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愛情對我展臂相迎;然而我的靈魂卻退縮,
因它既污穢且有罪。
但眼光犀利的愛神,
看出我遲遲不進逼,
又朝我靠近,
問我是否有所避忌——
喬治-赫伯特
美雅一手掩住胸口,屏住了呼吸。在她面前站著的是一個二十好幾的瘦高年輕人。他的衣服很破舊,肩頭搭了個布袋。
藍道走過來時美雅驚慌地轉身,強作笑顏。
"對不起,先生,其實沒什麼……這是我哥哥,卓尼洛,他突然出現嚇我一跳……我不該這麼蠢的。"
藍道望著那女孩,臉上的表情莫測高深,顯然這件事大有可疑。她眸中淚盈盈的,呼吸急促,並非出於驚訝,而是出於恐慌。那陌生人懶洋洋地一笑,好像沒事人似地,伸出一隻手致意。
"很高興見到你,柏先生。看來我小妹一點也沒變,還是和從前一樣蠢,動不動就大驚小怪。"
"你來做什麼?"藍道問道,他的口氣冷靜,但卻一點也不禮貌,而且他對那人伸出來的手也假裝視而不見。
"我是來找美雅的。我出去我工作,回到巴黎的旅館卻只看到一張字條,說她到這裡來了。當然了,我必須來看看她的情況怎麼樣……你也知道,像美雅這種小女孩,是壞人下手的主要目標——"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放心地丟下她一個人,一出去就是幾個星期不回來?"藍道質問,他臉上的表情把他的想法表示得很明白。
"一個人要工作才有飯吃。"尼洛指出,微微聳肩。他正打算繼續說下去,視線卻固定在藍道身後,然後不吭聲了。藍道轉身看見若薇不聽他的吩咐跑了出來,想來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藍道心裡雖然火大,但不得不承認此刻的她實在動人至極,她的藍眸好奇地大睜,嘴唇被他吻得嫣紅而柔軟,有幾綹捲髮松垂在完美無瑕的臉頰旁邊。
"小姐,"美雅急忙說道。"這是尼洛。"
"嗯。"若薇說道,走到藍道身邊,立刻饒感興趣地打量那陌生人。她發現美雅完全沒有表示出任何手足親情,感到很納悶。那女孩臉色蒼白,眼眸深暗,幾乎變成了黑色。尼洛迎上若薇的視線笑了。他的笑容很迷人,而且具有親和力,一口白牙,雙眼炯然有神。卓尼洛是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他自己也很明白。
他的五官細緻,每一道線條都無懈可擊。他的眼睛和美雅一樣,是深柔的棕色,頭髮黑得像烏鴉的翅膀。他很高,態度優雅,體型修長,甚至可說是瘦削。可是為什麼她只想遠遠地欣賞他,對他提不起一絲興趣?他為何無法像藍道一樣,使她無從抗拒他的力量?
若薇迎上藍道的目光,看見他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她打量尼洛。他的眼神中有一絲嫉妒的意味,然後又掩飾起來了。
"我並未料到會受到這種歡迎。"尼洛告訴若薇。"我只是來——"
"你常到別人家裡亂闖嗎?"藍道魯莽地問。"如果是那樣的話,你應該已經習慣不怎麼熱情的歡迎了。"他又瞥了若薇一眼,看出她顯然對他不感興趣,才臉色稍霽。
"我很少到自己不受歡迎的地方,"年輕男人答道,眼神坦率。"不過我不知道美雅和什麼人在一起,以及她在做些什麼。"
"你可以看得出來,她過得很開心。"藍道表示,美雅點點頭,要是氣氛沒這麼嚴肅,藍道可能忍不住要笑出來,因為美雅臉上完全沒有一點開心的樣子。"現在你可該滿意了吧。你還有什麼要求嗎?"
