒,早就給逮住了!就憑你那身板,能一個人走到京城?!別做夢了!」

「……」這—句讓李德元登時啞巴了。雖然心有不甘,可說的卻也是事實,讓他無言以對。愣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了口,輕聲問道:「那……那該怎麼辦?」

斂了眉,張賽虎長嘆一聲:「一個字,躲!躲到先避過風頭再說。」

這個答案雖不甚滿意,卻也是唯一的方法。李秀才也隨之一嘆,耷拉了腦袋。而到了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被對方牢牢抓住。他偷偷試了試,一時掙脫不開只得由著他去了,並在心中暗暗責備這莽熊的不知輕重。

不知怎地,雖然被牢牢桎梏住,可他卻沒有因為受限而產生不悅感,反倒覺得無比輕鬆起來。李德元苦惱地皺起眉頭:這種奇怪的心境,怎麼從沒見過哪本詩書中有所記載啊?

***

屋漏偏逢連夜雨。現下,張賽虎和李德元便遇到了這等倒楣事。在山路中行走了幾個時辰,好不容易天色微微亮了。折騰了一天的二人正準備趁著天光,找個什麼地方小憩上片刻。可就在這個時候,昏黃的天幕中竟是飄起雨來,而且越下越大,沒多久就在天與地之間拉開一幕巨大的珠簾。

俗話說,「一場秋雨—場涼」,此時正值初秋時刻,雨水雖然不算冰寒徹骨,可卻也是帶著微微涼意的。戲劇和話本傳奇中常常寫到,遇見這種狀況,主人公們往往能夠找到一個山洞或是破廟什麼的,不但可以為主角遮風擋雨,說不定還能譜寫出旖旎風光之韻事來。然而,張賽虎和李德元。卻是那種喝著涼水都能塞了牙縫、十足的倒楣蛋子。冒著雨找了個大半天,別說是山洞了,連個兔子洞都沒有看見。

二人被淋得渾身濕透,張賽虎斜著眼睛瞥了瞥李秀才,如預料中那樣,看見了他面色慘白的樣子:雨水打濕了額前髮絲,李德元咬了青紫的嘴唇。牙齒卻不禁有些哆嗦。張賽虎心下一緊,這才想起他幾乎是滿身的鞭傷,被水一泡定是不好受的。於是,他脫下外裳。

「喏。」偏過了眼,他將衣服遞在李秀才的眼前,可眼光卻不與對方接觸,只是胡亂地看著其他地方。

「啊?」他的舉動讓李德元發出了疑惑的聲音,「張兄,你很熱么?」

「滾!」張賽虎禁不住吼出聲,「你這蠢書生就讓你的傷口泡到爛好了!」

李秀才一怔,方才明白過來他的用意。伸手接過了他的衣裳,他淺淺地笑起來!這個傢伙的話,絕對不能正著聽,否則非得給氣死不可。真是一個邪頭,連話都得反著聽才行。

這—想,他輕道一聲「多謝」,隨即展開衣服,剛想穿上,又想起了什麼,忙問道:「張兄,你似乎也受傷了。」李德元依稀記得,他在花舫上睜開眼所看見的那一幕,正是那艷娘為張賽虎纏上繃帶的景緻,「還是你穿吧。」

張賽虎擺了擺手。那傷是他扛著這獃子衝出牢室時,被衙差們招呼了幾棍子,只是些瘀青而已。

「不好吧……張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還是你穿吧!」李秀才推辭道。然而這番說辭,在張賽虎耳中卻只覺得婆婆媽媽,正是他最不耐煩的,於是,他忍不住瞪了眼,惡狠狠道:「你究竟是煩不煩啊!羅嗦的跟個娘們似的!你到底穿是不穿!一句話!再不穿就給老子扔羅!」

好心好意卻換來一頓吼,李秀才訥訥地住了口,將已經濕透的外裳披上肩膀,正打算套上身,卻察覺一個問題:這衣服沒有一處是干著的,既不能禦寒,也不能讓傷口避免被雨水浸泡的命運。苦笑一聲,他無奈的搖了搖頭。不過想到,雖然那傢伙口中並不待見,可卻也是一番心意。於是李德元便將衣裳披上了。

原本還微微有些亮光,可漸漸的,伴隨著烏雲上涌,那一點天光也被遮蔽住。天空陰沉沉的一片,雨勢愈加猛烈,彷彿是小石子兒似的,砸在臉上、身上,暗暗生疼。李德元伸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打算拉了張賽虎,找上一棵大樹,能避上一刻是—刻。

瞥見路邊—棵樟樹枝繁葉茂,李秀才想也沒想,便站了過去。可等他走到樹下,就被張賽虎一把拉了回來,沖他怒吼:「你瘋啦?!找死么?!」

李秀才根本還沒明白什麼狀況,就被張賽虎用力一拽,摔了一個七葷八素的。身上濺了滿身的泥水,跌坐在泥濘中的他,頂著一身泥點,怔怔地望著面前那個氣急敗壞的漢子。

俗話說,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雖然李德元是讀書人,平日里講究的是風度和禮儀,能盡量容忍的也並不十分計較。可是,就算兔子急了還要咬人,再加上張賽虎平日里本就沒給他什麼好臉色,這惡狠狠地—拉,讓李秀才火從心頭起惡由膽邊生,瞪圓了眼就要和對方理論——

