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第26節

一路上,明軒只用一隻手把持呔盤,另一隻手騰出來緊緊握著遜君冰冷的手。

遜君沒有覺得不好意思。

剛才的一幕,強烈地傳遞了一個相等於小青意外般震驚的訊息。一個女人多麼需要一個男人站在她的身邊,有男人保護的女人,才安全,才矜貴,才不會讓人無理取鬧,才能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家裡的大門在丁遜君和湯明軒的背後關上時,像宣布一個心靈解放的消息。

明軒抱緊了遜君不放!

「幸好你來了!」遜君的聲音很輕,似發自心底,明軒卻仍然聽得清清楚楚。

「我一早就來了,可是,你不在!」

「什麼?」

遜君抬起頭,望住明軒,再問:「什麼?」

「我一早就來叩你的門了,你不在!我有一陣子的失望,可是,現在不相干了。」

明軒吻了下去。

當然,什麼都不相干了。

遜君與明軒的世界在變。

連頌恩的都如是!

她睡醒時,身旁的明軒猶在夢中。丈夫究竟在什麼時候回家來了,她並不知道!

頌恩爽快地刷牙洗面,弄了簡單早餐。

就在喝咖啡,看早報時,明軒醒了,走出飯廳來。

「早晨!」

「早晨!」

明軒沒有怎樣望妻子,他隨手拿起一張報紙,也給自己倒了杯咖啡。

一會,想著,還是說了:「昨天回來得晚,你已熟睡,不好吵醒你!」

「對,我昨晚睡得早,你知道的,前晚根本沒有睡好!」

又是翻報紙的聲響。

「公司裡頭生了意外。」明軒自動自覺地加上註腳。

「啊!是嗎?」

聽得出來,頌恩興趣索然。

「明軒!」頌恩放下報紙:「我有件要緊事,沒有先徵求你的同意,就實行了!要向你說聲對不起!」

「什麼事?」

「我到寶榮上班了!」

「從哪時開始?」

「昨天!」

「哦?」;明軒從雲端上被拋下來!頌恩自嫁進湯家以來,第一次在未徵求自己同意之前採取行動。

他當然不高興。

剛才一醒過來,伸手撫摸著妻子慣睡的那邊床,一陣溫暖的氣息傳至手心,知道頌恩才剛剛起床,心頭油然而生的歉疚,令明軒很不舒服。

卻原來,那種欠負人家的不舒服,跟現在彼此打個平手的不舒服,是各有千秋!

明軒設法開解自己,妻子和自己不也是各自在未得對方同意之前做了可能激怒對方的事嗎?頌恩尚且可以坦白跟自己談她這件自作主張的事,難道自己也能投桃報李?

明軒略為釋然。

「你有興趣學習股票生意?」

「興趣可以培養出來。我不想再閑在家裡胡思亂想!」

明軒沒有答腔。

「最低限度,再有機會碰到益豐那位丁小姐時,不會再無端端看她不順眼,老以為她對自己丈夫虎視眈眈!世面要多見一點,才能開放胸襟。才上班一天,就見到整個業務部的同事,男男女女,有講有笑!不見得全都有不尋常的感情與關係。」

頌恩說得頂對:就她自己,也開始了活躍的社交活動。

沒有一個下午是閑下來在辦公室吃飯盒的。她的好學與人緣,使她驀地成為同事間受歡迎的人物。

加上她真的已漸漸學上軌道了。第一批接觸的舊同學與母家翁家雙邊的親戚,都很賞她臉光,大多接受了她的推銷術,在寶榮開上戶口。當然,要如何對客戶服侍得妥貼滿意,還得看日後的功夫!

頌恩是蠻有信心的!

