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恨恨的踱著步子,繞回了一般行走的正路,本想掉頭回去的,卻望著偏院的方向,想到那院子里幾乎沒有人煙——
一個未婚男子約著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到隱密處去,不是要偷隋,就是要幽會,而這個邀約地方,可不是她提出來的。
許二小姐嬌嬌滴滴的微笑起來。
她就這麼一個人走在往偏院的路上,舉止上裝得小心翼翼,碰到了婢女奴僕,就用一種嬌羞中帶著緊張的神色,回應奴僕們的行禮。
過往奴僕婢女覺得二小姐行蹤奇怪,神色也不對,心裡暗暗起了疑心,打著招呼的時候,順道就問了二小姐需不需要奴婢跟隨云云,那二小姐臉上嬌羞飛紅,手絹微遮著臉,彷彿說溜了嘴一般的,道了一句:「我和先生約著在偏院見面,這會兒都要遲了……哎,可要幫我保守秘密,別跟爹說呀。」
那樣嬌羞和心急的模樣,讓奴僕們傳起了流言。
——二小姐與先生私會在偏院的捎息,不脛而走。
許二小姐嬌滴滴的,踩著纖弱的步子,那麼急於在短暫的午間休息時間,私會情郎的模樣,也被一迸傳回了許大掌柜耳里。
與方記錢莊的姻緣,終於攀上了。
他在心裡為二女兒暗贊一聲好!
「你睡不著嗎?映。」
撒嬌般的詢問聲在耳邊響起,和她窩在一床被子里的冬舒戀翻過身來趴著,眼睛眨巴著看她。
下午時分,醒得太早的月映無論如何也睡不下這場午覺。
她心裡莫名的發著慌,思來想去都是方少行的身影。
「戀戀,我想出閣。」
「為什麼?」冬舒戀滾到她身上來,困惑著。
月映有些不知所措的皺著眉。「我總想到少行……戀戀,他會不會出什麼事?外頭雪下得這麼大,他是不是沒穿得夠暖?會不會栽到雪裡去了?」
冬舒戀有點傻住了。
她己經很久很久都不曾看過月映這麼慌亂的模樣了。
「不要怕嘛,方公子不是在許府就是在學堂,那個人平常生活那麼單純,無論如何也出不了什麼差錯的。」
月映茫然著,嘆了口氣。「我就怕是許府里出了事。
冬舒戀安靜了一下,然後極其小聲道:「我聽說許二小姐喜歡方公子。」
「我也聽說了。」月映有些煩悶的、又有些懊惱的道。
「可是方公子喜歡的是映你嘛。」
「我也曉得。」月映低聲道:「雖然曉得他的心意,可是牽扯到過往之事……戀戀,我好怕走上和娘親一樣的絕路。」
「不會的不會的——」冬舒戀拚命的安撫,「映喜歡的是方公子,那個人怎麼也不會學壞的,何況又有小王爺給你當靠山,不會出事的。」
「在理智上,我也曉得少行不舍捨棄我……」月映低低苦笑,「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慌得急。」
「映想見方公子嗎?」
「……嗯。」
冬舒戀蹭著她,心裡感到不可思議。「人家一直以為,映即使有了喜歡的人,也不會驚慌失措呢。」
「我也曾經這樣以為。」她笑,復而嘆息。「少行說過和我一月一會仍然不夠……確實是不夠的。但我心裡有傷,那樣恐懼著,若不限制著自己一月一會,說不定我會沉得更快。」
「映非常非常的喜歡方公子呢。」她愣愣的道。
「是啊……」月映垂下眼睫,「真的,很喜歡他。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越來越喜歡,然後,越來越想念也越來越害怕。」
冬舒戀注視著她嫣紅的臉龐,以及那抿得蒼白的唇。
