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這一路程,又是兩個小時過去。

樂悠悠終於提不動僵硬發疼的兩條腿,現在,她窩在路旁一顆大石頭邊,賴著不肯再走,就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肚子會不會餓?」

靳行雲對著小丫頭問道,自大衣口袋取出一個裝著饅頭的袋子。

母親知道他愛吃黑糖饅頭,臨行前,特別塞進他懷裡的。小妹妹走了這麼久,又完全沒進食,現在應該餓了吧?

疲倦的樂悠悠木然地盯著黑糖饅頭看,吶吶回問:「這……要給我吃嗎?」

「嗯,餓了就拿去吃吧。」他將饅頭遞給她。

悠悠遲疑接下,咽了下口水,她是真的餓了。

「你不餓嗎?」

她嘴裡問著,卻也同時朝饅頭狠狠的咬下去。

黑糖饅頭並不美味,但在飢腸轆轆時,可就像天賜恩澤一般,讓人咬上一口都要感恩到痛哭流涕。

「不會。」靳行雲回答。

他咽了咽口水,將視線投向遠方,不看她手上那顆饅頭。

其實……他也很餓,可能比她還餓,但還是把饅頭給了她。

四周靜悄無聲,這時,他肚皮傳出一陣悶悶的咕嚕聲響,那聲響清晰得足以傳進兩人的耳中。

悠悠錯愕,含著滿嘴饅頭、傻傻地望著他。

靳行雲低下頭去,臉上有絲狼狽掠過。

悠悠用力咽下嘴裡那饅頭,很羞愧、很急地對他說:「給你!」

饅頭剩下三分之一,她趕忙向他遞去。

她的臉蛋漲成一片火紅。真丟臉,她大概兩口就啃掉了三分之二,餓死鬼般的吃相很不雅吧!

「你吃就好。」靳行雲推卻。

「我不吃了。」她嘟著嘴,執拗地將饅頭塞到他手上。

他也真是的,明明也很餓,還把饅頭讓給她,這樣她怎還好意思繼續吃。

靳行雲無言地考慮片刻,隨後,才拿起饅頭咬了口,慢慢地咀嚼。

※※※※※※※※※

已經休息一段時間了,靳行雲催促——

「吃了東西,也休息夠了,繼續走吧!」

他壓抑心急與憂慮,沉著嗓音使喚。見她無精打采地打起盹來,他開始擔憂,天色愈來愈深沉,腳程若不加快,恐怕要在野外度過漫長冰冷的黑夜。

「我好累,我不想走了。」她瞠目以對、喪氣說道:「你騙我,為什麼還是連一輛車、一個人、甚至一棟房子都看不到?」

是他說,很快就能走出這裡。先前她選擇相信,但是現在,悠悠對他開始沒信心了,而且她真的沒力氣繼續走下去。

靳行雲瞥她一眼,望向遠方。

「快到了,相信我。」她說話的聲音虛弱,逼得靳行雲也壓抑地放軟了音調。

其實這時,他的耐心也到極限。

可惡的丫頭,饅頭也吃了,也休息好久了,她到底還想無賴到什麼時候?該死的、該死的!他要走出這裡!他心中已經陣陣暗咒。

「……」樂悠悠不說話,只是神色黯然地垂下頭去。

她不想相信他了,她現在只需要休息,需要好好睡一覺。感冒未愈,又徒步這麼久、消耗這麼多體力,她真的不行了,好畢、好難受。

「起來!由不得你耍賴。」靳行雲硬拖著她起身。「如果你不想走,我會把你丟在這裡,走!」

樂悠悠讓他拖著,她的身體快癱了,雙腿也軟綿無力,任他拉她站起,但她就是沒有力氣移動腳步。

「怎麼了?」靳行雲察覺出不對勁;她的體力好像真的已達極限?

「嗯?」

樂悠悠淡應一聲,眼神空洞、恍惚地看他一眼。這一刻,天旋地轉,她快要看不清他的臉了。

靳行雲可以感覺到他抓著的那隻小手異常地發熱,他狐疑地皺眉,探手覆上她額頭,那額上溫度,讓他胸口一窒。

「Shit」他低聲咒了句。這丫頭竟然發燒?

對了,在火車上的時候,她那陣嚴重的咳嗽、使他知道她正生病感冒著,這下可好,她別在這時候病倒哪!

