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入夜。
江南的竹林大宅內因今晚主爺的住進,迴廊上的一長溜燈籠全點上。
一刻鐘前,已來投靠十多日的果兒在安丹的帶領下,沿著暈紅暈紅的一溜燈籠火,往主子的院落走去。
抵讓那座隱匿卻寬敞的院子,果兒進了主屋前廳,端坐在廳上的主人家沒給她絲毫喘息機會,迎面而來就是成串的問話。
一問接連一問,果兒原是小心翼翼答覆,但是啊但是,越答越氣憤,最後不再隱忍,把想說的、該說的、能說的與不方便說的話,一股腦兒全傾將出去,邊哽咽邊道——
「……夏家二爺真那樣說的,他那天罵小姐,罵她是、是賤貨,是婊子生的小婊子,小姐說她已辭掉宮家的事,想專心照料姨夫人,他就那樣辱罵她……」吸吸鼻子,用力揭掉眼淚。
「他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很多……反正就是很不好聽……」
躊躇再躊躇,最後因主人家堅持,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說——
「他們……他們逼小姐出嫁,嫁那個六十多歲的老色鬼,小姐一開始不肯的,嫡夫人就開罵了,說小姐那一陣子三天兩頭就被您接來這兒,早就……身子早就髒了、被玩爛了,還扮什麼矜持……」揉揉眼,眨掉淚霧。
「小姐也不肯費唇舌解釋,只倔著脾氣,後來……後來……我出事了,小姐把身邊值錢的東西全塞給我,要大智帶我逃到這兒求援……小姐說……她的事,一切就聽天由命,倘是事情有變化,她能得救,那是她有福……若不能,那是她福薄,從此她認了命,就在永安朱家度此一生。」
主子爺抿著唇,面容沉峻,聽小婢子費力壓下哭聲,帶著濃濃鼻音道——
「宮大爺……我家小姐能賭的都賭上了,她把自個兒當作底注留在夏家,把自個兒作押了,要咱們逃,其實也是盼咱們給您報個信,就賭遠在北方的您能不能及時援手,能來,她歡喜,不能,她也無怨,小姐她……她就是這樣的人啊!總替別人想多了,卻不知要看顧自己……宮大爺,果兒感恩您,感恩您將咱們家小姐救回,果兒感恩您,果兒替您立長生牌,永生永貨供奉著,把您當神佛一樣拜……」
結果小婢哭得一塌糊塗,激切得又是跪又是拜,主子爺不喜這樣的場面,闊袖一揮,讓身邊小廝將人請了出去。
一刻鐘后。
安丹將熱水、熱巾等物備上后,已被主子遣回去歇息。
坐在前廳的一張花梨木圈椅上,宮靜川兩臂放鬆地擱著扶手,頸子微往後靠……那雙深邃長目輕輕掩起,像是奔波多日,今兒個又極是折騰,倦了,想合睫松神,靜靜睡些時候。
此時分,佔用內房睡榻、不知自個兒到底昏睡多久的夏曉清將雙腳移至榻下,她套上鞋,慢吞吞走至前頭小廳,所見的景象正是如此。
挨在內房通往小前廳的雕花門邊,她揉揉迷濛的眼,怔怔瞧他。
這是他在竹林大宅是的寢房,她認得的。
今日在夏家祖墳地干出那麼一場,先是盜墓,在他的「唆使」之下,她大膽盜出爹和娘的白骨與棺槨,而後是遷葬——原來一切事他早有安排。連遷葬之所都已找好,就位在山坳上方的一塊小坡地,離夏家祖墳地並不遠。
她哭倒在他懷裡。
壓在心上的一方大石終於放落,連日來的緊繃心緒終得舒緩,回程路上,她沉沉睡去,宛若當日她嘗試那顆輾轉取得的迷藥,深夢無覺。
而此時,她又在他的榻上醒來。
她走過去,直直走至他身邊。
他聽到她下榻時弄出的微響,聽到她輕淺的腳步聲,直到她近身,他才徐徐掀開墨睫,兩丸深瞳猶有厲色,但那抹峻厲並非針對她。