現今,她已十分曉得分配時間,早餐與晚飯時間,被列為業務應酬的空檔。她會得打電話給明軒的秘書,查出那一晚明軒也有飯局的話,她就乾脆約幾個客戶見面,甚而跟他們搓搓麻將,聯絡感情。

頌恩在工作上的表現令整個寶榮的人都刮目相看。

當然,工作上頭也有困難,舉凡客戶,都必有難纏之處。

這天,頌恩母親的一位閨中密友馬太,清早撥電話到寶榮找頌恩,囑咐她代買入麗生集團二十萬股。上日收市時股價三元六角。

「頌恩,我聽到消息說麗生可能被永盛收購。」

「馬伯母,也許是無的放矢,你別亂信江湖傳聞。」

「不,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況且昨兒個晚上,老馬跟我到股王蕭家吃飯,見他兩人站到一角去密斟。回途上,我追問老馬探聽到什麼消息,我這先生就是古板,死不肯泄露,我終於忍不住炸起來,硬要他答覆我,究竟外間傳麗生被收購,有幾成把握?我這就入貨可有風險?老馬禁耐不住我的騷擾,終於示意我可以下手!總錯不了!」

這馬伯母聲如銅鑼,滔滔不絕,頌恩每次聽她的電話,都有頭暈的感覺,真不敢想像跟她日對夜對苦纏不休的家人如何應付。

第27節

麗生做的是皮革皮草生意,前一兩年都在低潮,雖然本年度可能有復甦的希望,但,短期內業績還是平平,只因市場傳出被收購的消息,股價才一下子有了可觀升幅,現今還以三元六角購入,使市價盈利率高達百分之十七,較市場內其他仍處有百分之十上下的藍籌實力股,是偏高了。如果收購乃屬誤傳,皮革業又未能翻身,股價一定回落很多。頌恩初入股門,不大崇尚賭博,然顧客永遠是對的,硬要澆她的冷水,何必!反正提點過她就算盡責了。

頌恩問:「馬伯母,等會開市,如果麗生依然上揚,你的指示如何?」

客人有權指定價位入貨,也可以交經紀全權負責打點。對付馬太太這種分明是小心眼的客戶,頌恩下意識地情願對方指定價格代策代行。可是,馬太卻一疊連聲地說:「不,不,勢必要買夠二十萬股為止。你看著辦。」

股市一開,麗生連跳兩三個價位,在聯合交易所出市的熱線電話,復過來說,最低價只能做到三元八角半,其中有五千股還要高達三元九角才買得進來!

直至下午,頌恩在酒樓碰到江仔,江仔立即拉著頌恩說:「聽了電台的新聞沒有?」

頌恩默然地搖搖頭。

「永盛與麗生的發言人同時宣布,並無收購與出售麗生的動向。股價為何波動,他們不願置評。你有客在上午入貨嗎?」

老天!盛頌恩想,下午開市,馬太的投資必然損失起碼百分之二十五!

果然不出所料,連大市都被這項消息影響,稍微滑落,麗生的承接力極之薄弱,直跌低過收購消息傳出之前的三元一角,才稍稍定住!

馬太太的電話又搖到寶榮來,頌恩還來不及有何建議或反應,對方就冷冷地說:「頌恩,不要怪我人熟禮不熟,實話實說了,你今早給我入的麗生,為什麼會高出當時股價一兩個價位的?你複電話給我時,吾友陳太在另一間經紀行的金魚缸內,分明見到牌價仍然是三元八角!我倒是禍不單行,連入價都要吃啞巴虧!」

馬太的心情如何,不難想像,然,最令頌恩難受的是被人冤枉她從中作弊!

顯示股價的大利市畫面,出現低於入貨價一個價位的數字有什麼出奇?輪到代表寶榮的出市代表搖電話跟掛賣出盤的行家接頭時,可能手上已無餘貨,需要再掛高才能湊足客戶需求的股數。怎能以此而武斷,甚至暗示經紀有吃價行為!

頌恩突然覺得被侮辱了,漲紅了臉,握著電話的手在顫抖,也不再跟對方多解釋,只是沉默。

耳畔還是那位馬伯母希里嘩啦的謾罵聲,內容可一句也沒認真聽進耳里,頌恩覺得自己有點像以前那些含冤受屈的小媳婦,任由高高在上的翁姑以冷言冷語,戳得渾身刺痛,老想掉頭就走,乾脆不吃這家的一口茶飯算數!