「你怎麼……」

話還沒說完,就覺得眼前一亮,天幕中拉開一道耀眼的閃電。繼而,「轟——」地一聲響,一聲驚雷劃破沉靜。這樣毫無預兆的雷電,讓李秀才吃了—驚,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膀。

他這才明白為什麼剛才張賽虎非要拉住他不可。若是知道會電閃雷鳴,就算再借給他十個擔子,也不敢在樹下逗留片刻。雖說是好人一生平安,雖然嘴硬地認為自己沒有做虧心事,老天爺辟了誰也不會招呼上自己,可也有一句話叫「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像他那樣的讀書人都有可能被誣陷為殺人犯,還有什麼不可能發生的?!

這麼一想,李德元害怕地拍了拍胸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幸虧剛才張賽虎拉住了他,否則說不準自各兒就會遭了什麼罪兒了——最近自己的運背,是誰都有目共睹的事情。

李秀才用袖口擦了擦臉上的泥水,好容易才直起了身來。再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的泥漿,沾得滿袍子都是。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隨即抬了眼,剛想對張賽虎道上一聲謝,卻發現對方竟是一臉壞笑,明顯是準備看好戲並打算藉機取笑的模樣。

也不能怪張賽虎壞心,誰讓那蠢書生滿身滿臉的狼籍,直讓那張清秀的面容給糟蹋得沒半塊地方乾淨。再加上那不知所措的茫然表情,怎麼看怎麼覺得是呆到了極點。也不知怎的,看到他這副蠢樣子。張賽虎覺得心情出乎意料地明朗起來,原本因被雨水淋濕而產生的鬱悶和煩躁,也在頃刻之間煙消雲散。

伸出大手,一把搭在李秀才肩上,張賽虎痞痞地歪了歪嘴角,然後,他一使勁兒,將剛剛站穩當的他又重新壓回了泥坑裡。李德元一個腳軟,跌了個四仰八又,一屁股坐在泥潭裡,將泥水濺在了張賽虎的褲腳上。他驚地抬起頭,望著面前那個抱著雙手一臉壞笑的男人。他本想義正詞嚴地職責,可轉念一想,又淺淺地笑了起來。

大滴的雨水打在李秀才臉上,慢慢衝去了臉上的污漬,讓那淺笑愈發清明起來。張賽虎望著他的笑容,忽然覺得開始渾身不自在,緊緊皺了眉頭,將原本的痞笑換成了惱羞成怒的怒吼:「你笑什麼?!不許笑!」他作勢掄了掄拳頭,「再笑,信不信老子揍你?!」

知他雖然嘴上說得兇狠,雖然下手有時不知分寸,卻也不曾真的對自己動武,李德元的淺笑不曾淡漠。他用修長的手指拎了拎自己身上被泥水泡得看不出顏色的外衫,輕笑道:「張兄,你是否忘記了一件事?」唇畔的笑容逐漸擴大,黑亮的眸子里閃爍著笑意,「這件衫子可是你的。」

「……」張賽虎一愣,這才想起自己先前將外套脫給了他,而剛剛硬把他壓入泥水之中,順帶著也讓自己惟一一件外衫毀得不成顏色。

望著張賽虎逐漸變得青白交錯的臉孔,李德元幸災樂禍地拍掌笑道:「害人終害己!古人果不欺余也。這年頭報應來得真快!張兄,你莫不是在現身說法么?」

張賽虎的臉色本就是青的,在聽到李秀才最後一句明顯帶有取笑意味的反問之後,更是如同被捻了虎鬚一般。不是惱火,卻有著什麼別的感情,將「惱羞成怒」四個字一再激烈化。只見張賽虎橫了眼睛,朝著仍然坐在泥塘里的李德元撲了過去。

萬萬沒有想到那傢伙竟然會對一句嘲笑有著如此大的反應。看到那個黑影直撲在面前,李秀才一登時傻了眼,瞪大了眸子傻乎乎地看著那莽熊以泰山壓頂之勢撲將上來。

一瞬間,泥花四濺。李德元被壓地躺倒在泥塘之中,背部杠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疼得他齜了牙直抽涼氣。而那張賽虎也是滿身的臟泥,騎坐在李秀才身上。

忽然,他僵硬了動作:自己並不是真的想揍他,卻是想也沒想的就這樣撲了上來。壓倒了這蠢書生,卻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只是愣愣的看著身下的人時間似乎在此停滯。張賽虎一動不動,任由傾盆的雨水沖刷在自己身上。也不覺得疼,更不覺得冷,反倒是覺得面頰發熱。他獃獃地望著身下那個疼得直皺眉頭的傢伙;雨水打在那蠢書生的面容之上,讓原本清秀的面容顯得更加文弱。凌亂的髮絲附著在他的額上,黑髮和白皙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

剎那間,張賽虎只想彎下腰去,親吻那白皙而光滑的額頭,撫平那微微蹙起的眉心。事實上,他也的確彎下了腰去……

身上的重量讓李德元不適,背後粗礪的路面杠在傷口之上,更是讓他忍不住張了口,「嘶嘶」地吸了一口冷氣。

這一聲穿透縝密的雨簾,傳入張賽虎的耳朵里。僵硬住了半彎的身形,他瞪大了眼睛。天!他是吃錯了葯發了瘋還是怎麼的?!他竟然想去親吻—個男人?!

