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噢?去永安幹什麼?要回也是回慶陽。」宮靜川與她一搭一唱,慢慢、緩緩地挪動腳步,朝李氏靠近。
「朱老爺說我可以回去,回永安,進朱家,朱、夏兩家結成姻親,朱老爺就能救我大哥,替我二哥還債,助夏家商捲土重來。」說這話時,曉清全按方才李氏所說,順順地道出,然後一邊狀若無意般將明玉半拖半抱到一旁。
宮靜川靜了會兒,再啟聲時,語氣仍穩,目中卻有寒光。
「是嗎……那李夫人何不向『松遼宮家』求援?」
「向……向『松遼宮家』求……求援?」李氏怔怔問。
宮靜川笑得很無害。
「曉清都已跟了我,早就是我的人了,宮家與夏家已是姻親,李夫人向永安朱家所作的請求,宮家僅需動根手指皆能辦妥,既是如此,又何須帶走曉清,您說是不?」
「可是……可是……崇寶他、他……」
「夏二爺現下在我那兒。」他悠然道,即便是謊話,也騙死人不償?
李氏瞪大眼,一臉迷惘,吶吶低喃。「怎麼可能?崇寶他……他去備車了,說是要準備妥當了,再把這小婊子誘來,然後……然後……機會這樣好,好得不能再好,你們全在找這宮家丫頭,正中下懷啊,怎等得了呢?我也就這麼一釣,這小賤人就上鉤了……上鉤了……呵呵呵……她上了你的榻,身子都被睡爛了,還真對宮家大小丫頭上了心,這麼好釣啊……」
小婊子、小賤人等辱罵之詞入耳,夏曉清臉色白了白,猶能自持,但聽到李氏越說越難聽,她發白的臉色陡轉殷紅,根本不敢去看宮靜川的臉。
宮大爺忽又一靜。
再開口時,他目中的凜冽似透出聲,淡淡道:「李夫人眼下有兩條路可選,一是堅持帶走曉清,二是不再與她為難。你不跟她為難,自然是不與『松遼宮家』為難,你想要什麼、想救誰,有宮家出面,還怕不成事嗎?但李夫人倘是非要曉清不可,那夏崇寶只好留下了。至於夏震儒……在永安朱家疏通官府之前,我會先讓人進去好好照料他。我想,以那些人照料的手段,屆時震儒兄出不出牢獄,也沒什麼差別了。李夫人想怎麼選?」
他一步步走向手持利刀的李氏。
夏曉清此時已將明玉扶坐起來,她心臟狂跳,雙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情勢變化。
這等軟硬兼施的伎倆,向來是他的強項。
而他說的話果然奏效了。
李氏臉色陰晴不定,眼珠轉啊轉地陷進掙扎中,不敢輕舉妄動。
宮靜川徐步越過她,抱起地上猶陷昏迷的小澄心,再徐步而退,退到曉清這一邊來,一把將癱軟無力的明玉撈抱起來。
「宮爺……」男人暗中掃來一個眼神,夏曉清微點了點頭。
她明白他的想法——無論如何,先離開此地要緊。
方才談話中,說明夏崇寶也來了,在不確定對方有多少合謀者的情勢之下,必須先保明玉和澄心安全無虞。
站妥后,她想接過他臂彎里的澄心,但他沒給,只示意她往那扇破門移動。
「等等!你們等等!咱……咱還沒想明白啊——」
身後傳來李氏的尖嚷,夏曉清拔腿便跑,宮靜川雙臂挾著小姊妹倆跟在後面。
李氏狀若瘋婦般追出來,他們還沒跑出這條小巷,忽地與夏崇寶打了照面!
「宮爺,這邊!」
夏曉清連忙轉進另一條巷內,隱約聽到夏崇寶沖著李氏氣急敗壞叫罵——
「不是要你把人先看好嗎?那兩宮家丫頭不只是餌,還能得一大筆贖命,你……你瘋什麼瘋?別拉啊!滾開——」
她聽到李氏尖叫,然後是一陣搶近的追逐聲。
宮靜川心裡暗暗起誓,待脫險,他要將這一帶的地全買下,然後將所有亂七八糟的巷子全打平!
