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16節
好聲好氣,逐家逐戶地問:「章先生有上你們寫字樓來嗎?我這兒有事找他。」
答案千遍一律,我完全不得要領。
正在做最後一次嘗試,才搖了電話號碼,章德鑒就推門進來了。
我沒好氣地掛斷了線。
望住我這老闆,氣急敗壞之餘還真有种放下心頭大石的感覺。
到底平安回來了。
真是的,成年人耍小孩子的脾氣,不明所以。
很想狠狠地訓他一頓,最低限度問:「為什麼開小差不給我說一聲?惹人牽挂。」
回心一想,他是主來我是仆,縱有太多的關心,仍不適宜賓主易位,輕重倒置。
泡在社會上頭的日子尚淺,然而我已漸漸學會了凡事小心翼翼,不可冒失魯莽,以免自招其辱。
章氏是章德鑒的全資公司,他喜歡一把火將整間公司燒個精光,還真有全權呢,我是他什麼人了?
因而,我若無其事地向他報告這個下午所發生的大小公事。
章德鑒淡淡然答我一句:「你要下班了!」
我愕然,有點莫名其妙,很覺得他牛頭不搭馬嘴。
「今晚你不是約了人吃日本菜?」
啊!我差點忘了,失聲叫道:「對,鍾致生等我!」
我看看手錶,還沒有遲到,寬鬆地透一口氣。
「謝謝你,幸虧你提醒我,否則我記不起來,就要爽約了。」
快手快腳地收拾起文件,穿回外套,抓起手袋就走。
「再見,明天見!」
奪門而出,急急走到街上去時,才閃過一個念頭,怎麼章德鑒會知道我跟朋友有約?
無論如何,他這麼一提,我如此的一個回應,已經落實了一個事實。
我正跟鍾致生走在一起。
剎那間,一種麻麻辣辣的難為情,充滿全身.甚不自在。
男人當婚,女人當嫁,這是最正常的。
年輕小子,拍拍拖、談談戀愛,最低限度有一兩個異性的約會,是天公地道的事吧!
對於健康生活,我有權追尋,何須鬼鬼祟祟?這種難為情不知從何而來?
天下莫名其妙的事真多,一天裡頭,發生在別人與自己身上的就是一宗接著一宗。
走到了約定地點,見到鍾致生已在枯候。
「對不起,剛才老闆遲了回辦公室,有些事要給他交代完了才能下班。」
「他是不是樂透了心呢?」
「他?」
「對,章德鑒,如此順利地開創了一條生意門路,他應該歡天喜地。」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幸而,鍾致生實在沒有興趣再追問下去,我也懶得向他複述今天下午的連篇怪事以及我曾有過的狼狽。
根本上,我不打算再把這宗事放在心上。
太多的無事化小、小事化大,都只為人們太過執著地往牛角尖鑽去。
人們的智慧與敏感,只應用於一些對自己前途有建設性的事物上頭。
這章德鑒無端失蹤幾小時,對誰有損失?有影響?
我甩一甩那頭短髮,以這個慣性的動作,表示把幾個小時以前的一總事忘個乾淨算了。
我這人也真老土,跟鍾致生坐到那家日本餐館去,竟有無比的興奮。
老實說,我從未試過吃日本菜。
鍾致生點了幾款不同的生魚,把一些日本芥辣放到那小小的醬油碟內.調好了配計,讓我試嘗日本名菜。
嘩,一大片生魚肉放進嘴裡,軟化甘香,其味無窮。再加上一股熱騰騰的辣味直衝上鼻孔,連眼淚都冒出來,竟有一陣莫可明言的痛快!
日本人如此曉得吃的藝術,果然物有所值。
這頓飯吃得十分滋味,最重要是讓我見識了世面,因而對致生也懷有感激的心。
我到了吃甜品時,鍾致生懇切地叫了我一聲:「楚翹!」
「嗯!」我答應著,一顆心依然放在那味道怪異而清香的茶葉雪糕上。
「我今天去買了一什禮物,要送你!」
他從西裝袋裡取出一個小禮盒。
「送我?為什麼呢?」我詫異。
從沒有人送過我什麼東西。這種感覺的確新鮮,是有一點點受寵若驚吧!
「不是說好了要替你慶祝?你替章氏做了筆大生意。」
這個借口算不算漂亮,抑或強辭奇理?若真要論功行賞,擺慶功宴的應是章德鑒。
鍾致生興緻勃勃地把小錦盒放到我的面前來,以熱切的眼種,鼓勵著我即席拆開禮物。
我把錦盒打開,竟是一條銀制的頸鏈,鑲工極端精緻,款式很特別,流線形,新穎之中更是活潑與高稚,兼而有之。跟我們的行貨,完全不同格調,可以說,品質高很多倍。
我不得不承認,實在是爰不釋手。
並非為了我喜歡首飾,我想,我是把之看成一件精美貨品般研究,因此投入且神往。
「這不是本港貨?」我問道。
「有眼光。義大利出品。買這個給你,既為紀念你的銀器首飾打開非洲市場,也為給你一點點靈感,或者可以改進你們的質素。」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明天我就到廠里去,要他們依照這式樣參制,並且要求他們手工盡量精緻。
非洲既是一個肯定的市場,只要貨品精益求精,利錢可以賺得更深。
我把錦盒蓋起來,心頭喜悅而興奮。
第一次清晰地覺得被受愛寵與關懷,原來如此溫馨,暖洋洋的,整個人飄飄然,如翱翔於藍天自雲般暢快,眼前的人與物,都剎那間變得額外順眼而可愛。
至於興奮的情緒,則肯定來自可能發掘出的工作突破上。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對章氏的生意發展,竟這麼的緊張與投入。
「我不知該怎樣謝你了。」我是誠意的,無功不受祿,實在無以為報。
也許我的顧慮屬於多餘,因為在鍾致生送我回家的路上,給了我一個報答他的機會。
我不知道這個念頭是否太小家子氣了。
也許我是驚駭,以致有點不知所措,因而胡思亂想。
鍾致生只不過在跟我坐到計程車上時,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我並沒有掙扎,獃獃的,只一點緊張,身體僵直,正襟危坐,不知如何反應。
經過這段日子的交往,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不去正視鍾致生的心意。
第17節
光天化日之下,有誰個男子會得閑陪著你到處散心吃飯、賠小心、送禮物、管接管送,而完全當你是小妹妹或小朋友般看待?
到了現今的一個攤牌的階段,鍾致生還真是用了一個斯文而含蓄的方法了吧!
當他握著我的手時,腦子有一陣子的空白。
隨即想,我不掙脫,就等於認可。
從此之後,我要更名正言順地跟他走在一起了。
我是真心誠意地願意嗎?
直至睡到床上去時,我仍弄不清自己的意向。
已經是二十四歲的年紀了,男人當婚,女人當嫁,未嘗不可呢。
看來,跟鍾致生這類男子交往下去,頂多過一兩個年頭,就能到談婚論嫁的階段,跟著成家立室,生兒育女,就這樣過一生了。
世界上有絕人多數的女了,就是如此際遇的了。
然.我為什麼沒覺得這順理成章的發展是一重喜悅呢?
從前在念小學時,明知自己要升上中學,以優異的考試成績換取了分派到好學校去的結果,還是令我開心不已。再下來,念畢中學,考得上大學學府時,又是一番興奮。
都是順勢的階段性發展,心頭猶有過五關闖六將的自豪。只到了這個時間,要由少女時代踏入少婦期,由娘家這個窩走進鍾家去的話,一點異樣的心情也沒有。
嚴格來說,是覺得不外如是,無可奈何。呀,其實,鍾致生的條件有可能吸引不少待字閨中的女子。
別說他人,單是老同學李念真,她的才幹志氣與前景必在我之上,卻仍然戀戀不捨於男友錢其昌。
拿錢其昌的條件跟鍾致生比較,只怕他還要落在人後呢!
鍾致生最優越的兩個條件是經濟穩定以及品性純直。
在今天,這是相當難能可貴的了。
像我們這等年輕小夥子從大學校園走到社會裡頭苦幹了兩三個年頭,手上會有多少余錢積聚?還不是足夠自己花。別誇說有資格放下首期,供間小公寓,自立門戶去。就算狠得下心,拿積蓄去買只像樣一點的手錶,都只僅僅夠資格戴只金鋼的勞力士而已。
最現成的實例擺在自己跟前:母親分明的羅唆難纏,我不知多希望能另起爐灶,跑到外頭租間小單位,樂得放工后耳根清靜,自得其樂,不再教母親管頭管腳。
然,攤開報紙的物業租售欄一看,租金貴得驚人。別說一個獨立的公寓單位,我無法負擔。就算分租間小睡房,都去掉薪金的近半數。
租住一個小房間,不方便之處,又何其多,肯定有另外很多閑氣要受。
李念真的際遇,我常引以為戒。
她畢業后,在中區靠近荷里活道附近租了一間尾房,雖說下班后關進睡房裡,自成天地,無人騷擾。然,上洗手間、到廚房煮食、甚而在走廊打電話,全部要與其他並不相熟的同屋共住者打交道。好歹叫一聲午安早晨,臉皮還要放得輕鬆,滿含笑意刻意展示和藹,否則,人家一旦有了誤會,生了嫌隙,朝見口晚見面時便不好過了。
放工后反正還要花精力心思去應酬逢迎他人,為什麼不幹脆討好相處家人算數?說到頭來,還是血濃於水,感情上的三更窮來五更富,到底容易雨過天晴。
每次搖電話找不到念真,最怕懇求她那包租婆留口訊,對方的語氣每每令我難受得誤以為自己向她求借金銀錢帛似的。
直至念真加了薪,自行安裝了獨立電話,我才算鬆一口氣,想她亦然。
每次去看念真回來,我就特別的覺得母親與我共住的小公寓相當可愛。
最低限度,我在房裡太久太悶,還可以到客廳里伸伸懶腰。到底是自己地方,心上沒有打擾的壞感覺。
因而,要成家立室的話,若不能兩口子搬到一個獨立的小天地,還要租住房間,如要跟夫家的親戚擠在一處相處的話,無疑使生活上的舒適收縮減退。忍受不來!