下一刻,彷彿被火燒了屁股—殷,張賽虎跳離了李德元。好像是眼睛有什麼無形的鬼怪一般,他輪起了拳頭四處揮打,最後,一拳打在自己的胸口上:「老子有病啊?!」

一聲狂吼之後,張賽虎疼得齜牙咧嘴彎了腰:該死的!好死不死的一拳頭捶在瘀青上了。

***

大雨持續了約莫半日多。當雨勢終於漸漸轉小並停止、太陽露出臉來的時候,兩個傢伙已經煞白了臉。再看看身上的狀況,只能用「一塌糊塗」四個字來形容,濕透的衣服黏在身上,沉甸甸的邁不開步子,而那斑斑點點的黃泥更是讓人懷疑,這兩個傢伙莫不是在泥塘里滾過一圈——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沒錯。

再看看二人臉色,雖然都因為雨水的關係,面色發白嘴唇發紫,可神態上卻是大相逕庭;那張賽虎將一張臉拉得老長,彷彿有人欠了他多少銀子不還似的,眉頭緊蹙,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而李德元則開了臉,望著太陽露出感激的笑容:「陰雨霏霏,固然是優雅動人,但還是艷陽來得讓人欣羨,終於是雲開雨霽了。」

剛將這一句感慨說出口,就招來張賽虎的白眼:「說什麼鳥語?!換句老子聽得懂的!」

「我是說,太陽出來了。」搖了搖頭,李德元苦笑著為對方翻譯:這沒文化的莽漢。

張賽虎橫了他一眼:「廢話!你不說老子也知道」

李秀才聽得愣住。雖然知道這莽熊說話是沒一句好聽的,可平日卻也不見他回答得如此煩躁,好像是憤怒的野狗一般逮著什麼咬什麼。他頓了一頓,望向那張青白交錯的陰沉面容,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張兄,你心情不好?」

「放屁!誰說老子心情不好?!」張賽虎瞪圓了眼,惡狠狠地沖李德元道,「你哪只狗眼看見老子心情不好了?!」

「兩隻眼都看見了啊。」望著他顯而易見的怒氣,李秀才想也不想地答道。可這話剛說出口,卻又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這不就是承認了自己兩隻眼都是狗眼了么?這麼—想,李德元摸了摸鼻子,氣得沒了言語:想他一介讀書人,怎麼可以被如此侮辱?!

「你……你你你你你你……」也不知道該如何斥責對方,李秀才只是鼓了腮幫子,一手指著面前那個一臉橫樣的傢伙。

「老子怎麼了?!你倒是說啊!說阿……阿……阿嚏!」氣勢洶洶的張賽虎,因那一聲噴嚏而破功。鼻頭一紅,兩管清鼻涕順流而下,在陽光的照耀下,晶亮亮的。

原本李德元還是義憤填膺,可一見他那副拙樣子,卻不禁輕笑出聲。從懷中掏出一塊方巾,遞去。

「笑!笑個毛笑!」張賽虎也不領情,一把推開對方的手,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大男人帶什麼手絹?!像個娘們似的,噁心死了!」

若在平時,聽到這一句,李秀才就算不據理力爭,也是少不了要生悶氣的。可這時,他卻橡是沒有聽見一般,微微斂了眉,望著張賽虎。

剛剛他推開他的手,他分明就感覺到,他的體溫高得驚人。

「張兄,你受寒了。」他一臉憂慮,指出事實。可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對方並不是肯合作的好病人:「寒個毛寒!老子好得很……啊——阿嚏!」

李德元搖了搖頭,不理會對方的彆扭表現:「當務之急,應先生了火,將你的濕衣烤乾再說。」

一邊說著,他一邊四下尋找可以用來生火的東西。然而,一來,兩個人身上並未曾攜帶諸如火石或火槽子一類的東西;二來,才下過大雨,樹木也都是濕漉漉的,就是想鑽木取火都不成。就在他一籌其展之時,卻瞥見不遠處的林子里,冒出了陣陣青煙。

李秀才心下大喜:「張兄,必是有路人在那裡生火,我們不妨去借個火,你看如何?」

「不去!」張賽虎橫了他一眼,「蠢書生,你究竟有沒有腦子?!老子和你現在是逃犯!」

「也對哦。」李德元怔了一怔,可聽見對方又一聲撼天動地的噴嚏聲,他再度斂了眉頭。「可也許對方是好人呢?一來對方未必認識我們,二來,對方若是通情達理之人,就算知道我們是逃犯。但只要我們跟他們解釋被冤枉一事,相信人性本善,對方一定會諒解的。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世上,畢竟還是好人多的。」