這是深巷中的深巷,今日外頭又是廟會,深巷中竟無一人,更頭疼的是,他們似越繞越遠離大街,四周靜得出奇。
他突然悶哼了聲,腳下一拐。
「宮爺!」夏曉清回眸,忙跑回他身邊,接過澄心柔軟的小身子。
「放我……放我下來……我可以……」明玉在兄長的臂彎里有氣無力地哼著。
曉清知道他左膝舊傷複發,他負重又急奔,絕對撐不了多久。
眸光四下急尋,見一條窄窄死巷,巷底堆著幾具鹽擔和竹筐,還有一架作廢的板輪車,她遂將澄心抱過去。
宮靜川抱著明玉勉強跟上,嘴上儘管不喊疼,他面色發白,寬額已滲出冷汗。
將小姊妹倆藏在翻倒的板車后,宮靜川欲再起身,卻被曉清驀地推倒。
「你幹什麼?」左膝一痛,他一下子沒能爬起,還險些壓到明玉。
「宮爺想幹什麼,我就幹什麼。」蹲跪在他面前,她低聲道。
當他眯起厲眼瞪人時,她淺淺笑了,眸色柔軟。
他此時想的,與她所想,是一樣的。
但,先下手為強,這是他教過她的。
她突然傾身過去,合睫,將唇上那朵淺笑重重壓在他薄唇上。
吻,來得像打雷閃電,轟隆隆划亮黑沉天際。
她得逞后,很快又退開,見一向冷靜沉著的他雙目驚瞠,讓她不禁又笑。
「我喜愛你,一直很喜愛,我並非想避開你,而是太渴求你……你不要瞧輕我。」她臉紅又笑,低柔道:「請幫我多看顧大智和果兒……」
丟下話,她隨即起身奔出死巷,未再回眸多看一眼。
他想到的,她也想到。
他想藏好她們三個,然後再去對付追在身後的人。
她卻下手先將他「撂倒」,奔出去當餌引開對方。
……只是這算什麼?
她都還沒答允他的求親,就想一走了之?親了他就跑,還要他擔起責任照顧她的仆婢……衝到底算什麼?!
他內心遭受前所未有的巨力拉扯。
他心知自己中意她、喜愛她,卻是在此時此刻,才徹徹底底意會到感情這一陷落,陷得有多深。
一隻小手拉扯他的衣角,他回頭對上明玉清醒卻仍委靡的眼眸。
「清姊……去、去追清姊,她很危險……對不起、對不起……」若非她溜掉,澄心不會跟來,清姊也不會被拐。癟癟嘴,她眼眶紅了。
宮靜川回過神,沉靜若水的輝芒再次躍進瞳中。
他雙掌穩穩握著大妹的肩膀,直直看進她水霧迷濛的眼心,低且清晰道:「我把澄心交給你,我可以信你嗎?」
明玉聽清楚了,用力點頭,蓄在眸眶里的眼珠跟著滾下,但只有這些淚了,她很拚命忍住亟欲湧出的熱潮,很鄭重地看著兄長。
宮靜川又道:「我要你跟澄心躲在這兒,你要一直陪著她,無論出什麼事,都不可以離開澄心。你做得到嗎?」
「嗯。」她吸吸鼻子。
他臉色和緩了些,跟著脫下外衫裹住僅著中衣的她。「我會回來找你們。我們的人會找到你們。明白嗎?」
「嗯……」小身子突然撲進他懷裡,摟他頸項。「大哥,別讓他們帶走清姊,我、我對不起……」
「待回了家,還得罰。」他手勁微重地摟抱妹妹一下,下顎蹭了蹭女孩兒家的軟發,然後拉開她的手。
有板車掩護,他再取來幾個竹筐隨意堆棧在她們倆前頭。
隨手拾起一根鹽擔子,他起身出了死巷。
倘是他,決定作餌的話,一定是把追逐之人遠遠引開,越遠越好。
他們藏在這兒,那曉清就絕不會再將人引來此地,但對這一帶小巷她亦不熟悉,唯一確定的是方才走過的地方,那她應會按原路跑出去,遇到追來之人,再選擇別條岔道。
再者,夏崇寶不知他左膝腿疾,若見她落單,大概以為他們分頭跑。而這裡到底是「松遼宮家」的地盤,明玉和澄心從他嘴邊飛走,此時能逮住一個是一個,落單的夏曉清絕對是最好下手的對象。
他心緒急如暴雨狂風,但腦中思緒騰伏,卻愈來愈清明。
他循原路跑回,左膝陣陣刺痛,經過這一次折騰,說不準整條腿要廢了,他也不理,按捺粗嗄的氣息,留意著每條岔巷內的聲響。
果不算然——
他聽到夏崇寶的叫罵。
對方體型約莫有他兩倍大,高出他一個頭,所以不能衝動,他得等。
他能等。
夏家那對母子最終目的是想逮住曉清送去永安,所以曉清不會有事,夏崇寶不會傷及她性命……咬咬牙,胸中沉重,他腦海中浮現一張挨揍后瘀腫的臉容,喉中緊澀不已,卻必須、必須等待。
片刻過去,那壯碩魁梧的人走出來,肩上扛著一個姑娘。
等在轉角處的宮靜川算好下手方位,突然攻其不備!