月映終於閉起眼睛。「失去他的話,我要怎麼辦呢,如果他被別人奪走了……即使我明知他心意不改,我明知他對我——這樣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好可怕啊,戀戀。」
冬舒戀緊緊抱住她,將力量傳遞給她。
「你要有信心,方書呆那麼喜歡你,三天兩頭的就上三千閣來技你,雖然什麼都不會,也不懂得怎麼哄女孩子,但他會記得摘花給你、會念詩詞給你聽,還試著幫你梳頭髮呢……對啦,人家有在門口偷看啦……總之,就算方書呆一點都不靈巧,可是他心裡滿滿的都是映呀。」
冬舒戀篤定地道:「方書呆在的時候,映總是笑著的。旁人一看就曉得了,映是漂亮的被愛女人。」
月映傾聽著,半響,忽然笑了。
「戀戀向王爺學了不少甜言蜜語呢。」
「才不是,這是人家對映的愛呀。」
「你不是整個人都是王爺的嗎?」
「映是最特別的。」她親匿的道。
被這樣小女孩似的撒嬌方式逗樂了,月映低聲笑了起來。
窗外的雪勢漸盛,風越發的寒涼。
月映望著外頭灰濛濛的天際,心裡漫漫的微慌輕優,無法消解。
她想念方少行。
小婢女帶著方少行,順利穿過複雜的徑道,來到大門深鎖的偏院。她露出為難表情。
「小婢沒有鎖匙……」
方少行左右看看,從一旁的造景里撿了顆大石頭。
那小婢女恐懼的瞪著他手裡足有她一顆腦袋那麼大的石頭,深怕他砸到她臉上來,連忙退開。
方少行也不理會她,雙手抱著大石,對準那在日哂雨淋之後生了厚厚銹斑的大鎖,狠狠的敲上幾下。
那銹鎖紋絲不動,但那大鎖旁的厚銹鏈子卻粉脆的碎掉了。恐怖的摩擦聲響了一陣,一節一節碎掉的銹煉揚起灰塵的掉在地上,連同那隻堅硬的大鎖一併砸下。
小婢女的身子抖了一抖。
方少行幾步上前,使力將門扇推開。然後他轉過頭,望著那該來引路的小婢女。「請。」
小婢女怕得眼淚直掉,又不敢逃跑,就這樣一邊渾身發抖,一邊畏畏縮縮的走進偏院。方少行緊跟著她,在婢女走錯幾次路之後,他們在第三次的折返中,終於望見那口被遮掩在大樹垂枝的冰霜之後的井。
小婢女看到井,心中一松,竟然軟了腳的跪坐在地。
方少行毫不迷惑的越過她,繞過垂枝的冰霜,走到井邊。
井上蓋著一塊木板,再壓上一顆大石,石上還貼了張黃紙,上頭的字跡符樣已經模糊。黃紙緊貼著石面,粗糙斑駁。
他背對著婢女,頭低低的,就望著那口井,一句話也沒有說,良久,動也不動的。
小婢女怕極了,不管是這位與平常溫和模樣大相逕庭的先生,還是這長久以來一直有著鬧鬼傳言、大門深鎖的偏院。
她的年紀不大,入許府也不久,當初被分到二小姐房內成為貼身侍女時,還以為自己受到重用,卻沒有想到二小姐看似嬌柔纖弱,其實下手極狠。那細細的指甲尖掐著皮肉,生生的轉著剌著,那種痛苦簡直令小婢女渾身發抖。外人都傳說許府二小姐知書達禮,纖雅高貴,但唯有房內伺候的侍女才知道她的陰狠易怒。
但即使是這樣的許二小姐,平常時候也絕不靠近這問偏院。在二小姐房裡,那扇向著偏院的窗子,從來沒有開啟過。二小姐甚至在那扇窗子前,懸著字畫遮擋,還佩上一柄小小的桃木劍像在堵擋著什麼。小婢女看在眼裡,越發的深信其實偏院里藏著冤死的鬼。
如今因為先生的要求而被迫來到這間偏院,她畏懼得不得了。
在冬日寒風之中傳來的,不只是落葉刮旋的聲音,還有什麼東西在走動著所發出的沙沙聲。小婢女渾身發著抖,心想估量著應該是二小姐來了吧。
但她不敢回頭。
眼睛死死的瞪著方少行的背影,她明確的看見了那口井被木板蓋著,還用大石沉壓,裡面不論有什麼都應該、應該出不來才是……吧?