少女情懷,當然有想過兩情眷戀,哪怕屋漏更兼連夜雨的浪漫。自犧牲之中感受到深情的那份壯烈與堅強,從來都夢寐以求。
然而,縱有共患難、同甘苦的情操與理想,還真要找到那個值得與之攜於合作的對象。
我從不忘記,人們未必會因你的妥協而自願修正對你的要求。為一個自己深愛的人與一份刻骨銘心的情感,而屢屢讓步和犧牲,是可以的。若是只為人生旅途上的一個伴侶,而要無了期地委屈自己呢?那是很不相同的另一回事了。
偉大的行為全仗偉人的心靈支撐。
我並不能過分高估自己單靠血肉之軀去抵受壓力的能力。
人生的伴侶何其多。
可以是一堆書、一撮朋友、一番事業、甚或一些嗜好,不必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對象。
我是比我的實際年齡世故成熟。
這有可能代表著一份早來的滄桑。
然,我不介意,我立心好好保護自己。
話說回來,若要談婚論嫁,對方沒有給予我驚天地,泣鬼神的戀愛,最低限度也要為我帶來比較進步的生活方式。
前者是緣份、是命定,無從努力。我亦強求不得。
後者呢,只講積聚而已,我有權注意、要求與選擇。
在這個層面上,鍾致生已經有了相當的基礎,他縱不能為我帶來生命上的瘋狂喜悅,也夠資格給我安定的下半生。
一下子想到那些銀行中上級職員在退休時有一筆可觀的公積金,我就苦笑,因不辨悲喜。
悲哀的是人生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今天已能預計到明天的發展,初踏江湖時已能看見退出武林后的情景,乏味寡情,甚而無聊至極。
喜悅的是到底算平平安安地度過此生,小經風險、小受磨難,已算相當福份。
因而,跟定了鍾致生,算是福份了。
我輕嘆。
至於說,人品呢?相處以來,我未曾發覺致生有什麼額外惹我憎厭的言行舉止。
很奇怪,我們還是在最初的表明動向意願的階段,我覺得跟他相處,已有點老夫老妻的氣氛。
太多的不言而喻,代表著溝通不成問題,可惜同時象徵出平平無奇,缺乏刺激與突破。
章氏真的走運了,除了非洲的生意客路通暢無阻之外,其餘美國的訂單亦滔滔不絕,單是輸往前者的銀器首飾,與運進後者的女裝絲襪,貿易金額竟高達每年六百多萬。
章德鑒和我實在忙得頭昏腦漲,不亦樂乎。
這天,章德鑒把一份早報放在我辦公桌上,說:「我已刊登了一段僱用文員與信差的廣告,想這一兩日內,就有應徵的來信,你且挑選合意的錄用,功夫太多,我們實在應付不來。」
果然,應徵信一大疊,花了我整整一個晚上,才整理完比。
而章德鑒又讓我擔任面試的主考官。
這份職責帶來了一份無比的喜悅與榮耀。
我對那個叫方婉如的女孩子說:「你明天就來上班吧!」
話才講出口來,心上就有種前所未有的權威感。這種感覺原來很好受。
第18節
現在我明自為什麼當權者會得抓緊權位不放,連我這麼一個小職員,初嘗當權者的架勢,也使我心旌搖蕩,很受用。
這個方婉如比我還年輕,十九歲,剛預科畢業,念一年商科,現今一邊做工,一邊上夜校,考高級秘書文憑。
就因為看上了她勤學這一點,因而錄用她的。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決定性因素,就是她可以立即上工。
其他的求職者,最快也得候上兩個星期,我怕自己都要忙死了。
絕不誇大,這十天八天,因趕運貨品,日間奔波於廠房與中區寫字樓之間,每至黃昏日落才摸返公司去,坐下來整理文件。
每晚直熬至十一時多,又披星戴月地趕回家去。
母親曾怪異地問:「你這是幹什麼了?差點比舞小姐還要晚下班!」
我懶得分辯,趕緊蒙頭入睡,隨她想什麼去。
這一晚,又搞至十一時多,章德鑒對我說:「很晚了,一切留待明天吧!」
我把檔案簿合上,有點如釋重負。
「有人來送你回家去嗎?」
章德鑒這樣問,是因為致生差不多晚晚都在十時左右搖電話來,講好時間,在辦公大廈門口等我,送我回家去的。
今晚,沒有電話,因而章德鑒有此一問。
我搖搖頭,自動解釋:「致生今兒個晚上有朋友擺結婚酒,不來了。」
「哦!」章德鑒輕輕地應了一聲,就再沒有什麼表示了。
我們是一塊兒走出中環的大街上的。
章德鑒為我揚手叫了部計程車,拉開車門時,他稍遲延了一秒鐘,就說:「讓我送你回家吧,這陣子街道上治安不是那麼好!」
坐到計程車上去時,我的疲累一下子發作了,把頭枕在沙發上,身子稍稍滑下。
我心裡驀地警覺:怎麼竟會忘了儀態了,對方還是我的老闆呢!
這微細的舉動,看在有心人眼內,是可以起誤會的。
太過不拘束、不客氣,只象徵著自己以為跟對方的關係至為熟絡密切了。
我跟章德鑒,就是這種情況嗎?
跟在他後頭工作近三年的日子,不錯,很有點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親切。然,尊卑有別,我們依然有一份揮之不去的生疏與隔離,我怎麼都忘了?怕是累昏了所致。
於是,慌忙微微坐直身子。
章德鑒一路上並不做聲,他向來是個沉默的人。
車是差不多已到目的地了,他才像下了什麼大決心似的,分明看見他狠狠地吞一吞唾液,才跟我說話。
「我們今年賺了一點錢,這真要多謝你。」
沒想到他會如此真誠而客氣,一時間不曉得回答。
「我老想在公司里向你表示謝意,只因一忙,腦子裡頭只有公事,別的就記不起來了。」
我原本可以回答一句半句,什麼「托你鴻福」之類的客氣話,只是總出不了口。
只覺領受了他的感謝,很有點天公地道似的。
我是確曾花了精神血汗在這章氏的生意上了。
別的且不去說它了。其實在這麼一間一人公司任職一年後,學曉了出入口生意的板斧門徑,要轉到較大規模的公司去,也不是沒有機會的。
反正經驗已經到手,大可伺機跳槽,過橋抽板。
然,我連報紙上的僱人欄,也一直懶得翻看。
實行一心一意,要跟章德鑒做到章氏成功為止。
才在上星期,我氣沖沖地跑上廠房去,為著佛特爾公司的訂單吵嚷不已,無非是對公事入心入肺的表現。
我辦事的原則是除非不答應客戶,否則必定如期完成,斷不能以任何借口,延遲貨品赴寄的船期。
這是基本的做生意於法,相信任何人都明自,並不是我一個如此,我相信很多人都會有如此反應,所以,廠房生產部控制時間失調,以致貨品起貨時間拖長,最能使我急如熱窩上的螞蟻。
廠長給我解釋說:「是我們那啤機出了問題,並非我們刻意遲起貨。」
我暴跳如雷,道:「故意與否根本不成問題,客戶只看後果。後果無傷大雅,他管你是不是一番惡意。否則,就算是好意他也不理會。」
我說錯了嗎?
世界上太多好人做壞事了。
我才不管誰是好人壞人,只不希望好事多磨,壞了大事。
客戶關係不是容易建立的,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非謹慎不可。我相信這絕對正確,而且百分之百。
我也不管那廠長高興不高興,就此拉長了臉,坐著也不肯走,直至肯定他們的維修部人員把啤機修好,再加開夜班趕貨,我才放心地離去。
人是有惰性的。只有不斷有人在旁鞭策,才會發奮。
那些工廠,多多訂單都接到手裡去,為求不要走漏生意,根本明明是力不從心,於是很多良善的客戶就會倒霉。只有兇巴巴、睜大牛眼的看牢著他起貨的人,例如我,才會平安大吉。
要好好地履行我的職責,是要用全心投入,加註甚多感情關懷在生意上,才可成事的。稍為疏散,功效就完全不同。
我當然的聽過那廠裡頭有些工友在背後取笑我:「這位小姐嘛,一點不像個小夥計,倒有點像老闆娘的派頭。」
我才不管這些是是非非呢。
總之,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是對得起章德鑒而有餘的。
故而,他對我認認真真的致謝,我倒是問心無愧地受落了。
章德鑒又訥訥地問我一句:「今天你請的那個小女孩,還滿意吧?」我考慮了片刻,然後,我點點頭,說:「完全沒有經驗,可是我覺得她極之純品,很受教,很好學!」
「這已經足夠了。在她身上,你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笑,是真的,才不過是一陣子之前的情景,我不也是個對出入口企業與製造業完全陌生的門外漢?現今就算不成專家,也是半個萬事通了。世界上哪有學不來的工作與生意?
有志者事竟成。
章氏生意再好,目前仍然是蚊型公司,僱用的職員,首先要肯學肯做,最好是新人,有歸屬感的。否則,辛辛苦苦地把功夫教曉了夥計,他又另謀高就去,章氏就變了專為他人作嫁衣裳。
我們現今還沒有資格慷慨地為社會培養人材。
我於是說:「我沒有什麼大用,最好的一點也不過是夠定性,並不朝秦暮楚而已。」
「希望在可見的將來,我都不會失去你。」
章德鑒說這話時,雙眼看住我,眸子泛著一層柔柔的光彩,似是有淚。
我趕忙低下頭去,不知為什麼,不敢再跟他對望。
當我再抬起頭來時,一切巳回復常態。
心中牽動一下,想,剛才大概只是自己敏感的幻覺而已。
稍稍定下心來,才發覺我未曾回章德鑒的話。
第19節
為求使車內剎那出現的似覺尷尬的氣氛輕鬆下來,我故意俏皮地說:「只要老闆不嫌棄,沒給我一個大信封的話,我仍是極願意留在章氏效勞的。」
章德鑒答:「我很感激,真的。」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聽得出裡頭的確放了真實感情,因而相當踏實,相當動聽。
我不期然自動再補充說:「跟在你身邊這些日子,很有點與章氏共同成長的感覺。不嫌我說得誇張一點的話,公司對於我,又好像是個初生嬰兒,我這個當保姆的對他愛護倍至,恨不得一直看著它快高長大,才叫稱心如意呢。」
我竟越說越高興,歪著頭陶醉一會,再加一句:「是真的,這不知是不是女性容易有的情意結。」
章德鑒聽了,突然似是自語道:「到你有了自己真正的孩子時,就會分出輕重來了,事業工作畢竟猶在其次。」
我愕然。
車廂內的空氣又剎那回復曖昧。
章德鑒轉過身來,望著我,問:「你的好事近了嗎?」
這一次,我認真而勇敢地看進章德鑒的瞳眸深處,如許的深不可測,難以捉摸。
我清晰地感到對方令我心懷紊亂。
這種情緒是激動的,好受而又不好受,有它一定的震撼力。
我實在無辭以對。
章德鑒輕聲地說:「致生給我提過,他剛剛向新記地產訂購了一個建在北角山麓處的新樓單位,準備成家立室。」
我一聽,頓時停住了思考。
鍾致生這是獨行獨斷,如果他把置業與婚姻連在一起做出安排的話,更屬一廂情願。
聽了章德鑒的報道,我沒由來的有點震驚,更添些微憤怒。
然而,總不方便將我的這個反應宣諸了口。
我只得仍舊保持緘默。
章德鑒看我不語,竟有點慌張,說:「對不起,我不是管什麼閑事,只是……很有點為你們高興,又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我追問。
「擔心你婚後會對章氏少了關注,或甚而變為全職家庭主婦,我就要損失一個好助手了。」
「不用擔心!」我衝口而出。
章德鑒望住我的眼神,冒出了奇特而肯定的光彩,就為了我那句話嗎?
當你發覺到自己在某人心上的重要性時,毋庸深究原委,感受必然是好的。
我如果細心地想,這些年來,也只有章德鑒與鍾致生兩人確令我嘗過這種被受重視與需要的感覺。
前者代表我的事業,後者是我的愛情?
無意地輕嘆,一時間有點無所適從。
在我生命上的兩宗大事,最高的成就,原來亦不過如此。
我還苛求些什麼呢?
苦笑。
章德鑒見我再度沉默,禁耐不住問:「是真的不用擔心嗎?」
「不。」我肯定地點點頭說。
沒有加上任何其他說話,只有一個單字。
由得他自由地聯想吧!
