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許至恆看著酒吧門前樹的pop上大書的八個花哨的大字:「沒有情人的情人節」,差點笑出了聲。
下午他和於穆成一塊跟幾個部門經理開會布置完工作,再一塊去看路口的大廣告牌。本來他們這樣的生產型企業並不需要這類招搖的宣傳方式,不過開區管委會統一布置下來,也只好將略有點荒涼的路口上的那個廣告位拿下來。
負責製作廣告牌的是謝楠介紹的她師兄兼老鄉張新的廣告公司,張新的製作方案既不張揚又算得上醒目,許至恆和於穆成都很滿意。此時張新正站在寒風裡仰頭看工人安裝,廣告牌已經大致成型。
於穆成和張新很熟了,笑著對他說:「辛苦了,今天情人節,不用去陪女朋友嗎?」
「她在報社工作,下班晚,我忙完了再去接她。」
許至恆笑了:「穆成,明明就是你想先走去接太太對不對?」
於穆成笑而不答,許至恆嘆氣:「本來還想去你家蹭飯,看來沒指望了。今天外面肯定都是成雙成對的人,我又得一個人回去吃了,真是凄涼呀。」
「得了吧至恆,你少誇張,謝楠給你介紹了女朋友你又不要。」
張新也笑了:「要實在沒地方去的話,可以去夜色,聽老戴說,這家酒吧每年情人節做的主題都是沒有情人的情人節,謝絕成雙成對人士入場。」
他說的老戴是他的合伙人兼好友戴維凡,於穆成和許至恆聽得齊聲大笑,許至恆笑道:「這是什麼噱頭,難道一堆失戀的人湊一塊傷心不成。」
「老戴說那邊氣氛和主題都做得很好,他也就是今年失戀了才有資格去,天知道。」張新知道老戴的個性,對他說的那個失戀還真是沒有當真。
許至恆獨自吃過晚飯,回家休息了一會,實在無聊,還是換了衣服,拿了車鑰匙下樓開車去了夜色。
這間酒吧在市中心一個人工湖邊,三層小樓,門臉照例地是常見的仿歐式風格。走進去一看,倒真是不小,高高的空間配金屬加原木風格的裝修,此時已經有點人滿為患,dJ打著碟,正戲謔地問:「今天你分手了嗎?」舞池那邊舞動的人群情緒激昂,看不出任何失戀的情緒,齊聲尖叫著應和。
他看看周圍,的確沒有好多酒吧常見的成雙成對的情侶,除了成群結隊圍坐的人外,倒有不少象他一樣的孤身男女,有的隨音樂晃動著身體,有的正喝著酒。他叫了小瓶chivas加蘇打水,靠寬大的原木吧台坐著,不一會工夫,就有一個穿弔帶化濃妝的漂亮女孩過來坐到他旁邊跟他搭訕,不過這種環境想要交談未免困難,他也並無說話的興緻,直接給她叫了杯水果雞尾酒,女孩喝酒很是豪爽,當飲料一樣一下喝了大半,然後湊近他,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你試下chivas加冰綠茶呀,味道會好喝得多。」
他好笑,他當然知道那種不知打哪興起的喝法,也嘗試過,不過並不喜歡:「不,我比較喜歡加蘇打水。」
「去跳舞吧,坐著多無聊。」
他笑著搖搖頭,女孩子也不多說什麼:「我待會再過來找你。」然後徑自加入了舞動的人群中。
許至恆只是消磨時間,並無找場艷遇的念頭。他看看酒吧的結構,還有二樓,於是走上去,果然上面是爵士吧,裝修是另一種風格,寬大的沙加抱枕,酒紅色的帷幔低垂,是另一種風格,人相對樓下少了許多,他找個位置坐下,慢慢品著酒,覺得算是放鬆了,只想自己莫非離開上海就再也不習慣那樣大聲激烈的慢搖音樂了不成,大概也真是3o歲以後,跟以前的心境愛好大不一樣了。再想上一個情人節,還是和女朋友在上海過的,吃了義大利菜然後去看音樂劇。轉眼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女友也成了前任,只在節日會個簡訊問候一下了,不覺有點惆悵。
