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翰惟。」
「是。」神遊的任翰惟被遠處的靳嵃偉喚回了神,立刻應聲。
「把假單拿給我吧。我不忍搶奪那生命已走到盡頭的女人的愛。」
「是。」他將靳嵃偉要的卷宗夾遞給他。
靳嵃偉看了因為任翰惟發怒而抓皺的卷宗夾一眼,淡淡地笑了。不愧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他心中的想法,他完全知道啊。由胸前內袋掏出他慣用的鋼筆,靳嵃偉流暢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總經理……」
「在簽下假單的這一刻,我就是Destine的設計師了。」
他的表情卻沒有如他所說的那般想得開。「如果你把這次的作品視為要送給你愛的女人呢?不要想最後得到的人會是誰,算是一份自欺欺人的純粹吧。」
任翰惟得出的結論讓他苦笑。「愛?我心中沒有愛著的女人,要平空捏造一個嗎?」
「是嗎?」任翰惟長手一伸,便由靳嵃偉胸前內袋裡拿出他的手機,熟練地解開密碼,找到了一張相片。他和靳嵃偉就是由他拍下這張相片起認識的。「那這一個呢?」
「我對她的是歉疚,不是愛。」手機里的是一張很有歷史的相片,相片里的一對男女孩正躺在和室地板上相擁而眠。男孩是他,女孩是小欣。
任翰惟的父親是禮儀社琴師,從小他就在這樣的場合里穿梭;十歲那年他被父親帶去一座很高級的殯葬園區,他被那裡的風景吸引了,特地跑去超商買了一台立可拍四處拍風景;無意間誤闖了VIP的豎靈會館;當他在其中一間豎靈室看見只有一對孩子相擁睡著,男孩穿著小西裝,女孩則穿著一套黑色和服,他忍不住拿起相機拍下相片。
沒想到男孩被閃光燈驚醒,竟追著他要相片。
「你有看過自己看著這女孩相片時的表情嗎?我倒覺得這比較像是兩小無猜的純純愛戀。」
靳嵃偉分開雙指,將手機屏幕里那張合照給放大,看著那小女孩的臉,方才的怨氣已不存,只余單純的笑意。想起當年在他後悔了之後想去向那女孩道歉,卻因為豎靈室一直有其他人而作罷;那一天他找到了機會,趁著豎靈室里沒人時走了進去,卻見小欣帶著淚痕睡著;可能是冷氣太冷,還縮著身子,靳嵃偉想也沒想就摟住了她,與她分享自己的體溫,而半夢半醒的小欣竟也主動窩入了他懷裡。
當他被閃光燈擾醒時,意識到那可能是今生他和小欣唯一的一張合照,所以追上那和他年紀相仿的男孩,跟他索要相片,那男孩便是任翰惟,他們就是如此相識的。
之後他再去那間豎靈室,小欣的父母已經出殯了,豎靈室也已清空。
他後來曾再聽外公提起那家人,當然是用充滿恨意的語氣。他說當年那對夫妻有兩個孩子都被收養,還說這是他們的報應。除此之外,往後就再沒其它消息了。人情冷暖啊!鮑司被奪,他們夫妻便一文不名,誰還會去在意當年他們所留下的一雙兒女?