叫他不用擔心表示著我仍會逗留在章氏服務一個頗長日子,並不等於我不結婚,或甚至在短期內成家,改變身份。
這到底是我的私事,並無需要向任何一個人交代。
倒是翌日,鍾致生打電話到公司來約我了班後去吃晚飯,我以並不太歡喜的語氣推辭了。
我很有點生他的氣。
跟我「行」了一段日子,但也不能如此肯定地認定我非嫁給他不可。
最低限度,他有誠意的話.很應該把他買樓的事跟我商量一下。
摔下了他的電話時,我的臉色大概不怎麼好看。以致於初來上工的方婉如以及那當信差的趙少波,都木訥而緊張地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聽候我發落似。
總不成在人家一上工的日子,就給他們留個兇巴巴、難相處的印象。
於是趕緊壓下了心裡的翳悶與不快,重新展露笑容,向他們解釋工作的分配。
私事跟公事必須分開來處理。
最壞的情緒都不能帶進辦公室來,因為同事只是你工作上合作的夥伴,而非分擔閣下情緒困擾的對象。
一下子重投工作的懷抱,立即忙個不亦樂乎。早把對鍾致生髮脾氣一事拋諸腦後。
直至華燈初上,轆轆的飢腸提醒我要下班了。才走出大廈,一眼瞥見了鍾致生像傻子般地直站在門口,分明是已呆在那兒好一會兒等我下班。神情有一點惶恐,也有一點盼望。
未待他趨前開口說話,我的心就一下子軟化下來。
鍾致生放慢了語調,問:「我等你下班,一同去吃飯好不好?」
飯我當然要吃的,老早腹似雷鳴了。
既是對方低聲下氣地求,我跟他吃一頓飯,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坐到中環那家叫紅寶石餐館的時候,我老實不客氣地立即大嚼。
一個牛尾湯沒吃完,跟著是足八安士重的西冷牛扒,再加甜品咖啡,還有點意猶未盡似,手裡拿著個餐牌,捨不得放下來。
能做的人很能吃,事在必然。
苦力不也如是。
做工處世還真真要透支大量精力的,非補充不可。
鍾致生笑問:「不生我的氣了?」
「誰生你的氣?」
「你今早說人累得不成話,今個兒晚上要早早回家去。」
「對呀!人有權利改變主意,今早我累,今晚我餓,因而決定先吃飽了再睡,就是這麼簡單。」
「楚翹!」致生伸過手來握了握我的,「能不能答應別在一些承諾的事情上輕易改變主意?」
我望住他,沒有答。
第20節
如果我說:「聽著鍾致生,我不明白你之所指。」那就似乎過分惺惺作態了。
現今世界,凡事講率直,求效率,連談戀愛都稍稍被這種風氣感染了。
或許因而缺了矯揉造作所生的情趣,也是沒法子的事。
我自明鍾致生之所指。
要一下子套取我的承諾,此事甚重大,我不能像吃頓飯般,隨隨便便地首肯。
鍾致生既已問了出來,一於破釜沉舟,要個水落石出的答案。也是很應該的。他繼續問說:「這兩天,我老想找個機會跟你說些未來的一些計劃。」
他隨即補充:「有關我們二人的生活計劃。」
我一邊拿起匙羹,攪動著咖啡,一邊靜聽他的細訴。
還未有充足的資料之前,無須自動自覺的想當然。
很多工作上頭學曉的行政道理,原來也是放諸四海而准,適用於私交之上。
「新記地產快要推出他們一個熱門的地盤,在北角半山的山麓,將來港島地鐵站設在那兒,方便得不得了。
「我有位好朋友在新記任職,曾重重地托他代我預定一個單位。面積雖不大,只七百多尺,然,客廳和主人房對正了維多利亞公園,風景蠻好的。
「我的意思是……」鍾致生深深地吸一口氣,再說:「一個小家庭若建立其間,倒也有可觀之處。最低限度日出而作,日入而歸時,交通方便。夜來可憑欄遠眺,這算起來還有相當的雅緻。」
是很合情合理的預算。
我茫然。
眼前的景象最清晰不過,婚後的生活是公一份,婆一份,每天營營役役完畢,也有一個不太差的安樂窩可供憩息。
唾於而得的平淡安寧下半生,我是否願意接受?
生命似乎才剛剛開始,就把以後的生活放進一個既定模式里,對牢同一個人,做一些呆板的事情,直至老死。
想想也真有種蒼涼的感覺。
我垂下頭去,感慨萬千。
鍾致生如以為我的沉默代表默認,那是錯誤的。
我只在沉思,如何以一個較得體的方式向對方表達我的意向。
千萬別令致生難過,這是重要的。
到底這些日子來,他在我生活上起過相當建設性的作用。
且我一下子令他太失望,是有責任要肩負的。
無可否認,相交以來,我並沒有讓致生知道,其實自己從不曾為我們的將來打算過。
我的許許多多無可無不可的感情以至行動反應,是拖泥帶水的,一直令致生逗留在相當高的寄望之中,才導致他今日的有所要求。
或者,公平一點的分析,對致生,我會不會有種騎牛找馬的心態了?
此念一生,我赫然一驚。
從來不是個肆意佔便宜的小人,怎麼竟在如此嚴肅的終身大事上,處處只為自己著想,而漠視他人之會備受傷害?
我想是不是小便宜就不去貪戀它,獨獨是有關終生幸福的大事,就不同了。
利益衝突大,才見人心。
誰會為小小的利益而壞了聲名信譽呢?
更深的惆悵。
我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來,望住鍾致生。
他的眼神焦灼,分明有股熱熾的期望,浮動在一張漲得紅通通的臉上。
「致生,再好的計劃都需要有適合的人選去推動,那就得看你的眼光和選擇。」
說到頭來,我的回話相當謹慎,有點像跟對方談生意的味道。
處事宜慎。我可以引領對方踏入正題,但可以操之過急,而至過分一廂情願,有失身份。
果然,致生急急地答我:「我以為自己已經講得很清楚。」
致生握著我的手不放,懇切地說:「我的對象當然是你。」
「致生,我們還年輕,要慎重考慮。」
他慌忙截住我的話:「不,我不年輕了。或許年輕的只是你。我已經三十歲了!」
「這算什麼呢?」我笑:「章德鑒比你還要大!」
「不要拿我跟他比。他是他,我是我。楚翹,你怎麼老是放不開這姓章的?」
致生的忽然動怒,觸動了我的神經,我心怦怦亂跳,血脈開張。
整張臉漲紅得有種被烈火剎那燒熱的感覺。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為自己申辯。
因為,我的確想對致生說:「讓我們把章氏打理得更上軌道之後,才再談兒女婚嫁之事吧!」
致生其實沒有小題大做,他預測得十分準確。
我是有點兒不放過姓章的意向,屢把章氏的一盤生意放在我生活上的一個相當重要的位置上。
可是,我的確有權惱怒。
因為致生的語氣是曖昧而含糊不清的,聽進我的耳里,似乎要說我跟章德鑒的關係如何糾纏紛亂得近乎猥瑣了!
鍾致生稍微低下頭去,不敢直視我的眼光,說:「對不起,我有點言過其實,楚翹,請原諒。不知為什麼,我對章德鑒總有份不放心,從第一天開始認識你,就已存在心頭。這些日子來,看見你整個人、整個心完完全全地投入工作之內,章氏好像把你整個人吞噬似的,我就更加牽挂。我不希望將來的妻子,會把大部分的時間與關注放在老闆身上。」
「致生,這話真是言之過早。」
對方的一番摯誠解釋,讓我平了平氣。
無淪如何,他對我的重視是一番好意。
然,趁此機會,我總應該把話說得清楚一點,以免以後,最低限度在可見的將來,要負上感情誤導的責任。
「致生,我同意你的說話,一個女孩子結婚了,應放家庭在首位。在我未曾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之時,我不應更換我的角色。」
「楚翹,你的那份工也不過爾爾。」
這可以是很傷自尊心的一句話。只是致生以焦慮而誠懇的語氣說出來,感覺並不難受……
我也必須承認這個事實。
就是為了平庸的一份工作之後有個吸引我的章德鑒,故而令我戀戀不捨嗎?
不,不是這樣的。
第21節
這幾年來,我從低做起,工作成績從無到有,這份努力的歷程,令我愉快,且漸具自信。
現今就要我金盆洗手的話,是太意猶未盡了。
我從未曾想過自已有擔演賢妻良母的潛質,可是,作為一個專註的獨立職業女性,確實已具雛型。得來不易,我捨不得放棄。
我設法子定一定心,組織好辭藻,給致生略作解釋。
他當然失望。
「楚翹,是我們的感情基礎不夠鞏固,而令你猶豫嗎?」
既然他直截了當地問到關節兒上頭去,我也不妨更坦白:「感情的滋長也需假以時日,是吧?我們的很多缺點,相信彼此都未有機會經驗到,一下子下結淪,不是好事。」
「房子要兩年後才落成,我們其實有時間。」
我笑。
這算是妥協與讓步了,是嗎?
致生付予我的感情是肯定比我付予他的多,這應是無可置疑的事實。
不知從哪時開始,致生每次送我回家去,總要在我家門前把我抱一抱,接一個吻,才肯離去。
這一晚,他的激情尤甚。
我差一點要窒息過去。
是要這樣子,才可以稍稍慰藉致生的失望,或甚至恐懼嗎?
我只有知情識趣地盡量遷就他算了。
睡到床上去時,我開始輾轉反側。
把致生對我說的話,翻來覆去地想,心上七上八落,無法安穩。
最令我震驚的是,長此以往下去,不知是何結局?大概非弄至跟致生跑進大會堂去是不會結束的。
如此一來,我豈不是一直只作原地跑,並沒有能逃到什麼地方去?
更難辭其咎的是,我始終狠不下心,斬釘截鐵地給致生說出我的感覺。
我應該對他說:「致生,不是這樣的,愛情不是這麼一回事。
「有愛情並不等於非要歸宿不可。
「一男一女驀然發現非有對方存在於生活上與心上不可,完全沒有計算過、想過要如何的一步一步爭取所有物質需要。若能長相廝守,竭盡所能做一些令對方歡喜的事,否則,只須把他放在心上,永遠地放在心上即可。」
我沒有講出這個感覺。
因為,我向現實低頭。
我仍然毫不爽快地把致生的感情勾留下來,只為我自私。
萬一再苦苦地幹上幾年,縱使事業比如今更勝一籌,然而人老珠黃,再找不到一個合自己心意的人,就這樣孤伶伶、冷清清地過掉一世了,是嗎?
想一想,都已不寒而慄。
母親就是個擺在我眼前的實例。
從前父親在世,老夫老妻也不見得終日有講不完的話題,然,有個老伴在身旁穿來插去,氣氛總是暖烘烘的。
直至父親去世,母親就一手抓住了我,拿我當成老爸的替身。
有那時那刻,我外出夜歸,母親就牽挂,額外地覺得自己凄清愁苦寂寞,候至我回家來,一定是絮絮不休地吐苦水,煩得要命。
惟其我在家裡了,哪怕是悶聲不響地倒在床上看書、睡覺或觀賞電視,母親的心就能安頓下來。
她老是說:「後生兒女不明自老年人的心理,有個人在自己左右,在需要時可以有聲有氣就好。」
多年的體驗,使我或多或少能領會她的心情與需要。
甚至如今影響著我的行事與抉擇。
少有的心煩氣躁,揮之不去。
翌日中午,我把念真約出來午膳。
看上去,我比李念真更像個失戀的人。
畢竟一個晚上失眠,黑眼圈立即義不容辭地跑出來亮相,教我無所遁形。
反倒是念真,精神奕奕,雙目炯炯有神,皮光肉滑,比前些時更見窈窕而婀娜。
念真瞧我一眼,說:「你的神情並不輕快!」
「太對了,情緒極度混淆,想不通的事很多。」
「公事還是私事?」念真才問出口,立即補充:「也是白問,九成是私事。若是公事的話,還不簡單,一有什麼不稱心,不如意,拍拍屁股就可以走,另起爐灶。」
「對,是人的選擇呢,就艱難百倍了。社會再人浮於事,理想的工作還是會找得到,不比結婚對象。」
「已到這麼個最後關頭?」念真問。
「對方是認真了一點點。」
「你呢?」
我?我與鍾致生?
