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你想幹什麼?」單袖一落,二度壓住她妄圖坐起的身子。
「宮爺,我得回去,我娘她——」
「都這麼晚,城門早關了,如何回去?要走,明日一早再說。」
聞言,她果然不再吵著回家,只是眉心輕鎖,仍十分苦惱似的。
宮靜川繼而道:「你娘親那邊沒事。」
夏曉清先是一怔,盯著他看,雙眸微微瞠著。
他極簡單道出一句,她卻覺他其實做了些什麼。
他神情冷峻不豫,眼底點點的流火又似情動,讓人看不真、道不明……她心裡發燙,暈暈然,嚅著唇,舌尖未及彈出話語,他已先她出聲——
「老大夫所開藥方有安眠功效,你累了就睡,別逞強。」
「唔……」眼皮真的好沉。
「睡吧。」
夏曉清終於認了,放棄抵抗那潮水般一波波通來的睡意。
鼻間的紫檀氣味安定她的心神,藥力隨氣血流遍四肢百骸,她膚孔舒張,感覺身軀溫暖且飄浮,這一刻,她忘記這房、這榻、這床被褥屬於誰,只想安棲下來,在這小小所在寧靜睡下……
一再阻撓她起身的那隻袖子輕輕撩開她的發。
袖中的手探了探她的額溫,確定熱度已緩下后,他撤袖,深思的目光仍落在她的眉眼口鼻,看得格外仔細。
心中……嗯,確實有情,憐惜之情。
他是憐惜她的。
人與人之間交往一深,視彼此為友,他對她有了這樣的情感,那也理所當然。
弄懂了內心迷惑,他表情稍霽,又在榻旁坐了許久,久到足以毀掉姑娘家清譽那樣久……
寢房外的檐廊石階下——
「還沒出來?!」躲在石階下觀察動靜的小姑娘扭起兩道英氣勃勃的眉,齜牙咧嘴。「這對嗎?對嗎?都不懂身教勝過言教,只會嚴以律人,寬以待已!」
「小姐,拜託您小點聲啊……」如意緊張低語。
挨在一旁的如福絞著十指,明明很想溜走,卻又很想等下去,就不知主爺今夜是走、是留啊?呼——呼——快沒法兒呼吸,心兒怦怦亂跳,要跳出喉嚨了!」
「趁著月黑風高之際欺負良家婦女,這時候也只有大義滅親了!澄心,咱倆一起衝進——唔唔……」嚷嚷的小嘴被兩丫鬟及時摀住。
明玉再次扭眉,待要掙扎,一道高大黑影從身後將她們完全籠罩。
一見那人,如意、如福很有默契地收手,任由大小姐和小小姐落進來者手裡。
「臭無惑!我趕著行俠仗義,你放開我——」
青年使出絕頂輕功,挾了人就飛,使得明玉那聲驚天叫囂聽起來彷彿是從隔壁的隔壁的小院發出,都聽不太真嘍!
到此,檐廊石階下的監看少了兩個小主子壯膽,自然是草草收場,散個精光。
至於寢房內,宮靜川即便聽到外頭的小小騷動,也未去理會。
他看著榻上那張睡顏,思索著一個可能。
「不如來幫我吧?」語氣低緩略啞。「不是大材小用當個『西席』,是真的為我所用,如何?」
沉睡的姑娘自然無法答話。
他淡淡勾唇,伸手再次探她額溫,這一次,他掌心在那微汗秀額上停留久了些,目光淡掃,忽而停駐在那一點芳唇上……
想什麼呢?!