「兩小無猜?二十年的變化太大,她或許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純真的小欣了。」
「那你把自己變成當年那個十歲的小男孩吧!愛上了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叫『小欣』的女孩的小男孩。」
「我說了那不是愛。」
「是嗎?你怎麼說怎麼是吧。」任翰惟沒打算逼他,靳嵃偉的感情由某方面來說,是自十歲那年見過「小欣」后便不曾再成長了;關於這一點,他必須自己慢慢去發現。「我是說如果。如果你要送她一份禮,你會怎麼設計?」
雖然對於「愛」字,他們的見解不同,但靳嵃偉還是很認真地思考起來。「如果是給她,我馬上就能知道我要做什麼。」
「這麼快就有構想了?」
「嗯。一顆蛋。」
「蛋?」任翰惟有那麼一瞬間就要以為靳嵃偉已被自己的處境逼瘋了,直到他看見靳嵃偉臉上出現的那抹笑,是以往他在畫設計圖時才會看見的笑。「我想你指的是彩蛋型的精品吧。」
「這個概念我並沒有打算拿來設計這回的定情信物,畢竟……她不是她……」
莫非……這「蛋」和「小欣」有關?任翰惟好像這才了解了為什麼靳嵃偉會那麼喜歡法貝熱概念的彩蛋了。
「未來的一個禮拜,除了幫你送些日用品外,我不會去打擾你。你是會在家,還是會尋個能讓你靈感泉涌的地方?」
「不,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你一個人?不行,這樣你活不了三天;不是在計算機前餓死,就是睡眠不足昏死。」
靳嵃偉白了任翰惟一眼。他也就那麼一次趕稿趕到沒照顧好自己,任翰惟是打算記一輩子嗎?
「這一回不會。我不可能玷污了那顆蛋,所以我得想其它的設計,最好能想到將婚期無限期延後,所以不會有趕稿的問題……」
「你的小計謀江總裁不是看不出來。」
「很有效不是嗎?裴婕妤說她有個妹妹更適合我,不正表示她不喜歡我?」
「可兩家的長輩都看對方孩子很滿意不是?」
「我不否認我們兩家門當戶對,裴婕妤的條件也好,我只是……」
「只是想在相親時玩玩cosplay,現在則要用拖字訣?江總裁只給你一個禮拜時間,你還是有時間壓力的。」
「公司少了我七天能存活;少了我一個月依然能存活!」
「是!你是老大你說了算。你一離開,我的工作量就倍增了,不去你家送補給,我還樂得輕鬆。」嘴上是這麼說,但任翰惟心裡還是打定了主意,一找著機會就去看靳嵃偉是否還「健在」……
「翰惟……我的助理工作已經讓你分身乏術了,我不是一直要你再找個助理來幫你?」
「我還在篩選。說真的,公司里想應試的人很多……」
「那為什麼還找不到人?」
「但讓我滿意的卻沒有。」
「翰惟,不要把每個接近我的女人,都想成別有用意的蛇蠍女。你再不自己找,我就幫你挑一個。現在,你的工作是把那份假單送去給咱們的女王。讓我一個人靜靜。」
「是!一切聽總經理的。」你說得倒輕鬆啊……任翰惟不禁叨叨絮絮地轉身下樓。總經理根本不知道想攀龍附鳳的女人有多少,而純粹想要這份工作的人,他也不一定滿意。
看著任翰惟一副還想碎念的模樣,靳嵃偉知道他的為難之處;只是,他即將被迫娶妻,任翰惟所擔心的那些問題都將不存在。
想到這裡,靳嵃偉的心情又鬱悶起來。
回到女兒牆邊,靳嵃偉再度遠眺。就讓他躲進回憶里一陣子吧!將設計作品交出的同時,他的「自己」也就完全消失殆盡了。
只是這回他發現了頂樓的女兒牆邊,並不是只有他一人。
一個女人,手扶著約莫一百三十公分高的女兒牆,那臉上帶著猶豫,似走在抉擇邊緣;他當然不會像電視劇里那般抱住她、將她扯離,只是冷冷的、用她聽得見的聲音說:「摔下去很痛。」
她只是回過頭看他一眼,沒有說話,清麗容顏上沒有絲毫表情。