「不置可否。」
「原是雞肋,食而無味,棄之可惜嗎?」
「那你又未免講得過分了一點,致生不致於差到那個地步。」
「顯然也不見得能絕對的打動你的芳心,否則,問題根本不存在了,是嗎?」
念真果然一針見血。
「應該怎麼辦?我並不想連累人家。」
「看看我的例子,自明所以。」
李念真說著這話時,臉上抹過一陣淡淡的哀愁,更見她的溫柔荏弱可愛。
人家說,真正失戀的女子是額外地漂亮的,信嗎?
「楚翹,你真以為如今還有苦守寒窯十八年的故事了?誰不是在公在私,都是尋到了更好的,就搖曳蟬聲過別枝?」
李念真微微嘆一口氣:「錢其昌是聰明人,他其實一直沒有什麼委屈,在未遇到更適合自己的對象時,他守在我身邊,心甘情願支持我發展事業。有那麼一日,他遇上別人,才驀然發覺我冷落了他,他再不能忍受下去,於是提出分手。我其實自始至終還是舊時模樣,只在最後關頭讓人家名正言順地把那個黑鍋往我肩上一擱,狠狠地教我無辜地後悔了好一陣子。」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
人在沒有選擇之下,所表現的忠貞,是不必評價太高的。
「楚翹,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不怪錢其昌,將來,我看那姓鐘的也不便怪你。」
第22節
說得對。
如果鍾致生就在今天遇到了一個比我更動人的姑娘,即使我願意立即辭工不幹,專心致志地做歸家娘,他還是會嫌我的。
既沒有作出任何承諾,彼此其實都在公平選擇。
我還擔心些什麼呢?
最應該全神貫注的是投入工作。
章氏的發展步伐的確神速得不只令我們滿意,且近乎詫異。
章德鑒應佛特爾的邀請,在半年內飛去非洲兩次,向他們爭取到更優惠的貿易條件,也由於我們交貨期準確以及品質上乘,故此也接了佛特爾其他貨品的訂單。
在章德鑒離港期間,章氏的大本營由我把守。
就在這大半年光景,章氏最要緊的事是寫字樓搬遷,因為單是職員,已經由四人變成九人。
我給李念真搖了個電話,托她問了一些有關地產的行情,然後才給章德鑒報告說:「我主張自置物業,反正首期能拿得出來的話,月供數目跟租金相去不遠。」
章德鑒差不多毫不考慮地答道:「你抓主意好了。」
我知道這最近一年,公司是的確有相當盈餘的。
只沒想到章德鑒會如許信任我。
別說他對物業的選擇毫無異議,甚至他赴海外公幹前,把一筆款項撥到一個特別戶口上面去,安排了我簽批的認可手續,直接由我全權負責。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我當然更全心全意,悉力以赴。
我興緻勃勃地跑到致生跟前去,煞有介事地跟他商議物業按揭事宜。我說:「致生,我要較長的分期付款年期以及較小的首期金額。」
「商業樓宇貸款的條件不比住宅。」
「這兒是香港。」
「什麼意思呢?」
我坐直了身子,非常認真地說:「香港是個崇尚貨真價實、公平競爭的社會。你給予我們的條件沒有別家銀行好的話,做少了一筆穩固生意的是你們。」
致生愕然:「這是什麼話了?章德鑒自出身以來,就是我們銀行的客戶。」
「這並不代表他要一生一世以任何條件跟你們做生意。」
「楚翹,你比德鑒還要巴辣。德鑒是念舊的人!」
「致生,這話怎麼講呢?你們銀行從未試過免息貸款給章氏,是不是?
「賓主關係密切並不同於恩重如山,這一點,你得搞清楚!既如是,彼此維繫一向良好交往的方式是,你予我們額外的照顧,說到底對章氏的信心應不成問題。而我們呢,若在相同的條件之下選擇銀行服務,必以你們為首。這才算公平,對不對?」
話是說得再坦白沒有的了。
我才不肯讓永通銀行以為章氏非靠它不行。一旦生了這個念頭,就有「黃皮樹了哥」的情況出現。
今時今日,以章氏的信譽以及我們在手上的訂單,不見得沒有銀行倒履相迎。
所謂處生不如處熟,也是因個案不同而時真時假。
譬如說一對男女蜜月期間,彼此都額外遷就對方,過得十年八載之後,不言而喻。
在建立一個新關係之時,為了爭取良好印象,還真有甚多便宜可占。
如果鍾致生不知道早已有好幾間銀行向我們拋媚眼,送秋波,以特別優厚的條件與我們,以祈分一杯羹,他就未免太疏忽了。
我們始終光顧永通銀行,一為念舊,二為其他銀行提出的條件雖優,那個條件上的差距,仍未致於吸引到令我們誓無返顧地破壞與永通的多年合作關係。
世上無一人無一物是無價之寶。
江湖上有教養的人只不過把道義的價格提升至天文數字而已。
相反,如果永遠有恃無恐,以為章氏有責任非跟他們來往不可,這就大錯特錯了。
誰在今天對誰有不可解脫的責任?除了生兒要養之外,我差不多想不到其他。
老實說,我不知多想趁機借用到新鮮的借貸名目,也跟其他銀行建立關係,多一個水源,多一層指引,總是好的。
為此,我在跟致生爭論條件時,成竹在胸。
他說我什麼?巴辣?
簡直是恭維。
商場上行走的人被貿易對手稱譽為「馴品」的話,相信得出來的成績不過爾爾。
品格是用來交代自己,業績是用以交代老闆的。我不介意將章德鑒放在首位。
結果,致生讓我說服了。我得以理想的按揭條件購入中環偏西的兩層寫字樓單位。
就是因為有了信貸方面的額外支持,我把章德鑒留下來的給我調度的資金,應付了兩層寫字樓的首期。
千金難買相連地。現今還用不著的一層,且先租出去,作彈性處理,將來章氏一有發展,就可以收回自用。
尤其是我跟李念真好好地研究過地產市道,對中區寫字樓的前景相當看好。
地產這回事,其實並不難懂。
有人就必須有地,故此人煙越密集之處,地價就越貴。以此類推,該繁盛的地區,如果早已匯聚成不可替代的商業中心,而又再沒有可能多出地皮來發展的話,地價只有日益高昂。
要另外建立一個商業或金融中心將之取代,並非易事。所花費的精神、時間、心血、金錢之大之多,倒不如乾脆以高價爭取現成的地點,樂得百事俱全為上算。
況且,人們的慣性是不易改變的。
住慣香港的人,一過海,出了尖沙咀區,立時間渾身不自在。同樣九龍人走在港島上頭,分明是一條電車路就可走通東西各區,偏偏覺得複雜無比。
要人們以租金地價昂貴為理由,離棄中環,並不是一件易事。
況且財雄勢人的機構,充塞香江,他們老早把租值放在成本之內。
念真笑著對我說:「男人在外頭花天酒地,老把家中糟糠貶得一錢不值,到頭來,要他離婚,又是難捨難分,習慣成自然是一大因素。」
故而念真非常鼓勵我放膽買下中區兩層寫字樓物業。
至於她怎麼會舉個如此怪異的例子,就不得而知了。我也無心探究。
總之,念真在投資方面的修養比我棒,她的指點是值得考慮的。
念真還介紹我閱讀財經雜誌,果然得益良多。
其中一篇文章分析世界五大金融重要商業中心的物業價格,此時香港還是最便宜的,租值上相差的百分比相當大。
於是我不妨推論,香港的繁盛程度仍可以容納租金上一個肯定而樂觀的升幅。
我的投資應該是十拿九穩的。
第23節
章德鑒自海外業務旅行回港后,已可直接到新寫字樓上班。
有生以來,擁有他的第一個獨立辦公室,不期然地有一份顧盼自豪。
在那一瞬間看章德鑒,年紀驟然輕了幾歲。那端正的五官,似在輕鬆跳躍,卻有一份快意似的。
人是出落得更多一點點的英偉。
我看得呆了。
怎麼成功真能讓人看上去比前瀟洒漂亮?竟不讓那些中選了的香港小姐專美。
章德鑒把他的辦公室的門關起來,跟我商議:「楚翹,這些天來你累壞了。」
我笑:「我有哪個時候不是累壞的呢?不要緊。」
「我有要事跟你磋商。」
我睜著眼,等待他的問題。
「你看,我們發展多一門生意,好不好?」
我仍然沒回答,需要多一些資料才可以考慮出個所以然來。
章德鑒繼續說:「我去非洲的這幾次,認識了一位在近年移民該地的朋友,名叫麥忠信的老先生,他有一兒一女,兒子年前在跟隨他到非洲營商時,結識了當地的一位華僑,結婚生子,繼承了岳父家的那個果園生意,也就落地生根了。女兒在本埠,幫他經營旅行社的生意。這盤生意辦得不怎麼樣,只為女孩兒家對生意經營到底天份有限,興趣也不大!」
說到這兒,章德鑒稍望我一眼,誠恐他言詞之間有看低我的意思。
我才不會這麼小家子氣。所謂一樣米養百樣人,我並不輕易妄自菲薄。
「只為麥忠信的老妻一心偏著兒子,老想含飴弄孫度晚年,故亦再不願回到本城來。麥忠信年華也差不多了,其他貿易生意要結束,也還不太難;只是那間旅行社,就此關閉了似乎可惜,到底是多年字型大小,很有些長期商業客戶,維持開支是足夠的,營運下去,可又沒有大發展,故此希望能有人接手。」
「他索價若干?」我立即問。
「還未開價,大概很有得商量。」章德鑒誠懇而略帶緊張地望住我問:「你認為可以考慮將之買下來嗎?」
「資料還未足夠。原則上,我是贊成的。」
理由十分簡單,搬了新寫字樓,地方寬敞了,人手加強了,各種用度使費增多了,如果生意種類與金額依然故我,就等於賺少了。
趁那麥忠信老先生仍在香港,章德鑒帶同我跟他見了兩次面,很實在的研究那盤旅遊生意。
與此同時,我搖了個電話給一位大學同學廖海慧,約她見面。
廖海慧目前在旅遊協會任職,晉陞得相當快。在大學裡頭,她其實比我高兩班,然,因為同住女生宿舍,故而相當熟諳。
我開門見山地問:「海慧,旅行社的生意好不好做?」
海慧答:「前景是有的。現今的趨勢已經明顯,本城的人對於便捷的交通已經起了良好的回應,大家都肯把頭探出去,看看世界。另一方面,來香港旅遊的人,數字在這幾年是直線上升,因為內地開放的緣故,停留在香港的需要和吸引力更大。旅行社的生意量是樂觀的。」
海慧還向我提供了他們記錄下來的港人外游與旅客訪港的數字,年來躍升的百分比是驚人的。
然而,有市場只是第一步證明生意有可為,並不等於盈利豐富、甚至會有錢賺。
有很多生意,都是其門如市,結算下來,仍要虧損,教人啼笑皆非、欲哭無淚。
旅遊業生意不知會不會有這層顧忌?