小瓶chivas不知不覺喝了差不多一半,旁邊座位飄來煙霧,他不抽煙,覺得有點氣悶,起身走到落地長窗邊,只見外面是一個小小的對湖露台,想必夏天坐在上面應該是很愜意的,不過此時正當冬季,遮陽傘全收攏著,只在靠一側欄杆邊站著一個苗條的女子,變幻的燈光打到她臉上,許至恆一眼認出了正是他的房東葉知秋,她頭挽在腦後,穿著件深色V領長款針織衫,脖子上繞的帶流蘇的長圍巾被風吹得向後拂動,看起來更顯得單薄。
這樣的冷天居然站在露台上吹風,顯然不是一個開心的姿勢,再想想今天酒吧的主題,許至恆不用看她表情,也知道這女人是難過的。他躊躇一下,拉開門走了出去,打算勸她進來。
葉知秋聽到拉門和腳步聲,頭也不回地說:「算了吧老戴,你玩你的去,不要勸我了,喝酒也壯不了我的膽,我已經當了28年良家婦女,現在再去轉型成妖孽,未免太晚了。叫我今天找個順眼的男人上床,我還真不知道從哪一步開始。」
她的聲音帶著點沙啞和自嘲,在夜色中低低傳來,和著樓下傳來的隱約音樂,自有一股滄桑意味。許至恆站住,頗有點進退兩難了,沒想到自己居然又不小心做了她的觀眾,恐怕還是很不受她歡迎的觀眾。葉知秋沒聽到回答,猛然回頭,看到面前站的是許至恆,抬手捂住了嘴,驚得目瞪口呆。
葉知秋是被戴維凡拖來酒吧的。
下午她抽時間和范安民約好去了房地局,做新合同的備案。合同更名的事進展得很順利,一方面秦總和西門了話,萬豐的銷售經理很是上心,范安民也相當配合,完全按她說的時間出現。銷售經理告訴她,理論上這房子已經到她一個人名下,再只用去銀行辦理按揭更名手續,把錢打給范安民,就可以幫她辦理房產證和土地證了。
出了房地局,謝過銷售經理,葉知秋並無愉悅感,只覺得是成功地獨自背上了一個月還款近4ooo元的包袱而已。沒錯,以前一年多,范安民薪水沒她高,還想存點錢辦婚禮免得沒面子,房貸其實也是她一個人在還。但那時有愛情和對婚姻的憧憬撐著,根本不覺得這是一個負擔。而現在,愛人馬上要和別人結婚了,這個花了自己大量心血精心裝修的房子,只會讓自己觸景生情,以後恐怕都是租給別人的命了。
更要命的是,她是拿自己的職業前途做賭注,換了2o萬才背上了這個包袱。想到這裡,她不能不黯然。
范安民臉色同樣黯淡,他看著葉知秋,欲言又止。沒等葉知秋跟他說再見,一輛紅色奧迪TT突然從後面駛過來停到了他們面前。一個身形纖瘦的女孩子走下車,繞車頭過來挽住范安民的胳膊,柔聲說:「安民,事情辦完了沒有?」
葉知秋沒想到今天還附送了這麼個節目。她以前沒見過范安民的新歡,只聽小盼在電話里描述得詳盡而刻薄:「小小的個子,胸跟沒育一樣,長得其實普通,穿的民族風繡花白色上衣加牛仔七分褲,背的pRada,說話聲音很嗲。」
眼前女孩子打量著她,她只好掃她一眼,的確就是個清秀普通的女孩子,非常年輕,看著大概只22、23歲的樣子,齊齊的劉海,妝化得淡而妥貼,個子十分嬌小,正對著她微笑。
葉知秋可沒興緻表演大方,冷冷轉頭看一眼范安民,他狼狽而痛苦地移開了視線,只對那女孩子說:「小靜,你過來做什麼?」
