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頷首,他淡淡將目光轉正,笑笑道:「瓏玥五歲起就在宮家生活,我那時年紀雖小,但早跟在爹身旁,邊看邊學生意上之事,無法常陪伴她,而羽飛恰好彌補那個缺憾……話說回來,我性子偏沉,即便能時時伴在她身邊,她怕是會無趣到成天打磕睡了。」
不無趣的!
怎可能無趣?
每當他在身邊,她總是……就會……然後……
夏曉清慣然地絞握十指,那力道將自己掐疼了,就怕管不住一顆心,要說出什麼失去分際的可笑話語。
她費勁自製著,久久才又去看他削瘦俊逸的側臉,嗓聲幽然。
「倘是瓏玥姑娘喜愛的是宮二爺,二爺待她也很好、很好的話,那她在北方帶發清修,還一路來到南方慶陽,如今都決意削髮為尼……二爺為何不來見她、勸她?為什麼是你追到這兒來?」
大掌下意識挲著左膝,這一次,他沉默久了些,讓她方寸再次縮緊。
然後,他道:「我二弟在方及弱冠的那一年便過世。」
夏曉清雙眸圓瞠,容色蒼白,絞緊的十指分開了,一手微抖地虛悟顫唇。
他的語調直平,彷彿淡到不摻進絲毫感情。「之前曾告訴過你,我爹因馬車翻覆而墜崖身亡,當時,羽飛也在馬車內,他與我爹同行。」
她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
他道:「羽飛死後,瓏玥好長一陣子不笑不語,連淚也不懂得流了,後來……她……」眉峰略蹙,欲言又止一般,遲疑之色刷過瞳底,瞬興瞬消。
他抿抿唇再次拾話。「一次的機緣,瓏玥與『水月庵』的尼眾有了往來之後不久便入庵中帶發清修。這些年,我時不時會去看她,豈知某日去探,她竟已離開,詢問庵中眾位女尼,才知她往南方來,隨著她的領修師父一訪此地。」他扯了扯唇。「如今倒是不錯,都決意在此出家了。」
他的神情莫可奈何,薄唇卻扯出嘲弄,那樣的表情是針對他自己——自覺自己盡了全力,仍然無力扭轉局勢;自覺該放開誰、成全誰,卻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才遠從北方追尋到此,就為尋一抹芳蹤、一道倩影。
他嘲弄自己。
夏曉清只覺心痛。
眼眶熱到受不住,她用力閉眼,好一會兒才睜開。
「那……那瓏玥姑娘之所以出家帶戒,主要是因宮二爺之死,真讓她心如槁灰了,是嗎?」所以任憑他費盡心思追到此地,與那姑娘談過、勸過,也沒能挽回姑娘心意,是這樣嗎?
「瓏玥之所以入拂門,不僅僅是因二弟之死……」宮靜川往後靠著樹榦,徐長吐吶,日陽篩過葉縫投落在他臉上、身上,那光點在他膚上、肩上跳動,是明亮的,卻又矛盾晦暗。他接續道:「她以為自己是顆禍星,命格奇詭,罪孽深重,註定終生孤寡。」
「什、什麼?」她再次怔然。
宮靜川瞥她一眼,很快又挪正視線,直直看著前方,嘴上又是那道似笑非笑的弧,帶著浮出表面的苦澀,徐慢言語——
「不能怪她這樣胡思亂想,她五歲便失去雙親……」嘆息。「方家那把吞噬家業與摯親的大火,是她一個小小五歲的娃兒玩火玩出來的,她無法不那樣想……然後是我娘病重,藥石罔效,而後我爹與二弟的意外,她把罪責歸咎在自己身上,認為自己是不祥之人,才會讓身邊的人紛紛遭難,正因如此,只能往修佛之路走,望能減消今生罪孽,為他人與自己積福積善,盼來生順遂。」
你也這樣認為嗎?
夏曉清細細喘息,一瞬也不瞬地望他。
你也認為方瓏明是不祥人,那一切的不幸皆因她命格詭異引起的嗎?
然後,是他舒放的眉、微矇矓的眼,還有放弛的面部線條……他哼笑,滿不在乎,只覺荒謬,那讓她整顆心、整個神魂為之震蕩。
何須去問?