以此相問,廖海慧老實地答:「楚翹,你問對了,辦旅行社正正是有這個毛病。生意額多,然而,盈利比例並不大。不過,有個好處是有大量現金,流通量廣。」
那就是說,要看經營的手腕了。
如果可以控制成本,主要是寫字樓租金與職員薪金、宣傳廣告等,而又同時能將手上的現金盡量發揮作用,才能使盈利增加。
我已心中有數。
除了海慧之外,我又切切實實地跟李念真商量,主要是想看清楚本城的投資氣候概況。
現今每個家庭計劃都把投資放在一個重要地位上去。單靠一份牛工,以及退休后的公積金,是絕對入不敷支的。
家庭也只不過是商業機構的縮影。
能夠把賺回來的錢,作為投資本錢,是累積資產的捷徑。
最近,我又讀了一篇關於美國社會的經濟營運文章。美國人是越來越流行先使未來錢了。每人都將自己手上持有的一切資產,拿去典當,套取現金,再放到各類形態的投資之上。
那些資產,除了是指固定的實物資產,例如房屋、股票、債券、汽車等之外,還包括個人的學識、職業、專業資格在內。換言之,每人都可以把自己的賺錢能力拿去抵押。
財務集團對於這這等生意尤其踴躍。為數不少的醫生、律師與畫師則都被受鼓勵,拿他們的執照去做按揭,幫助他們增加投資的本錢。
事實上,專業人士的未來收入是相當穩固而肯定的。有學識的人,相對之下也是有品德的多,故而不會無端怠惰,而成為遊手好閒、好食懶做的失業漢,且更不會在有能力之時不去清還欠債,故而做這種人的生意,是大有可為的。
另一方面,專業人士是有固定優厚收入的高級打工仔,以自己的資歷借貸作為投資本錢,無非是透支一筆早晚會放到口袋裡的現金,以利息平衡通貨膨脹,一般是遊刃有餘的。
當一個人、一個家庭、推廣而到一個機構,在有了固定的財政來源之後,而不思拓展方式,就未免跟不上潮流風氣而變成落伍了。
何其不幸,社會進步神速得實在不可能再接受落伍一族,他們只會被日求進步者拋擠,淘汰出局。
香港當然是一個很能跟得上世界經濟大氣候轉移的摩登城鎮。
歐美各大國仍然在經濟進程上領潮流之先,這是無容置疑的。
從前香港並沒有超級市場,主婦們就算颳風下雨都必要上街市,寧可濺得滿腳污漬泥濘,甘之如飴。整個中區的人午膳時間極短,也只有光顧雲吞面鋪,因為還沒有快餐店。
如今,緊隨著歐美的步伐,各式超級市場以及即食快餐店,如雨後春筍地林立本城。
由此可以推論,章氏目前的生意方針若然是墨守成規下去,固然要吃虧,就是不把手上的資格與條件發揮凈盡,也未免是失之交臂。
李念真對於我大展拳腳的概念是予以支持的。我們都一致看好本城的投資氣候。
不為什麼,只為香江縱有千古隱憂,細細分析,仍有極多凌駕於競爭對手之上的條件。
凡事凡人也要講比較,再實際一點的分析是,沒有對手脫穎而出,強而有力地取而代之,就依然要向舊有勢力買幾分賬。要推翻本城,談何容易?
李念真說:「再一潭死水似的夫妻關係,再不堪而難於相處的糟糠之妻,仍有甚多牽絲拉藤的問題存在著,不容易了斷。何況一個已掙扎多年而在國際上冒出頭來的名城?」
念真的分析是對的。
就連紐約這個充滿著問題的城市,年前紐約州本身的財政甚至一度陷入困境,那個叫曼克頓的世界貿易金融中心,再沒有半分可以發展的土地。然而,紐約市仍如那自由神像,高聳而屹立不倒。
深信香江亦然。
惟其不被取代,中長線的投資氣候仍然會是好的。
第24節
李念真完全鼓勵我放手去干。
「楚翹,你且放心,凡事一理通,百理明,一盤生意也無非是一番人情而已。」
說這話時,念真的表情是頗複雜的。固然決絕、肯定,而又微帶凄楚,看在眼內,叫人不安。
我下意識地覺得事有蹊蹺,說:「且不談公事,講講近況吧!」
「乏善足陳!」
一句話就已回絕一切,清清脆脆地擋了駕。
我於是放下心了,縱使有不如意事發生,事態依然未嚴重到忍無可忍的最後關頭,故而不便宣諸於口。
現今在社會上浸淫過一段日子的職業女性,已經自修苦練得成了精了。除非事件屬普通性質,不妨拿出來討論,否則,所有嚴肅緊張而又密切關係個人的困擾,都不便張揚,完全吞到肚子里,硬生生地消化掉。
只要能忍得下的委屈與艱難,都視之為家常便飯了。
市場調查的功夫做足之後,我才具體彙報章德鑒。並且做出了一個建議:「如今,麥老先生要找人買下他的這盤生意,也真說難不難,說易不易。我們要攬上身做呢,也非有一定的保障不可。」
開場自講完,踏入正題。我認為收購麥氏的那間叫適意的旅行社,定價一定要低於股市平均的市價盈利率。
章德鑒微微錯愕,望住我,滿一臉的問號。
不知他是奇怪我從何時開始已經曉得計算市價盈利率?抑或駭異我開的價錢?
人的成長是很奇怪的一回事。
從前,由小孩而踏入中童的那個階段,是一朝醒來,就不再喜歡洋囡囡、雪糕和糖果了。又自那麼一天,竟發覺自己看見異性同學時,不由得會紅了臉,知道有些說話不該說,那就是個少女時期的開始了。
同樣道理,在商場上,也是頃夕之間,就成熟起來,開了竅,知所進退,腦筋彷如海綿,輕而易舉地盡情吸收有關商業知識,連日中閱讀財經新聞都由枯燥乏味而至融匯貫通,舉一反三。
做生意當然最緊要是講何時翻本,期限越短,風險越小,利錢越大。
目下股票市場上的各上市公司,一般的市價盈利率都不過十倍的話,私人公司除非有極強勁的盈利力量,並具十足保障,否則價錢斷不可以跟上市公司看齊。
各行各業講的也不過是供求問題,一旦上了市,有群眾作為承購基礎,需求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保證,自不可同日而語。
私人公司要求出售,對象好比婚姻,合拍的自然水到渠成,否則,也不過是互相細心審度好處,才能定奪去向。
這間適意旅行社之於章氏,我私下想,也真有點如我和鍾致生的情況,要好好權衡輕重。我們這一方面,既無非對方不可的情況,就不急於成交。除非驟然出現一個明顯的絕對有利於自己的條件,才易於做出定奪。
第二個交易的條件就是付款要分階段,絕不能一次過付清收購價。最後的一個清還日期定於三年之後。且要視乎屆時生意額的多寡而有伸縮性。
再具體一點說,就是如果第三年的生意額達到一個既定的理想水平,我們依足原來所講的數目清付,萬一生意額下降,則依比例而減縮末期款項,當然,如果生意額上升,章氏亦會按照比例而增加收購數目。
章德鑒問:「楚翹,我們的條件是否厲害了一點?」
「見仁見智。在商言商呢,這種出售方式並不是我新創。且急於出售的並非我們,而是對方。」
我又補充:「人情還人情,數日要分明。除非你看成是純粹友誼幫忙性質,始作別論。」
「你看呢?」
「我看這種交情的表達最差勁沒有。要貼補朋友,倒不如真金自銀,明碼實價,自己還有個確實的預算。
「要打開門做生意,牽一髮而動全身,張羅一番,少點利益也會得不償失,且朋友並不一定知情領情,真正是為誰辛苦為誰忙,何必?」
我看得出來,章德鑒是有點為難,他一向都是個沉實仁厚的人,要他埋頭苦幹,絕對不成問題。別說要他投機取巧,就是要他花言巧語,或錙銖計較,他都覺得為難。
於是,我說:「如果你覺得跟麥先生相熟,不好開口講價的話,就由我代表你表達這些意思吧!反正你就這幾天又得跑美國和非洲一趟。」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在章德鑒啟程之後,我約見麥忠信。
他把那位跟在他身邊打理旅行社生意的女兒麥浩鈴也帶在身邊,跟我一起談適意旅行社的收購條件。
提到我們的建議,麥忠信有一點點的為難,先自沉吟,並不說什麼。
那位麥浩鈴小姐差不多嗤之以鼻,慌忙答:「這跟明槍明刀地搶掠有什麼分別呢?未聽過條件有比這更苛的了!」
聽了她這句話,我才細心地看了麥浩鈴幾眼。人並不漂亮,然五官還算端正,眼耳口鼻分開來觀賞,每一樣都不錯,擠在一起時,氣氛就顯得狹隘,跟她的言語都無異是顯了小家相。
我仍以平和的語氣答她:「是有分別的,若是明刀明槍地搶掠,你一定非雙手奉送不可,否則出不了我們章氏的大門。但如今呢,文明地講生意,合則成交,不合也還是朋友,歡迎你們隨時上來小坐閑談。」
麥浩鈴的面色立時間變紫。
麥忠信顯然不欲女兒下不了台,慌忙接腔:「也不是說條件是否苛刻的問題,只是既如阮小姐說的在商言商,自然是賣者想抬高賣價,買者又想壓低買價,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這才是一個生意人說的話,我格外和善地對麥忠信說:「麥先生的確是明白人,這是太好了。」
稱讚麥忠信,也等於貶低麥浩鈴。
我的情不自禁,話出無心,顯然聽在麥浩鈴的耳朵里,更不受用。她的面色一直沒有好轉過來。
麥忠信很誠懇地要求:「能否在價錢方面再添多一點點,我跟章德鑒是談得來的朋友,且看重他年少有為,很佩服他的刻苦耐勞。辛苦經營的生意能所託得人,心裡比較安樂,故而才著實地跟他洽談。
「生意之外還添上這番友情,希望阮小姐能把價錢提高一點。」
我說:「價錢其實是章先生跟支持我們經營生意的銀行家給我們拿主意定下來的。」
我這麼一說,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免章德鑒難為情,我也有後路可退,故而繼續說:「若價錢提高了,而我們所得的信貸限額不變,那就等於要多拿現金方能跟麥先生交易。並非說適意不值這個錢,而是我們有實際上的困難。」
第25節
我決定不在價錢上讓步,因為我一旦減價,就等於承認了自己可以全權拿主意的身份。這種不必要的榮譽,對生意只有阻礙,沒有幫助,就不必急於攬上身。
且行政秘訣之一是凡是對貿易對手建議都必是最深思熟慮的結果,免得過,絕不能不停更改。若能被動搖一分一亳,可能招致對方的得寸進尺,繼而至大失預算。
故此我語氣雖然鬆軟,但在條件的商議上根本半步都不肯退讓。實行軟硬兼施:「實不相瞞,旅行社的生意,我們還真正是外行,其實應該不熟不做,但章先生覺得適意的根基穩固,就算轉了手,麥先生答應並不向外張揚,實行藉助你的威望,穩住生意,我們才有信心努力摸索。且接辦後有什麼困難,章先生可不時趁赴非洲之便,求教於麥先生,有這個後盾在,我們始放得下心。」
我繼續鼓其如簧之舌,說:「至於價錢和付款方式,牽涉到章先生臨行前跟銀行商議定的信貸數目,若有所更改,那就等他回來后,再與銀行聯絡,才能給麥先生答覆,反正也不急!」
我當然知道不急的是我們,而不是麥氏一家。
果然,三日之後,麥忠信就同意到律師樓簽妥所有過戶轉售手續,與老妻匆匆上道。
我開始接管適意旅行社。
無可避免,有很多事務上頭的交代功夫,要跟麥浩鈴接觸。
她並不打算隨父母定居非洲,適意轉手后,她的出路如何,我沒有興趣打探。
事實上,自從第一次見面,跟她言語上起了衝突,彼此心裡頭多少會有嫌隙。
這是女人的小家子氣表現吧?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淺,大慨未臻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化境,也是值得原諒的。
事實擺在面前,麥浩鈴的合作態度很差強人意。
每次跟她坐在辦公室內討論旅行社的運作情況,她總是對我提出的問題,有抗拒性。
例如我問她:「對於導遊的回佣問題,以前有一個定下來的制度嗎?」
麥浩鈴就答:「以前是以前的事呢,你們現今接手,可以完全自立制度,誰能管得了。」
這種算不算答案呢?