真不知道該說他是單純好,還是愚蠢好。張賽虎聞言愣了一愣。隨即嘀咕了一句「做夢」,然後乾脆偏了頭不去看那笨蛋。

見他不搭理,擺明了一副不肯合作的模樣,李秀才心下生氣,伸了手去拉他。可這一拉卻讓他嚇了一跳,張賽虎的皮膚熾熱的。燙得厲害。

李德元想也不想,探出手去,摸他的腦門。

「你……你幹什麼?!」臉頰一熱,張賽虎只覺得一陣心慌,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怒斥道。可他的話非但沒有嚇倒李秀才,反而堅定了他的決定。

二話不說,李德元拉住張賽虎,將他往那升起青煙處拖去。

奇怪,明明自己大可以用力甩開他的手,可為什麼偏偏就是下不了手呢?張賽虎迷迷糊糊地想,可漸漸便只能感覺到一件事:他的手冰冰涼涼的,為他祛除了煩躁的熱,帶來涼爽,舒服得緊。

正如李秀才所預料的那樣,那青煙正是旅行人生起的火堆。三位旅人當中,一位較為年長一些,約莫五、六十歲的樣子。另外兩個都是約莫三十多歲的青年。

李德元走上前去,向三人作揖,並且說明了來意。那年長的立即讓出了位子,笑道:「好說,好說。在外靠朋友,出門在外,誰沒有一點難為事情兒的?如果兩位朋友不介意,就跟我們一起擠擠,至少烘乾了衣服再走。」

李秀才本是想借了火就走的,可見對方如此熱情,他不忍有負這一片好心,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旁邊的張賽虎一直沒吭聲,李德元只當他是燒糊塗了,拉著他走到火堆邊坐下。他心中暗喜,微微側了腦袋,小聲對張賽虎說道:「你看,果然還是好人多吧。」

「哼!」張賽虎沒答話,只是冷冷地哼出一聲來。李秀才碰了一鼻子灰,不禁有些悻悻。可轉念一想,這莽熊不說話也好,免得滿嘴粗話,張口就得罪人。

輕喚張賽虎將濕衣脫下,放在火上烤烤乾。可那傢伙就是一聲不吭,動也不動。李德元沒了輒,無奈地搖了搖頭。想了一想,自己身上還罩著一件他的外衫,烤乾了還她,還能抵上點風寒。

這麼一想,他便起身想褪去外裳。可濕淋淋的衣服黏在身上,再加上胸背有傷,又不能使蠻力拽。小小的脫衣動作,他竟是小心翼翼費了半天工夫。可即便是這樣,仍有幾次扯到了傷口,疼得他咬牙。

「這位公子,你受傷了?」老者一眼就看出李德元動作有異。

「是啊。」李秀才想也不想地答道。

「哦,」老者頓了一頓,笑道,「敢問公子受的是什麼傷?我這兒有些藥材,若公子不嫌棄,便拿去用吧。」

「啊,不用了!」李德元連連擺手,謝過對方的好意,「您的好意,小生心頓了。我這鞭傷已經上過葯了,並無大礙,有勞您費心了。」

這句話剛說完,就被旁邊的張奏虎踩了一腳。李秀才—驚,偏過頭去,只見對方一臉陰霾。

「鞭傷啊……」老者低喃,「敢問公子,怎麼會受如此大罪?」

「這個……」李德元愣了一愣,不禁再度偏過頭去望向張賽虎,只見對方依然是鐵青著臉,但偏就不說話。李秀才想了一想,趕忙賠笑道,「這個……我剛剛說錯了。是摔傷,摔傷。」

老者咧嘴笑起來:「公子別戲弄老夫了。哪裡有人捧得前胸傷到後背的?是什麼人如此可恨,竟敢對公子這樣善良的讀書人動武,這還有王法不?!」

這一句說得李德元心頭一片凄然,低垂了腦袋,悠悠長嘆一聲;「便就是王法無理啊……」

那老者靜靜地看著李德元,將他的傷感收入眼底。沒有再問下去,他笑著岔開了話題:「來,來!不愉快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這位公子風度翩翩,相信吉人自有天相,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能逢凶化吉的!」

「是么?」李秀才抬了頭,粲然—笑,「那就希望能承您貴言了!」

與那三位旅人笑談見聞,李德元未曾察覺,—旁的張賽虎臉色越發陰沉,黑得似乎可以擰出水來。

***

眼前一片昏暗,頭暈乎乎的,一陣陣的疼痛從胸口和背後傳來,身體也動彈不得。李德元只覺得昏昏沉沉,好容易掙扎地睜開眼,只見深藍的天暮上點綴著點點繁星。耳邊傳來「嗶嗶剝剝」的聲響,他用餘光瞥去,只見火焰燒得正旺,蒸騰起零碎的火星微微飄揚,緩緩浮上天幕。

「咦?!我怎麼睡著了?」李秀才疑惑道。他絲毫沒有印象,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想了想,他輕輕嘀咕,「定是這兩天沒有合眼,實在是撐不住了。」

這句話引來了一聲輕蔑的冷哼,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李德元偏過頭去,剛想說「張兄你今天怎麼這麼大的意見」,可這一看讓他嚇了一跳,這個張賽虎怎麼給捆得跟個粽子似的?!