她知道的,如果他真認同方瓏玥的說法,真認為那姑娘是不祥人,也就不會千里迢迢從北方南下,追尋對方來此。
他這樣的一個男人,身為「松遼宮家」的主爺,肩上擔負沉重之責,長子心態與大男人的思維驅使,只會讓他想照顧好身邊所有人吧?
說到底,她是艷羨的。
她明白自己妄想、不爭氣、軟骨頭,但是啊但是,就是羨慕那些在他身邊,受他源源不絕關愛的人兒。
暗暗吞咽喉中津唾,她潤了潤唇,道:「那……那宮爺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他低聲問。
「瓏玥姑娘執意入佛門,可能終其一生也不回北方……宮爺……該怎麼辦?」
他們倆再一次四目相交。
她的瞳盈盈如水,即便悵惘,那樣的顏色亦幽然若夢。
他的眼則有火苗奇詭劃過,如流星閃掠,快得教人無法捕捉。
他定定望進她瞳里,或須臾、或許久,薄而形正的唇幽邈一勾。「我會照顧她一輩子。不論她身在何處,都會照看著她。」
夏曉清亦定定望他,說不出的酸澀在胸中漫流,但又如此甘之如飴。
他所答的,與她所想的,全無二致。
只是這突如算來的心酸心痛,如狂風大浪罩頭打臉撲將過來,為他,為他心上那姑娘,亦為自己,所以痛上加痛。
她試著牽動唇角,試過幾次才揚出淺淡弧度。
她低幽喃語:「是……我知道的……合該如此,我是知道的……」
在這一刻,宮靜川緊盯她不放,那波濤洶湧般的晦暗被他極力掩下。
她說她知道。
他其實不太明白,她知道些什麼,也不太明白,那樣的輕喃為何會讓他呼吸陡窒,胸中鼓噪,竟讓他想……想把更多底細曝露出來……
方瓏玥受剃度之禮的這一天,「靜慈庵」的觀音佛祖殿上除庵中尼眾,還有宮靜川和夏曉清兩位「紅塵中人」前來觀禮。
整個過程簡單且莊重。
受度者誠心跪在佛祖前,雙手合十,剃度者接過弟子備上的刀早——
第一刀,斷除一切惡。
第二刀,願行一切善。
第三刀,誓度一切眾生。
青絲落地,削髮為尼,換上僧服,從此便是佛門之人。
宮靜川沉默觀完禮離開「靜慈庵」時他神色平靜。
安丹原等在外頭,見夏曉清跟在自家主子身旁一道走出庵門,不知為何,就覺還是別上前攪擾。
再說了,今兒個日子不一般,主子心緒難測,究竟是陰、是晴實在不好說,既是如此,就讓膽大的姑娘幫忙試水溫啊!
「爺、夏姑娘,您倆緩行啊,咱先奔回河岸瞧瞧,知會邢叔備船。」船不早就備在岸邊?他胡亂丟出個理由,不僅自個兒先跑,還把今日陪小姐外出的大智一起揪走。後者天生遠鈍些,尚未想到拒絕,人已被拉著跑。
這一條通往河岸的桑林坡土道,三天前他們才同行過。
夏曉清瞅了男人側影一眼,今天的他顯得十分靜默。
他說他是無趣之人,但光是這樣走在一起,即便不交一詞,她的心已怦然蠢動……這三天,她腦海中不斷迴旋他所說的那些事,卻也察覺到在那當中,有幾次他曾欲言又止。
或者交往再深些,他會原竟再與她傾談,便如……如知交之友……
然,夏曉清,你捫心自問,你想的只是與他成知己,如此而已嗎?
是嗎?
是嗎?
她舉袖輕按衣內那方雙心玉,心思左突右沖,面泛潮紅。
不……她要的,不僅止於當他的知已!