我又問:「我們跟東南亞的酒店關係如何?」
「有生意來往時,當然好的,都是那條到處楊梅一樣花的道理。」
我都沒好氣跟她糾纏下去,我懷疑她對手上的生意根本關心不足,以致很多事都不知就裡。乾脆自己親力親為,接觸實際工作的職員,集合了各人的意見與情況,自己再列出各要點來,細心研究。
適意的生意額顯然還有發展的空間。因為我從廖海慧那兒得到了一些其他成功旅行社的資料,發覺同一職員人數,人家能包攬的業務就比我多許多。
這現象顯示,即使每月帳面上有些少盈餘,也不等於盡了全力,以同樣的人力物力支出,肯定能容納更多的生意。
又或者目前的員工,在質索上有問題,才不能發揮最高的工作效能。
在章氏,我們的士氣是絕對高昂的,每一個職員的工作量都無懈可擊。這是章德鑒立的榜樣,在一人公司期間,我們二人合起來處理的業務,根本上可以分開五個人來做。
勤奮搏殺是章氏的門風,無人踏進我們的門口來加盟,而生例外。
當然,章德鑒並不待薄職員。一直以來,我所得的薪酬遞升都比較大機構的制度更為寬鬆慷慨。
這種多勞多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慣例,行之經年,證實是皆大歡喜。
連工廠裡頭的工人都日夜盼望生意興隆,以能多一點超時工作的機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有哪一些打工仔不希望以勞力多賺幾文錢?尤其是年輕人,手上有的資產也不過是時間青春,如何不好好應用去。
故而,我非但不打算增人手,且在留意舊職員之中,誰個散漫怠惰的,先行勸告,再不長進,格殺勿論。
在生意額方面,我不斷尋找出路,利用著章氏年來的關係,接了一些工廠及銀行職員年中度假外游的生意來做。
如此一來,現有的人手就比以前忙碌得多,或者說是辛苦得多。
突然有一天早上,我回到辦公室去,方婉如竟面青唇白地給我報告,適意旅行社有三分之一的員工要離職,全遞上了辭職信。
驟聽之下,不無心驚膽戰。
掉了三分之一的人手,非同小可,且此舉絕對有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士氣一經打擊,可能立即作鳥獸散,流傳坊間,當然影響客戶信心。
隨即我叫自己冷靜應付。要人急智生,就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
我先坐下來,拆閱那一人疊的辭職信,措辭一式一樣,只是簽名有異而已,可見是聯合的一致行動。
我先看看辭職員工是否屬於同一個部門,發覺都是分散在不同部門的。這使我放下了一半的心。
即使他們一下子離去,都不會使工作的環節銜接發生問題,只需要留職的人肯共赴艱難便可:其次,我留意到各個辭職人士之中,只有一位是屬於部門主管,是專職酒店聯絡事務的蔡芷瓊,她是麥浩鈴的好朋友。
我下意識地感覺到,有可能是她搞的鬼。
理由很簡單,其一,各個辭職的員工都不是高級職員,不見得能起一呼百應的推動作用。攪這種政治行動,必須有地位較高的人為首,推波助瀾,始會成事。
其二是在麥氏時代的適意,行政架構極之渙散,麥浩鈴名義上是總經理,偏由於偏袒蔡芷瓊,這位小姐的身份與架勢變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直至章氏接管了,情況當然有異。蔡芷瓊非但不能如前的作威作福,而且在最近一次處理酒店業務上,犯了疏忽及才智不足的毛病,被我看在眼內,很實在地打擊掉她的威風。
事情發生於一個星馬泰的旅行團上頭。領隊在抵達曼谷之後,搖電話回香港寫字樓來哭訴,說原訂的一家酒店,只能讓適意的團友住一天,翌日就得將他們遷徙到別家級數較差的酒店去,團友們當然有微言,齊齊催那領隊想辦法。
叫她有什麼辦法好想呢?跟酒店經理幾番交涉仍不得要領,便只好越洋問上司的意見。
那蔡芷瓊非但不給領隊想辦法,還狠狠地把對方訓斥一頓,說:「有什麼大不了,又不是沒有酒店給團友住。很多旅行團到了目的地,沒得入住酒店,要在大堂守候一晚,豈非更慘。我們收的費用,並沒有指定非住一流酒店不可。」
她的這番說話,很不幸地被我聽到了。
真是大錯特錯。
別家旅行社水準三流,並不代表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提供二流的服務。如果做生意不抱有一流的成績,絕對是決策方針的嚴重失算。
收了客戶的錢,就以為可以輕率交貨,無疑自絕後路,將來的口碑,所發揮的作用比目前手上的盈利更重要。
我尤其不喜歡當下屬有疑難求助時,身為上司的不由分說就罵得人家狗血淋頭,怎能服眾?更不必指望下屬日後會把工作困難提出來有商有量,得過且過便算數!
我也不好在眾人面前數落地,只接通了電話,把情況問得一清二楚。
第26節
原來的酒店也有難處,只為剛有一個國際會議在酒店舉行,應該在昨天就結束了,參加會議的人卻有一半留下來觀光數天,於是房間的分配失控。
我想了想,立即撥電話問廖海慧,看她有沒有相熟朋友在泰國那間酒店工作,海慧跟酒店的營業經理相認識,連忙把名字給我。
對方是泰國人,英文名叫珍妮,跟海慧一同參加過多個國際酒店學會議,因而熟絡。我把電話接通之後,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且說:「適意旅行社是你們酒店的老主顧,且就在這幾個月內增加了不少生意額,又是從來不欠數的一個客戶。能有這種成績,全仗堅持對團友的服務水準。你看這件事該如何處理?你們酒店若珍惜有實力的客戶,則更明白我們為何如此緊張,怕得失團友了!」
看上去,對方似是個商場上手腕玲瓏,且是個講道理的人。
她爽快地答道:「我明白。不過,目前我們酒店的確有困難,當然,困難應由我負責解決,請給我半小時,我回電話給你。」
果然言而有信,珍妮複電話時說:「是真的迫不得已,非要你們的團友明天搬到另一間酒店去不可。然,酒店就在我們毗鄰,是一流的五星級酒店,明天你們團友出外觀光時,會由我們的職員把他們房內的行李妥當送過去,分別放在他們的睡房內,並不勞煩他們。我跟海慧相熟,更不敢怠慢好客戶。將來有機會見面,容我再宴客面謝!」
「請我倒不必了,如果你們酒店有心,倒不如就請團友吃餐晚飯,以補償他們心理上的不安,行嗎?」
「當然。相請不如偶遇,我很喜歡讓他們知道酒店其實非常珍惜他們的。細節就請你的領隊跟我們安排好了!如見到海慧,請代問候!」
要工作成績理想其實只有一道板斧,萬試萬驗,就是一定要提出要求。要求貿易對手、要求下屬同事、甚至要求上司老闆,當然的更須要求自己。
每個人都事務繁多,必有兼顧不來,而至於疏忽之處。惟其有人向他們情真意切,絕不放鬆地提出要求,才會易於作出回應。
曉得提出要求,也正是提煉別人潛質的最有效方法。試捲髮下來,無法不挖空心思地作答。
蔡芷瓊看著我表演的辦事功夫,難為情至極。
很多時,對待下屬,不一定要對他們責罵,疾言厲色只有行使於對方的確犯了大錯,令人忍無可忍之時。否則,示範表演是有效的教學及指正方式之一種。
當然,可能會引起對方產生技不如人的羞愧感覺,這就在乎其人的量度,是否肯虛心承認自己才疏學淺,而好好學習了。
顯然地,蔡芷瓊的胸襟並不寬敞,因而在日後的相處上,我發覺她對我起了防範與不甘之心。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了。
要開路勇往直前,達到目的,過程往往免不了把擋在前面的人推倒。有哪一個到社會上頭做事的人,會備受全民愛戴?
連耶穌都有叛徒!
然而,叛徒要採取破壞性的手段時,就不得不應付了。
我應付那三分之一員工的集體辭職的方式分為幾部曲。
首先,我立即打電話給鍾致生,記得他提過,跟一位獵頭公司的主管相熟,只因銀行職員隨著本城金融財經股票的興旺,而變得供不應求,鍾致生經常要跟獵頭公司聯絡,銀行是他們的大客戶。
找到了獵頭公司,道明來意,急聘一位有旅行社服務經驗的經理,最好對酒店安排工作有認識的。
事有湊巧,獵頭公司剛風聞有家旅行社的副經理叫余正添的辭職,便立即替我安排。
本港是個講求效率的城市,只一個早上,我便跟余正添見了面,談妥合作條件,這包括代他賠償提早離職的薪金,他翌日便可上班。
跟著我在章氏的會議室內,利用午膳時間,召見了其餘各個部門的主管,誠懇地向他們保證:「公司這陣子的生意多起來,人手卻沒有增加,而且很可能有部分同事對公司的信心不大,畏難而引退。在沒有人手補足之前,各位的功夫會更緊一點。
「然,我們年輕人到社會上頭做事,是求財第一,求氣最划不來。章氏的作風是有福必與同事分享,然老闆剛買下這盤生意,必須先節流繼開源,一段時間始見成效,這段日子正正是難得的建功立業的機會,誰參與一同努力,沒有被遺忘的理由。
「還有三個月就是年底,各位是願意前功盡廢,抑或咬緊牙關再挨九十日,看公司如何對待你們,才做日後前途的打算呢?」
各部門主管都異口同聲地表示並不希望適意有什麼不必要的人事糾紛,且答允肩負起自己部門妥善運作的責任。
我的心已放下一大半,說:「那就請你們把我的這番話轉告各同事去!至於那些有遞辭職信的同事,如果他們要離職,不好勉強,但若果有為了一時衝動,而改變主意的,你們有權撕掉他們的辭職信。但請留意他們的工作表現,適意跟章氏都必須同一作風,多勞多得,我們並不需要放一半心,一半力在工作上頭的職員。」
結果我辦公桌上只餘一封辭職信,是蔡芷瓊的。
翌日,當我帶同餘正添上適意的寫字樓,介紹給各同事認識之後,我順帶囑咐會計部:「余正添已來上班了,沒有辦公室是不方便的。蔡小姐既已辭職,倒不如給她支付多一個月的薪金,好使她早獲自由,她的辦公室也能讓出來給余止添用。」
對於公司毫無建設,反而有破壞性的人與事,必須儘早清除。
適意的同事眼看公司一下子就尋到了新人上班.並立即請領頭攪事的蔡芷瓊離去,加上有其他各部門主管的安撫,個個便都靜靜地沉著工作,且加倍努力。
甚至那班遞了辭職信的低級職員,一看風頭火勢,蛇無頭不行,且又發覺自己走出適意的門,其實半點好處都沒有,趁自己部門主管好歹不咎既往,讓他們下得了台,也就快快裝作若無其事的,各就各位,一心將功贖罪。
其後,還是方婉如聽回來的消息,告訴我:「的確是姓蔡的攪的鬼,她慫恿一些沒主意的同事,說公司易主后,只有加添辛勞,而不見有實質補償,一定得假以辭色,才能令你正視員工福利,其實旨在為你添難題。」
以公事予我為難,是廢時失事之舉。
我對工作的信心,是獨個兒領會培養鞏固下來的,且山崩地裂,也不會動搖。
至於說犒賞三軍,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必須在打勝仗之後。
到年底時,章氏與適意的員工沒有一個不笑逐顏開。
別說做職員的要先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心力,有了工作成績,方提出獎賞要求。就算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也應該先有表現,才好比較得失。
自己若是一無可取的話,又怎能要求人家回報呢?