彷彿出看出了他的疑惑,張賽虎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看自己。李秀才依言低下頭去,只見自己身上捆著一指多粗的麻繩。難怪一直覺得傷口發疼,他原先還以為是惡化了,沒想到原來是給繩子勒的。

這下子,就算李德元再遲鈍,也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深深的斂起了眉,他回憶著先前所發生的一切;與那三位旅人一直暢談中,那老者提到他身上帶著傷寒之葯。想到張賽虎的狀況,李德元想也沒想就要來一碗。可那張賽虎卻始終閉著嘴,任由他如何勸導都不喝。他一個生悶氣,又不好意思浪費了藥材,便—抬碗咕嚕咕嚕的灌了下去。再然後,沒過多久,就覺得頭昏沉沉的……

「怎……怎麼會這樣……」李秀才張大了眼,喃喃道,「我不相信,明明是好人啊。」

「好人?!」張賽虎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好人會給你下藥?!老子看你這蠢書生是讀書讀到腦子遷了!」

事實擺在眼前,讓他無從反駁。李德元愣了一愣,又道:「那你早就知道了?」

「當然!」張賽虎撇了撇嘴。

「那你怎麼不阻止我?」李秀才發了急。

「老子說了你會信么?」張賽虎橫了他一跟。

「……」李德元不說話了。相信人性本善的他,若不是親歷了這般事情,定是不會相信張賽虎的話的。甚至,他還有可能認為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他,想必就是料到了這一點,所以才不聲不響,硬是要他看他吃虧,吃一塹長一智。可……不對啊……既然他從一開始就看破了,又沒有喝下那下了葯的湯藥,為什麼也會被綁了起來?!

「老子也不想陪你等死,」看出了他的疑惑,張賽虎介面道,「早就應該丟下你這掃把星的!」

李德元才不把他的話當真。因為那傢伙一如既往地偏過頭去,眼光在火焰上游移不定,就是不敢看他。知道這傢伙一向是口硬心軟,定是做好了打算,認為有能力對付那撥傢伙,才會—直悶聲不響,任由他們使壞。可讓他不明白的是;這傢伙既然早做了打算,為何沒能對付倒那三個,反倒被制服了呢?

「咳……」一聲輕咳從張賽虎喉中逸出,可他又飛塊地閉了嘴,將那咳聲憋進了肚子里。李秀才循聲望去,登時心中雪亮這個諱疾忌醫的莽漢,堅決不相信自己受寒發熱,一個勁兒地逞強。本以為撂倒那三人並非難事,可真正動了手,卻因病犯了迷糊,終究是撐不住的。於是,先前的如意算盤被打了一個七零八落,自個兒也被捆成了粽子。

將事情的經過揣測了個八九不離十,明明是危急關頭,可李德元卻覺得好笑:這頭葬熊,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才好。望著張賽虎的面容,他剛想笑他諱疾忌醫,可對方的臉色,卻讓李秀才發了急:在火焰的映照下,張賽虎一張臉燒得發紅。汗珠從額前滑下,打濕了鬢角。似乎是想要咳嗽,可他緊緊閉了嘴,不讓咳嗽逸出唇外,但肩頭卻是不由自主地隨咳聲顫動。

「張兄,你不要緊吧?「李德元想也沒想地移了身子,想去看對方的狀況。可是因為全身被綁得死死,根本動彈不得。他掙扎著想擺脫麻繩的束縛,卻只讓繩子勒得更緊,杠在傷口上,疼得他直咬牙。

思忖了片刻,李秀才大聲呼喊:「來人啊!」

這呼喊果然引起了那三人的注意。為首的老者慢慢地走了過來,對著李德元就是一腳:「吵什麼?!」

這—腳正踏在背上,疼得李秀才幾乎要昏過去。可他死死地咬了牙,硬生生將一聲痛呼憋在了嘴裡。好半天後,他才穩住了心神,望向那老者,墾求道:「常言有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拜託你,放了他好不好?」

「放了他?!哈!」老者咧嘴笑道,「你們可是逃犯,若放了他,我可不是成了罪人?」

「不是的!那個被誣陷為殺人犯的是我,跟他沒有關係,」李德元急道,若不是全身被捆,他定會衝到那老者前深深作揖相求,「他只是不忍看我被冤枉,所以才放了我。他不是壞人,他以前是捕快,是好人。所以,請你放了他,好不好?求您!」

老者冷笑一聲:「我管你們誰是殺人犯誰是捕快?!我只管你們都是被通緝的逃犯,五十兩一隻!」

輕蔑的語氣和輕賤的用詞讓李德元明白,懇求是沒有用的。他忍不住義正詞嚴地指責對方,「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你竟然為了區區金銀而置道德於不顧!你怎麼可以這般無恥?!」