她很貪,很不自量力,但……可不可能……他和她……如果……如果……
宮靜川察覺到古怪,步伐一頓,側顏看她。
「怎麼了?」男嗓有些暗啞,他方才似乎也陷進自己思緒中,此時雖召回心神,眉宇間猶留極薄的疏離氣味。
夏曉清心音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轟得她兩耳隆隆響。
「你怎麼了?」男人再問,轉正身軀面對她。
這條土道再走一會兒就到河岸,此時就她與他,立在桑陌之上,因緣際會,機緣巧至,這樣的片刻稍縱即逝,她想……想把握住,雖是不自暈力、不知羞恥、荒誕不經,她卻不願只去遐想……
五根修長有力度的指在她迷濛眼前輕揮。「你究竟——」
她忽地抓下他的手,抓下來了,卻握住未放。
宮靜川心中一跳,看著那雙扣住他麥色大手的白皙秀荑,然後抬眉再看那張明顯被紅潮淹沒的秀容。
他動也未動,由著她,卻覺她手心異常溫熱。
他暗暗呼吸吐吶,眉峰輕蹙,注視她的那雙眼中帶著不解。
「宮爺,我……我想……」
夏曉清咽咽口中津液,躊躇著,接著……卻膽氣不足船垂下眸睫。
突然間,她拋開燙手山芋般鬆開他的大手,彷彿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扣著他沒放。
「你想什麼?」宮靜川很快已沉穩下來。
夏曉清盯著他的胸前一會兒,重整旗鼓,兩手在身側悄悄攥緊。
這一次她未先開口,而是當著他的面,伸手在頸上內襦交領的地方探了探,找到那條五色彩帶。她輕手將線帶拉出,連帶也將系在底端的雙心玉掏出來。
要真遇上喜愛的人,就把雙心玉分給那人吧……
當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她雙手上下壓住圓形潤玉,一旋,巧妙地將圓玉分成兩個圓。
她將未被五彩帶系住的那片圓玉遞給面前男人,捧玉的素手略顫。
「這個……請宮爺收下,好嗎?」
宮靜川接過那塊玉,指腹在玉面上徐緩挲撫。最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觸感溫潤,形狀圓滿,是絕品。但……「為何?」他問聲略啞。
夏曉清深吸一口氣,雙頰紅得幾欲滴血。
「……宮爺,這塊玉是我娘親給的,我已戴在身上多年,它……它其實有個名字,叫做『雙心玉』,兩個圓玉能成一個,意喻『雙心相印』……娘說,要是遇上傾心的人,便把一半的玉給了對方,拿來當定情之物……」心跳飛疾,熱血這向四肢百骸,而後再往腦頂竄騰,她全身發燙、熱紅……
握成小拳頭的手又一次緊握,她鼓足勇氣抬起臉,看他,直直迎向他的眼。
「我想把它給你。」
見他神色沉凝,她緊張地牽唇,忙道:「我只是想給你而已,宮爺不用做些什麼,只要……只要收下它就好。我其實……我很……」
—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因腦中毫無章法,她雙眸濕潤,靜了會兒才又重拾話語。
「你說自己性情偏沉、無趣,我恰是喜愛這般性情的人。那時第一次上你的舫舟,你避而不見,卻由著身影淡淡拓在折屏上,那時,只覺舫舟主人孤僻無禮,自我自大,但你不是的……」稍頓。「宮爺不是一開始我以為的那樣,你待人……其實很好,你善待同父異母的妹妹們,善待手底下的人,善待我和我娘親,你很重情分,一旦誰與你牽扯上、入了你的眼,你就一生不棄。我很喜歡這樣的人,很喜歡……喜歡這樣的你,所以這雙心玉……請你、請你留著……」說這麼多,激蹦亂跳的心終於漸穩,她潤潤唇瓣,朝他又是一笑,而這次笑得雖靦腆,卻柔和了些。
姑娘家的臉蛋紅撲撲,眸中盈水,鼻翼微微緊張地歙張,芳唇似不自覺輕啟,鼻間吐吶的同時,小口亦隨著換氣……宮靜川如被下了定身咒,拿著圓玉,長目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住她。
活至現在,能讓他錯愕到完全無法響應的事似乎從未有過,但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件事,震得他腦中像被丟進一座大山,轟隆聲響,灰飛土揚,而後只剩餘音嗡嗡嗚嗚回蕩啊回蕩……
「這是求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