第27節
過了年,母親在我身邊嗟嘆:「你又大一歲,究竟何時你才跟那姓鐘的成家立室去?」
我沒有做聲。
母親又說:「你年紀不輕還是次要,我是真的要去便去,輪不到我做主的。要看到有人照顧你了,我這才去得安心。」
我很不耐煩地說:「媽,請別說這些無聊話。在寫字樓忙死,在家裡煩死,怎麼得了?」
母親看我一眼,問:「楚翹,你算是成了女強人的雛形了吧?說起話來女性的脾氣如此的暴躁!」
母親此話並非無理。
然而,人畢竟是血肉之軀,承受的壓力有限,一定要在一個時期之內找對象宣洩。
在外頭,火毒大太陽底下都只是跟自己平起平坐,需要合作的人,誰也不欠誰,叫人怎麼可以亂髮脾氣?
所有從事業上頭承受的委屈,由修養控制至一個極限,就會爆發。
計時炸彈若在家中爆發呢,殺傷力再大,受害者是自己人,總容易說話,到底血濃於水。
然而,也由於此,最易鬧得與家裡頭的一位不歡而散。
職業女性的離婚率高,也不過是這番道理。
跟李念真說起來,她搖頭嘆息,並做了補充:「也因為沒有職業,缺乏寄託的家庭主婦,死捏著丈夫不放,婚於是離不成了。」
我沒有答腔,靜待念真講下去。她繼而問我:「見到杜式薇沒有?」
我嘆一口氣:「她是一入侯門深似海,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彼此都忙,怎麼見?你呢?有她的消息?」
「不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消息。」
「什麼?她跟聶子俊?」
「放心,不會出事。式薇無權無勇,手無寸鐵,聶子俊是她在茫茫人海中的浮泡,她不會放鬆,怕淹死!」
「聶子俊可待她好?」我問。
「何謂好?又何謂不好呢?無非看你要求什麼罷了?比方說你那老闆章德鑒待你就頂好了,年底那份花紅真是羨煞旁人,平日呢,讓你一把抓,自把自為。老實說,有千里馬還須要有伯樂,沒有他給予你自由發揮的機會,再有才幹也不管用!這種老闆若單純以勞資關係而論,是好的。」
念真說得口沫橫飛,攤攤手繼續發表意見:「而你阮楚翹呢,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巴望人家大紅花轎來娶你,誰知對方毫不知情,那他待你就太差了,是不是?」
念真肯定是言出無心,可惜,聽者未必無意。
我臉上燙熱一片。
「都是供求平衡的問題!式薇她是求仁得仁,聶家供應她三餐飽飯,充足家用,還有宴會時穿金戴銀的架勢,堂堂正正可以見得人的身份,她還有什麼奢求?管得了聶子俊在外頭風花雪月呢,她沒有這個資格了吧?」
我呆了一呆,念真的語氣太重,太有譏諷的火藥味,這不是她平日的胸襟所為,我不是不駭異的。
「念真,請別忘了,式薇是我們的老同學、好朋友!」
此言一出,念真臉色剎白,且滿眼全紅,慌忙地低下頭去。
我看這是我過分的緊張,以致出言無狀了。
於是我連忙致歉:「念真,對不起,我並非存心指責你!」
「不,不,不!」念真猛地搖頭:「楚翹,是我不對,是我不對,我不應該以這種輕蔑的態度對待自己的朋友!」
「也沒有什麼,閑來一兩句話誰說重了,也不相干。既然大家是老同學,總是諒解的。」
「我慚愧,的確,只為我恨那一種明知丈夫有了外遇,還死拉著不放的女人,因此而一古腦兒連式薇都埋怨在裡頭!」
我愕然。
念真抬起頭來,淚盈於睫。
「念真!」
我伸手過去緊緊握著了她的手。
還能說些什麼呢?
一切都不言而喻了吧!念真的苦處盡在不言之中。
我只能以萬分憂慮的眼光望住念真。
她稍稍平了氣,拍著我的手背,以示安慰:「放心,我會照顧自己,我會把持得住!」
然後她緊握著我的手,說:「楚翹,聽我一句話,為了你的將來,必須珍惜那些能正正式式娶你為妻的男人。何必為口賓士,營營役役於江湖之中?誰會珍惜你,非你不行呢?並不值得為一份工作而離棄歸宿。」
我啞然。
不能說念真的話不對。
沒有一間機構少了一個職員而無法生存,即使那人如何得力得寵,依然有千萬人在後頭等著取而代之。
那蔡芷瓊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只要自己行差踏錯一步,就立即被攆出局外去,有人可以於二十四小時之內坐到自己的辦公室內,接收全部下屬,一點也面不改容。想著,自己先寒起心來!
到底家裡頭的女人,比較不容易取代。
再有任何相處上的困難,克服起來都比較容易。
有什麼執拗,到頭來是切肉不離皮,總是將就的多。
除非立定志向,學足譚素瑩,抱定獨身主義,把精神心血全部為社會服務,實行在這世紀末從政去,也算是一番大事業。否則,蹉跎下去,歲月不留人,還不是早晚會走上李念真荊棘的道路。
她就是錯過了跟年輕大學時代就巳鬧戀愛的錢其昌,如今就自然地認識上有婦之夫,惹下重重可以想象得出的煩惱!
如果我也錯過了鍾致生,下場又將如何?
回到辦公室去,竟情不自禁地囑負責人事部的同事把章氏與適意的員工記錄給我看。
不看猶可,一看之下,怕要急出一頭白髮來,只除了極年輕的幾個信差是未婚之外,男同事都已婚了。真嚇死人!
正在驚疑不定之際,台頭的直線電話就響起來。
「是楚翹嗎?」
「致生。是你?」
我的語調驚喜得令對方微微愕然,也差點叫自己難以置信。
第28節
很有點像一個驟然迷失的小童,在十字路口,彷徨無主,突然間的碰到一個親屬,平日並不一定肯跟在他後頭跑,單單是這情緒混亂得近乎失落的一刻,覺得對方額外可愛,一古腦兒,就沖前去,拖住了他的手。
安全感!就是這麼一回事。
致生約我今晚早點下班,到北角那幢快落成的新大廈,看建築公司陳列的示範單位。
我答應了。
示範單位內有專責介紹建築材料,裝修工作的職員,熱烈地在招呼客戶。
那位職員跟鍾致生互遞名片后,很自然地說:「鍾先生,鐘太太找到了裝修公司替新居效勞沒有?建新裝修是這建築公司的附屬機構,請考慮接受我們的服務。」
我的臉霎時緋紅,致生立即喜滋滋地拖住了我的手,並不分辯,竟一直興緻勃勃地跟對方認真地研究起交樓與裝修的問題來。
直至我們坐到餐廳裡頭吃晚飯了,我的心仍卜卜亂跳,沒有平伏。
是晚,致生吃得特別的多,我則吃得額外的少。
致生並沒有再提出成家立室的要求,然,一整晚,他只是說:「你喜歡客廳什麼顏色?米色較調和,而且,將來要是轉讓,這個顏色也比較近乎一般人的喜愛,對嗎?至於主人房的顏色配搭,就由你拿主意好了。」
我一時沒有答腔,他又問:「你會不會喜歡以粉紅色為睡房作主色?」
我下意識地答:「不會。我最恨粉紅色。」
「感謝主,我也是。那麼,白色好不好?會不會太難打理?」
「灰藍也是可以的。」我只好答。
「太冷了吧?」致生想了想,立即改變口氣:「隨你吧!」
就這樣打開了滔滔不絕的話匣,無形中,代表一切。
我不是不心知,不肚明的。
只是心態在這三朝兩日內,急劇轉移;也許工作過於緊張勞累,頓生希望自己有個安樂窩的怪感覺。
晚飯後,致生沒有提出新的節日,就送我回家去。
「我從沒有到過你家去拜會伯母,今天晚上可方便?」
就在下車時,他訥訥地提出了這個要求。
是時候了吧?
我輕輕點了頭。
雖不至於有事已至此,夫復何言的感慨,但,事態發展,到底在順理成章之外,還有一點點的迫於無奈。
無奈於自己心頭起了孤獨的凄愴,無奈於女性終歸要屈服在家庭至上的傳統觀念上,無奈於一直以來的優柔寡斷,跟致生形成拖泥帶水的感情關係,更無奈的是,我並沒有其他選擇。
看見鍾致生在我家大廈附近的士多,立即備辦了該店最上乘的禮品,心頭總算有點安慰,臉上也有光彩。
我先按了鈴,才再用自己的門鑰開啟大門,並且高聲喊:「媽,媽,我回來了!致生也來看望你!」
母親自廚房裡走出來,一臉的油污,頭髮也是蓬鬆的,手還戴著膠手套,分明在做著洗碗的功夫。
她老人家一時間搞不清楚什麼一回事,只答道:「什麼事?高聲叫嚷?」
隨即她看到站在我背後,傻乎乎地咧著嘴笑的鐘致生。
致生有點戰戰兢兢的,慌忙向她點頭:「伯母,你好!」
「啊!好!」媽媽駭異地把他從頭到腳地打量,再瞥見致生手上那個老大的禮品果籃,才猛然醒悟到是什麼一回事。
「坐,坐!是鍾先生嗎?」
「伯母,我叫致生!」
「致生,好,好,致生,坐嘛!」母親的神情是複雜而興奮的,臉上有一點點應該高興,卻又不便太高興的掙扎痕迹,添了滑稽,反而使她變得年輕,且營造了輕鬆的氣氛。
「楚翹,你幹麼不給我照會一聲?看,我什麼準備也沒有,快去給鍾先生倒杯茶!」
一切都像足這一百幾十年相傳下來的相親模式進行。
樣板的岳母見女婿表情與台辭,也真是全無新意。
我一直坐著看母親與致生玩著問答遊戲。
他們分明是初相識,然情景氣氛效果反應,如此的似曾相識。
人生,有什麼突破?
到了某個階段,就上演某類戲,僅此而已。
夜深人靜,我躺到床上去時,深深地感嘆,幾乎整夜的不成眠。
也許因為疲累,這兩三天回到公司去,我格外沉默。
方婉如一直充任著我助手及秘書的職位,跟我尤其親密,當然很覺得我的這個表現,忍不住尋了個適當的機會,笑眯眯地問:「這幾天,睡得不好?」
「對呀!你怎麼知道?」
方婉如道:「這是自然現象,我姊姊大婚之前的好幾個星期,分明累得塌下來似,晚上一躺到床上去,便又興奮得睡不著了。人真是難堪,有悲凄之事,難以入睡,有可喜之事,也一樣失眠!」
我竟沒有臉紅,反而急得臉上一定顯了一點蒼白。
「婉如,你說什麼?」
方婉如被我這樣子一問,很難為情,久久才說:「不是說,你快要跟鍾先生結婚了?」
「誰說的?」
「外面的同事都這麼說。」
第29節
消息傳得比當事人接受事實還要快!
唉!