「無恥?」那老者挑了眉毛,又是一腳踹上來,「閉嘴!」

「我偏要說!」李德元捏緊了拳頭,讓自己不要因痛出聲。蹙起雙眉,他沉聲道:「俗話說,『一人做事一人當』,就算是有什麼過錯,也全因我而起,與他無關!你怎麼可以如此不分黑白是非?!就算你心中全無佛教信仰禮法道德,就算你被銅臭迷了眼,也應知道,我才是主犯。就算你要報官,也是抓我比較值錢。他的酬金不多,你就放過了他好不好?或者,他那份錢,算我欠你的。只要我以後有了餞,一定會加倍還你。你相信我,看在錢的面子上,你放了他行不行?」

這番說辭,原本應該是正氣凜然的職責,可最終卻還是演變成了哀求,可是李德元渾然不覺,自己曾經所謂的「讀書人的氣節」和「寧死不低頭」的一身傲骨,到了此時,在他不知不覺中就混入了哀求的意味。這讓倒在一邊的張賽虎看得呆住。

當日,在晉城的縣府衙門,衙役們掄起了皮鞭,在他身上抽出條條紅痕。他咬了牙,雖是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卻始終沒有說過一句求饒的話來。他忍住不讓痛呼出聲,更是握緊了拳頭,硬生生地讓指甲嵌進了肉里。

當日,張賽虎沒有料到,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竟然會挺著一身錚錚傲骨,任由鞭打,不曾說出半句求饒的軟話。

就像他的今日,也絕沒有料到,那個曾經骨子裡滿是硬氣的的蠢書生,竟然會因為他的緣故,說出了懇求的軟話來。

看著那個被綁得死死的瘦弱身軀,在那蒼白的臉上看出了點點水跡,分不清是因疼痛流下的冷汗,還是為他而落的淚滴,在火焰的照耀下,閃爍著點點晶瑩光芒。張賽虎心頭一緊,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情感在作祟,只覺得心頭一酸,像是打翻了陳醋罈子,酸液滲透入內里,滲透進心,讓他忘了呼吸,忘了咳嗽。身體越來越熱,手心裡全是汗,他只想一躍而起,踹倒那些該死的混蛋,然後將那個蠢書生抱在懷裡,再也不放生。

是了。到了現在,他是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當日看見那清秀的笑容,會彷彿五雷轟頂一般被攝了心神;他也終於明白,為何那時將他壓在身下,他會去想親吻他光滑的額頭,撫平那微微蹙起的眉心。

是了,到了這時,他依然明白,他張賽虎,偏是看那個蠢書生看對了眼,想對他像男人一樣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天南海北聊到天明,也想對他像女人一樣抱他在懷中親他吻他睡他。

這個認知讓張賽虎的臉頰像火燒一般,熱辣辣地燙。等等!火燒?!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提醒了他。趁著那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李德元身上張賽虎緩緩地移動著身子,將被捆緊的雙手湊到火堆旁。

「你這傢伙說什麼蠢話?!我看你是根本掉壞了腦殼吧!我怎麼會放走到了嘴邊的鴨子?」那老者一邊訕笑,一邊用腳尖踢點著李秀才,並漸漸加重了力量。

李德元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命令自己不去在意對方那踩在傷口上施壓的腳,他怒斥道:「你到底有沒有人性?!這等做法,簡直禽獸不如!」

「好,我就讓你看看什麼叫『禽獸』!」那老者收回了腳,邪笑著,改為一腳踩在李秀才的右手上。再然後,他左腳離地,將整個人的重量壓在那纖長的右掌上——

「啊——」十指連心,李德元終究是忍不住,痛叫出聲。在暗夜之中,這一聲顯得是如此凄然和苦楚。

望著面前這一切,張賽虎只覺得這一聲慘叫,像是刀子一般,在他心頭狠狠地剜了一刀。疼得讓這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漢子,忍不住飛出淚來。心口那種痛感,遠遠比正在受火焰灼燒的雙手,還要痛上許多。

漸漸聞到了微微焦糊的氣味,張賽虎分不清那是麻繩被燒焦的味道,還是被連帶著一起飽受烈焰焚燒之痛苦的雙手。此刻,他已感覺不到手上的痛楚。他只是狠狠地瞪圓了眼睛,將面前的—切絲毫不漏地收進眼底。

記下那老者猙獰的笑,記下那兩個青年抱臂而看的悠閑,也記下了李德元額前的冷汗、青白的臉色,以及被咬到青紫的下唇。

記下了,這一切,他張賽虎都記下了,深深地刻在心裡,死也不會忘。這仇,這恨,這痛,這心疼,他定要將這筆帳好好算上一算!