"老實說,是有,"尼洛承認。"我發現我必須要求你幫助。"
"我想也是。"
"我到這裡來找美雅,一路上把錢都花光了。現在我沒東西可吃也沒地方可睡。"
"這種境況實在不值得令人羨慕。"
"難道哥哥只因為愛護妹妹就應該受苦嗎?你當然不能說這樣的哥哥做錯了,看來這座城堡還可以多用一個人來幫忙。你的產業很壯觀,不過它的狀況還大可以改進。"尼洛陪著小心說道。當他看出要激起藍道的惻隱之心,無異於拿一支湯匙去撬石牆時,漸漸笑不出來了。
"我很感謝你的分析,"藍道說道,將視線轉向美雅,觀察她對這段談話的反應,她好像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一副憂心沖忡的樣子。"我要找人幫忙,儘可能到村子里去找。"
"村子里?"尼洛大不以為然。"我毫不懷疑那是無一技之長的廉價勞工的最佳來源。不過這裡有些工作給我做要有效率多了。照劍士的說法,你手中明明有一把利劍,為什麼要徒手和人擠斗呢?"
"你會使劍?"藍道禮貌地問道。
"我會做的事情可多了。"尼洛立刻回答。
"你也對馬匹在行?"
"我什麼都會做,先生。"
藍道眼中倏然閃過一絲笑意,一邊嘴角微揚。"顯然你們卓家的人都有這種本事。"他低頭望著若薇,故意問她:"你對這件事有什麼意見呀,我不聽話的小朋友?"
若薇從他的口氣聽出,自己不聽他的話從馬廄里跑出來已經惹火了他。於是她小心地選詞用字,希望自己當時乖乖聽話就好了。
"從你目前的心清判斷,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會故意反其道而行。"她說道。"我想我還是保持緘默比較好。"
"美雅,你說呢?"藍道故意給她一個機會,但那黑髮女孩只聳聳肩,望著地面。
"一切都看你的意思,先生。"美雅喃喃說道。
"那麼,尼洛,既然你不反對在馬廄中工作,你可以留下來。美雅會帶你到花園裡和溫先生見面……你和他商量看看要做什麼事、拿多少薪水。他的年紀大了,我想你大概得偶爾幫他做些園藝工作。"
"謝謝,我感激你的仁慈,先生。"尼洛說道,如釋重負地笑了。美雅指點他到花園去的路,仍然低著頭,等他們走得夠遠了,若薇立刻困惑地轉向藍道。
"你不覺得他們之間很奇怪-一"
"你,"他打斷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什麼時候才會聽我的話?"
"我一向聽你的話。"若薇說道,微微掙扎著要脫離他的掌握-
但是你不肯照著去做。"
"我又不是你的傭人。"她反擊。
"我甜蜜的小薇,"他說道,口氣既憂慮又不滿,他放開了她的手。"我叫你留在馬廄里別出來又不是為了要滿足我的支配欲。通常我做事都是有原因的——就這件事來說,我擔心你的安全。"
她的反抗之心立刻消失了,藍道的冷靜微妙地纏繞住她,激起她強烈的悔意。
"我不是有意把你的要求置之不理,"若薇僵硬地說道。"我忍不住要跟著你出來。"
她垂著頭站在他面前,藍道的眼神溫暖地愛撫著她。他突然很想將她攬入懷中,告訴她沒關係,他能諒解她為何會一時衝動,只要能讓她高興,她想做什麼都可以。他毫不留情地壓抑住這個念頭,詛咒自己竟會被感情沖昏了頭。讓她明白事態有多嚴重更為重要。他永遠也不會淡忘在巴黎發生的那件事,他決心不再讓任何人傷到她。
"我倒情願讓你享有完全的自由,"他柔聲說道。"但是如果必要,我會把你鎖起來,直到你決定信任我為止。"
"我信任你。"她低語,凝視著他的眼眸,覺得它們好像望進了她的靈魂,她感覺自己被一種無法言喻的力量牽向他。