並無羞澀、驚駭與興奮。還只是感慨,說不出的層層疊疊的感慨。
我的反應多少令婉如吃驚,她悄悄地退出了我的辦公室。
他們全知道了?
我就沒由來地伏在辦公桌上,突然的失聲痛哭起來。
第一次,我在工作崗位上哭。
不甘不忿不情不願不捨得的情緒,一古腦兒凝聚心頭。
教我喘不過氣來,只有放聲大哭一場,才能宣洩抵消掉這股壓力。
要結束一個我並不完全願意結束的階段,要開始一個我並沒有完全渴望開始的人生,是委屈的。
然,情勢比人強。
再掙紮下去,又如何?
有人會伸手出來,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嗎?
不經不覺,我也等了這麼些年了。
我給自己的機會與時間,也真並不算少。
若然蹉跎下去,我就要為心底的一個迷糊的幻象與憧憬而付出更高昂的代價,包括母親可能難以彌補的失望,與永恆的形單影隻!
真的划不來!
哭過了,我拿出紙巾來,狠狠地抹了一把臉,重新補妝。
跟著,投入工作。
這些天,我額外地勤奮。同事們或以為我在不久將來要放大假,故此,拚命把功夫做妥。
實則是,我不要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
家中的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都在忙個人的事宜。
母親名正言順地在致生手上接過令旗,為我們張羅一切有關新居布置事宜。
至於婚禮,我拒絕了母親要廣宴街坊鄰里的要求,毅然決然地說:「我們旅行結婚!」
「定了日子沒有?」
「沒有!趕完功夫,即可成行。我們是開設旅行社的。」
母親白我一眼:「連婚姻大事都這麼的無可無不可。」
是的。悲哀不悲哀?我心裡也嘲笑自己。
這一陣子,我是什麼人都沒有見。
我下意識地把自己收藏起來。
致生是真有點樂極忘形了。
既是勝券在握,就完全不介意我以趕辦公事為借口,推掉他的約會。
「反正我們長相廝守的日子正長呀!」致生在電話里輕鬆地說。
我沒有回應,輕輕掛斷了線,由得對方以此作為我的默認。
我跟母親的見面時間也比平日少。
過往,不論我多晚回到家裡去,她總要坐到客廳去候我回來,羅唆幾句,才心安的。
現今呢,也不是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只為花落誰家,已然大定,她就少操心,母親甚而直言不諱:「提心弔膽地管教女兒,無非都是為人家培養個好的老婆而已。」
現今考試合格,畢業了,自然地鬆一口氣。天下父母心,盡皆如此。
公司裡頭的同事,我突然地懶得接觸接見。反正沒有出錯,巴巴地盯住各人的效率,務必要個個勤快,又是為什麼呢?徒惹反感而已。
為公司?公司現今已不是我的整個世界。
為章德鑒?自己想想,也都覺得好笑。
他是我什麼人了?一涼一熱、生老病死,甚而傷春悲秋,無端煩惱,他有經過嗎?有試過分擔過我半點壓力嗎?
沒有。
我和他的關係,是莊田里那個農夫與一頭牛。
鞠躬盡瘁之後,最好的待遇,還只不過由得我靜靜在牛欄內老死掉算數。
他交下來的功夫若是一下子做不妥當,只怕他會立即想盡辦法把我打發掉。
世界上沒有心甘情願自養夥計的老闆。
勞資關係會有什麼突破?
自古以來,未之有也。
因而,我也不要見章德鑒。
是今非昔比了。
我和他日中不相見,又有何難?
從前,一個小小寫字樓,朝見口晚見面,對方消失一個下午,頓時因寂寞而成擔掛。
現今,兩層寫字樓,各據一個辦公室,自成一國,有事還不過在對講機交代一切,無事就更河水不犯井水,恨不得互不侵犯,好證明業務運行妥當,並無障礙。
是的,有朝一日,章德鑒推開我辦公室的門,發覺坐在裡頭工作的人不再是阮楚翹,也不會有太大的訝異,只要生意如常操作,誰坐我的位置都一樣。
我敏感?
要真如此,也應該是一份遲來的觸覺,早就應該領悟這番道理了。
因而,這些天來,有什麼公事,要跟他商議,我都只以辦公室便條向他請示算了,不勞相見。章德鑒也只在便條上籤批了擲還,如此而已,此之謂禮尚往來,彼此彼此。
母親的電話在黃昏時分搭進辦公室里來。她氣沖沖投訴說:「現今打電話找你,竟要過五關斬六將,被問個一清二楚,才可以跟你說話。這樣子的派頭,再發展下去,不知道要不要我拿出你的出生紙來跟我的身份證對正過,才許我母女相敘?」
我真有點啼笑皆非。
公司規模稍具,有一個電話總機接線生,何足怪哉?再接到我辦公室來,秘書會問一問來人資料,以便通傳,也是她的份內事。
並無對母親不敬之處。就是有些人一旦受一點點阻攔,就以為被人家看輕了,竟沒想到母親亦在此列。
第30節
「楚翹,若不是看在有喜事在身,自是要發一頓脾氣的。我這是打電話來提你,旅行結婚也要穿穿婚紗,拍個結婚照片,好留為紀念,我看你根本忙得連這件正經事也記不起來了吧?」
說得實在對。我完全不像是在下個月就要出嫁的新娘子。
「要不要我陪你去挑婚紗?」母親問。
「媽,你的功夫夠多了,我約念真陪我好了。」
念真也似乎是惟一令我提得起勁相見的一個人。
周末,我們先約在一起吃午飯,才到附近的幾家婚紗店去,隨便挑一件合身的,預訂日子,也就算了。
踏進去專營新娘禮服的攝影院,人家是喜洋洋地拚命招呼,我是懶洋洋地敷衍,才試穿了一款,就像是夏日院庭內伸長舌頭在乘涼憩息的狗,攤在沙發上,動都不想動。
「就這一件成了!」我說。
「阮小姐,我們剛縫起的這幾件,款式可能更適合你呢。」
我擺擺手:「永遠有更適合自己的人與物在後頭,試下去是沒完沒了,就這一件吧!」說這話時,我是負氣的。
走出新娘禮服店時,額上竟流出細汗,剛才像打了一場小的仗。
念真說:「走,我們去喝杯咖啡,你需要定一定神,我也有話跟你說。」
坐在咖啡座去,差不多喝光了那杯咖啡,念真才開口:「對不起,楚翹,是我連累了你!」
我震驚:「什麼話,念真?」
「是因為我的遭遇,我的感慨,使你抓住一個可以娶你為妻的人就決定結婚去嗎?」
「念真,你這是多疑了。」
「不,楚翹,我是認真的。你毫不愛致生。」
我默然。
「對不對?」
「這已經不是個只為相戀而結婚的時代。」
此言一出,心內更是翻騰,一股溫熱直衝上眼眶。
念真緊握著我的手。
「楚翹,還不至於全無選擇,迫虎跳牆的地步,是不是?」
我搖頭,猛地搖頭,並不是回答念真的問題,只是下意識地要甩去一個長存腦際的陰影。
「楚翹,不是局中人,無法明自當第三者的苦惱。同樣,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想象出心有所屬,而又無從表達的委屈。然而,既已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總要挺起胸膛去承擔,逃避怎麼是辦法?何況,你連試都不曾試過。」
我木然。
睜著眼,豆大的眼淚一滴滴,清晰地碎落在餐桌的檯布上。
一個化膿已久的瘡,突然地被戳穿了,血水汩汩而下,完全禁止不住。
我心絞痛,無辭以對。
「楚翹,請別怪責我如此率直。」念真慚愧地低垂著頭,甚而不敢正視我。
「不要緊,念真。這年頭,連自己都不肯對自己講真心話,一味肆意地瞞騙,難得有人對我關心,表達誠意,我感謝。」
我以手背拭乾了淚。
「我其實是忍不住了。」念真說:「看到你挑嫁衣時那副無奈,我才肯定自己一直以來的感受,應該不是誤解。你其實心裡只有一個人,章德鑒,是不是?」
我抵著嘴,沒有答。
跟他,相識一大段日子之後,一下子要我正視對他的感情,我覺得為難。
「是嗎?念真,你認為如此?你看出來了?」
我甚至向一個局外人求證,希望通過對方的冷靜判決,幫助我肯定並承認這個事實。
不是我沒有承擔一份感情痴戀的勇氣,只是我仍有迷糊。
念真微笑著說:「每次你談及章德鑒,眼睛就發放著異樣的光彩,亦不是一個下屬對上司、僱員對僱主所能有的感情表現。楚翹,你談到他時,連聲音都抬高,特別的響亮。」
我的臉一定是慢慢由蒼白而變為酡紅,渾身都不自在地需要微微蠕動,以抵消那份不安。
「我曾刻意在言語之間試探你,結果並沒有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你突然間宣布要與鍾致生結婚了,我也不好說什麼!」
「我錯了,是嗎?」
「大錯特錯了。」念真重握我的手:「幸福的機會,雖雲要仰仗上天的賜予,也要加上人力的推動,才能水到渠成。章德鑒不也是能名正言順地娶你為妻的人嗎?為什麼要挑一個你並不以他為生活中心的、不相干的男人!」
可是,我難於啟齒。
「楚翹,你的為難與顧慮,雖非多餘,但問題關鍵也只不過是欠缺一點點心思的處理而已!
我細味著念真的說話。
沒由來地突然覺得信心十足,再挺一挺胸,打算接受挑戰,可惜隨即又氣餒了。
「米已成炊了!」我說。
「結了婚的人,尚且可以離婚,何況是訂了婚的?這今時今日的尷尬,比起他日的悔不當初,害人害己,實在微不足道。楚翹,個人幸福與生意前景的處理方式,其實大同小異,需要你大刀闊斧,去蕪存菁時,你應該曉得怎樣做?」
念真一言驚醒夢中人。
一夜的無眠。
我思索得頭痛欲裂。
是的,到了這危急存亡的最後關頭,我承認了對章德鑒的感情。
跟鍾致生結婚,不單令我情緒突然的失落,還是為一種從此要離開章德鑒的恐懼與不舍,吞蝕我心。
曾幾何時在人生戰場上,攜手抗敵,爭取領土的好拍檔,一下子待至和平,竟有種戀戀不捨、不願分離的感覺。
這種感覺不單來自習慣,更來自之所以肯困苦奮鬥的堅忍。
世界不同了,大概已很少很少的兩情眷戀,是為著一剎那相見,彼此交換的一個眼神。
這是個純情不再的時代。
人們最真摯的感情,反而是在共同應付世途險阻、面對人情冷暖上頭。
男女的情懷又似回復到盤古初開的階段。茫茫天地之間只有亞當和夏娃,他倆是並無選擇餘地的要衷誠合作、建設安樂天地。對方的條件如何只在極次要的地步,在相處過程中的,彼此關懷與互相照應,日積月累而成不可取代的感情。尤其甚者,一種不願意失去依傍的濃烈感覺早已隨血液的運行蔓延全身。
這種死生相許,建基於肯為對方苦幹奮鬥甚而犧牲以自保的層面上,正正是現代異性關係的寫照。
我和章德鑒的確曾有過世間只余我倆,開山劈石,創造未來的歷程。
直至我們踏出一條生路,衝出一條衚衕,放眼世界,看到花花綠綠的人群,五光十色的事物,反而突然之間的起了一陣疏離與隔膜。
於是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各自在接觸的新天地內有不同際遇。
再不去懷念、去扶觸、去親近過往的感情緣起,那就快要淡忘一切,而成陌路了。
我怎麼能遲至今日才覺醒呢?
然而,覺醒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