沙沙的聲音越發的接近,小婢女閉著氣,肩膀緊繃,她小心翼翼的想回頭,去看看身後接近而來的是不是二小姐——
一陣風過。
她的眼前一片鮮紅。
小婢女心臟猛然一縮,眼瞳縮得細細。
紅色的、紗袖——那個投井的側室也、也是一身紅衣——我不行了……她一口氣喘不上來,眼前一黑,就活活的嚇暈過去。
方少行聽見身後有異聲,平靜的轉過頭去,就望見小婢女倏然軟倒在地上的身影,她的身後站著在外袍罩上一襲薄薄緋紅紗衣的許二小姐,正露出一臉受到驚嚇似的委屈表情。
他轉過身來,恰恰正對了許二小姐。
她朝他行個見禮。「先生日安。」
「日安,二小姐。」他輕輕回禮,「二小姐對這偏院似乎不陌生?」
許二小姐微笑,「許府內院的格局相似,找起路來也不甚難。」
「二小姐院里,也有這麼一口井?」
她垂下眼睫。「那樣的井是失寵妾室的偏院里才有的。」
「二小姐對於偏院生活似乎有所認識。」
「幼時因為不忍,關心過一陣子。」她輕輕的以絹帕遮眼,彷彿想擦掉眼角淚珠。
方少行一雙眼裡毫無表情,另提話題。「二小姐尋在下,有什麼事嗎?」
一問起她的意圖,許二小姐就露出委屈的表情。「聽聞前幾日的下午時分,您在鏡照河的一座畫舫上,與那青樓女相會?」
他微感訝異。「這消息從何得來?」
許二小姐含怨的瞧他一眼。「那青樓女畢竟是聲名遠播的,她一露面,消息就傳開了,先生又被她親手接上畫舫,整個長安都在猜那個書生是什麼人呢。」
方少行目光輕輕一閃,「二小姐想確定那個書生是不是在下?」
「先生既然應承了奴家的心意,就不該再和那青樓女有所往來。」她微帶嗔意,半是責備的道。
「在下不曾答應過二小姐什麼。」他一臉平淡。
她窒了一下。「先生怎麼說出這種胡話!奴家與先生在書房初見的那日上午,不就對先生表白過心意,先生、先生也……」她臉露嬌羞,「先生也應允要來向家父下聘的。」
方少行聽著,微睜大眼。他怎麼都不曉得有這種事?什麼時候發生的?他什麼話都沒有說過吧?那日下午他就往三千閣去,聽疏樓告訴他說,月映到鏡照河去游畫舫了,他才趕到鏡照河畔去的啊。
他的記憶裡面沒有任何一件是關於和許二小姐的下聘事宜。
方少行露出一點茫然的受驚嚇表隋,令許二小姐感到極失臉面。
她要重重的打擊月映那狐狸精在方少行心中的形象!她要他知道,那狐媚子貪財愛金,名聲極壞,還跟盜賊扯上關係!
「家父近日心力交瘁,卧病在床,先生可知原因?」
「許大掌柜不是染上風寒,只須稍作歇息即可嗎?」方少行感到奇怪。
「那是家父不欲令商場友人擔憂而放出去的消息。」許二小姐輕聲細語,秀眉微蹙,「許府內曾於月前,重金購得一幅名貴刺繡,家父得之欣喜若狂。奴家曾遠遠看過一眼,那刺繡華美至極,將那隻金鳳凰烘托得氣勢逼人,難以直視。」
「金鳳凰?」方少行表情古怪。
許二小姐以為他有傾聽興趣,趕忙接下去說:「傳聞那是前朝皇后親手所綉,價值連城。家父花費無數心力才從一個江湖中人手裡得來,寶爰非常,嚷著要當作鎮庄之寶呢。可惜……」她輕聲嘆息,「先生可聽過『鬼面盜賊』的傳聞?」
「略有耳聞。」他淡淡應聲。
「那鬼面盜賊專偷珍稀寶物,官府卻又無能至極,竟然讓那賊人在各府富人之間輕易得手又脫逃。」許二小姐說得委屈憤恨,模樣像是恨不得將賊人抓來痛打。「家父珍藏的那幅刺繡,也被盜走了。」
「『盜』走了啊。」方少行微有恍然大悟之感。
許二小姐見他一直是置身事外的表情,不由得心中生怨,「這是許府的大事呢。先生怎麼——」她咬了咬唇,「先生可知那鬼面盜賊與三千閣有所淵源?」
「這個消息倒是從未聽過。」方少行來了興緻,微笑道。見他一笑,許二小姐心中不由得喜悅,但一想到他在幾乎動搖許府富貴根本的這件事
上還笑得出來,就越發的嗔怒。
「先生當真不食人間煙火……」她微怨,顧盼他一眼,「家父當日重金請來江湖好手,幫忙捕抓賊人,但是不僅綉品沒留住,連人也沒抓到。所幸還有一位守在外圍的少俠沒有被迷藥弄昏,他一路遠遠吊著那賊人,親眼看見鬼面盜賊竄進三千閣去了。」她拂去肩頭雪花,望望風雪不斷的天色,又看著底下暈迷的小婢女,終於動了她嬌貴的手,自己撐起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