"很好。"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他將她轉向城堡的方向。"我陪你走回去。差不多該吃飯了,我也餓了。"
"公證人和牧師今天下午都要來拜訪,柏先生。"妮妮盡忠職守地來報告,用光可鑒人的銀盤端著名片呈上來。"明天還有許多人要來向你道謝。"
"道謝?"尼洛重複,他是到起居室來喝檸檬水的,他已經振奮地在法式及中式花園裡工作了一早上。他的黑髮濕淋淋地貼在頭上,深棕的眼眸四周是沾了汗的黑黑睫毛。他的兩頰和鼻樑上都留下微微的日炙痕迹,更添他的魁力。
若薇含笑交給他一大杯清涼的飲料,尼洛的笑容消失了。"謝謝你。"他說道,臉上露出少見的溫柔。若薇似乎對任何人都能產生這種力量,這是他後來對美雅說的。他不只自己有這種感覺,也注意到即使像藍道那種火爆性子,只消她幾句溫柔細語外加微笑,就能夠讓他平靜下來。大家都爭先恐後地替她效勞,她漸漸成為堡中諸人的生活重心。
若薇優雅地在一張繡花椅子上坐下,伸手接過一疊名片。她俐落地翻過一遍,然後柔柔地對妮妮一笑。
"不只是公證人和牧師,"她說道,愉快地玩著那些燙金邊的卡片。"還有兩位銀行家、一位大夫、一群小地主,和幾位貴族,外加他們的妻子和女兒。他們要來感謝柏先生造福鄉里。"
"真的啊!"尼洛說道,饒感興趣地睨了藍道一眼。"快告訴我,你怎麼會這麼得人緣?"
"他替村民據理力爭,"若薇說道,趕在藍道前面開口。"賴先生是個壓榨農民的惡棍,他提高地租,讓大家都餓肚子,死要錢——"
"總歸一句話,"藍道勉強對若薇笑笑,打岔道。"我和一名稅吏談了十分鐘。"
"最討厭的是,"若薇繼續向尼洛發話。"他不肯告訴任何人他到底怎麼和那姓賴的說的。"
"這種事不值得一說再說。"藍道喃喃說道。
"可是你照樣被捧上了天,"她不懷好意地說道。"我打算順便沾點光,和來訪的客人打打交道。"
"我不知道你身體的狀況是否適合見客。"藍道若有所思地說道,一時之間,若薇還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逗她。
"我想,見幾位訪客不會讓小姐太疲累的。"美雅說道,藍道轉頭望著她。
"既然你這樣說,今晚我們就讓她也參加一份吧,"他說道。"只不過很不幸,我敢斷言她一定會覺得很無聊。"
若薇聽見這句話,狐疑地對他皺皺眉,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美雅急忙接腔,以避免一場即將爆發的爭吵,這種場面她已經見多了。"聽說這附近有些關於小姐的傳言,大家都對她很好奇。"
若薇忽然笑了起來,就連藍道也受到了她的感染。"他們大概以為柏先生在閣樓上關了個瘋老太婆。"
"或是藏了個寶貝,"藍道柔聲補充。"他打算好好收藏起來,誰敢亂打主意,他就要給人難看。"
她的臉紅了,避開他的目光,將注意力轉到檸檬水上。
正如藍道所預言的,接踵而至的訪客沒多久就使若薇失去了新鮮感。她是以柏先生英國小表妹的身分出現,所以她不得不去應付那些女眷,而藍道則在隔壁房間和男客們高談政治、時事和學理。
"我想,"這樣到了第三天晚上,若薇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們應該打破傳統,讓大家在一起聊天,不分男女。就像身在巴黎那樣。"
接待室里只剩下他們兩人,最後一位客人也告辭以後,美雅就不見了。
"這裡又不是巴黎,小東西。"藍道說道,覺得好笑,不過也報以同情。"這裡是鄉下的小地方,現存的風俗都是經過幾百年才發展出來的。看來你不喜歡把男女客人分開嘍?"