然,幾許艱辛才建立的一個名位,不可能為偶然的挫折與閑氣而葬送掉。

只好死忍!

其實,一句顧客永遠是對的話,壓在心頭,就坑死了不知多少人!

這個下午,頌恩落落寡歡。到底是初出道的人,臉皮頂薄!不如意的公事像塊鉛,壓在心上,翳翳的,很不自在!收市后,江仔走到頌恩跟前,問:「為什麼愁眉苦面?」頌恩沒說什麼,只聳聳肩。

「來,我請你到酒吧去飲杯甜酒,定神兼醒胃,消愁解悶!」

盛頌恩懶洋洋地站起來,跟著江仔屁股後頭走。

江仔一路上滔滔不絕,給頌恩講著各種股票客戶的古怪事,一言以蔽之,殊途同歸,都是蠻不講理,見錢眼笑,一旦虧掉了就老羞成怒之徒。

江仔又一本正經摸著酒杯底對頌恩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除非不投身社會,否則做總統、做首相,一樣會被人冤屈。冤屈別人的人,其實心裡最不好過。最低限度,必是心理上走頭無路,才會出此下策!」

真是智者之言,頌恩心想,世間上雖有汪涵大量的人,然,多半落落大方的豪爽人,都是由於本身際遇不差,才能騰出胸襟氣度來,去善待周遭的別人!

身處絕境,兩餐不繼者,把一口怨毒之氣發泄到旁的人頭上去,受氣的人實在不比發脾氣的人苦!

頌恩想,眼前的江仔年紀比自己還小,閱歷可深了。跟他做了一陣子同事,已視他如良師益友。

頌恩對江仔,真的異常感激。

每次江仔給頌恩開解了工作上的困難,他都必然用手拍拍自己的頭,臉帶微紅,說:「我其實是沒有念過什麼書的人!」

表面上好像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跟頌恩對他的感謝,很風馬牛不相及。

然,頌恩明白他的意思。像盛頌恩這麼正途成長出身的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一直養在深閨,受正統高尚教育的人,怎勞那些沒念多少年書,白手興家、孤軍作戰的江湖浪人來安慰、勸導!

在社會階層、學識、背景等三方面,頌恩都比江仔高出很多倍,然,頌恩無視對方的寒微,認定了他是自己成長路途上,很可以拉她一把的良伴!

頌恩面對著這個誠懇、坦率、樂觀而活潑的男同事,心上沒由來地牽動一下。

心想,真難怪這麼多男男女女,會得在工作上頭髮展成兩情相悅。

接觸時間多了,日久生情,固是一因。最重要還是事業上的困擾疑難,家裡頭的那一位又何曾知曉。要重新把帶回閨房去的翳悶細訴予枕邊人,講得對方明白過來時,自己怕已累昏到死在床上了!

只有同一條船的人,不用細數,就明白面對的波浪與潛在的暗涌。就知道什麼時候需要表達何種關懷,什麼環境需要伸出哪類相援同情之手!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

頌恩微微抬起頭,望了江仔一眼,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和他的那位千嬌百媚的女同事丁遜君!

只有嘆氣的份兒!

