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然……世事多變！

一切自然不可能真如楊寶玉所想的那樣。

石欣娜陪著楊寶玉苦追烏丞尉半年未果，每一回送禮物都是由她硬著頭皮出馬，在一群大哥哥面前為好友出盡洋相，那半年的時間簡直是她這輩子最恐怖的夢魘，可是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出糗的片段，而是在同儕的壓力下，她不敢拒絕楊寶玉的每一項不合理的要求。

每當楊寶玉對她提出那些恐怖的倒追手法時，她根本不敢想象有哪個男孩會接受這樣的窮追猛打，而楊寶玉又不自己去做那些事，全都是叫她去做。

她是可以拒絕的，可是年幼的她還沒學會怎麼拒絕別人。

還好苦追烏丞尉半年後，楊寶玉轉移了目標，和同校一個氣味相投的早熟少年談起了戀愛，不到一個月就如膠似漆，誰也離不開誰，陷入熱戀之中的楊寶玉不再有時間理會她的跟班石欣娜，石欣娜也就脫離了苦海。

再加上石欣娜順利的升上知名高中，而楊寶玉國中都還沒畢業就大肚子生孩子去，這個變化也讓她們兩人漸行漸遠，石欣娜總算掙脫了友誼的包袱，展開了全新的人生。

只可惜她的人生除了和楊寶玉疏遠這一點算是順利以外，其它各方面都不怎麼順遂。

石欣娜的爸媽在她國二那年離婚，石爸爸原本是開游泳池的，離開了那個有著游泳池的家，她也等於離開了陽光……

她的生活不再是坐在陽光普照的游泳池邊曬太陽，當黝黑的皮膚褪色之後，她這才開始接受彷彿步入寒冬的生活方式。

石欣娜的爸媽並不是和平分手，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吵了很多年，離婚之後母親沒有拿到半毛贍養費，為了撫養她長大，只好到酒店上班，將她拖給外婆照顧，在石欣娜高中畢業之前，她那對仇視彼此的父母相繼因病過世；而她就只能跟外婆相依為命，在家裡頓失經濟支柱的情況下，開始了半工半讀的生活。

還好現在打工已經是普遍現象，相對於考上私立學校的同學，她就讀公立學校，學費負擔已經比其它人少了許多，不過每回一到了要註冊的時候，外婆便借口回南部妹妹家去幫忙，石欣娜也沒說什麼，當然知道外婆為什麼要離開，因為外婆也沒有能力可以幫她繳清學費，離開台北只是不想面對外孫女要繳學費的壓力，雖然石欣娜有工作，有能力賺錢，可是每一次面對外婆脫逃的行為，她還是免不了感到難過。

深吸一口氣，她繼續低頭髮傳單，在人群里，至少她覺得自己還比較不孤單，好過回到那冷清清的屋子裡，感覺像被遺棄了一樣。

前一陣子她甚至在大街上遇見楊寶玉，她那矮胖的身影比當年還要粗壯幾分，而她除了手裡牽了一個娃娃外，懷裡還抱了另一個更小的寶寶。

楊寶玉嘴裡不時抱怨著老公成天只肯窩在家裡打電動，也不外出工作，害她在家裡悶得有多慌，那一講就是一個鐘頭，看她抱著寶寶竟然也不嫌手酸，不禁讓石欣娜想起「為母則強」這四個字，佩服起楊寶玉，果然當上媽媽以後都會朝女超人的境界邁進，今天她光是在這街頭站兩小時就覺得有點頭暈目眩了。

還好太陽快要下山了，也許等一會兒天氣就不會這麼熱……她一邊安慰著自己，一邊試著將注意力擺在往來的人群身上。

百貨公司前，穿著一身粉嫩的女孩看起來有著要抓狂的跡象，那甜美可人的裝扮對上她那一臉惡狠狠的火大表情特別不協調，經過的路人忍不住要多看她幾眼，而石欣娜也不例外，她喜歡那個女孩身上所穿的衣服，因為在這年紀誰不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是她沒有多餘的金錢好為自己買衣服，怎麼穿都是窮酸樣。