"誰教女客人都這麼無聊?"
藍道放聲大笑,眼睛發光。"我可不這麼覺得暗,小東西。"
"上天助我,"若薇固執地說下去。"自從在巴黎出了那件事以後,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想再到那裡去了,不過如果再這樣下去,就算要我自己走路,我也會去。這裡的女人腦子裡都沒有一點東西——她們只會說如何持家、如何差遣傭人、天氣熱早餐要吃什麼……至於那些會讀書的——你以為她們會把時間浪費在報紙和莫里哀的劇作上嗎?才不會呢!她們只看時裝版,這樣才能讓她們在討論帽子的樣式和髮型時有話可說!"
"可憐的小薇,"他說道。"我很樂意邀請你加入我們的討論,但是我想有你在場大家會不太習慣。當然我不會啦,你知道——"
"我知道,"她插嘴,兩手抱胸,在客廳的地板上踱步。藍道靠在壁爐架上,懶洋洋地望著她。"至少你不介意讓我暢所欲言。可是如果那些女人蠢到必須被放在單獨的房間里進行言不及義的談話,她們當然不敢和男人唱反調!"
"你要是指望明天下午我們去胡家拜訪時,你會被請進男士的房間,"藍道率直地告訴她。"我勸你不要作夢了。我們在法國不會待過夏天,所以也沒時間打破兩百年來的傳統。這個夏天,你可以等著當女帽專家了——
"那麼你可以等著看,"若薇冷冷地說道。"等這個夏天過去,我的智力就會退化到小孩的程度了。"
藍道企圖繼續板著張臉,但卻不太成功。"大部分的男人就喜歡那樣的女人。"他指出。
"可是你不同,"她回道,也和他一樣忍不住笑了。"你不會那樣,藍道……你不太能容忍頭腦簡單的人。"
"你真了解我。"他說道,語氣溫柔,但卻不無調侃的意味。若薇懶得再費力追究他是什麼意思,只嘆了口氣便走上樓梯。
"晚安,藍道。"
"晚安。"他答道,臉上掛著難以捉摸的笑容注視她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裡,若薇耐著性子和女客人周旋,她逐漸發覺她們雖然不能刺激她的心智,不過與她們為伍還是會有一些樂趣。她和藍道,還有忠心耿耿的美雅及溫太太,一起出去赴宴,有時還聆聽一些水準以上音樂家的演奏。藍道在一次狩獵中殺死了一頭野熊,更讓他成為當地的英雄人物。那頭野獸血跡斑斑的毛皮讓大家都艷羨不已。若薇聽尼洛詳述那次出獵的經過時,哆嗦個不停,藍道只是笑笑。尼洛很起勁地陪伴他,回來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更是把自己的創作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一開始藍道決定要帶尼洛跟他出去打獵時,若薇還有點意外。不過等她再一細想,便認為這兩個男人之間發展出友誼也不能算是出乎意外的事。畢竟,凡是不受威脅的人藍道都喜歡,況且尼洛確實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他喜歡冒險,喜歡吹牛,一輩子東奔西跑,居無定所,美雅也跟著他跑了半輩子。通常他都不會主動提起自己過去的經歷,也不讓美雅多說。尼洛喜歡靠自己的機智討生活,他常常練劍,每天天一亮就開始做運動。正好藍道也常在這種時候出去騎馬。
一天早上,藍道勒馬細看前面有人在練劍,尼洛具有劍術高手的特徵,他雖然沒受過多少傳統訓練,不過實戰經驗很豐富。他的膝關節靈活,動作迅如閃電,這兩項本錢大概會多次救過他的命。但是他的劍姿可就令人不敢恭維了。他不斷練習攻防,一招一式地演練,朝陽在他的劍尖上發出反光。他察覺到旁邊有人在觀看,便漸漸放慢了動作。他轉身迎上藍道的視線。
"我很欣賞你的劍術,可否提個建議?"