「今天情人節呀,我想你早點來陪我。」那女孩子柔聲說。
葉知秋嘴角牽動一下,笑了,抬手對著街上招計程車,只聽那女孩子說:「葉小姐,我們送你吧。」
她並不回頭:「謝謝,不用。」
終於有輛計程車停了下來,葉知秋拉開車門坐了上去,把公司地址報給司機,然後重重靠到椅背上。她一過年上班就開始忙碌,只記得今天是周五,竟然忘了還是情人節,卻又被人用這種方式提醒。
她獃獃看著計程車灰暗的車頂,突然想起去年的情人節,那時他們剛拿到房子不久,她精心設計好了裝修方案,下了班,兩人來到濱江花園,對著空曠沒有隔牆的毛坯房興奮地討論vapnet整理,然後站在正面對江的陽台上,寒冷的江風呼嘯著直吹過來,范安民緊緊從身後抱著她,兩人看著暮色下的滾滾長江,商量著要不要把陽台封閉起來。
范安民說:「這裡放個小桌子,以後看著夕陽喝茶一定很舒服。」
她本來是想不封閉陽台,種點花花草草的,可最後還是按他的想法將陽台封了以後鋪上防腐木,擺了小小的桌子,放兩把椅子,成了一個休憩的空間。
不過一年的時間,那個毛坯房按她的構想成了一個任誰看了都會稱羨的美麗小家,而曾摟著她在她耳畔說要和她永遠在一起的那個人卻成了別人的未婚夫,此時正和另一個女孩子挽手而行。
分手以後,她根本拒絕讓自己再去想這些,只希望隨著時間推移,慢慢做到淡漠。此時她只能痛苦地閉上眼睛,沒料到這樣被迫開始回憶過去。
她強打了精神回去上班,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再意興索然下班回家,在大堂正碰上戴維凡從電梯出來,連忙叫住她:「等一下,秋秋,正要問你一個事情。」
她無精打采地說:「說唄。」
「沈小娜是你們公司設計總監嗎?」
她點點頭:「是呀,她還是老闆的女兒。」
「她昨天找我,說要請我們公司做你們的產品畫冊,我還納悶呀,這不是你們銷售部門的事嗎?怎麼要她出面來聯繫?」
葉知秋著實吃了一驚,頓時將自己的情緒放到了腦後,拍產品畫冊是她制訂的銷售計劃的一部分,但劉玉蘋遲遲沒有批複這一條,她忙於眼前的市場安排,也無暇催問,沒想到沈小娜會做主去找戴維凡。
「你先跟她談著再說吧,信和的事,我也說不清。」
「哎,你怎麼又這麼一副累得不行的樣子,晚上有沒安排,沒安排的話跟我一塊去喝酒。」
「今天是情人節好不好。」葉知秋有點哭笑不得,「你女朋友快從這裡排到江邊了,我想死也不用挑這個日子跟你一塊喝酒呀。」
「我和你一樣都失戀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葉知秋橫他一眼,戴維凡是知道她失戀了的,而且去年積極幫她找房子搬家,只是他從來就沒把一場失戀看得有多嚴重。她和戴維凡認識這麼多年下來,知道他沒個正經,也沒法認真跟他生氣:「你會失戀?我真的不大敢相信我的耳朵了。」
他摸下巴笑了:「你對我真有信心,可是沒辦法,我就是很慘地失戀了。可恨老張有了羅音就再不理我了,我們兩個斷腸人去喝酒解愁得了。」
他還是一臉的沒正經,葉知秋再一想這麼個日子,自己回去一個人待著,大概也不免是接著沉浸在難過里,倒不如接受他的提議跟這個什麼都滿不在乎的人去散散心,於是點頭上樓換衣服。
到了酒吧,看到沒有情人的情人節這個主題,葉知秋不禁苦笑:「虧他們想得出。」