她不敢想像自己的敏感若一旦被發現成了事實,應該對明軒和遜君表示諒解,抑或依然禁耐不住而妒火中燒、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

當然,直至目前為止,湯明軒仍步步為營,沒有露過什麼破綻!一段婚外情,掩蓋得密密實實。

湯明軒從不在丁遜君家逗留超過晚上十時半。

第28節

這晚,遜君躺在床上,睜圓了眼睛看著她的情人穿回整齊的衣服。心上突然生了一個奇怪的慾望。

「明軒!」遜君輕聲地喊。

「唔!」

明軒用心地結著領帶。

「我有一個願望。」

「什麼?」

「明軒,我希望你能在我身邊陪我睡一整夜!」

明軒結著領帶的手稍微停頓,隨即恢復常態,笑著說:「我們不是已很多時在一起!」

「不,這不同,就只想你留在這兒一整夜。明軒,可以嗎?」

湯明軒走到遜君的床前,吻在她的額上:「你可不是壞女孩,只是傻女孩,傻得好可愛!」

「怎麼傻呢?這對我很重要,明軒,你不明白嗎?對我的感覺很重要!」

「別傻,你知道我的為難!」

湯明軒站起來,穿上外套,提起了公事包,走到房門口,迴轉身來,再給遜君一個飛吻:「明天見!好好地睡一覺,不要胡思亂想,累壞了!」

門關上后,遜君霍然而起,直衝進浴室去,扭盡水嚨喉,狠狠地淋了一個蓮蓬浴。

蒸氣不斷擴散,一室的煙霧瀰漫!

丁遜君差不多看不清楚自己,等於她看不清楚湯明軒一樣!

丁遜君終於把自己拋到床上去,蜷伏在被窩裡,覺著無比的疲累,卻仍干睜著眼,無法成眠。

自跟明軒走在一起,老是半夜三更就迷糊地半醒半睡,伸手撫摸著床的另一邊,冰冷一片,她就會立即清醒過來!

還是自己獨個兒睡在床上!這有如當頭棒喝,清清楚楚地告訴遜君,剛才的兩情眷戀只不過是驟然而至的春風雨露,悠然來,遽然去,無跡、無軌、無常!

算是曾經擁有?又如何?

曾經擁有過別人名下擁有的東西,算是光彩、好運,抑或是卑鄙、無義?

曾經擁有者的下場會如何?答案是:仍然是無數個午夜夢回的枕冷衾寒。熬至光天化日,誰不投身工作?誰不忙個透?誰有空傷春悲秋?誰要身邊的伴來礙手礙腳,費時失事?獨獨只有夜深人靜,外頭是月明星稀,裡面是柔腸百結的那個時刻,才真真需要有執子之手的感覺,才更渴望有與君偕老的願望!

丁遜君苦笑,奇怪自己沒有在讓湯明軒脫掉他的巴利薄皮鞋躍上自己的床上去前,問清楚一句:「你會不會跟盛頌恩離婚?」

丁遜君獨個兒躺在床上,猛地搖頭,心裡喊:不,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當時的情勢容不下任何一絲理智的存在!彼此都有了一個非就當時的關係作個了斷不可的決心,一經外頭各種令人感觸的事故發生,就順理成章地成全了那一刻的互相擁有。

明知只能曾經擁有,並非天長地久,也妥協了!

日子過下來,心態轉變!

誰不曉得駱駝入帳幕的故事,誰又不在自己的故事中只願意扮駱駝!

目前,丁遜君還沒有打算把那「人」擠出帳幕之外,然,她已嘗試過風餐露宿之苦。不喜歡一床錦被,仍有冷冰冰的感覺。

最重要的是,她已在名分地位上讓一大步,不希望在心靈上仍要承受太多的委曲。

像如今,她一想像一輪皓月照耀下的香江裡頭兩家人,團圓與孤寂,互異其趣,她就無法不覺得自己落泊。

明軒會不會回家去時又牽著盛頌恩的手憩睡至天明?她稍微朝這意念一想,都會打冷戰!

翌晨遜君匆匆醒來,趕回百惠廣場去,約好了明軒在酒店的咖啡座吃早餐。

遜君在公事上頭的約會永不遲到,私下約會友人,總就免不了有不大準時的陋習。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現象,定是事情在心目中的輕重不一所致。

舉凡尊重約會,就算翻山越嶺,頂著風,冒著雪,也能趕得到。

遜君記得小時候,伏在母親的膝上,聽她說過一個感人的愛情故事。

有對自小青梅竹馬的男女,在大陸秀麗河山中成長。因神州多難,他們都明白亂世兒女,不一定有機會同偕白髮,長相廝守,於是約好了,不論如何時移世易,到了女方五十歲那年,必須設法謀求一見!