"柏先生,"尼洛一臉正經,眼神閃亮。"從前我靠劍術保命,以後大概也難免會有這種時候。我歡迎所有的建議,而且滿懷感激的接受。我不喜歡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對我而言,這是一項可貴的財產,雖然別人可能不以為然。"
"你在對手面前暴露出一個大目標,這是不必要的。"藍道說完,下馬將"鑽石"的緩繩綁在樹上。"我看你守備的姿勢擺得太開,別人只要做兩次佯攻,就能夠乾淨俐落地把你解決了。如果你身體的角落像這樣再偏一點……就根本沒有人攻得進來了。"
"該死!"尼洛頗為感激。"我只有一把練慣用的鈍頭劍,先生。但是如果你打算跟別人動手……"
"這是個很有趣的可能性。"藍道承認。他在倫敦是以槍法出名,不過因為自小訓練,他的劍術也頗為高明,足可在危急時脫困保身。
"希望你考慮一下,"尼洛誠懇地說道。"我已經說過了,我需要不斷改進我的技術。"
"告訴我,"藍道說道,兩道濃眉微皺。"美雅也曾跟你一起出生入死——"
"一共只有兩、三次,"尼洛立刻回答。"而且除非是絕對必要的時候。我不願意讓她涉險。"他緩緩補充:"她小時候就已經受夠了折磨。我們的母親是個妓女。"他這句話說得極為平淡,好像在說"我們的母親有一頭紅髮",或是"我們的母親喜歡吃甜粥"。藍道心中暗笑,因為這句話同樣也可以拿來形容他母親艾倫。妓女有許多種類,有些是特別的假惺惺。
"美雅和我都長得像她,"尼洛繼續說下去。"不過我們的父親不是同一個人。她已經死了……一八一二年,她被逮到替滿屋子的敵軍服務。從那以後,美雅就由我保護……上帝明鑒,我從未完全扔下她不管,只不過她必須學著照顧自己。"尼洛苦笑一下。"可憐的小女孩……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十二歲,那時人家告訴她,她必須接替母親去接客。"
藍道試著想象十二歲的美雅是什麼樣子。她已經十五歲了,還是這麼嬌小,像個小精靈似的,任何有理智的人怎會建議她去接客,她怎可能活過第一次呢?尼洛似乎看出他眼神中的疑問。"接女客,至少一開始是這麼說的……顯然美雅不願意。"
"從她身上看不出來她經歷過這些。"藍道說道,取過尼洛的劍掂掂重量。
"可是你別以為她不記得了,"尼洛斬釘截鐵地說道。"她的心靈就像一塊乾燥的海綿,什麼都記得,尤其是你不希望她記得的事情。更糟的是,她年紀愈大,傷痕就愈無法癒合。"
"這點我倒不懷疑,"藍道凄然地搖搖頭。"我一點也不懷疑。"
若薇和美雅整個早上都在修改若薇的一件白色薄長衫。過去幾天以來,天氣都是溫暖而乾燥,看來還會繼續下去。天氣熱和藍道到哈維去辦事這兩件事,害若薇睡不好。他動身的時候只敷衍地吻吻她的額頭,若薇覺得自己的世界里裂開了一條大溝,只有他回來才能填補。
那件衣服是要改給美雅穿的,因為若薇發現她竟然沒有適合夏天穿的衣服。她先費了不少力氣才說服美雅接受這項饋贈,改衣服又費了不少周章。因為不光是把裙擺截短、胸衣改小而已,為了配合美雅的身材,整件衣服幾乎得重做一遍。經過數小時的裁縫、試身和挫折以後,終於大功告成了。
她們決定去散散步,舒展僵硬的四肢。美雅穿著新衣,小心翼翼地經過園中小徑,不時提起裙擺伯弄髒了。她們遇見正在工作的尼洛,他微微一笑向她們招呼,然後接受她們的邀請,也一起來到一棵桃樹下休息。