不過更令石欣娜覺得驚訝的是，跟那女孩在街頭大吵的男子……不正是烏丞尉嗎？

她不會認錯的，因為她有半年的時間幾乎每天都被迫纏著那傢伙，包括烏丞尉會去的每個地方，他每一個要好的男同學，甚至連寫過情書給他的女同學，她都認得……她沒道理在隔了五年多以後忘了那傢伙，即使他身上不再散發出大學生的氣質，整個人還多了幾分壞男人的意味，嘴巴周圍還多了一圈很有形的鬍子，但就算烏丞尉化成了灰。她都認得那個曾經讓她丟臉到想死的傢伙。

「我只是送漢棋回去，他明天就要回營了，我得把他送到車站去。」

烏丞尉知道自己遲到是事實，但是陳漢棋是他念大學時最要好的同學，現在在南部當軍官，久久才跟自己見一次面，比起王雅玲，他的確比較想跟好友在一塊鬼混，不過他還是好心的給了她一個解釋。

「陳漢棋不會搭捷運啊？」

「他帶了很多東西……」

「他又不是文弱書生，他不是在當兵嗎？還用得著你去幫忙提東西嗎？」

「他不是在當兵，他是軍官，再說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他了，我想多跟他聊聊啊！而且我以為你是跟我約七點，我怎麼知道……」

烏丞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向她道歉，說久了他也開始有點恍神，討好的話也不想多說，他知道如果王雅玲要的只是自己的低聲下氣，那麼他誠心一點，她一定會原諒他，可是他就是連抱歉的話也不太想說。

「你怎麼知道？我明明跟你說得很清楚了，你讓我在這裡等了半小時耶！半小時，你知不知道？！你能不能改改這個不守時的習慣？」

王雅玲完全不顧自己就身處於人來人往的街頭，這一天她就是特別的想跟烏承尉吵架。

而她囂張的氣焰確實已經讓烏丞尉開始有點不舒服了，當初他就是喜歡眼前這個具有中國古典美感的女孩，從外表看來，王雅玲活脫脫像是從四零年代走出來的古典美女，感覺上就應該是具有傳統美德的那一型，細長的眼雖然是單眼皮，卻有種特別的朦朧感覺，瘦削的身形也正是模特兒才有的身段，哪知道交往沒多久，烏丞尉就覺得自己看走了眼，但總不能就當這一切只是個誤會，一夜情這種事他做不來，所以只好虛偽的和她多過了幾夜，而現在他覺得自己差不多也該抽身了，他甚至一開始就應該跟她玩玩一夜情就好，為了那無謂的堅持多撐了些時日，一樣撐不起一段感情。

「你說話啊？幹嘛不說話？」王雅玲氣呼呼的瞪著他，繼續破口大罵。

「我說什麼都會被你罵，幹嘛還要說啊？」

烏丞尉的火氣已經上來了，以他的個性，根本不是會任由人海罵的豬頭，再加上這陣子他真的已經受夠了眼前這個女孩，王雅玲覺得她美麗無人能比嗎？說實話，就連她身後發傳單、正在偷偷看著他們吵架的那個女孩，長得都比她正點許多。

尤其是她那雙眼……不知怎地，烏丞尉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怪了！他應該要專心的跟王雅玲吵架才對，可是他光是眼神和那女孩接觸，就覺得好像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王雅玲火大了，尤其是她在路邊已經罵了好一陣子，總不能突然退縮吧？有很多人雖然眼睛不敢看向他們，可是豎起耳朵在聆聽他們的爭吵呢！她怎麼能現在突然認輸？

「你說什麼？你心裡到底還有沒有我？」

她往前站了一步，在愛情的路上她一向勇於追求，而現在她要爭取的是烏丞尉的關注，既然他有打算要跟自己交往，就不能在約會的時候出現這種重大瑕疵，遲到簡直就是情侶吵架的頭號原因，他該不會連這點都不知道吧？！