一件純白短風衣及格子短裙能耐得住這寒冬中的高樓強風嗎?他看出她雙頰已被凍得通紅;高樓的強風吹過,翻飛起她的短裙裙襬。她又轉回身,以與他一般再淡然不過的聲調響應他:「我知道。」
「所以妳還是要跳?」
「我只是在想,這個高度夠不夠讓我在摔死前就心臟病發而死。」
「妳有心臟病?」
「不,我很健康。」
「那可能無法如願。」
「這樣啊……」
靳嵃偉雙手交迭胸前,充滿興味地看著她;她的雙眸閃耀著堅強的光芒,不會是想尋死的那種人,若真要說……他覺得她比較像是即將被冤屈送上刑場行刑的人。
「既然妳都想死了,陪我聊聊天如何?死前可以再做一件好事也不錯。」
她再次將視線拉回他身上。久久,才輕輕點頭。「好啊,我剛剛隱約聽到一點你們的對話。」
「妳聽到了什麼?」
「只聽到了你是Destine的設計師,其它的因為風大沒聽清楚。我很喜歡Destine這個品牌。」
「哦?有喜歡的設計師作品嗎?」
「嗯!我喜歡其中一個設計師的作品,但他的作品只賣男人不賣女人,而且要以愛為名。」
她說的是他嗎?靳嵃偉不是沒見過嚮往他作品的女人,只是第一次有人只知道他的作品,卻不認識眼前的他。「為什麼喜歡他的作品?雖然他是先接訂單再設計,但若沒有家族勢力的支持,妳覺得他就真能在業界存活?」
「如果你是嫉妒他就罷了,如果不是,那就是你沒看出他作品的特別,也表示你這個設計師比我這個普通人還眼拙。」
「設計師並不比較高尚,我知道他愛作畫甚於設計,他不想讓自己的作品流於商業化,所以才會有訂單才下手設計。」
「我知道。我去看過一個畫展,曾看過一幅他的畫--希望。」
希望?一幅他許久之前的作品。
眼前的女人莫非是他的粉絲?但說是粉絲卻又不認得他,也太令人傷心了。「那是他唯一公開發表過的畫作,且那時他還不紅。」
「是啊!我是在一次很意外的情況下,在Destine的專刊里見到了他的作品。我知道那不是同名同姓,因為那樣的姓氏很少見。」
「但妳卻不認得他?」
他怎麼知道她不認得他?她只是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把我當成追星的女粉絲了?我喜歡的是他的作品,不是他的人。」
還真是一記重擊啊!她竟說她不喜歡他這個人。
「那幅畫的評價並不高,那次畫展的主題是『溫暖』,但那幅畫畫的卻是一個男孩對一個陷在荊棘里的女孩視而不見的情況不是嗎?」
她搖了搖頭,好像他沒把那幅畫看透徹一般。「若有機會,你得再仔細看看那幅畫。那個陷在荊棘里的女孩手裡不是捧著個淡淡的光芒嗎?我深信那是那個男孩給她的『溫暖』;而那個男孩的臉雖然是冷漠的,但你如果趨近去看男孩的眼睛,男孩眼睛里有女孩的影子喔!我想,他想描繪的是那個男孩只能給那個女孩『溫暖』,卻無法把那個女孩帶出荊棘。」
當時為了眸光倒影里的女孩,他硬是把畫作尺寸畫大了規定尺寸不少,卻沒有人發現過那眸光倒影里的女孩。靳嵃偉知道那是因為江氏的背景,否則那場畫展根本容不下他們眼中那幅格格不入的畫作。
心突然傳來一陣陣揪痛,那是因為他憶起了對「小欣」的歉疚。
「那幅畫只是男孩自己的想法,或許那女孩根本不屑那小小的光芒。」
「不。一個深陷在荊棘里的女孩,代表她有多無助,盡避沒有人伸出援手,所以只要有人給她一絲絲溫暖,即便是再小的光芒都能驅散寒意。」
或許是她能了解他的心,或許是她的話稍稍安撫了他的愧疚,靳嵃偉扣住了她的手,將她帶離女兒牆,往另一頭走去。「這裡的風景更美,而且不用太靠近女兒牆就能欣賞。」
對於這個初見面就牽她手的男人,她很難沒有遐想,但她並沒有抽回自己的手;雖然他也因為這高樓強風致手變得冰冷,但他渾身卻透出一股暖意,而且,已經好久沒有人這麼認真聽她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