"看看你……老天爺,好漂亮的女孩。"尼洛叫道,他的小妹高興得臉都紅了。"等一下美雅,坐下來的時候小心一點,你可不想讓草把你的衣服弄髒吧。"美雅一英寸一英寸地坐下,他溫柔地對若薇說:"謝謝你,仁慈的天使。你對美雅好就等於對我好。"
"別謝我了,"若薇說道,嘴角微揚,對他微笑。"我只希望能多給她一些東西。你不知道她幫了我多少忙。"她迎上他的眼神時,不禁感到一陣困惑。他的眼神中有饑渴、有欽慕……還有悔恨,實在很奇怪。這時他別過頭,好像害怕被她看見的樣子。
"有時候我真不敢相信你是真人,"他喃喃說道,自顧自地微笑。"我早就不相信有天使了-柏-若薇。"
她皺起眉頭,他特彆強調了她的姓。她強迫自己恢復正常的臉色,在美雅旁邊坐下,沒多久尼洛便開始講他和美雅從前在巡迴劇團里的趣事,逗得若薇笑個不停。美雅也隨即加入,補充他忘記的部分。兩個女人不久就笑得全身乏力,尼洛還板著臉,更增喜劇效果。
"……在換景的時候,就由美雅和我負責串場表演。"他說道,拾起地上的三個桃子玩把戲。"美雅穿一件很可愛的衣服——我記得是桔色的——正好到膝蓋。當然啦,看美雅的身材,裙擺離地面也沒多少——-"美雅用一顆熟桃子擲他,暫時打斷他的獨白。他閃過了。
"那個動作表示你常有閃避攻擊的經驗。"一個新聲音忽然加入了談話。
尼洛對新加入的人咧嘴一笑。"對極了,先生。"
若薇一聽風藍道的聲音便喜孜孜地轉過身,知道他回來了,她有一陣奇特的解脫感。她對他發出邀請的微笑,拍拍身邊的草地。
"我們在這裡墮落,爵爺,何不加入我們呢?"藍道剛從哈維回來,正累得要命,於是暫時把生意和金錢都逐出腦海,在她身邊癱倒。若薇很納悶,為何在經過長途跋涉以後,他看起來仍然清清爽爽。她還聞到他身上的香皂味。"你回來遲了,我還以為你早上就會回來。"她喃喃說道,藍道對她笑笑,這時美雅也站起來和尼洛一塊玩。他靠過來,似乎要低聲給她一個答覆,她湊過去,感覺他用牙齒輕輕咬住自己的耳垂,並伸舌舔舐。他移開嘴以後,風還吹得耳朵上涼颼颼的,她哆咬了一下。
她慢慢又將注意力轉回那兩個正在表演的人身上。美雅擺出漂亮的姿勢,又交給尼洛一個桃子,同時微微地笑一笑,然後她又靈巧地再拋給尼洛兩個桃子,這時他一共在玩六個。桃子統統掉在地上的時候,若薇笑了,不停鼓掌。
表演的兩人心滿意足地趴在草地上,美雅像個小孩一樣,也不去管衣服會不會髒了。若薇將頭靠在藍道肩膀上。
"我在想一首押韻詩。"美雅說道。
"我喜歡押韻詩。"若薇應道,心想若是沒有別人在,她就可以用鼻尖去磨蹭藍道的頸項……說不定還可以引誘他吻她。
"那是法文的,除非你把它譯成英文,否則我就不念。"女孩表示。
"這麼多天以來,我幾乎把我認識的字都翻譯過一遍了。"若薇說著推推藍道。"你還沒有學會英文嗎?"她這句話本意是開玩笑,可是美雅卻當真了。
"快了,小姐……不過節奏不太對。我需要更多的——"
藍道笑得肩膀抖動,但是沒有笑出聲。他很快便設法平靜下來,頗為穩重地對那女孩說話。
"美雅,你何不讓尼洛陪你回城堡去呢?我可不希望你裙擺上的桃子汁洗不掉。"
"桃子汁!"美雅尖叫。
她立刻跑下小徑,嘴裡不住用法文叨念。尼洛瞄了藍道一眼,便跟上去了。
若薇將臉埋進藍道肩頭,無聲地笑個不停,直到她確定兩人都已離開為止。接著她抬起頭,用晶亮的雙眸望著他。"你做得太明顯了,不夠含蓄。"她說道。
"在你面前要含蓄越來越難了。"藍道柔聲答道。
"我也一樣。"她低聲說道。