王雅玲惡霸似的口吻，讓烏丞尉聯想起了某件事，他微微皺起眉頭，在腦海中搜尋著任何跟那雙大眼有關聯的蛛絲馬跡……

好不容易，總算找到了一個微胖的小霸王瘋狂的在多年前倒追自己的事迹，而在那一連串小霸王所引發的事件里，有個老是一臉無奈的夾心餅乾，那個黝黑的小女孩有著一雙讓人難以忘懷的大眼睛，當時他總是望著那雙大眼，而忘了她是前來幫小霸王做什麼事的，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他竟然還有機會在大街上遇見那個漂亮的小黑炭……

不！應該說是小白雪公主了，因為眼前的她膚色不再黝黑，卻還是被他一眼認了出來，烏丞尉不禁要為自己的好眼力感到得意。

「我不想跟你吵了，你想繼續在這裡丟臉，請便。」烏丞尉發現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烏丞尉，你說什麼？你打算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嗎？」王雅玲當場愣住，她當初也是花了很多工夫才讓烏丞尉看上自己的，她不過是想讓他更加在乎自己，所以才對他的遲到念念有詞，但是這又不算什麼，也沒嚴重到這地步吧？

「對！我想我們還是各走各的路比較好，既然你對我有這麼多的不滿，我想我們以後也用不著再聯絡了。」

「你說什麼？」

王雅玲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原以為在自己賣力的表演后，烏丞尉應該會覺得她真的很重視他，所以才會對他的遲到這麼有意見，然後兩人接下來應該要上演一場誤會冰釋的戲碼，只要烏丞尉多對她說幾句甜言蜜語就好了，結果……一切竟然全沒照著她的劇本走！

「你聽到我說什麼了！」烏丞尉頭也不回的說。

「烏丞尉，你不能就這樣甩了我！」她對著他的背影大喊，也不管會不會更丟臉。剛剛她明明還以為所有的事都在掌控之中，現在失控至此，她不能真的失去烏丞尉，他已經是她能找到最好的對象了，大家都知道她正在和烏丞尉交往，要是他們突然分手，她怎麼向看好他們的親朋好友交代？

「我當然可以，我不喜歡像你這種個性的女孩子，也沒興趣在大庭廣眾之下演出吵架的戲碼，你喜歡這麼惡搞，就去找能配合你演出的伴來玩，我沒有興趣奉陪！」

烏丞尉回頭，在距離王雅玲大約五步遠的地方開口，而他的聲音雖然不像王雅玲剛剛那麼大聲，卻已經足夠讓所有的人都聽見，連一旁偷偷的想走遠一點的石欣娜都聽得清清楚楚。

剛才和烏丞尉四目相接時，她就深怕對方會認出自己，可是她又不認為自己有那麼容易被認出來，再加上當時又不是她去倒追烏丞尉，就算要被記得，應該也是行為誇張的楊寶玉比較容易被記住吧！

更別提那都是五年多前所發生的事了，當年她還只是個曬得烏漆抹黑的小女孩，五年多來她至少長高了十公分，連膚色也改變了許多，頭髮也留長了，甚至連臉型都拉長成鵝蛋臉，怎麼說烏丞尉都不應該再認出她。

石欣娜在心裡為自己找了幾十個烏丞尉不會認得出她的理由，要自己別緊張，更不用試圖閃躲，反正她又沒做錯過什麼事，就算他真的認出她，她也不用對他懷有任何歉意。

可是當烏丞尉開口跟她說話時，這一切就不再只是她腦海中所想的那樣……

當她再次轉過身來，決定用泰然自若的態度繼續把手上的傳單發完，卻發現伸手向她要傳單的人就是烏丞封。

「你以前不是很黑的嗎？」烏丞尉結果傳單，對著石欣娜微笑的問。

石欣娜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會記得自己，只是不知所措的張著一雙大眼。不知道應該往哪裡瞧，半天說不出話。

「你忘了我嗎？我姓烏，你小時候總是跟你那個凶得要死的小朋友跟在我的後頭鬧。」

「我沒有鬧……」石欣娜只能委屈的替自己辯解。

這語氣倒是很像當年的她，烏丞尉忍不住笑了起來。

當年那個有著一雙會發亮的大眼的女孩總是哀怨的陪在那個小霸王旁邊勸說，那場景讓烏丞尉印象深刻，那個小霸王有一陣子很密集的出現在他的生活之中，不時請人遞送禮物給自己，而通常負責幫小霸王送禮物的都是眼前這個正在發傳單的小女生，大概維持了幾個月後，那個無理取鬧的倒追事件才結束，而當時他記得很清楚，小霸王一直有個渾身黑得發亮的小女孩陪著，但眼前這女孩的眼睛一樣會發亮，卻有著一身白得不可思議的皮膚。