啪——鹽擔橫掃而上,結結實實擊中夏崇寶雙目,亦將他鼻樑打斷!
中招之人狂叫狂吼,一掌捂眼,另一手則握拳亂揮。
宮靜川搶步上雲,接住他拋下的那具纖瘦女子身軀,疾退到對方拳頭無法觸及的角落,然後放她倚牆而坐。
「……宮爺……」夏曉清適才被勒暈過去,此時神智勉強泅回一絲,睫動,眸子睜開細細兩道,耳中卻灌進夏崇寶的凄厲吼叫。
本能尋聲,她臉色青白,神魂驟顫,矇矓的雙眸覷見鮮血不斷從夏崇寶捂眼的指緒中滲流出來。
宮靜川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他甚至對她笑,白白的牙,閃亮的眼,沖著她笑。
她頭好暈,喉到火燒似發熱,他卻輕柔捧起她的臉蛋,那張對她笑得好看的薄唇很重又很重地吮住她的唇。
他、他他……他……他、他這是……
還沒確定自己究竟想問什麼,夏曉清血氣往腦門一衝,竟猛地屏住氣息,這下子非頭昏腦脹不可,自然又昏過去。
宮靜川憐惜地摸摸她的頰,心頭那陣狂風暴雨終於稍稍歇止。
暈過去也好,就不用瞧見太多濺血場面。
他起身,拾起那根沾了血的扁長鹽擔,悄悄欺近那個亂揮亂打又跌跌撞撞亂走的夏家二爺身後。
夏曉清再次睜開眼時,是在宮家馬車裡。
她能聽到車輪子轆轆滾動的聲響,身子跟著微微震晃,只是張了眸,眼前卻模模糊糊,只覺……似有好多張臉擠在面前。
「小姐……小姐……二爺……好可怕……」
果兒在哭,很驚嚇似的。
她暗暗嘆著氣,心忽地一凜,不禁幽喃問出——
「明玉……澄心……還有、還有宮爺……他們……」
「沒事的,小姐,他們都沒事……可你的脖子都被掐腫了……嗚……」
她吁出一口氣,沉沉鬱郁的一口,胸房陡輕,不再牽挂憂懼。
於是,神魂當真安定了,這一次,她全然放任,不與自己拉扯。
再一次睜開雙眸時,是真的清醒了。
一室燈火熒熒,熟悉且微暖的氣味在鼻間漫動。
她躺在自個兒的榻上,應是夜半時分,雅緻的女兒家閨房內卻來了好多人,那些人還都擠在她榻邊,彷彿長夜無事,百無聊賴,所以不睡覺,全挨得近近的,全來數她的睫毛有幾根似的。
她掀睫,眼珠顫了顫,略啞道:「你們……怎麼了?」噢!喉部仍輕疼……
「醒、醒了嗎?」
「真醒了……」
「醒了醒了——」
「嘿,是醒了呀!都昏了五、六個時辰,終於醒了呀!」
「小姐啊——」
「清姊啊——」
如意、如福、如春、如喜、果兒以及明玉,見她眸心有神了,幾張臉蛋全咧出大大的笑,而澄心則直接賴進她懷裡。
夏曉清摸摸澄心的小腦袋瓜,然後挪了挪身子撐坐起來。
她想說話,似有許多事欲問,但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起頭,就只摟著澄心,定定然看著圍在榻邊的幾個大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