他懶洋洋地笑了,只將頭移動一英寸,以便讓兩人嘴唇相觸,若薇的笑聲就像水裡的砂糖一樣融化了,只在血管里留下一股冷冷的甜。她的空虛、她的孤寂也都消失無蹤。她盲目地用一手環上他頸子,試著捕捉像紗瀑一般遍布全身的快感。她無助地靠在他身上,她的身體哆嗦個不停。
藍道被裹在一張魔網中,感到自己的理智和思緒都直指向她,直到她成為他生存的中心點。他的雙手在她的嬌軀上游移,每一次觸摸都充滿輕憐蜜愛,有如奇迹。他搜索她身體的秘密,學習她自己也從不了解的事物,他的指尖記取能使她快樂、挑起她熱情的方式。她熱情的回應使他驚訝地顫抖,她羞澀的觸摸、舌頭的動作,和急切的雙手使藍道熱血沸騰,從未如此激動過。
她喘吁吁地將頭垂靠他肩上,他將她抱上膝頭,她喉間梗住一聲呻吟。她全身都繃緊了。若薇的手緩緩攀住他肩膀,他立刻握住她的手,兩人手指交纏,她屏住呼吸,困惑地發現他做愛的方式和她期待中不同,和她記憶中的也不相同。藍道只在巴黎做過她的兩夜情人。第一天晚上,他保持著絕對自製,因為他知道她無邪,時時注意收斂。第二天晚上他被迫佔有她,由他主宰一切。而此刻他們不用證明什麼,也不用在意什麼……這裡只有他倆,和兩人之間奔流的慾望。
這時一陣勁風掃過樹葉,他猛然抬頭,四下環顧。若薇想起上回在馬廄中親熱,卻忽然被干擾的情形。她知道如果他現在抽身而去,自己絕對無法忍受。藍道低頭看看她,微微一笑,將她的衣服拉好。
"這回別走,"她低語,淚水自眼角滑落。"不要在我這麼需要你的時候……求求你,我從未如此想要你。"
"吾愛,"藍道吸了口氣,他的聲音低沉震顫。"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兩人都定住不動,最後藍道起身,不費吹灰之力便把她抱了起來。一開始若薇根本不知道他要帶她到哪裡去,她的視線鎖在他臉上,眼中只看到他。這時他走的路越來越曲折複雜,她才明白他要把她帶進迷宮裡,那是由與他肩膀同高的樹籬圍成的,在裡面不虞被人看見或發現。
他輕輕將她放下,若薇站在那裡看他解開自己的袖扣,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他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白襯衫落到地上以後,她所面對的便是銅牆鐵壁般的赤裸胸膛。她的嘴發乾。他好美,除了幻想世界中的人物,不可能有人像他這麼完美……然而他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此刻他是她的。若薇緩緩將雙手貼上他胸膛,指尖穿過絲般的毛髮,撫過堅實的肌肉。藍道享受著她冷漠飄忽的觸摸,慾念高漲,他用臂環住她。這時她跟起腳尖,將嘴唇印上他頸根,舌尖撫過沉重起伏的脈搏悸動處。
"小薇,"她抱住他的背,他激動地喘著氣,她溫柔而臣服。"啊……上帝,若薇……"
他將她壓倒在襯衫上。她將頭轉向柔軟的布料,吸取殘留的男性清香。這時他來到她身上,她興奮得發抖。藍道的唇性感地移到她細嫩的頸間,找到耳垂后的微凹。他一手忙著掀起她的衣服,若薇感到草葉刺著她的膝彎,略略將腿拱起,他微一側身,將她的裙子掀到臀部以上。
"你確定這是……"若薇顫巍巍地開口,在突如其來的懷疑中失去了聲音。當她覺悟到此刻置身何處、兩人在做什麼的時候,體內一陣震撼。她確信大多數的人不會幕天席地做愛……這樣的不文明。她讓他這麼做了以後,他會怎麼想?