兩人先在樓下找位置坐了一會,聽著酒吧駐唱歌手唱《分手快樂》、《單身情歌》、《一個人的精彩》……這些失戀情歌,都有點提不起精神跳舞,於是上了二樓,點了朗姆酒加湯力水,漫無邊際聊著天。
「老戴,我還是沒法相信你會失戀。」
「比失戀還慘一點,我暗戀的人跟別人結婚了,我連講自己心事的機會都沒有。」戴維凡懶洋洋地說。
葉知秋著實吃了一驚,聽他語氣,有難得的黯然,倒不能不信了,可總是覺得不可思議:「你也會暗戀嗎?不象你的風格呀。」
「人生總有腦子進水的時候嘛。我想通了,也許她的存在就是提醒我,這世界上始終有一些人或者事是我求之不得的,所以也不算難過。」
「你還真豁達。」葉知秋鬆一口氣,她實在沒力氣也沒能力安慰別人了。
「秋秋,你也別總擺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失戀有什麼大不了。」
「我當然知道失戀很普通,可也得慢慢淡忘吧,眼前還被個倒霉的房子捆在一塊,連基本的不見面都辦不到。」
「房子的事總能解決的,你就是死心眼,一天到晚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根本不給自己機會去認識別的男人,忘記舊感情的最好方法就是開始新感情。」
「這算你的經驗之談嗎?」葉知秋給逗樂了,同時不以為然,「你說得倒是很洒脫,怎麼不用這個方法忘記你的失敗暗戀呢?」
「因為目前我還捨不得放棄關於她的回憶。我頭回這麼動心,可是沒開始就結束了,我願意保留這感覺長一點。」
葉知秋不得不服了:「你就扮你的情聖吧,切。」
戴維凡大笑:「我不是當情聖的材料,這樣無傷大雅呀秋秋。倒是你,如果不早點擺脫你那點倒霉回憶,就白搭上了自己的生活,不值得。」
「眼下我對男人沒信心,對戀愛沒心情沒時間,難道得找一夜情嗎?」葉知秋白他一眼。
「秋秋,不是我看扁你,你才談一次戀愛不走運而已,就說對所有男人沒信心,實在太沒出息了。喂,這邊今天來的全是失意男女,你乾脆再喝點酒壯下膽子,看能不能找個跟你同樣失意的男人搭訕,說不定能碰上合你意的。」
葉知秋啞然,臉居然一下紅了。
戴維凡嬉皮笑臉地說:「唉,我是可惜跟你太熟,早成兄弟姐妹了,不然就犧牲一下自己幫幫你得了。」
葉知秋瞪他:「懶得理你,我出去站會,好悶。」
剛好戴維凡手機響了,他看下號碼,皺眉,並不馬上接:「行,我待會拿酒過來和你一塊吹西北風。」
葉知秋上了露台,對著反映著四周高樓燈影的波光粼粼的湖面微微苦笑了。她知道戴維凡是開玩笑,但也是認真想開導她。可是范安民是她的初戀,除了他,她對其他男人沒感情方面的認識。叫她在酒吧里搭訕男人,哪怕是現在已經喝高了,也是要了她的命都難做到的。
然而正象戴維凡說的,一個28歲的女人,這個樣子的確得算是沒出息,為什麼他放棄幾年的感情那麼輕易,轉眼就能跟別人談婚論嫁了?難道真的就聽憑一個負心男人把自己傷到再不敢談情了不成?
聽到身後腳步聲,她只當是戴維凡拿酒出來了,可是轉頭一看,頓時捂住自己的嘴,恨不能把剛才酒意上涌順口說的話給捂回嘴裡。
許至恆微微一笑,在半明半暗中露出潔白的牙齒:「好吧,當我什麼也沒聽到好了。雖然我很想說,其實我是喜歡良家婦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