「我知道鬧的是你的朋友，你現在還在當她的跟班嗎？」

連烏丞尉都說她是楊寶玉的跟班……

正如烏丞尉所說的，當年她就是楊寶玉的跟班、跑腿，而其它同學也都是這麼想的，她的國一生涯過得既痛苦又卑微，而那些她根本不願回想的記憶現在全都涌了上來。

面對烏丞尉的疑問，她只是搖頭，希望他不要繼續和她說話，不用把當年的糗事記得那麼清楚。

「沒跟那種人在一起對你是好事！」

烏丞尉也不認為像她這樣漂漂亮亮的小女生有必要去當一個粗野女孩的跟班，通常應該都是要反過來才對，美麗的女孩身邊應該都會圍著幾個平凡的朋友，營造出眾星拱月的現象，但是這似乎不是她的風格，眼前的女孩看起來過於害羞，或許她的個性真的很內向吧！

他還記得當年她每次幫忙朋友拿禮物給他時，曬得很健康的黝黑膚色依然遮掩不了因為過度難堪而漲紅的臉，她的表情總是為難又掙扎，看得出來是被迫的，可是她還是每次硬著頭皮出現在自己眼前，隔了幾年再見到她，少了黝黑皮膚的掩飾，烏丞尉覺得她再臉紅下去搞不好會爆炸……

「你現在在打工嗎？有沒有找其它的工作？」

「有。」石欣娜點點頭。

「我給你一張名片，你如果想在餐廳打工，可以來這邊，這是我熟的店，也省得你去別的地方打工，做得半死，最後一毛錢也領不到。」烏丞尉拿出一張名片給她。

「謝謝。」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幫自己，不過石欣娜還是道了謝。

「記得要去喔，我會打電話去交代一下，那邊的工作很單純，不會有人欺負你，知道嗎？」

怪了……石欣娜抬頭，狐疑的看了烏丞尉一眼，覺得他的話好像溫暖得讓她有些承受不住，他竟然會擔心有人欺負她……

「幹嘛這樣看我？你臉上明明就寫著很好欺負，我在猜，你做這工作其實也賺不了什麼錢，還不如找個穩定一點的工作，你現在還在念書嗎？」

雖然她很想跟烏丞尉解釋她並不是個很好欺負的人，但是最後還是乖乖的應了聲，點了下頭。

「那要乖乖念書喔。」烏丞尉活像個大哥哥似的交代道。

「……好。」

聽見她乖乖的應好，烏丞尉竟然對她笑了，他的笑容還是有著型男該有的魅力，不過石欣娜可沒有時間好好欣賞，因為他剛剛才和女友站在大街上吵了一架，就算他根本不認為那有什麼，她還是小心的望向那個他和女友吵架的地方，只見那個女孩還站在原地，甚至恨恨的瞪了自己一眼，她連忙又移開視線。

烏丞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王雅玲還待在那兒，他明白自己最好別拖累眼前這個可憐又膽小的小女生，決定還是早早回家睡覺比較實際。

「記得打電話去問問，那家店在這附近而已，我會打電話去交代一下，就這樣，我先走了。」

石欣娜點點頭，連抬眼跟他說再見的勇氣都沒有，她知道自己和烏丞尉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有什麼交集，不過對於他的關懷行為還是有些感動，至少她明白烏丞尉對自己不是完全只有惡劣的記憶。會願意伸手幫她，甚至是在大街上和她說幾句話。這對她來說都像是一種恩寵。

不過她還是別想太多比較好，像他那種人，也許只是一時無聊，心血來潮，這一切應該都不算什麼，但是在街頭的相遇還是留下了好印象，烏丞尉在石欣娜的記憶中也不全然只有難堪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