"噓……別害怕,"他說道,他的嘴唇火熱,聲音因慾望而沙啞。"我們之間不可能有什麼是不對的,"他低語,手指在她胸衣下游移。"我永遠不會傷害你……啊,甜心,別多慮了,讓我愛你……"他的話語、他的雙手,對她產生了一種特殊的催眠力量,使她渾然忘卻一切。"吾愛,"藍道喃喃低語,兩手穩穩地捧住她。"別避開我……信任我。"
"讓我來。"他嘶聲說道,於是她放鬆了一些,但是仍緊緊握住拳頭。
他低下了琥珀色的頭。
……
她的臉龐汗濕,透明的肌膚泛起柔潤的色澤。若薇抬起濃睫,明亮的紫藍眸目光渙散地望著他。他吻了她,他的嘴裡有淡甜的魔香味。她毫不猶豫地回應,抬起頭讓兩人的嘴唇更加膠合。一時之間他既不動也不出聲,佔有她的感覺真是無法言喻,因為這是無與倫比的經驗。激情披上了肉體之感的外衣——這時性成了一種本能、一種感情,而不只是一種技術。他過去所有的經驗,從未能和這次的相提並論。他用一隻大手捧住她的頭,注視著她的眼眸因快感而睜大。他吻她,感覺她嘴唇發顫。
"你把膝蓋再彎一點。"他低語,若薇遵命而行,喘了一口氣。此次他緊張而迫切。她抬頭望著他的臉,眼眸好比兩顆閃閃發光的青玉。接著若薇便被一陣襲遍全身的極度歡愉所包圍。藍道咬著牙,在戰慄的前一刻全身繃緊不動,緩緩吐出一口氣,當兩人結合的喜樂恢復至柔緩的浪潮,他們才放鬆下來,懶洋洋地互相愛撫。激情過後正如先前的抵死纏綿一般甜蜜。藍道懶懶地用一肘撐起自己,用朦朦的榛綠眼眸低頭望著她。
"出一趟遠門,回來得到這種歡迎真是太值得了。"他吸聲說道。
她半晌後方才開口。"藍道……今後我們怎麼辦?"若薇柔聲問道,雙眉微蹙。
他用嘴唇撫平她的前額,以太陽穴上的一吻做結束。"這我們從前也討論過,"他明白表示。"相信你也記得,結果並不怎麼令人滿意。既然我們倆對長期的關係有歧見,也只好先過一天算一天。"
"可是我們遲早都要——"
"那就遲些。在我們做出任何決定之前,還有其他事情要解決。"
"我……是的,我也同意。"若薇說道。她現在已經知道一個人的生命轉變得有多快,她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她再也無法回去過從前的生活了……也許她應該感到慶幸才對。"不過眼前就有個問題。"她指出。
"什麼問題?"他問道,唇上帶著好奇的微笑。
她看看兩人沾滿草漬又凌亂不堪的衣服。
"你要怎麼把我弄回去?"
他咧嘴一笑,拂開她臉上的頭髮。"當然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嘍,吾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