定在五十歲是因為保險之故。聽說那年頭,國內的平均壽命是六十三歲。人一過五十,就算真真正正踏進老年了,太多的力不從心會阻礙了團圓相見的機會,故而,提早十年履行,以保不失。

結果,女的跟隨父母到香江創業,這以後,有一段日子,書信相通都成困難。女的在無可奈何之下,跟別人成了婚。

到得五十歲生日那天,竟收到一位警務人員以私人身分傳遞給她的消息,分隔多年的愛人,約她在當日下午三時到羅湖邊界相見!

羅湖三點,正正是歷年來香港把偷渡入境的大陸客押返原居地的時地!

女的拋下一屋子的賓客,狂奔至羅湖去,僅僅來得及看著一車子偷渡客開過羅湖邊境。

他們遠遠地看到對方,彼此噙著一眶的眼淚,揮著手,沒有說再見,因為他們不要言而無信。重要的約會永遠需要準時踐約。

遜君母親當年講述這個故事時,臉上滿是淚痕。

第29節

遜君曾問母親:「那個男的以後怎麼樣了?」

母親輕聲地答:「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遜君歪著頭,再問:「那麼,女的呢?」

母親苦笑,沒有答。

遜君老握著母親的手不放,苦纏不息地要答案。

母親只好跟遜君說:「女的有個很乖的女兒,長伴膝下。那女兒從不做教母親傷心的事,母親叫她乖乖地睡覺去,她頂聽話的。」

遜君立即答:「遜君也乖乖地聽媽媽話呢!」

母親豆大的淚珠碎落在女兒黑漆的頭髮上,說:「那你就上床去,乖乖睡覺吧!」

遜君母親去世時,只遜君陪伴在側。她父親習慣花天酒地,老早在遜君獨立成材之前,跟另一個女人走個沒影兒。母親彌留之際,遜君很想問問母親,這個感人的故事是真是假?故事中可有她相識相熟的人物,然,遜君到底忍住了。

是誰的故事有什麼打緊呢?即使不是母親的故事,也依然成功而深刻地給她傳遞了一個訊息。對於自己珍貴的約會,不論如何艱難,定必準時踐行。

近三十年,只有業務上頭的約會,能令遜君準時。也就是說,在她心目中,最珍貴的約會亦只不過是跟老闆交差的事宜罷了!

直至今天,遜君才初次領受到務必要準時赴明軒的約會。

心頭是一陣歡喜,又是一陣惆悵。

前者不言而喻,後者是對自己經歷過這麼多年的奮鬥,仍要依傍著一個男人,始覺生活更有意義,有一點點的不甘不忿與迷惘!

明軒和遜君先後到達百惠酒店的咖啡室。侍役熟練地為他們斟咖啡,給遜君多倒了一杯大大的西柚汁。

「丁小姐,今天要轉吃什麼嗎?」

遜君微笑地搖搖頭。

「照常吧!」隨即望住明軒,補多一句:「湯先生只要咖啡,他在家裡吃了早點!」

侍役走了以後,丁遜君骨碌碌地把一杯西柚汁飲完,滿口的酸!

「遜君,你不是個不大方的女人,為什麼偏要在不相干的人跟前露那麼小家子氣的一手?」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何必老在小題目上做大文章!聽者有意!」

「心裡有鬼,才會知道弦外之音。其他的人管得了這許多!」

「香港地頭能有多大,何況一個百惠廣場?」

「明軒,你害怕了?」

「相信我,鬧出事來,誰都不好過,而其中最不好過的人,也許是你!」

「為什麼?經驗之談?」

明軒再沒有出聲。女人永遠是世界上最難纏的動物。

從前的遜君是磊落大方,豪爽清脆的,從沒聽見一句半句多餘的話出自她的口!