血腥氣蔓延在口中,那是張賽虎不自覺間咬破了嘴唇。手腕漸漸可以微微活動了,他用力掙了掙,終於將粗繩綳斷。

先是不動聲色,在那三個混蛋不注意時悄悄鬆開全身上下的捆繩。然後,在頃刻之間,張賽虎一躍而起,飛腿先是直接踹上了那老者的胸口,隨即抓起兩個目瞪口呆的青年,雙手一使勁,將兩顆腦袋狠狠地撞在一起,發出好大一聲悶響。

和那三個倒楣蛋子同樣呆住的還有李德元。他瞪大了眼,看著張賽虎像丟垃圾一樣將兩個青年扔了出去,摔開了好幾尺遠。然後,那個莽熊沖了過來一把摟住他,三下兩下將他身上的繩子解了個乾淨,扶他到一棵樹下,讓他輕輕靠坐在樹旁。

隨即,他以從未曾有過的輕柔聲音道了一句:「再堅持一下。等—會,一會就好。」再然後,輕輕放下他的身子,他一個箭步又沖了回去,拎起躺在地上的老者的衣領,一把將之提了起來,一拳頭正砸在對方的鼻樑骨上。

「第一拳,讓你踹!」這—拳,直砸得那老者臉上彷佛開了個染坊一般,紅的紫的青的黑的一齊冒了出來。

一拳哪裡解氣,想到剛才這混蛋對李德元做的一切,張賽虎只覺得火從心頭起惡由膽邊生,捏緊了拳頭,結結實實地在對方的小腹上捅過去,「第二拳!你敢踩他?!」這一拳,打得那老者悶哼一聲,血從嘴角逸了出來,便再沒了聲響。

見到張賽虎面色鐵青,捏緊了拳頭似乎是有打不盡的怒火,李德元驚得目瞪口呆。見他的第三拳又要招呼上去,可那老者卻只有出氣沒了進氣了。李德元一驚,忙開口連聲喚道:「張兄……張兄!張賽虎!」

這—聲出口,竟是沙啞得彷彿聲帶被磨礪過—般。他輕咳一聲,清了清喉嚨,想要大聲呼他,可一個「張」字剛喊出口,卻又被一連串的咳嗽打斷,剛剛那老者的—腳,似乎是傷了肺了。

李德元的聲音喚回了張賽虎的神志。暫且丟下手中的混蛋,他跑回他的身邊,輕輕執了那滿是淤青的手,緩聲:「疼么?」

被這從未有過的溫柔嚇到。李德元張大了嘴,半晌發不出聲音,見他不會答,張賽虎只道他是疼痛難忍,緊緊地斂了眉頭,他將他纖長的手包覆在自己的大掌中,輕輕搓揉,為他散瘀活血。手上一邊忙著,他一邊惡狠狠地開口:「老子要殺了那個該死的傢伙!」

這—句讓李秀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忙以那隻完好的左手扯了他的袖子,輕聲勸道:「算了,饒了他把。」

「什麼?!饒了他?!」這次輪到張賽虎傻了眼。手中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疼得李德元驚呼一聲。他連忙放輕了手,再度輕緩柔和的搓揉著。

「放過他吧。」望著張賽虎專註地揉掌的神情,李德元不由自主的在唇邊綻開一朵淺淺的笑花。伸出左手,以指腹輕輕摩挲他的眉間,撫平他緊斂的眉頭,李秀才輕道:「算了,好歹那是年過半百的人了,看在他一把歲數的份上,饒了他吧。好不好?」

「你這蠢書生!」不知是誇他太過好心,還是斥責他太過愚蠢,張賽虎轉頭去看那老者,見他顫抖著身形一副快要暈厥的模樣。雖然很想再追加上幾拳頭,讓那老傢伙再也沒有下半輩子這種東西。可轉頭又看見那清秀的面容上期待的神色,他終究是嘆了一口氣,伸出手來,將李德元抱在懷中,就要離開。

「啊?!張兄!」李秀才忙不迭地叫道,「這個,小弟的腿並沒有殘疾,可以自己走的。就不煩勞張兄費心了。」

張賽虎哪裡理睬他的抗議,撇了頭去,眼光流連於暗夜星空之上,游移不定:「老子才不是擔心你的腿!老子是怕你個書生程太慢,老子後腿。」

火焰搖曳不定,在地面上投下深深淺淺的灰影。零零星星的火燼,在熱氣的作用下,緩緩升騰上黑暗的夜幕。被秋夜的清風吹拂,隨風而動,明明滅滅,彷彿是半空中浮動的星辰。

淡淡的火光映上張賽虎的臉龐,照耀出面頰上兩朵不自然的紅雲。李德元靜靜的注視著這兩片紅暈,看見他彆扭地撇過臉去,讀不到他的表情。可這粗莽漢子—定不曾知道,他那紅得彷彿煮熟的蝦子—般的耳朵,還有那紅透的脖子根,已經將他的赧然全數道於李德元知曉。

不期然地,李秀才的腦海中突熟又浮現出了那一句老話「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個五大三粗的捕快,確實是毫無道理可言的那。想到這裡,他輕輕勾了唇角,揚起一抹淺淺的弧度。

「啊!對了!」張賽虎突然停住腳步,將他輕輕放在地面上,「你等老子一下。」

「呃?!」李德元驚訝地望著張賽虎滴溜溜地跑了回去,從那三個仍然倒地不起的傢伙身上和包袱中搜刮出銀子、火石,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包成一個包袱,背上。然後,他臨轉身時不忘給那兩個青年一人賞上一腳,這才滴溜溜地跑了回來,一把又將他抱了起來。

「老子沒食言,」見李秀才一直愣愣地看著自己,張賽虎以為他是介意剛剛他泄憤的兩腳,連忙辯解道,「老子只答應饒了那個老不死的一條狗命。你沒說那兩個年輕的也不給踹啊!」