他倏地收回手,像被燙著似的。
清俊面龐無表情,重重吐出一口氣之後,他又深深看榻上人兒一眼,終才起身走出自己的寢房。
翌日一早夏曉清燒提玉頰雖猶虛紅但精神已好上許多。她急要進城返家馬夫大哥早備妥馬車等在門前她謝過又謝待上了車卻見宮家大爺也在。
「一起吧。」宮靜川一貫地您然淡定。
她想他進城應有事待辦順路一起理所當然得很。
於是這輛不太大的馬車一啟程,裡邊多了他,前頭多了他的小廝,除「邢」的大叔。
與宮大爺雖算不上完全獨處,但如這樣對坐車內,膝部幾要相觸,淡淡紫檀氣味似從昨夜夢中一路跟出夢外,夏曉清頓覺體熱又高了些……不該相親卻相親,有時會讓心蠢蠢欲動,失掉自知。
她斂下眉,交握雙手,十指微微絞緊。
「肯不肯跟我回北方?」對座男子讀著今晨甫送至他手中的幾封信,頭也不抬地丟出話。
夏曉清先定住不動,爾後才靜靜揚睫,眸心迷濛,似聽不懂。
「宮爺……要回松遼?」唇瓣掀嚅,唯一能蹭出的竟只有這句。
他放下信,正眼盯住她。「我已南下四個多月,是該回去。」
「那瓏明姑娘肯跟你回去嗎?宮爺特地尋來,她願走了,是嗎?」她快問,此話一出,她一怔,臉蛋驟然脹紅。
夏曉清,別時不時想去探這男人的心底事,你就不能安分些嗎?
「對不起,我……唔……」她低頭道歉,青絲因而滑到胸前,虛貼兩側腮畔。
宮靜川記起尋到瓏玥那一日,自己曾與眼前姑娘鬧不歡快。
她膽大無人比,在他不痛快時尚敢嘲弄他,當時只覺她敏銳過了頭,性格又太正直,遲早吃苦頭……然現下,卻會擔心她吃虧、受苦。
他是把她瞧成自己人了。
「瓏玥會留下。」他平聲靜氣回答。「我來,確知她一切安好了,那就好。」
夏曉清抿著唇點點頭,一徑垂眸盯著膝上的手,心頭沉甸甸。
宮靜川再問:「那你呢?肯不肯跟我回去?」
是了,他方才就問這個,震得她腦里一片空白……她深吸口氣,迎視他。
「……宮爺什麼意思?」
他目光幽深。「跟我回去,為我所用。以你的能耐,在夏家如此消磨著實可惜,你若願到我底下做事,我可以供給你一個施展才能的廣闊天地。」
她靜望他好半晌,唇角忽而化開一抹柔軟,幽幽笑。
「多謝宮爺抬愛,我不離開我娘……她留在夏家不走,我當然也不走。」
鮮活熾熱的心在她胸房中蹦竄。
當他問肯不肯跟他走時,夏曉清明知那絕無可能跟男女感情有關,心仍不受控制地狂妄跳動。
都一再提醒自己「人貴自知」了,情這東西,卻還是蠢蠢欲動。
「我遨你回松遼,本就希望你將娘親一併接出奉養,而你娘之所以不願離開夏家,是求將來百年後能伴你爹身側,關於這一點,你的嫡母與兩位兄長若年有刁難,要他們妥協,倒也不是太難。」
她的眼輕覆水霧,疑是淚,眉尾與眸角卻又彎彎的,讓他上身不禁前傾,想瞧清她眼底那些碎光。
不是太難。他說。夏曉清想哭也想笑,明白他要做到那一步,中間需與夏家牽扯到的利益糾葛,或威肋、或利誘,都不是簡單的事,他卻說,那也不是太難。聽進耳中,以她正直性子儘管並不全然苟同,到底是感動的。
蠢蠢欲動啊這春情春心,該如何自處才好?她鬆開絞握的指,一手挪到鎖骨央心,隔著裡外兩層衣衫悄悄按在那塊雙心玉上。
她極力剋制,費勁壓抑,僅望著他笑。
「謝謝你……我很……很多謝宮爺……只是一切仍由我娘決定,那地方她住慣了,有一些過往的人、一些過往的事,她沒能拋下,也不想拋下,有時就成活下去的理由之一,總覺還能去記住,還能回味……」咬銜下唇,沉靜臉容忽現幾分靦腆。「……再有,我想自個兒的性子是有些肖似我爹的,對生意場上之事並無多大心思,周遭的人都好,日子能平淡度過……那就好。」