夏曉清眸線往下挪去,見他鞋襪皆除,褲管捲起,兩隻勻凈有力的大腳丫子正浸在熱水裡,而左腿褲管卷得更高些,露出左膝,膝上捂著厚厚布巾。
見他浸在水中的腳板動了動,作勢欲起,她二話不說,拉出擱在圈椅底下的一張跨腳凳,斂裙坐下,然後取來備在一旁的凈布,利落地為他拭凈雙腳。
宮靜川擱在扶手上的十指悄悄收緊。
捂著左膝的熱巾子滑落了,她接個正著,見他膝頭溫紅,有藥味淡淡散出,顯然熱敷前已上過葯,遂問:「還得再上藥嗎?」
不用。
但,他不知怎地鬼迷心竅,竟默默指了茶几上一隻長匣。
夏曉清傾身去取,揭開后一陣葯香撲鼻,她挖了些膏藥先在手心搓溫,然後再敷上他的膝腿。
結果就是他宮大爺真的很大爺,大大咧咧癱坐在圈椅里,乾淨的右腳丫踩在一塊棉布上,乾淨的左腳丫卻擱在姑娘膝頭,因他左膝「需要」上藥,得把膏藥緩緩推揉開來,讓藥力從舒張的膚孔中完全滲進。
她眉兒低低,專註手邊的事,他眉也低低,目光直落在她臉上、身上。
她瘦了一大圈,下巴尖細,腰身不盈一握,洗凈妝華的臉膚白得有些病態,顯得眉睫別樣深濃,掩斂時,有種欲語還休的雅緻。她的手勁仍拿捏得極好,時重時輕,在穴位上頻頻施力,她的手……她的手……驀地,他挺坐起來,雙手同時輕扣她兩隻皓腕。
他將她的手心翻正。
夏曉清原是一愣,后見他眉峰微攏地察看那些「盜墓」造成的小傷,心裡不禁發燙,眼睛也熱燙熱燙。
「已不打緊。」她笑笑道。比之今夜若進永安朱家必須要承受的,這一點點傷算得上什麼?
「掌根到仍有些紅腫,這幾天安分些,別再施力。」聲調偏沉。
……她好像被瞪了。夏曉清垂下臉,咬唇抿著一抹笑,很聽話地點點頭。
然後他鬆開她的手,她放下他的腿。
他理著褲管,她靜靜退開兩步,靜靜屈膝跪地,跪在他面前。
大恩不言謝。
她欠他這樣多,拿什麼還?
「你——」
宮靜川話未及出口,跪在跟前的姑娘已一拜到底,對他磕了一個響頭。
待她要再磕第二個頭時,他人已站在她前方,與她僅差半臂之距。
「宮爺……」磕頭的地方被他占走,她沒辦法磕了,只得仰高臉看他。
她又被瞪了。
男人一把將她拉起,眉間抑鬱,話中亦壓抑火氣。
「別隨便跪人!」
「我沒有,我只跪我娘和——」
「我不是你阿娘!」
「宮爺當然不是。」
「那就別跪我!」
「呃……」
她怔忡望他,他直勾勾迎視。
近近凝注彼此,不知他是否當真惱火,臉膚忽而變深。
兩張臉離得過近了,夏曉清嗅到他的氣息,心裡鬧著,螓首又低低垂下。
低頭一瞧,她淡淡揚唇,婉轉輕嘆。
「宮爺沒穿鞋就忙著把我揪起來,等廑欞雇譎棍輕彖禳」
沒聽到聲音,她下意識再去瞧他,結果再一次被瞪,他用一種「這是誰造成的?!還敢嘆氣?」的眼神回答她。
她不知該如何回應,動了動被他握住的胳臂想退開,他卻突然道出一句——
「跟我回『松遼宮家』。」
忘了動,夏曉清定住身軀,雙眸如泓望著男人深邃的眉眼,他神情鄭重,唇抿作微綳的一線,靜靜等待她。
他說,他中意她,看重她的才能。
他還說,希望她為他所用,在他手底下辦事。
他為她所做的,不是簡單的兩字「多謝」抑或磕頭大禮能報答,倘是她對他還有點用處,那那……這樣很好……
「好。」她溫馴頷首。
於是,鬧騰的心房緩緩漫開一抹酸軟,唇邊有了模糊的笑。
他若要她,她就這樣「以身相許」,許給他,許給「松遼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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