是那份做人的簡潔與做事的乾淨,深深吸引住明軒的。

明軒心想,千萬別是因為女人一到了手,就覺得可以挑剔,因而造成這些不快!自己斷斷不至於是如此無情無義的男人!

明軒的驟然沉默,喚醒了遜君,使她覺著自己的稍微過態。

「對不起,明軒!昨晚你走後,我沒有睡好!」

明軒握住了她的手,說:「我明白!」

侍役剛拿了碟煎雙蛋來給遜君。

明軒慌忙地縮住了手。

待那侍役走遠了,遜君又冷冷地說:「你可以把手伸過來了!」

「遜君!」明軒為之氣結,不自覺地提高嗓門叫。

「別高聲叫嚷,明軒,我們是見不得光的,惹得這兒的人注目,更易蜚短流長!」

明軒嘆著氣:「遜君,我們必須學習適應!」

「目前的態度,曖昧如斯,還不算適應?」

「你一定要多一點諒解,生活上太多的情不得已。」

「我的體諒還嫌少?」

丁遜君苦在心頭,今日世界上仍有心甘情願跟別個女人共事一夫,而又得不著物質上的任何好處者,怕應被列為受保護的稀有動物之一了。

「遜君,為什麼聰明如你,也看不透其中的人情道理。我們在人前放肆一點點,後患無窮,權且這麼一忍,是教我們可以長相廝守的保證!」

一天到晚,要忍的事情多得很!

午夜夢回,醒來獨自一人,忍!清晨共進早點,裝腔作勢,忍!回辦公室去,各行各路,各整乾坤,忍!下班后,找一千一萬個借口,才能躲進不見天日的小樓一敘,忍!

什麼時候會得忍無可忍?

就算真能百忍,又是否會有成金之一日呢?

湯明軒口中心上所指的長相廝守,也不過是金屋藏嬌的一個預算而已。

社會再文明,時代再進步,人們還是沒敢向婚姻制度挑戰!為什麼?因為法律人情都對婚姻制度認同時所產生的各種物質與精神上之利益,明顯地存在著,威力無比。於是結了婚的女人,極力維護既得利益,未結婚的女人又不甘心放棄權利。沒有人肯率先吃虧,帶頭否定其價值。

如果有一天,身為男人的妻,在法律上規定要承擔家庭債務、不可領受丈夫產業、已婚婦人要繳納雙倍稅項、走在人前人後,凡冠以夫姓的女士要自動降格,低人一等,完全喪失被受照顧的優先權,才沒有女人會爭先恐後地跟男人結婚去。

第30節

到了那個時候,男女兩情相悅,只要共同生活在一起便成,那才是真正的靈欲需要,而無其他物質誘惑在內。

現今嘛,獨立女性的尊嚴,是在情不得已、適應環境之下,向社會申請到的安慰獎而已。

丁遜君太明自己的心態。事業上的成就,造成了她能人所不能的一番假象。其實,她明知自己是茫茫人海中隨波逐流的一員!

要真正的洒脫,談何容易!

連她走回辦公室去,聽到秘書張家平的一句無心話語,都惹得心頭極端不快。

「丁小姐,今早要咖啡嗎?」

「為什麼不要了?」丁遜君好奇怪,她早上喝咖啡是十年如一日的習慣。

「我看這些天來,放在台頭的咖啡,你只喝幾口,就把它擱著!想你是有了吃早餐的習慣,咖啡既喝過了,也許在上班時給你換杯熱茶之類更好!」

丁遜君愕然。

張家平的細心泄露了丁遜君更改生活習慣的小秘密,從前上班前,她永不吃早餐,寧可多睡半小時。跟明軒走在一起后,才每天跟他吃早餐去!

這個小秘密的背後是個大秘密。

然,大秘密看來守不住,快要成為公開的秘密了。

丁遜君總不成追問張家平,你怎麼知道我現今每天都吃早餐了?