「……」望著那痞痞的笑容,李德元登時沒了言語。

官兵捕快?!這傢伙明明比較像土匪吧。

然而,讓李德元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張賽虎那傢伙不但是土匪,而且還相當流氓。

當張賽虎抱著他走了好—段路后,忽然一拐,鑽進通往林間的小路上。就在李德元驚訝之時,張賽虎竟然就這樣抱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風吹過林間,拂動樹葉「沙沙」作響。星光微微灑在林間,映出樹下兩個男人的身影:那個高壯一些的男人,背靠著一棵大樹。而他的懷裡,緊緊摟著一個瘦削的身影。

那男人按住了懷中人的後腦勺,將他貼緊自己的胸口。雙臂摟得死死,讓對方動彈不得,「張……張兄……」李德元忍不住開了口,喘著氣道,「張兄,你快勒死小弟了。」

張賽虎聞言,緩緩放開了手臂,改而以兩隻大掌捧住對方的面龐:暗夜之中,看不請那清秀而文氣十足的五官,只那雙黑亮的眼,反射出星彩,晶亮亮的。張賽虎想也不想,伸出舌頭舔了上去。

李德元驚得呆了。當那溫潤潮濕的舌觸及眼瞼,他下意識地閉上眼。可這—來,感覺卻更加鮮明了:那靈活的舌頭,先是在他的眼皮之上流連不已。直舔得他眼上一片濕漉施漉的。先是癢,再然後是酥酥麻麻。李德元不知所措地僵直了身形,可漸漸的,隨著那舌頭滑過眼,逡巡於鼻樑之上,到最後舔上唇瓣,李秀才之覺得全身的力氣彷彿是被抽光了一般,身體不由自主的軟化下來。沒有力氣再支撐身於,他慢慢地癱軟下去,卻被兩隻有力的手臂摟住不放。

輕舔轉為啃咬,李檀元只覺得唇瓣被咬得生疼,他忍不住開了口想痛呼。誰知那長舌卻趁著這個空子,長驅而入。不斷地舔,彷彿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不斷地咬,輕輕地,似乎是要將他拆解入腹,卻又不忍心大口吃完,要留著一點一點地享受。李德元只覺得自己的生氣都要被對方吸得幹了一般,腦中昏昏沉沉,糊成了一片。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沒了意識之時,對方突然放開了他。

一時沉寂,二人皆是胸前起伏,大口吞吐著空氣。李德元忙不迭的深呼吸幾口,好容易緩過氣來,他望向張賽虎的雙眼。在那雙深黑的眼眸中,他看見一種自己所不知道的感情。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可卻又說不出是哪裡出了岔子。呆了半晌,他下意識地開口,脫口而出:「那個……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個……那個……」

這蠢書生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他的吻掛不足以讓他神魂顛倒,忘卻那勞什子的孔孟么?!這個認知讓張賽虎心口襲上一陣挫敗感。不悅地皺起眉頭,二話不說,他再度狠狠地收緊手臂,將懷中人貼近自己的身軀。緊接著,他毫不客氣地低頭吻了上去,撬開牙關,攻城掠地。

吮吸,不停地吮吸。越是這樣,就越覺得不夠。想要更多,不僅僅是親吻,還有撫摩。下腹部有熱流奔騰不息,張賽虎只覺得全身燥熱,額頭,手心滿是汗水。他忍不住放開右手,單以左臂緊摟對方不讓他動彈,右手則撕扯著他的衣襟。然後滑入衣內。可手中觸及的並非是預期中光滑的皮膚,而是層層疊疊的繃帶。

張賽虎剎那間愣住了,他是想睡他沒錯,可是他竟然如此猴急,如此難以克制,全然不顧他身上滿是傷口。

就在張賽虎停頓的一瞬間,李德元使出渾身所剩不多的力氣,使勁兒一推——

只聽「砰——」一聲悶響,張賽虎的後腦勺正磕在樹上。然後那個色狼終於沒了動靜,靠在樹上掛著去了。

可是,就連撞昏了過去,那傢伙的手臂還是死死地摟住了他。李德元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掙扎著從他的手臂之中掙脫出來。扶著樹,他慢慢直起了虛軟的身子,可腳下一滑,又跌回了張賽虎的身上。

這一跌,讓李秀才正趴在那個昏迷中的傢伙的身上感受到腹部頂著一個硬直的東西,李德元「刷」地紅了臉:「禽獸!」瞪圓了眼,臉上熱辣辣地燙,他沖那個閉著眼不省人事的傢伙怒罵。

秋夜微風,拂過林間,也拂在李秀才被濕潤的眼上,唇上。清涼的感受,與方才的熾熱形成鮮明的對比。唇齒之間,似乎還殘留著他霸道的氣息。不自覺地,李德元輕輕抬了手,指腹撫過唇瓣。

秋夜露涼。愣了半晌之後,他偏過頭去,靜靜地注視著那個男人的睡顏。再然後,李秀才脫下了外衫,為那「禽獸」輕輕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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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遇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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