她說了他適才說過的話——那就好。
宮靜川胸中莫名繃緊,兩眼死死盯住她看。
那三個字從他口中道出,他並無異樣感覺,然此時由她說出來,竟像一把鈍刀從心間刮過,颳得渾身生疼。
她不願跟他走。
她願不願來,本不是他能決定之事,然而得到她這般回復,他竟惡霸到深覺不滿,且沒料到那股不滿會擴張到極度不滿的狀態,尤其當薄光透進窗,溫溫鑲在她那半邊傷顏上,敷上的葯再好,是消了腫,但那一小片焦褐擦痕仍在,更讓他內心不滿之氣撐爆,炸得他血肉模糊。
「你再好好斟酌。」他袖中大手暗自攥緊,硬逼自己平和地吐出每一字。「想仔細后才作決定……我不逼你。」
夏曉清既不答腔,也不點頭,卻是垂下頸項,有意無意迴避他的注視。
一直到馬車進了城,停在城東大街的夏家大門前,她依舊無語,擱在胸前那塊玉佩上的手終才放下。
夏府的主母李氏,以及夏家兩位爺,對於曉清因病留宿宮家一事,各有不同表態——
李氏瞧她的眼神,七分輕賤卻帶三分戒慎,怕她真被「松遼宮家」的主爺瞧上,若極力討得宮靜川歡心,屆時要挾外頭勢力倒打自家一把。因此自夏曉清讓宮大爺親自送回后的這些天,她厭惡歸厭惡,待曉清母女倆依然沒好臉色,但倒也沒再像當日在池園子那樣刻意言語污辱。
夏崇寶的態度與李氏差不多,只是眼中帶恨,似仍記仇她阻撓他的底下人金五與「伍家堂」為難一事,也對上回在賬戶小院,他沒教訓到她,反讓宮靜川當眾削他臉面之事耿耿於懷。
而最樂的自然是夏震儒。
「小姐,說到大爺呀,他近日常過來咱們院是走動,常都笑笑的,笑得咱心裡直發毛呢!」
下山坡的桑林土道上,果兒輕挽小姐的手邊閑聊,邊往坡下的河岸緩行。
大智跟在她們身後,單手提著竹籃,籃中裝有適才在「靜慈庵」拜過菩薩的四色果物,他邊走邊跳,空空的那一手高舉,故意去拍高枝上的樹葉。
夏曉清安撫地拍拍果兒手背,一時無語。
她自是知道夏家大爺打的如意算盤——望她能得到宮靜川青睞,以色侍人的那種青睞,最好能博一個名分,實實在在、風風光光接起兩家連繫。
果兒又道:「小姐啊,說來說去,都是那天宮家大爺送您回府,而且還進咱們小院探視,還坐了大半個時辰,這才惹得大爺注意。」哼了一聲。「這樣也好,有宮大爺當靠山,看誰還敢欺負咱們!」
「別說這些。」夏曉清淡淡啟聲,略透無奈。
那日,宮靜川與她一同進慶陽城,原以為他僅是順道送她回夏家,豈知他不請自進,仗著守門的家僕不敢阻他,他大爺便大剌剌踏入夏家地盤,一路緊黏她回到她與娘親、果兒和大智住下的小跨院。
當時夏家兩位爺皆不在府里,大爺用完早膳剛出門,二爺是打前一晚就沒回來,據說是在城是花街上的「怡紅院」里過夜了,至於主母李氏一向睡到日上三竿。
偌大的夏府竟無主接待貴客,只不過這位貴客也不甚在意,他侵門踏戶直入,絲毫不為覺不妥。
夏曉清真不知該如何說他。
從宮家返回,她才知宮靜川做得有多「超過」!
他在她病倒於宮家的那一天,讓馬車送大智回來的同時,亦遣人領著老大夫進夏府,為她娘親診脈、開藥方。
然後是他的親訪小跨院,實在讓她……讓她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因為在娘親面前,他端得一派斯文有禮、彬彬佳公子的模樣,招惹得娘親心花怒放。
他離開之後,娘親抓著她問個沒停,還不住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