她軟軟地靠在他身體一側,他蹙眉深思片刻,然後背對著她,拉著她的兩隻手臂,將她扛上肩膀、順勢背起。

樂悠悠頓時驚呼一嚷:「你……做什麼?放我下來。」

她小心地、抗拒地掙扎,欲滑離地寬碩的背。

靳行雲緊握她的手,堅持地使力一拉,不讓她掙扎扭動。

「背你走,我們不能停留在這裡。」若是停止腳程,情況只會更糟,她要是病得更嚴重,可是連個醫生、藥房都找不到。

「不要。」她感到難為情。

從小到大,只有爸爸可以這樣背她,讓陌生男子這樣親昵背著,讓她很羞愧,她負氣地紅了。眼眶、癟起嘴。

「怕什麼!當我占你便宜嗎?啐!我對黃毛丫頭沒興趣。」他叱喝著,背穩了她,勾起行李繼續前進,絲毫不讓她啰嗦。

於是,樂悠悠噤聲不語。

放棄抗拒之後,她懊惱起自己,討厭今天又蠹又笨的自己。

她害人害己,讓兩人身陷這樣的處境。

天這麼黑,只有月亮星光讓他們還能看得著道路,天氣這麼冷,會不會凍死都不知道,她又生病發燒這麼沒用……

愈想她就愈氣,然後又開始無助地掉起眼淚。

靳行雲沒有出聲安慰。

因為他不但心煩,還必須因為背上的負擔而多保留一些體力,他只是踏著重而堅定的腳步,沉默地往那處燈光走去。

而樂悠悠就這麼沿路啜泣,直到意識模糊、疲憊得沒有餘力哭泣,然後在他背上昏沉睡去。

※※※※※※※※※

深夜,鄉間的小車站。

「自己可以回到學校吧?」

靳行雲將方才買的退燒藥遞至她手心。

終於在靳行雲的堅持下,他們找到市區道路,並且搭了便車到達車站。落難的兩人,總算終結了這趟要命的荒野之行。

他的營區已近,預備搭乘末班巴士回去,而樂悠悠的學校還要跨越兩個鄉鎮,所以將她送來火車站。

「嗯。」樂悠悠接下他買的退燒藥,輕輕點頭。「再見。」

她從他手上接過自己的行李,並輕聲道別。在他背上不曉得睡了多久,現。在她的精神稍微好了些;一場驚嚇的遭遇終於結『束,她現在只想快點.搭上車子,回到學校。

「不要再見。」靳行雲莞爾地開了玩笑。「我可是怕了你,不要再有機會被你連累。」

「你……」樂悠悠癟嘴,笑得有些難堪。

她無法表現對他的感激與抱歉,而且她知道自己肯定對他起了好感,雖然兩人才共度這些時間,但她有一點點……喜歡這個人。

「去吧,火車來了。」看著停靠的火車,靳行雲努了努下巴示意。

這趟路程,也算驚險奇遇了,讓一個陌生的丫頭陷害,還要承受逾假歸營的代價,而且這會兒,他腿上的傷口抽痛了起來,方才幫她買了退燒藥,卻疏忽自己的傷口也該敷藥處理。

唉,無妄之災。看在她年紀小,罷了!他也不想苛責,願她順利回到學校。

「嗯。」輕輕點了頭,悠悠咬著下唇,望他一眼后,轉身走向火車。

這時,他喚了聲:「等一下。」

「嗯?」她迅速回眸,疑惑望著他。

靳行雲取下繞於頸上的圍巾,對她說道:「愈晚愈冷了,感冒可別更嚴重了,這給你。」

他將圍巾繞上她的頸子,樂悠悠原本因發燒而紅潤的臉蛋,更熱更紅了。她無言地接受他的善意關懷,心中感動無法形容。

「快上車。」靳行雲只是純粹當她是個小妹妹,拍拍她的臉頰與她道別。

心跳加速、一臉羞窘的悠悠,匆忙跑步往火車而去,這時又想起她尚未跟他道謝——她頓住腳步回眸。

「我……」她張著小嘴,吞吞吐吐,但靳行雲朝她揮手,催促她上車。

她於是在遲疑地吞下話之後,提步跑上車廂。

上了車,她在車窗邊望著他。

他也望著她,並且淺淺笑著。他的雙手插在褲袋中,悠悠覺得他站立在燈下望著她的目光好溫柔。

他真善良寬弘、他的人真好!悠悠這麼想著。

車子開動,兩人的身影隨之拉遠,凝視也慢慢失去交集。

樂悠悠這才想起,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情急又心慌,但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她視線……

這是屬於十年前,樂悠悠歉疚、心跳的記憶。此後,她時常憶及那溫柔送行的目光,與那個冬季里,溫暖著她的圍巾。

會將他記得這麼牢的另一原因——就在她那次落難,同一天、差不多的時間,她搭上飛機的父母發生意外,雙雙罹難。

這是蒼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讓她失了父母,卻在遇難之際;安排了貴人救她那麼一次。