跟家平再熟,也出不了口。

缺了理直氣壯的情懷,話就不便多了。

一口悶氣因而卡在心上,凝聚成塊鉛似的。

當然,再不開心都只是剎那間事,屁股一沾到辦公椅上,丁遜君就是個控制得宜、效率奇高的機械人,一直不停操作,一小時下來就清理了成尺高的文件。

她批閱了一份有關李小青因公受傷要求勞工賠償的申請,驀地醒起李小青復元出院后,還沒有見過她。

於是按動了台頭對講機,接到美工組去找李小青。

「小青嗎?你有空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小青推門進來了,望住丁遜君有點靦腆。

「小青,你完全康復過來了嗎?」

丁遜君慌忙走近小青,提起她的雙手,好好地把她從頭打量一番。

「謝謝丁小姐!」

「走起路來還舒服嗎?」

小青點點頭。

丁遜君如釋重負。一直生怕為了這樁意外害得小青變成殘疾,可怎麼好過?

在業務推广部門內的同事,個個都相當勤奮,全部在丁遜君一絲不苟的作風感染下,成了工作狂。身為部門主管,不是不感動的。

每年年底,丁遜君必定跟董事局開火似的,誓死要為部門的同事爭取最高加薪幅度,因為這是她惟一能報答手下的實惠方法。

主席董勁一也曾取笑她說:「遜君,你替下屬爭取薪酬時,那討價還價的模樣,像足了街市的賣菜婆娘!」

丁遜君對於這個批評,甚是引以為榮。

「丁小姐,我老早就想到你辦公室來,向你道歉一聲,只是……」小青怯怯地說。

「怎麼?為什麼要道歉?」

「哥哥給我說,那天母親在醫院對你無禮……很對不起,她一直是個家庭主婦,並不明白道理。」

丁遜君愕然,這才想起了小青入院的一幕。那晚是的確令自己頂難受,若不如此,怕還未促成她跟湯明軒的關係。這當然不便跟小青明言,好謝謝她的撮合。

「不要緊,你母親頂愛你呢!家庭主婦要主持的道理跟我們不一樣而已!」

「她總是強我們做些難為情的事!要不是母親的堅持,我並不打算向公司索取什麼補償!」

「小青,快別這麼說,這是你份內應得的。你住院是因公受傷的,那一份申請書我已簽批,交到人事部去處理了,放心!」

「謝謝丁小姐!」

小青退出去后,丁遜君獨個兒在辦公室內靜坐了一陣子,腦海里不期然地重複又重複地出現李小青母親那副張牙舞爪的形象。突然地有點慌張起來,會不會東窗事發之後,盛頌恩就像頭兇猛的母獅般撲過來,撕自己的皮!那時候,湯明軒會像小青入院的晚上一般,挺身而出維護她嗎?抑或……

無情白事地胡思亂想,都會驚得額角滲出冷汗。

丁遜君不是怕盛頌恩大興問罪之師,只是怕湯明軒置身事外。

連連冷顫,丁遜君不敢再繼續往下想,一雙手胡亂地揭文件檔案,試找些工作分自己的神。

太可怖了!最嚴重的問題其實是,為什麼自己會在對湯明軒沒有十足信心時就以身相許?

時代不同了,現今的少女一旦成長,千祈百盼地能一嘗雲雨私情,等得不耐煩時,隨便一個機緣或方便,就跟毫不相干的男人上床去!

丁遜君難道是個如此隨便的女人了?

當然不是的。

女人要求宣洩情慾,甚或找歸宿,說難不難,說易不易。降低要求千百度,隨時可以為所欲為。

丁遜君是欣賞湯明軒的很多很多條件,她認為他倆登對。只是,男人對待女人以善心抑或機心,跟他的才華甚至品德,可以是兩碼子的事!

丁遜君為此而惴惴不安。

這重顧慮偏偏在跟了湯明軒之後才悠然而生,不是不惱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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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換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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