悲傷之餘,她格外容易想起他。

恨著老天無情的同時,她卻又覺得老天其實有情;讓她生命中的災難日,出現那麼一個給予她幫助與溫情依靠的男子。

他的肩膀、他的手,還有那黑糖饅頭的滋味,一直留在她心底……

※※※※※※※※※

自由旅店的咖啡屋中——

樂悠悠面前的桌上,是靳行云為她奉上的一杯愛爾蘭咖啡。

她從未喝過愛爾蘭咖啡,接受了他的這杯推薦,還沒嘗盡整杯滋味,就已經愛上它的調調。

除了面對面對談的兩人,咖啡屋裡惟有昏黃溫馨的燈光,與低低淺淺回蕩在四邊的音符。

聆聽他說話之際,悠悠又端起愛爾蘭咖啡啜飲一小口。

加了威士忌的咖啡,滋味很特別。

品嘗過程里,中段酒香濃烈,後段風味調和,而且,它的餘韻無窮,會在體內發散暖意、在鼻腔留下濃醇的香氣。

「嗯……」喝光杯底殘留的咖啡,樂悠悠忍不住滿足一嘆。

她的舌根泛著甘苦的滋味,如一種滄桑的心情、如憂鬱的心事。

靳行雲興味凝視她臉龐泛上的淺淺笑容,不得不出聲提醒。「小心,咖啡喝多也會醉。」她似乎很喜愛這杯愛爾蘭咖啡?

「呵,謝謝好心的你。」這是一語雙關、雙重感謝。樂悠悠一笑,那笑容揉合著一絲靦腆與不經意的自然嫵媚。

「那時,忘了跟你道謝,也忘了問你的名字。」

方才的一番長敘,兩人找回那時的共同回憶。

「樂悠悠小妹妹。」他喚得順口。「現在你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

對這樣的緣分,靳行雲很愉悅的面對。緣分是種奇妙的東西,一面之緣竟能在十年後再見。

當年小丫頭的一句「再見」,還真的實現了。

「喂,靳行雲大叔,我早就不是小妹妹了。」樂,悠悠聞言笑著反駁,神情展現出少有的俏皮。

相視而笑之後,他炯亮的眼眸凝視著她——這算是半個陌生人的女子。他覺得看到一個女孩蛻變成熟的心情與感覺非常特殊。

「你變了不少。」他其實記不清十年前的那張稚嫩面孔,他指的改變,是神韻的不同。「果然女大十八變。」

他讚歎,當時的黃毛丫頭,已蛻變為清麗而成熟的女人。

「有嗎?」

樂悠悠撫著自己微微發燙的臉頰,羽睫無措地亂眨一陣。

兩人對話,好似失散多年的好友相逢一般,但好笑的是,兩人不過是因為那次的驚險事件,擁有那一面之緣罷了。

而且,更可笑的是,從不臉紅心慌的樂悠悠,在地面前……竟會靦腆羞怯。

「你沒什麼變,好像……只是頭髮變長了。」

她自己其實吃驚;除了夢境中見到他的臉孔,真實的、現在的他,五官神情竟與她腦海中的印象相差無幾,她似乎過分詭異地將他記得太牢了。

歲月幾乎沒有在這男人的身上留下痕迹,相較於當年看起來很陽剛朝氣的他,現在仍保有那樣的氣韻,只是更多了分成熟男人的魅力。

「年紀長了,頭髮也長啰!」他好似當她是小女孩一樣隨口哄著。

念頭轉往她進屋時、引起他注意的那條圍巾,靳行雲接著開口:「你……那條圍巾……」

「還留著。」她笑著點頭,想表達的心意,是她對圍巾的珍惜。

頓時,靳行雲吞了話,只是扯唇一笑並點點頭。「嗯。」

他其實有股衝動,想跟她要回圍巾,但她當然不曉得他這念頭。

稍作思量,靳行雲將這念頭作罷,雖然他一直在尋找,但哪有人把送出去的東西要回來的道理?

於是他轉移了話題。「你的行李呢?」

「還在車上。」悠悠回答。

「我們取行李去,順便幫你安排房間,稍晚再吃晚餐,可以嗎?」

「好,謝謝。」悠悠隨他起身,走往住宿木屋。

這冬季的夜晚、帶進她現在生命的這段緣分,讓她心情十分複雜。無論如何,她對這番「巧遇」,真的感到喜悅、萬分歡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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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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